第九迴-NEUN- 狂歡-CARNIVAL-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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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17
3

  二人買完甜點,正要前往買茶的店時,一句從身旁後巷傳出的話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你這個惡魔之女!」

  愛德華放眼望去,只見有幾個二三十歲的男人臉色兇惡,正圍著一個看起來只有十歲的女孩。女孩衣衫襤褸,身上無一地方沒有污泥或傷痕,她的樣貌並不特別,唯獨擁有一把醒目的紅髮。

  「快點滾出蘭弗利,你這個被詛咒的人!」

  這時,另一個三十齣頭,身穿圍裙的大叔大聲吼道。看他手上握著的菜刀,以及圍裙上的血跡,愛德華猜到應該是某肉檔的屠夫。

  起初少年還不明白為何這班人要無緣無故指責一個小女孩為「惡魔之女」,但當看到少女的髮色後,他頓時明白了。

  在安納黎,擁有紅髮的人是有原罪的。傳說他們都是惡魔之子,而紅髮就是流有惡魔之血,或者是跟惡魔交易過的證明。這些人的存在是骯髒的,是不潔的,會為周圍帶來不幸,而今日留他們一命,他日他們將會為私利而毀滅城鎮,因此沒有一個地方會歡迎紅髮者,而他們總是被唾棄的存在。

  有趣的是,唯一一位不會被唾棄的紅髮者,卻是眾人都懼怕的存在。

  愛德華並不相信這些毫無根據的傳言,但這不等於其他人也不會相信。

  「你這個惡魔,剛才還敢來買麵包,看樣子是想對我的店下詛咒吧,你覺得會那麼容易嗎?」又一位大叔開口了。這樣看來,似乎事情的起因是女孩去麵包店買麵包,然後被店主叫住,還把附近的人叫來,要給她一個好看吧,愛德華猜想。

  那些人把女孩圍得更緊,就像一道高牆,不讓她逃走;而她則低著頭,不敢與眾人對視。

  見女孩不反駁,眾人也就默認了自己觀點的正確,任由憤怒引導他們去判斷:「對啊!你來了蘭弗利之後,本來還健康的霍斯家長子便突然因為急病去世了,那一定是你做的好事吧?」

  「不,我不……」

  「別打算狡辯了!」女孩欲澄清,但她微弱的聲音很快被那位屠夫掩過。「今年鎮上的生意減少,也是因為你吧,你這個魔女!」

  「對啊!」「你到底有何居心!」「是想把蘭弗利獻給惡魔嗎?」「別以為我們不作聲,你就可以為所欲為!」

  屠夫說話一出,眾人立刻響應,把這一年以來積聚的怨恨都發洩到女孩身上。他們不會細想是鎮上人口減少和海路不穩定導致伐木生意變差,也不會記起霍斯家長子的死因是長期隱疾,人人喊打的魔女就在眼前,一切都是她的錯,這就可以了。

  為小鎮謀一條新財路太困難,罕有隱疾太難理解其可能性,但惡魔的詛咒卻非常容易理解──總之如意事是自己的努力,不如意的事都是詛咒害的。

  遠遠看著這一切的愛德華留意到女孩那放棄反抗的眼神,想必她已經洞悉這一切吧,他嘆氣。

  「夠了!今天一定要給你一點顏色瞧瞧!」一輪發洩過後,麵包店大叔忍不住,便舉起拳頭,準備向女孩揮下……

  最後還是要訴諸暴力嗎?愛德華嘆了一口氣。

  走吧,跟這班人過不去只會惹上不必要的麻煩,還是低調的好,相信夏絲妲也是這樣想吧──

  「你們想做甚麼?」

  當愛德華正要離開,他竟然在後巷的方向聽見那把熟悉的聲音。他急忙轉過頭去,只見理應在他旁邊的夏絲妲此時站在女孩和大叔們的中間,隔開了他們;她的右手緊握著麵包店大叔的手腕,不讓他的拳頭傷害到女孩。

  「放手!為什麼要阻止我!」麵包店大叔欲掙脫,但不成功。

  「為什麼?當街當眾想打一個無辜的女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夏絲妲狠狠地反問,愛德華能從她的語氣中感受到他從未見過的怒火。

  她是會為他人抱不平的人嗎?那個說過只會為自己而活的她?

  他完全驚呆了。

  「雪莉姐!那可是惡魔之女啊!」人群之中似是有認識夏絲妲的人。「你要包庇她嗎?」

  夏絲妲堅定地反問:「你們到底有甚麼證據能夠證明她是惡魔之女?」

  「她的紅髮就是最佳證據!」「對啊,紅髮的都是惡魔之女!」「這些下賤的墮落之人!」問題一出,眾人紛紛說出自己的想法,話語之多,快要把夏絲妲和女孩給淹沒。

  但面對眾人聽起來確實的理據,她絲毫不退縮:「是嗎?那麼你們看過真正惡魔的模樣嗎?又怎會知道惡魔的兒女都一定是紅髮的?」

  「呃,這個……」開始有人因為夏絲妲的反問而動搖。

  「用不著看過的,大家都是這樣說!」但有些人依然堅持自己的立場。

  「別人說的,你都相信嗎?」夏絲妲向眾人投向一個不屑的眼神。「那麼如果我說,黑髮黑眼的人其實才是惡魔化身,你又會相信吧?」

  人群登時靜默了。

  「傳說中惡魔是黑色的,那麼與他交易過的人理應有黑髮才對吧,不是嗎?」但夏絲妲依然繼續據理力爭,不讓這些人有喘息的機會。

  「呃,這個…⋯」

  這一點正中很多人的死穴──他們大多數都是褐髮的,甚至有黑髮之人在其中。如果夏絲妲所說的是正確,那麼錯的真的是他們?

  這會有甚麼可能呢?他們都知道自己沒有跟惡魔交易過。

  但要怎樣證明呢?

  如果不小心說錯話,反而給予機會女孩證明她不是惡魔之女,那麼錯的不就是他們?

  這不可能!但又沒有辦法可以跟她爭辯,該怎麼辦?

  「圍堵一個無辜小孩,給她莫須有的罪名,甚至要動用私刑,我看你們才是被惡魔附身了吧?」

  「……唉,算了!小傢伙,算你今天好運!」「改天一定能找到你是惡魔之女的證據!」「乖乖等著被抓到吧!」

  自卑、羞恥充滿著眾人的心。現在無論他們做甚麼,都只是自取其辱。沒有人能敵過夏絲妲的魄力,以及她的理論邏輯,反正氣已經撒了,再留在這裡也沒有意思,因此他們拋下一些聽起來像是恐嚇的話後,便紛紛匆匆散去。

  見人們都走了後,夏絲妲立刻跪下,看著女孩,眼神裡滿是關心:「你沒事嗎?沒有受傷吧?」

  女孩登時大力搖頭:「我剛剛只是去買個麵包,他們便跟著我……這些事其實我早已習慣,每次都是讓他們說幾句便行──」

  夏絲妲登時打住了她的話:「不行,你今天不反抗,他日他們便會變本加厲。」

  「但他們會報……」女孩想起自己曾經反駁那些人之後的下場──比起被打至沒法工作,一兩拳的發洩也許更划算。

  但夏絲妲卻不這樣認為:「那種人最喜歡欺善怕惡,只要你態度強硬起來,他們自然會怕。」

  「但我真的不是惡魔嗎……」但女孩仍然不敢相信。打從她一出生,周圍的人便說她是被詛咒的,這些閒言閒語也影響到她,令她一直在懷疑自己的身份,「連我的父親也是這樣說……」

  夏絲妲好像看穿了女孩的思想,她笑著看著女孩:「真的不是,大姐姐見過真正的惡魔之子,可以跟你打保證。」

  看見她真誠的笑容,女孩總算釋懷了:「……嗯。謝謝你,大姐姐。」

  「這些麵包剛買的,你拿去吃吧。」說完,夏絲妲把手上剛買的麵包都交給女孩,就算她搖頭拒絕,也堅持要給她。「記得,紅髮不是你的錯,只是你跟大部分人都有點不同而已。」

  女孩點過頭後,便匆匆離去了,巷裡只剩下已收起關懷笑容,但依舊微笑著的夏絲妲,和一臉詫異的愛德華。

  「怎樣?很驚訝嗎?」夏絲妲站起來後,故意沒有望向愛德華。

  「是跟你的過去有關吧。」愛德華一針見血地說出自己的猜測。

  夏絲妲回頭一笑,「有點吧。」

  「你會恨嗎?」愛德華認真地問。

  「我曾經恨過,但現在回望,一切都變成回憶了,恨意早已隨時間逝去。」

  夏絲妲說得瀟灑,但愛德華卻不太同意。

  如果真的已成過去,為何她剛才在那班人面前要那麼激動?他心想。

  夏絲妲在他面前總是那麼自信、強大,那抹紅在他心中代表著令人恐懼的強大,令他完全沒有想到紅與「惡魔之子」的關係。如果她跟那位女孩一樣,都有過因為擁有紅髮而被欺負的過去,那麼當時的她,又有否被人拯救過?

  夏絲妲說她是北雪人,北雪人……艾溫?

  愛德華突然想起,這個夏絲妲曾經叫錯的名字。

  平日總是隱藏真心,處事大膽而小心的她,居然會叫錯名字,甚至因而動搖,想必這名字對她來說有十足的意義吧。

  愛德華突然記起,那天夏絲妲要他放棄自己的目標時,有提及過艾溫‧約書亞‧威爾斯的事蹟,而她敘述那些事的口吻,並不像是一個與艾溫毫無關係的普通人談及「天鵝之王」時會有的方式。

  ──難道那天她口中叫錯的「艾溫」,是指北雪之地的舊主,「天鵝之王」,「天鵝騎士」艾溫‧約書亞‧威爾斯?

  「艾溫曾經救過你嗎?」愛德華問。「在街邊的時候。」

  夏絲妲一笑,再度佩服於少年的心思敏銳:「果然瞞不過你。」

  「是艾溫‧約書亞‧威爾斯吧,你果然認識他。」愛德華再度確認。

  「……對,是他。」

  今天終於被猜到了嗎。夏絲妲早就猜到這一天會來臨,畢竟當初是她把關於艾溫的提示給洩露的,只是沒想到少年會從自己的過去──那段不堪的過去──的關連提示中推測到這件事,真是諷刺。

  「不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這時,夏絲妲想到一個可能:「說起來,你是故意的吧,用艾溫這個名字。」

  「不,我只是剛巧想到而已,」愛德華立刻否認,並不讓夏絲妲偏離話題:「是他教你劍術的嗎?」

  夏絲妲甚麼都沒說,只是微笑點頭。

  「那麼你應該認識安德烈‧約翰‧威爾斯侯爵吧?」愛德華想起,在起始儀式時,夏絲妲和安德烈的對話,以及幾星期前在山丘上提及安德烈時,夏絲妲那不屑的反應。

  安德烈沒記錯應該是二十九歲,夏絲妲看起來也是二十多歲,如果她認識艾溫,那麼二人在以前一定見過面吧?愛德華猜想。

  「……那傢伙嗎,算是認識吧。」還是那副不屑的表情,這令愛德華更為確信了。

  「那麼……你是不是知道艾溫去世的原因?」少年突然間想起一件事。

  這一問,再次出乎夏絲妲的意料。

  她心裡登時升起一份憤怒,差點便想說出「你可不可以別如此多事?」──但她忍住了,因為她知道這句不能說。

  她已經錯過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這不是愛德華的錯,只是她自己的問題。

  「不知道。」她冷淡地回答,但心裡卻在想別的事。


  ──「莉璐……夏絲妲,放棄它吧,你不值得為它而努力。」


  艾溫的聲音再次從夏絲妲的腦海中響起,但浮現的不再是二人在山丘上對峙的回憶。此刻的艾溫躺在地上,臉色蒼白,但依然以同樣的說話奉勸著夏絲妲。


  ──「你贏了我,但得到甚麼嗎?」

  ──「甚麼都沒有吧,對嗎?」


  他的聲音虛弱,但依舊溫柔,對夏絲妲而言,同時又多加了一份無情。

  輸贏只是一瞬間,如此虛無縹緲,贏了,輸了,都沒有甚麼意義──這是艾溫經常掛在嘴上的話;但那時候的她,卻不是這樣想。

  勝利就是一切,勝過最強,便能成為最強──

  成為最強,站在一切之上,便無需恐懼。

  「我得到甚麼,這是我的事;我要怎樣走,也是我的事。」

  她記得,這是她對艾溫說的最後一句話。


  ──「是嗎,也是呢。那麼希望你不會後悔。」


  這句話以後,艾溫就再沒有在她的生命裡出現了。

  直到現在,我都未曾後悔,夏絲妲對自己說,也是對回憶中的亡靈訴說。

  「真的……不知道嗎?」見夏絲妲答完後欲言又止,雙眼裡流露著複雜的思緒,愛德華便嘗試再問。

  「別再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天快黑,我們要快點去買茶了,走吧!」

  收起冷淡的語氣,夏絲妲一轉過頭,便是以一貫的微笑面向愛德華,並催促他快點起行,彷彿剛才的回憶都只是幻影。

  又或者,是她刻意去忘記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