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迴-NEUN- 狂歡-CARNIVAL- (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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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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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納黎冬天的日間時間特別短,未過下午五時,夜幕已低垂。買完茶葉,提著大小二袋的愛德華和夏絲妲四處遊逛,走到蘭弗利中央廣場時,才發現地方已經變得截然不同。

  廣場跟早上一樣,依然人山人海,只是多了不少販賣小吃的檔口。在火燈的照耀下,用松木搭建成的檔口散發出溫暖的氣色,讓看者無不能忘記冬風的寒冷,而在廣場的中央,則搭有一個巨型舞台。

  舞台設計簡陋,其實就只是一個木造的大台,加上四角的火把作裝飾而已。二人走到舞台附近,只見舞台旁邊有一班樂手正奏出蘭弗利一帶的民族音樂,而很多人則跟著音樂,在台上快活地跳舞。舞台的四周都是駐足旁觀的人,當中有些人更提著酒杯一邊享受著酒精帶來的舒暢,一邊與朋友知己談笑風生。

  是湯姆說的慶祝晚會吧,夏絲妲心想。

  整個廣場的氣氛歡樂熱鬧,比早上在大街看到的眾人更為興奮,完全看得出民眾對國家這次打勝仗的喜樂程度有多高。

  愛德華應該不感興趣吧──咦?

  夏絲妲望向愛德華,起初她以為他會冷眼看待這一切,或者會以一副旁觀者的態度去評論這些勞民傷財的慶祝活動的必要性,怎知她看到的,是一個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眼前事物的少年。他的雙眼流露著好奇之色,眼前五光十色的一切彷彿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事物,溫和的火光在他眼中像是化為閃耀的亮光,人們的歡呼聲和舞姿對他來說似是萬花筒般絢爛的光景,一切都是新奇、奇妙的。

  「你是第一次見識這些嗎?在家鄉裡,或是阿娜理裡沒有嗎?」夏絲妲問。

  「有,但都跟這一次的不同。」愛德華坦白地回答。

  「有甚麼不同?」

  「在家鄉,我是以領主之子的身份去看;在阿娜理,我是以一介貴族之子的身份去看。就算我想接近,身份和衣裝都會令我和身邊的人拉開距離;但現在這裡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甚麼都不是,可以無憂無慮地親身感受這一切,這些感覺,都很奇妙。」說完,總是板著臉的愛德華不禁輕輕微笑。

  「是嗎,」夏絲妲沒想過愛德華會說出這樣的話,難道是這幾個星期的生活影響了他的想法嗎?她朝著愛德華的視線望向他正專心觀察的東西──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少年居然正專心看著舞台上跳舞的人們。

  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夏絲妲,登時萌生出一個念頭。

  「你想上去跳舞嗎?」她輕聲地問。

  「想啊。」正全神貫注在未曾聽過的音樂和舞蹈上的愛德華,他的心神完全不在夏絲妲身上,因此便下意識地說出自己心裡所想。

  「那麼便去吧!」說完,笑著的夏絲妲要拉愛德華去台上,他這才驚醒過來。

  「慢著……我不想跳!」愛德華往後踏一步,試圖掙脫她的雙手。

  但夏絲妲依然不願放手,繼續用力把他拉往台上:「但你剛才不是說想跳嗎?那就趁現在啊!」

  「那只是……」愛德華這才醒覺自己剛才都說了些甚麼。他沒法否認自己一時鬆懈所說的真話,但又想拒絕,情急之下才想出一個理由:「諾娃還在家等我們做晚餐,再不回去便要遲了!」

  「我在早上的時候把蛋糕留給她了!而且只是跳一會而已,不會很久的!」但這個理由顯然對夏絲妲沒有效用。

  「夏絲妲!」愛德華情急之下,喊出了夏絲妲的名字,並掙脫了她的手,試圖讓她冷靜下來。

  「不,」正如愛德華所希望的,夏絲妲停下了腳步,但相反,她走近愛德華,在耳邊小聲地對他說:「你忘記了嗎?現在的你是艾溫,我是雪妮,我們誰都不是。」

  「甚……」

  抓住愛德華呆愣的一瞬間,夏絲妲再次抓住他的手,立刻把他拉到台上:「來吧!」

  等到愛德華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在舞台上,雙手捧著的紙袋早已被夏絲妲放到台下一角。而這位把他拉上台的元兇,正拉著他的手,跟著音樂的節奏,純熟地踏出一步又一步。

  「慢著……我不懂跳……」總是追求完美的少年遲疑了,他未曾看過蘭弗利一帶的民族舞蹈,而他也從未試過在未精通一件事之前便在人面前展露其成果,更不要說是自己不擅長的事。

  但夏絲妲只是輕鬆地自轉了一個圈,並以一個微笑無視他的疑惑:「多跳幾次便會懂的了!跟著我的舞步……對,這裡轉一個圈!你不是能做到嗎?」

  轉了一個圈後,愛德華立刻提起右腳,在一個跳音奏出的同時往前踢,時機堪稱完美。縱使少年的身體完美地跟著音樂舞動,但他依舊憂慮:「但這個,不是有甚麼舞步要跟從的嗎?我真的不──」

  夏絲妲登時嘆了一口氣,以一副無奈的樣子打住了他,「你這個憂慮過頭的小子,這些平民的舞蹈可沒有嚴格的規矩!遵從自己的感覺,跳想跳的舞步便可!」

  少年望向四周,這才發現台上眾人的舞步不盡相同,有些人就算沒抓準拍子,或者只懂得不停原地轉圈,也依然跳得快樂,旁人也不會對其有所白眼;大家都著重於慶祝、娛樂,看來又是自己想過頭了。

  遵從自己的感覺嗎……他記得夏絲妲曾經也對自己說過相同的話,不禁慨嘆自己的未成長。少年呼了一口氣,嘗試把身體調整至跟練劍時相似,無視心中的無謂憂慮,把一切交給身體的狀態。

  ──「我們誰都不是。」

  夏絲妲剛才如此說。

  那就沒有後顧之憂吧。

  這個念頭一出,他頓時感到自己放鬆了不少。愛德華再沒有在意自己的舞步,只是在火燈的照耀,人們的目光下,作為一個十九歲的普通少年,享受著來自心中的不完美。以風笛、鼓、提琴為首的民族音樂帶領他旋轉又擺盪,而他的眼中就只有擦過身邊的風,搖曳的燈光,以及眼前的黑髮女士。

  起初他覺得,想跳舞的,應該是她才對吧,但慢慢的,他開始感謝她把他拉了上台。以前,無論走在哪裡,他都會十分在意別人的目光,以及別人對他一舉一動的看法,慢慢地在潛意識中把自己和他人分隔開去;但現在他終於切身感受到那種無視他人想法,只依自己想法而行動所帶來的輕鬆。

  這裡沒有人認識我,知道我的過去。愛德華的心裡一直重複著這句話。

  因此我可以沒有負擔,自由地做自己。

  隨著二人跳得越來越起勁,夏絲妲在二人的一次轉身後,把手放在他的腰上。少年身子一震,但沒有反抗,隨即帶領她踏出幾步碎步,並旋轉一圈,再互相擊掌。這一切如行雲流水般順暢,默契之好,連愛德華自己也感到驚訝。

  這就是跟仰慕之人共舞的感覺嗎,少年的心裡頓時有道熱流竄過。

  就算在木屋住下來,開始跟夏絲妲變得熟絡,他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夠跟這位自己仰慕的劍士單獨出行,並知道關於她的過去的小秘密,更不要說共舞了,而這一切,在今天都被實現。

  其實今天已經不是愛德華第一次跳舞,以前在學校安排的應酬舞會就硬著頭皮跳過好幾次,但他不擅長也不喜歡跳舞,在起始儀式時也因此而拒絕了諾娃;可是現在他卻感受到以前跳舞時都沒有的緊張和舒暢。愛德華偷偷望向夏絲妲,發現她竟然開懷地笑著──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笑容,燦爛裡帶著幾分純樸,看起來就像另一個人。

  這就是雪妮,或者說是夏絲妲本來的模樣嗎?

  是連諾娃都未有看過,只有我知道的模樣嗎?

  「嗯?有甚麼事?」見愛德華一直看著她,夏絲妲問。

  「呃……這種事,你平常都會做的嗎?」

  「很久沒有了!」沒想到夏絲妲答得爽朗。「很久沒有做過類似的事了!」

  「那麼……你以前也會跟認識的人一起跳舞嗎?」也許是自由的氣氛令少年變得更為大膽,愛德華心中頓時萌生出一種慾望──想確認自己在仰慕之人,其心中地位的慾望。

  「不會啊。」夏絲妲輕鬆地旋轉一圈,並藉此再次拉近和愛德華的距離。「當然只會跟熟絡的人一起跳。」

  愛德華留意到她的眼神有一瞬間望向遠方,但他緊張興奮的心神很快便把這段記憶給抹掉了。

  二人跟隨著越來越輕快的旋律,右手交叉,順時針以跳步旋轉一圈後,再換成左手交叉,以逆時針方向再旋轉一次。他們之間不需要語言,正如練劍時的交手一樣,千言萬語已從身體的每一次接觸、每一次擺盪傳達給對方。在舞蹈期間,愛德華與夏絲妲四目交投,但不會再跟以前一樣別過頭去;而夏絲妲也在他的臉上看到像是玫瑰逐漸綻放一樣,慢慢變得燦爛的溫和笑容。

  樂曲的旋律不斷重複並加速,同時音階不斷上升,最後風笛的長音一響、搖鼓一敲,音樂也就完結。舞台上的男士們紛紛向女士們鞠躬,以示謝意,而愛德華也不例外。把頭抬起後,他大汗淋漓、氣喘連連地看著夏絲妲,久久不發一言。

  「怎樣,好玩嗎?」夏絲妲問。

  「嗯,」愛德華笑著回答。

  二人都沒有離開舞台,似乎都在等待對方的一句話,直到下一首樂曲的音符開始奏起,二人再次四目交投,不禁笑了出來。

  「再跳一曲吧?艾溫。」夏絲妲問。

  「好,」愛德華伸出手,大膽主動地邀請:「雪妮小姐,請容許我有此榮幸。」

  「呵,故作正經的小鬼。」嘴上是這樣說,但夏絲妲爽快地把手放在他手上,二人隨即俐落地一同踏出碎步,繼續屬於他們的舞蹈。

  正如夏絲妲所說的,今晚我們誰都不是。愛德華心裡微笑。

  對,我們現在誰都不是,只是一對在廣場舞台上起舞的男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