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一日，天空陰沉地像是即將要降大雪了。布拉德守在地下一樓的石階旁，斜躺在席法買來的紅色天鵝絨沙發上。不得不說，柔軟纖滑的絨毛表布加上舖了厚厚的棉花內裡，躺臥起來有如床那般舒適柔軟，如果要他說人類哪裡好？這些小東西的巧思與精細的工藝是他認為人類還不錯的地方。
　　
　　在整好臥房的牆與門後，席法還修好了地上一樓、地下一樓至地下二樓間的地板破洞，擺上了桌椅與櫥櫃，點上了照明的燭台，令此地看來就是乾淨雅緻的廳堂。而燒水煮湯品，席法還是在一樓處起營火處理，畢竟吸血鬼不需要進水，這座古堡雖然有井，但那想必也是給人類僕人使用的。
　　
　　黑白的世界，慢慢地渲染了柔軟溫和的淺色調，而這，並非是來自食慾上的滿足，他可以查覺到感官的緩慢變化，他可以感覺得到心境上有奇妙的轉化。
　　
　　而造成這些轉變的傢伙，今天正架著一樓高的樓梯爬上牆面塗抹水泥疊上大小合適的石塊。
　　
　　布拉德依舊閉眼假寐，透過烏鴉的眼睛，在牆外枯枝上看著席法的動作。他會在目測石塊大小時伏下一耳，他會在以手背拂開散亂的銀髮時在臉頰留下一道泥痕，他會在疊上一塊又一塊石頭後，露出一個滿意的淺淺嘆笑。
　　
　　明明沒人拜託他，卻一個人做得相當起勁。
　　
　　雪地傳來的細小聲響令布拉德歛了淺笑。烏鴉轉頭看去，見到了在枯林間踏雪而來的唯一人類，披著不似能好好保暖的粗布，腰間掛著酒袋，有著粗壯的體格，紅著鼻子吐著白煙目光渾濁似乎喝了點酒，既沒揹上弓箭手槍等獵戶必備武器，也沒帶上繩索或斧頭等砍柴人的工具，唯一揹著的小包袱不像交易用的商品，也沒有帶上狗或馬等預防妖物攻擊的牲畜。與其說是旅人，更像是逃難的人。
　　
　　感覺有些異樣。布拉德在視覺上投入魔力並集中注視，雖然較為費勁，但能察知魔力的流動與咒力的痕跡，可見到那人類只是個沒什麼特殊力量的普通人，而照理而言該有的護身咒，卻在他身上微弱到有如殘燼……是失了信仰的人嗎？簡直是自己送上門來的美食。
　　
　　那人輕車熟路地越過破敗的副城與荒廢的城堡中庭，往唯一具備防風防雨功能的主堡來，神色自然地越過尚未裝上大門的巨大拱牆進入，順著微弱光線抬頭上望，見到了在有一樓高處的牆邊正忙碌著的席法，並瞄到正對著大門中央的牆面上高高掛起的全新血族大旗，這才出聲：「唉？這座破城有人開始修啦？」
　　
　　聽到他的疑問，席法回過頭啟口正打算回話時，自石階處高高伸起的六條黑色長鞭令他止了話語、睜大了眼，只一瞬，那人類被纏繞上，往石階那方扯去，幾乎同時出現在石階上的布拉德張開了雙臂，擁入被黑鞭扯來的人，張口咬下那粗壯的頸子。
　　
　　已經來不及反應，席法就只是呆愣地站在樓梯上看著這一幕。
　　
　　黑色暗閃著血光的雙目直直盯著席法。雖然對人血的慾望並非那麼強烈，進食的方式也有很多，但現在，刻意給席法親眼目睹，要說觀察也好，要說測試也罷……
　　
　　『很親近人類的你，會怎麼看待我？若是你覺得我殘忍冷酷無情，那麼，下次你再解開項圈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咬上你的脖子……』
　　
　　他的確很中意席法，但他可沒興趣放個站在人類那邊的矯情者來礙自己的腳。
　　
　　要是他問『為什麼要吃人？』就回答：『我太久沒進食，實在是忍不住了。』
　　
　　要是他說『我們不應該吃人。』就回答：『我就是這樣的妖怪，這是我的宿命。』
　　
　　要是他蹙起眉頭說『吃人太殘忍。』就回問：『難道人類吃豬吃雞就不殘忍嗎？』
　　
　　牧師之類能使用聖咒的人都有一套令人作噁的慈悲言論，那麼，席法有嗎？
　　
　　以著笑意放開那已斷氣的壯漢，看著席法別過頭去，透過尚未補好的破垣看了一眼城外，然後將工具放上修理中的破石牆上，自樓梯上一躍而下，快步走來，低身拎起屍體頸後的領子，才看向布拉德：「我要在地下二樓待上好一會兒，你別過來。」
　　
　　布拉德沒給任何回應，只是讓路給他，看著他拖起那死屍往石階下移動。
　　
　　地下二樓，原先關養人類的地牢，在與人類一戰後被嚴重毀壞牢門，席法在整理好地下一樓的廳房後，用了點時間修好地下二樓的牢門，當時說著「以備不時之需」，也不曉得他想『備』什麼『需』。
　　
　　在那拖著重物的聲音停下來後，布拉德才下挪腳步，叫他別去？他可沒答應呢。
　　
　　在地下二樓的石階處停下腳步，見著席法正屈膝跪在屍體旁，解去屍體身上的衣服，一手在屍體的頭與胸上比劃著並祈禱著，拔出短匕順著下頜割斷屍體的頸子，雙手捧起那頭顱，張口先扣上頸椎斷口，吸食起骨髓。接著才是剜出眼球，一口一個地咀嚼後吞嚥下，才自斷頸處連肉帶骨地一口口咬下吃食。
　　
　　在黑暗中捧著有如碗的頭蓋骨，頭一仰，飲入剛攪爛有如濃粥的腦漿，飲畢後才一口一口將帶著少許皮肉的頭蓋骨與頭髮食去。完全將頭吃下，才再度持起短匕，由鎖骨處各開一刀，在喉根處合刀直直往腹下剖開，雙手插入胸腔，撥開皮下帶著不少濃黃脂肪的皮肉，拆下肋骨，像啃餅乾似地一根根嚼爛嚥下，才啖起鮮嫩軟滑的臟器。
　　
　　布拉德蹙了眉，看著這一切。生吃人類不可能多優雅，要是人類大概會嚇得魂都飛了，但是，他卻覺得這樣的席法，很美。
　　
　　比起他慢條斯理地撕著麵包、輕咬細嚼著烤魚，這樣不忙不迭地切割啃噬著人骨人肉，令他移不開目光，產生了想自他身後擁上他、輕啃上他頸子的撓心慾望。但那護身咒還在，所以他強抑下接近他的渴望。
　　
　　「幹嘛那個臉？第一次看獸人吃人嗎？都叫你別來了……」
　　
　　察覺了布拉德就站在石階處，並有著不好的臉色，席法咬著腸子朝他一瞥，並帶了抹冷笑。
　　
　　「不，我看過，亂啃一通吃得很髒，像餓了幾百年似的……像你這麼乾淨講究的就真的第一次見到，簡直像是人類的屠夫和廚師。」雖然血已經被自己先取走，但就算自己沒先取走血，感覺席法也會先把血放完才開始切割進食。
　　
　　「我不喜歡吃人。」
　　
　　這麼說著，席法低頭又往嘴裡塞了一段腸子。嚼過嚥下後才再度解釋起：「個頭太大，通常吃個這樣子體型的人我就要先餓上好幾天，之後至少七天再也吃不了其他東西……我還是比較喜歡魚。」
　　
　　「這麼說來不是吃人比較划算嗎？我喝血，骨肉就留給你，不是正好？」
　　
　　布拉德又是一笑，想起了瑪姬的屍體可以引起那麼大的騷動，要是能別留屍體下來豈不美哉？
　　
　　「……」席法像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就又吞下去了，和口中嚼爛的肉泥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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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個小時之後，布拉德靜靜地看著席法吃下最後一截腿骨。原以為他不可能吃得完，那壯漢的體型可是席法的兩倍大，然而他卻這樣一口一口蠶食完畢，連點骨渣碎肉也沒剩下，只刻意將脂肪割刮下來以布包起。驚人的就是那完全沒改變的身型，狼人吃了人還會肚子撐大，席法那纖細的腰卻完全沒變寬。
　　
　　在席法低頭收拾起那人剩下的衣服、身上所配戴的物品時，布拉德才出聲：「那個人比你大多了，是怎樣裝進胃裡的？」
　　
　　「獸人的胃都是異次元，除非太貪心一口吞，才會撐在胃裡。」答完後舔了唇的舌尖，相當邪魅。
　　
　　像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布拉德的視線轉向他手上那堆死者的遺物：「剩下那堆東西怎麼處理？」
　　
　　被布拉德這麼問，席法先掏了錢袋，裡面只有幾枚銅製硬幣：「……這傢伙的身上也沒什麼錢了。衣服之類的拿來當柴燒，不能燒的挖個洞埋了。」
　　
　　收下硬幣，席法將那堆衣服摺一摺、包一包：「油是很好的東西，所以把他肚子上的油留下來，不管是要潤滑還是照明，都很好。」
　　
　　「對人類來說，這應該很殘忍。」布拉德在退開一步讓席法走上石階時，冷冷一笑：『你究竟是像人還是像妖怪呢？』
　　
　　「我好好運用他了，這不算殘忍。」
　　
　　席法冷淡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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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光全沒，世界陷入寧靜的幽藍。席法點上了一盞燈，在書裡寫了些文字後，闔上書本作晚禱。再度睜眼時看向在角落處一直看著他的布拉德，視線別向一旁思考著什麼，才低頭自袋裡找出一只木製杯子。
　　
　　「吶，布拉德……要試試我的血嗎？」
　　
　　低下頭的低語，顯得相當遲疑，但在火光微映下，看起來帶了幾分靦腆。
　　
　　布拉德有點動心，但還是能故作冷淡：「……為什麼？」
　　
　　「……一直餓著肚子也很不好受吧？如果能定時攝取些血液，就能避免餓過頭亂襲擊人的事情發生。血族只剩你一人了，要是引來妖魔獵人或是懸賞令不是很不妙嗎？」席法將杯子擺好，拔起短匕朝手腕上一割，奔溢出的鮮紅就這麼流進杯裡：「一天一杯血的話，我還供得起……就看你能不能喝得下了。」
　　
　　像只是要讓他試個味道，只盛了半杯血就以手指扣上腕上的刀傷，誦了治瘉咒消去創口。
　　
　　「聖咒真是好用。」語氣略帶不悅地走了過來，心裡認定了席法就是不想他殺人才這麼建議，雖然懸賞什麼的是事實但也是藉口。知道席法怕燒了他所以沒有持起血杯給他，所以自己低身拿了起，仰頭一口飲盡……
　　
　　不知為何，冒出了個想法：『若是讓他知道我喜歡喝他的血，會不會反而讓他更提防我？』
　　
　　『那項圈……會不會再也不肯取下？』
　　
　　所以蹙緊了眉頭，在席法圓睜著眼觀察他的表情之時，吐了一句：「難喝……簡直跟泥巴水一樣。」
　　
　　見著席法垂下了雙耳低下頭，視線落在地面上，那難掩的失落之情……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地，說了「不過魔力含量比人血高多了，的確能止餓，暫時忍耐一下也不是不行。」這種安慰話。
　　
　　聽了他的話，再度高高矗起了貓耳，席法抬頭望向他，露出一個極甜的淺笑。
　　
　　這瞬間，感覺結了冰的心臟，像有根釘子狠狠插上，一直處於凝結狀態的靈魂，也為之搖晃。唇舌上的血液，有著淡淡的芬芳，想深深將他擁入懷裡，想輕輕吻上他的唇舌與頸項……
　　
　　眼前掠過了瑪姬那失焦的雙目：『不、不行……我的衝動會讓我永遠失去他。』
　　
　　咬緊了牙關，避開了視線，挪開腳步，往城門外去。
　　
　　在那黑色的身影自大門處完全消失後，席法再度拿起紙筆，書寫起：『吸血鬼也可以進食獸人的血液，只是口感相當差，據布拉德的形容，像泥巴水一樣……』
　　
　　『距離之前女子無血屍體的怪異命案，已經快五個月，才在這時出現第二名被吸食血液的人類，是吸血鬼不需要頻繁的進食，或是布拉德忍耐很久了呢？後者的可能性相當大……畢竟……他接受了我的提案，如果能忍著喝我的血……也許，他也並不想濫殺，只是天性的飢餓衝動讓他無法自制……』
　　
　　想起了被他搭救的那晚，那輕撫著他的頭髮的動作，就像諾薇一樣溫柔。
　　
　　『布拉德，是很溫柔的吸血鬼。』
　　
　　抬頭張望了四周，再度低頭寫下：『無欲無求，既沒復興血族的願望也沒有對人類的復仇心……但我相信，他原本就沒什麼物質慾望與權力慾望……我想這麼相信。』
　　
　　不自覺地揚起淺笑：『不受情緒支配，願意對抗自己的野性，遵循自我意念的存在，我認為，這就是一種高貴……』
　　
　　『生平第一次遇見的血族是他，真是太幸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