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陸: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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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10
雙的眼白如今已被染成一片殷紅。
異物侵入眼中帶來了強烈的刺痛,使他不禁緊閉雙眼,然而,在此本能反應之後伴隨而來的,卻是滿腹疑惑。
會感覺到痛,便代表自己尚未死亡,但……為何?
由於一無所知的緣故,就連劫後餘生這種本該勝過一切的喜悅,也不能使他放鬆警惕。他並不知道,那擊斃敵人的力量,究竟是敵、是友?
他憑意志力抬頭一望,當那抹白色身影出現在視線當中,雙方才體會到一陣疲倦襲來——那是肌肉與精神不再緊繃所帶來的後果。
然而除了雙眼以外,劇痛從全身傳來 ,以左手尤甚。不需要繼續勉強自己清醒的結果,就是身體再承受不住這般折磨,於是驟然倒下。
霜看著眼前傷痕累累、如破布一般的雙,神情仍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單手拎起了壓在雙身上的妖怪屍體,並將之丟到一旁,然後,沉默地盯著雙好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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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雙再度睜開眼睛,所看見的便是霜靠坐著樹幹小憩的光景。
那一身淡漠的氣質,隱於黑夜之中卻越發清晰,破碎的月光點綴於那雪白袍服,令其增添一份出塵之感,一切彷彿是那麼的恬靜美好,直教人忘卻周遭的腥臭與殘局。
然,雙下一刻便對上了那雙白瞳。他不禁顫了一下,隨後便些許心虛地將視線移開。
這時,他才有餘察看自己的傷勢以及四周的情形。
只見左手臂、雙腳小腿以及脖頸處全都纏繞著粗布亦或白色布條,他能認出前者是他原本放在包袱內的,但後者卻不是。由於貧苦的緣故,他並無法花費多餘的錢財在食衣住行上,所以昂貴的白布條他是不可能會有的。
好似是想到了什麼,他再度向霜望去,月光灑落之處並未見有何異樣,陰影處卻是由於夜色太暗而無法看清。
他同時發現,不知何時,霜又闔上了眼,但他明白,其必無入睡。
寒風鑽入衣物的裂縫,冷意遲遲不退,雙也沒有更多的衣物可添,只好將自己蜷成一團,開始觀察一旁那妖怪的屍身。
那屍體其實就在離自己半步的左側,之間的地面上還有一灘血跡,估計是自家師父將妖怪丟到一旁,便沒有再移動之。
雙微微向左傾,用尚完好的右手將那妖怪眉心的匕首拔出,動作途中卻是不敢把視線挪開妖怪一點,匕刃也一直朝向那妖怪。
待將匕首收回鞘中,雙方才凝視著這曾危及自己性命之物。
他注意到:那妖怪的前腳仍有赤色液體流出,並且地上那灘「血跡」,則是一部分為鮮紅,一部分為暗紅。
經過一番心理建設,他將右手靠近妖怪的傷處,觸碰了那似乎是血的東西。
——水。這是雙心中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
它不像血那般黏稠,顏色也不會隨著時間而變得黯淡或者凝固。雙甚至懷疑此刻腥臭味的來源,是否其實只是自己與那匹死馬,但他最終仍未將其放在鼻子底下嗅聞。
雙將手用樹葉稍微擦過,便開始沉思了起來。
妖怪……假如妖怪都是這麼強大,自己真的有辦法將之盡數祛除嗎?如今只是對上一隻,就使得自己如此狼狽,甚至險些喪失性命。若非師父及時回來,恐怕……
當初或許還沒什麼實感,此刻想起才後怕不已。
雖然這次的危機算是過去了,但以後,必定會再遇到許多次如這般的事,若不想令自己時時暴露在死亡的威脅下,那麼就只能提升實力。
好想現在就開始鍛鍊……但,果然得先把傷養好吧……
自己如今這副德性,別說是練習技巧了,連站起來走路都很吃力。
可是,這裡沒有大夫,自己又無法走出此山,難不成自己就要腐朽於此了?!
如果只是雙腳及其他地方的小傷,每天抹一下包袱裡的那罐藥膏,估計是可以痊癒,但問題是左手……那傷已經嚴重到無法自行解決的地步了……
畢竟自己使的是雙匕,當然還是盡可能地希望左手能恢復如初。
「汝等意欲為何?」突然聽到霜的話語,雙便轉頭望去,只見自家師父的目光並非望向自己,而是那小徑旁不遠處。
難不成還有其他人在?
雙跟著看向那裡,然而卻是沒有發現什麼。
該不會……是妖怪!?
不不不,若是妖怪,師父就不可能會跟它們溝通了。雙在心中很快地否定了這個猜測。
過了半晌,終於有三人的身影陸續從樹林中走出。
從對方出現的方向,估計比自己與師父還早入山,或許是在下山途中,不可避免的碰到了他們這兩個「路霸」,才想著要先觀察一下。畢竟這條路可以說是被各種屍體佔據……覺得可疑也是理所當然。
「吾等本欲下山,僅因此處腥味甚重,為防萬一,方才稍作觀察。」其中一人不卑不亢地說道。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三人皆待在月光難以照拂之處,面容看得不是很清晰。只見他們衣著幾乎相同,還都各背了一個大竹簍,僅有剛剛發話的那人,戴著與另外兩人顏色不同的斗笠,雙花了一番功夫才看出那是頂赤色的斗笠。
「敢問閣下此處是何情況?」那領頭之人又問道。
在並未察覺到對方有敵意時,看見這麼一番令人生疑的景象,開口問一下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而霜聽見這句話後則是望向了雙。
雙不是很明白師父為什麼要看自己,是意指這情況都是自己惹出來的?還是希望自己解釋?
沉默持續到詭異的時候,雙才發現這裡應該要由自己出馬來解釋,所以他也這麼做了。
「且說我在此處遇妖怪襲擊,其中馬匹遭其所殺,才成了如今這般情形。」
「妖怪?!莫不是那隻鼪?」儘管雙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卻也能從語氣中聽出對方的驚訝。
「不錯。吾徒故因此負傷,汝等可有藥供其一用?」
「這……」斗笠人看了一下雙,發現他身上的傷大大小小都有,不可謂不嚴重,也難怪要問他們這行過路人要藥了。
再看一眼那隻妖怪,他心中倒是有了想法。
「行,不若這樣,汝以那妖怪易之,何如?」
說罷,他看霜的表情仍未有改變,似是還在猶豫的樣子,便又再補了幾句話。
「此藥為之前吾偶遇一行商所獲,雖不至活死人、肉白骨,於此般外傷卻是綽綽有餘,今日你我可謂有緣,吾方才提出以那妖怪之身為酬,將其借汝一用。」
「可。在此先謝過諸位。」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霜便起身並朝對方拱手作了個揖。
看到師父都為了自己的事而道謝,雙也打算跟著起身,然而現實卻是不怎麼理想。
之前也提過,雙如今身受重傷,連站起來都極為困難,由於起身時力量都施在腳上的關係,他雙腳便感到了劇烈疼痛,接著一個不穩又跌坐在地。
雙也被自己的這個舉動蠢到了,所以當他看到自家師父飄過來鄙視的眼神時,他是很想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的……
然而,他也只能裝沒事來掩飾這謎一般的尷尬。
「雙也在此謝過各位。」雙也如霜那般拱手作揖道,只不過整個動作都是坐著完成。
「無需如此,汝能隻身將妖怪殺死,便是值得欽佩。此即為那靈藥,還望此能助汝早日痊癒。」一番客套之後,那戴赤色斗笠之人便拿出一個小陶罐,並交與了雙。
陶罐是真的小,也就約莫一個拳頭大。雙將陶罐打開,便是撲面而來的草藥味,再往裡看,膏藥其實只裝了八分滿,顏色則很接近黑色,看來普普通通,也不知是否真的有用。
雙自然是沒有把心中的懷疑給表現出來,自己這傷實在太重,要想治好……難說。之所以保持沉默的原因,一來是由於自家師父似乎並不懷疑對方的說法,二來則是因為對方畢竟是好意,總不好辜負。
雙只將藥塗在了傷勢最為嚴重的左手,並沒有存什麼佔便宜的心思,也沒有缺德地抹上過多的量。
儘管如此,原本就很少的膏藥如今變得更少了,大概就只剩下那陶罐的五分滿而已。
雙將藥罐還給了對方,而對方也將那鎌鼬的屍體裝進竹簍裡,再客套個幾句便走了。
在那之後,雙便拿出了他自己帶著的那罐膏藥,開始塗抹於其他傷處。
只是在塗抹過程中,他感覺到左手有些癢癢的,似乎是藥效已經在作用了?
不過他仔細看了看,發現沒有任何變化後,卻又在心裡暗自好笑:難不成我還真的相信這是所謂靈藥了?就算肉白骨也沒如此快吧。
不理會左手的異樣,雙又是沉沉睡去。
而霜則是望著那三個斗笠人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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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是被自己餓醒的。
說也奇怪,他明明就跟妖怪打了那麼一場激烈的戰鬥,體能消耗不是一般的大,怎麼還會忘記吃飯呢?
不過其實也不能怪雙,畢竟一開始的睡眠根本就不夠他恢復精力。而是直到剛剛,身體才認為他應該恢復到足以進行其他活動,原理大概就類似於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
因為過於飢餓的緣故,雙望著眼前那馬匹的屍體直咽口水——當然,是想像它被火烤後的美味。
似是察覺到了雙那火熱熱的眼神,霜微微嘆了口氣道:
「其便任汝處置罷。」
買馬之銀錢亦不同汝要了罷……霜心想,看在那馬畢竟沒騎幾天的份上。
而雙聞言,先是在附近找了根粗樹枝充當拐杖,當然,為使手不會有一堆劃傷,他事先把布條纏在了其上。
霜則仍待在原處,不同的是他並非在休息,而是在繪畫,但不論如何,他看來便是絲毫沒有要給雙添援手的意思,任由雙一拐一拐地找著枯枝。
雙費盡千辛萬苦才將火升起。雖然他並沒有攜帶鹽、醬油等,但獨自一人旅行久了,野炊的功力也不是他人能及的,他便是在找尋合適枯枝的過程中,順帶搜集了些漿果用作調料。
烤馬肉的香味四溢,儘管材料、做法等都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對於一個飢腸轆轆的人來說,還是能令其食指大動。
雙當然也沒有忘記師徒之道,將烤好的第一塊肉先分給了霜,而霜則是不明顯地楞了一下,爾後便自然接過。
「師父,我剛才在拾柴的途中,發現左臂的傷竟好了大半……!離我塗藥也不過半天光景,那人稱其靈藥並不假啊……」雙將口中的肉咀嚼完後才說道,神情略有訝異也略有興奮。
訝異的是,原本不抱期待的平凡藥膏竟然真能發揮效用;興奮的是,如此一來,自己是否就能痊癒、是否就能不用拋棄雙匕了!
「食不語。」霜只是淡淡地道,看也沒看雙一眼,仍舊專注地畫著圖。
「……好吧。但師父,您若再不吃那塊肉會冷掉的。」霜冷淡的回應讓雙起伏的情緒也稍微平定了些許,只是看見自家師父那塊連碰都沒碰過的烤肉,仍不禁提醒了下。
然而霜也僅是含糊應了聲。
待一番酒足(其實並沒有)飯飽(呃……這個也沒有)後,雙才繼續他原本打算講的事。
「我總覺得方才那行人不簡單,一出手便是靈藥,即使有那鼪作為報酬,對一般人而言,救命之物的價值仍遠勝那些稀奇古怪之物。」
雙自己就是平民,因此他很清楚這個道理。前者可以說是會使人為之瘋狂也不為過,後者嘛……還是等生活安定有餘裕再說吧。
「且他們那所謂「由商旅而得」的說法,十之八九是謊言,我猜想是因恐人眼熟。更有甚者,那靈藥或許是他們自己所做也指不定,畢竟他們背了個竹簍,又在此時節入此山,除採藥人外,我再想不到其他可能。」
霜停下筆來的動作顯示出他有在聽,因此雙也繼續說了下去。
「但也真是萬幸,在此竟遇到了正巧要下山的採藥人,否則真不知如何是好。」
語畢,只見霜直勾勾地看向雙,並非像往常般只是丟給雙一個眼神,那雙白瞳如虛無似地,令人生畏的同時卻又難以轉開眼。
雙竟是被看得緩緩往後傾,由於注意力都被那雙眼瞳吸引的緣故,也沒有發現霜從微動的唇瓣中吐出的話語。
——汝既對其心懷感恩,又何須如此?
若只單純感謝那人,不論其身分為何都無妨,畢竟救了自己是事實,不因任何事而有所改變。可雙卻是先質疑了對方以藥易妖的用意,甚至還提出來說與霜聽,立意究竟為何……
不過,或許連雙自己也不清楚吧。
「其人確非常人。」
直到霜轉過頭,繼續執起筆繪畫,雙方才回過神來,並聽見了霜的話語、聽見他肯定自己的推測。
「其人言及妖之時,僅訝然而無畏懼也。」
聞言,雙便明白了:人類,幾乎就沒有不畏懼妖怪的,若是有,那必然是常與其打交道之人。
就連自己,也不能說對妖怪無懼,反而……可以說是一種融合了恐懼、仇視、漠然,但更多是偏執的感受。現在則更為複雜,必須忽視隱藏自己的情緒,對妖怪與人類平等視之……
唉,道阻且長啊……
就在雙因想到自己的事而感慨萬千時,霜也存著自己的心思。
其實霜判斷那行人不普通的原因,除了剛剛講的幾點以外還有別的。
那頂赤色斗笠,他曾看過「那群人」中有人戴過,一般而言可不會有人將斗笠染成赤色。
還有那所謂的「靈藥」,其效用根本非普通人能製作出來。如果說,世上出現了什麼超出常人理解的事,那必然是與妖有關;而若是出現超出常人理解之物,則多與「那群人」有關。
那群憎恨眾妖、誓要屠滅眾妖之人……
思及此,霜看向雙的眼神微暗。
自己畢竟對這徒弟一無所知,誰能曉得目前為止的一切,是否都只是他裝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妖怪繪師一職?以妖怪繪師的影響力而言,這並非不可能。
在太蒼山腳下那種罕無人煙的地方恰好被遇到、流露出少許厭惡妖怪的情緒讓自己打消疑慮、被通緝以致不能露出面孔、帶著其所繪的畫,並且能力尚可……
這世間難道有如此多的巧合?
指不定,就是「那群人」故意設計的?
所以,霜對這個充滿疑團的徒弟,還是持保留態度,既談不上排斥,也說不上信任。
只是觀其方才遇見那行人時仍神色如常,不像是知道對方的樣子。總之,在雙尚未背叛之時,儘管可疑,他的身分就還是自己的徒弟,所以,自己也會盡該盡的職責,將妖怪繪師所需知道的一切教授給他。
至於那之後……若真發生了什麼無法挽回的事,屆時他會親自解決,即便是賠上自己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