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_約翰‧史密斯

本章節 3994 字
更新於: 2019-04-07
  語畢,他將青時扔回椅子上。

  毫無緩衝的青時彷彿絨毛玩具般摔回椅面,四肢頹垂,發出嗚咽的囁嚅聲。

  「……拜託你了。」

  夏佐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攫住了一角,「啊?」

  是青時。青時攀住夏佐的手臂,低頭哀求:「拜託你了,帶我去現世,讓我和她見一面!」

  「……老子也當過活人,知曉明哲保身是人之常情。」看來這傢伙是沒聽懂人話,夏佐甩開他的手,再次對著他低吼:「但是老子最無法原諒的,就是口口聲聲把友誼掛在嘴邊,緊要關頭卻視而不見的垃圾。那個夜叉女的死,你也有帳。」

  夏佐的話語不偏不倚地全數刺進青時的胸口,言語的重擊幾乎使他崩潰,他仍不打算退縮,「你說的沒錯……是我的不對!但是正因為我有責任,我才更應該去見海絮一面──」

  打斷青時話語的是門扇承受激烈撞擊的聲響。

  沒鎖的房門一下子被撞了開來,人影像是洩洪的溪水般滑過門縫。

  「大事不妙!怎麼辦,救救我啦,青時──!」路希安哭喪著臉,攀在門扇前大吼大叫,隨即發現房內氣氛有些不妙,這對天使搭檔竟然渾身散發出一股即將大打出手的氣場,「我、我打擾到你們了?」

  「……做什麼?」夏佐優先甩開青時的手,立刻發現少了一個人,「那個沒死成的人類呢?」

  琉維有命令路希安看好那個叫張凌的半死人,但是卻沒看見張凌的影子。

  「就是這個!我就是要說這個!」路希安沒拖鞋就衝進房裡求救:「張凌他落跑了,怎麼辦,快點幫幫我啦!」

  「你究竟是有多笨才會讓對方跑掉?」

  「就、就是……他突然說很想看看傳送黑洞長怎樣,然後一直稱讚我很帥氣很酷炫,我也一個得意忘形就開了通往台灣的黑洞給他看,他就跳進去消失了……這是不可抗力!你們兩個幫幫我啦!那個叫做張凌的活人還有很多話可以問,要是他一個不小心在現世失控,情緒波盪過大導致真的翹辮子的話,琉維絕對會把我宰掉啊啊啊啊!」

  「你這個人到底是在做什麼啊……」相當諷刺地,情緒低落的青時竟因此稍微恢復了點生氣。

  為了理解海絮死亡的真相,張凌的供詞不可或缺,現在卻讓當事人給溜了。從頭到尾,最該被銬上手銬的應該是路希安和張凌才對。

  「中二鬼,你把那半死人丟到哪去了?」

  「他想去的場所,應、應該是當初他掛掉的地方吧,我猜。」

  夏佐閉上眼,深深嘆了一口氣。

  「那個被業給汙染的半死人,還有用處。」他扯著手上的鎖鏈,睥睨了青時一眼,「算你好狗運,走了。」

  被鎖鏈拖著走的青時理解到對方打算做什麼,「我、我知道了。」,原本想道謝,卻又抓不到時機,只好默默跟在夏佐後方。

  青時與路希安擦身而過的瞬間,耳際傳來了細雨般的耳語:

  「……快去吧,我能幫忙的也只有這點程度了。」

  這聲音低微的僅有他們兩人能聽見,「……路希安?」青時不敢置信地回頭一望,只見路希安淘氣地對他眨了個眼,目送他們離去。



《第五章 石楠的復仇》

  位於中學校園後棟的附屬體育館,目前正進行內部整修翻新工程的緣故,呈現封閉狀態。深夜的體育館更是靜謐到連空氣流入鼻腔裡的聲音都依稀可聞。

  如今,瀰漫施工粉塵的灰霧空氣中,添了股不合時宜的油臭味。厚重黏膩的氣息黏附在海絮的肌膚與金髮,海絮朝體育館四層樓高的挑高屋頂一望,二樓樓中樓的窗戶緊閉,整新中的體育館外觀並無施工作業,內部工程也告一段落,四周留下零散的工具與尚未清掃的塵埃。

  腳下地質鋪滿尚未打亮的木質地板,海絮抬起腳尖踏了幾下,鞋尖敲上木板的聲音格外清脆。

  地面流淌著比清水來得濃稠的透明液體,隨著照明打亮,表面懸浮著折射變化的七彩光芒。

  「處理掉李旭良和張凌以後,也只剩妳們兩個了。」

  她瞧著雙腿發軟、跪坐在體育館中央的兩位女性。這兩位與她年紀相仿的女性分別名為溫彩以及鍾以藍,原先光鮮亮麗的姣好臉蛋,此時已因為連日焦慮和惶恐而形成渙散凹陷的慘狀。

  「這段時間過得如何?身份底細全數被公諸於眾,遭受謠言謾罵,無時無刻活在恐懼裡的心情,如果願意的話,分享給我聽聽吧?」

  「妳、妳這個惡魔!怪物!妳會付出代價的!我不會原諒妳……」還留股氣焰的溫彩吼了回來,聲音嘶啞的像是乾柴。

  「代價?早就已經付出了。」海絮點到為止,指指自己的左胸口。衣物隔絕下,她的心臟正綻放著彼岸花朵,「我是想讓妳們切身體會我經歷過的校園生活,可惜光陰似箭,我們現在也不是學生了,所以就交給社會大眾來解決吧,大家不是最喜歡這種題材了嗎?」

  海絮將手機螢幕攤在兩人面前,內容是使用度最高的匿名討論版,上頭記載著溫彩與鍾以藍的身份資料,以及當年這兩人身為霸凌主使者的種種事蹟。資料公佈已經過了一段時日,現今網友仍持續擴散消息。這正是溫彩與鍾以藍精神耗弱的主因之一,網友人肉搜查越演越烈的結果,連日以來,害怕被指認的她們不敢外出,公司也請了長假。

  「放過我吧……求求妳了,我向妳道歉,我什麼都做……拜託妳饒過我吧……」

  「饒過妳們?」海絮輕嘆了一口氣,「我當初求妳們住手的時候,妳們怎麼沒有饒過我呢?」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那還用問嗎?」

  海絮在雙眼凹陷的溫彩耳邊悄聲說道:

  「當然是因為好玩啊。」

  目睹眼前的兩人因瀕臨極限而顫抖著牙齒,身體如忽明忽滅的燭火般搖曳,海絮翡翠綠的眼瞳吸收了這股絕望,更是閃爍出激動起伏的光芒。

  「妳們喪盡尊嚴,垂死掙扎的醜態,我全部都覺得有趣。甚至開始期待妳們會有什麼新表現了呢。」

  已獲得重生的她,不受現世的律法與道德所束縛。

  「給妳們一個機會吧。」海絮將兩個裝滿液體的瓶子分別拋到溫彩和鍾以藍手上,「誰敢將這東西潑到另一個人身上,我就讓她平安離開。」

  「這是、什麼……」

  「還用問嗎?當然是汽油。」

  體育館邊緣的地面浮透著油光,海絮從口袋裡拿出了某樣東西,預料之內,是打火機。

  「妳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去。」

  裝滿汽油的瓶罐重量並非沉重到無法撐起,溫彩和鍾以藍的手卻頻頻發抖到幾乎要滑了瓶子的地步,兩人的喉嚨口發出奇怪的嗚咽聲。恐懼感已經衝破臨界點,使人發狂。

  「溫彩,不要緊的,妳一定辦得到,妳之前不也輕輕鬆鬆的就把李旭良從頂樓上推下去了嗎?」

  「那是妳逼我──」

  「妳當初不也只是因為好玩就毀了我的人生嗎?」海絮攀上溫彩被冷汗浸濕的肩膀,繼續對她耳語:「這樣的妳比誰都勇敢,不過只是一條人命而已,犧牲對方可以讓自己活命,是我的話就會這麼做喔。」

  她離開溫彩身旁,退了幾步遠,雙手交抱欣賞兩人面容扭曲成詭異角度的醜態。

  即將達成復仇的狂喜,以及成就復仇後的空虛,此時正在海絮心中互相拍打。

  一同與她待在現場,至今為止都沒說話的約翰總算發表感言了:「女人的復仇心還真可怕。」

  「喚醒我的正是你,約翰。」海絮瞅了他一眼。

  「說得也是。」約翰苦惱地笑了,接著轉身對後方瑟縮發抖的年輕人說道:「就是這樣了,還麻煩請你安分點。」

  躲在角落的正是趁機逃離兩界的張凌,張凌臉色發白,黏貼在體育館的牆上,不時發出即將乾嘔的怪聲。

  「只是海絮,妳恐怕得暫時延後一下了,似乎又有新訪客呢。」約翰頗有玩心地注視著室內不遠處的空地。

  他調遠視線的同一瞬間,體育館內竟然違背常理,起了一陣冷風。

  空氣被割破出一道垂直裂縫,切口朝兩端擴開,形成幾乎有兩公尺高的黑色空間。兩道人影分別從黑洞裡探露出身形。人影雙腳著地後,黑洞隨即宛如傷口癒合般再度消失在空氣裡。

  不只是海絮與約翰,身為普通人類的溫彩和鍾以藍也目睹了這空間分割的奇觀,恐怕是身為將死之人,肉眼能瞥見生死夾縫的不祥之物所致。

  望著突如其來現身的兩人,海絮瞪大雙眼,「你是……」

  「體育館?那叫張凌的人類當初是死在這裡的?」夏佐滿不在乎周圍視線,轉動脖子,稍微瀏覽了一下場景。案發現場竟然沒有拉起布條,還是半施工狀態,真不曉得那人是怎麼死的。

  「這裡是……」青時接著喃喃。受到手銬牽連,被夏佐拖曳出來的他只感到一股熟悉感,立刻察覺到現場的異樣,「海絮?還有妳們是……」

  他端詳著跪坐在地上的兩位女性,面貌過於悽慘的緣故,他花了好一番時間才透過遠古的記憶進行比對,勉強憶起那是名為溫彩和鍾以藍的女性,當年他的同班同學。

  海絮瞇起眼睛,「……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

  「夜叉女,要復仇就得心狠手辣點才行,半吊子成不了氣候。」夏佐抬起下巴,點了點遠方角落的張凌,「那個沒死透、半死不活的靈魂飄到了我們這裡,要怪就怪那位年輕小夥子吧。」

  夏佐這時感覺到手銬另一端傳來動盪的顫抖,青時突然停下腳步的緣故,鎖鏈被拉直,夏佐有些不滿地回頭一瞪,「小鬼,又怎麼了?」

  只見青時的軀體彷彿凍結般停止運作,唯有瞳仁裡投射出顫慄不安的黑色燈火。

  青時瞪視著站在海絮身旁,容姿清麗的銀髮青年。

  他開始耳鳴,嗡嗡聲化為墜落的空雷轟炸他的思緒,逐漸的,炸裂聲轉為某位男性的囁嚅低語,聲調不低不亢,不慍不急,沉穩優美的宛如流動的溪水,一字一句的刮搔著他的鼓膜。

  ──植物只要無人照顧,就會死掉。所以青時才會有被人需要的感覺。但是啊……

  「是……是你……」

  ──就算青時死了,植物也不會替你流淚喲?

  青時的瞳孔無法自拔地緊縮,放大,循環反覆。

  不知何時,右手手腕的刀傷切口傳來火辣辣的痛覺,「你、是……」痛楚呼喚著流竄身體的神經,青時按住發麻到幾乎使他暈眩的手腕,雙腳無法使力,側倒在地上。

  銀白色的髮絲,融合著灰霧般的紫水晶,瞳仁內有股暗金餘暉。笑容似細雪,又似暖春。

  不受性別等框架所拘束的容貌與身段。在他遊走於生死時,接納他靈魂的軀體。

  刻鏤在手背上的綠意。刀尖刺穿血脈時的騷動,使他的情緒為之沸騰。

  「你是,約翰……」

  想起來了。流失的記憶終於回溯到青時的心神裡。

  青時幾乎可說是用指甲掐入皮肉的力道扯住自己的胸口,牙齒用力緊闔,甚至到牙齦發疼的地步。佔據心靈的不只是臨死前的記憶,還有那個名字。

  「約翰……史密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