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_袖手旁觀的你也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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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31
  青時與海絮打從小學時代起就是熟識。

  鄉里的居民出入流動鮮少,教育機構也大致相同,除非刻意跨學區,居民大多會選擇把小孩送往相同的幼稚園與小學就讀。青時就是因此和海絮成為熟識,從小學時代成為同班同學起,不知該說是因緣際會還是陰錯陽差,身旁總有海絮陪伴著。兩人也沒打算把這視為孽緣,或是因男女之別而感到彆扭,只是順其自然的往來。

  海絮是個膚色白皙,擁有一頭亮麗潤澤黑髮,數年來始終如一保持著即肩髮型的女孩,性格較一般孩童穩重成熟,和怯弱的青時互補相乘。

  最顯眼的莫過於那雙翡翠綠的杏仁大眼。似乎是家族隱性基因的遺傳,海絮的眼瞳顏色是熠熠閃亮的翠綠,柔亮黑髮配上綠眼眸,靜止不動的她好似一尊陶瓷人偶。青時並沒有詳細追問過海絮的眼珠究竟為何會呈現那種顏色,他不太在乎緣由,只是純粹覺得那對瞳仁就像是他們喜歡收集的玻璃珠一樣閃閃晶光。

  比起一般人,青時的運氣向來不太好,惡運體質的他不擅交際,性格悲觀,除了海絮以外也沒什麼朋友。海絮似乎不被他的惡運磁鐵所影響,淡然悠哉的她大可以投入其他交友圈,但她也沒多做改變,當有人欺負青時,海絮甚至會挺身而出。這點直到現在青時仍相當感激。他對海絮抱持的不只是友情,還存在著尊敬與感謝之意。

  兩人稀鬆平常的友誼來到最為躁動不安的青少年時期,中學。

  學生的交友關鍵取決於編入班級的一瞬間。一旦沒有在短暫時間內找到自己的歸宿,往後的日子就難以融入早已自成隊伍的團體中。恰巧的是海絮與青時再度成為了同班同學,用不著因此落單的青時暗自鬆了口氣,對成群結隊不感興趣的海絮似乎也只打算安穩度過接下來的三年,沒打算刻意找人攀談。

  除了海絮以外,當年的同班同學還有張凌、李旭良、鍾以藍和溫彩。青時不太擅長交際,但這四個人是班上出了名的風雲人物,自成一團,他就算沒有交流也印象深刻。

  中學二年級時,青時因雙親事故身亡而輾轉被親戚收留,搬遷到親戚屋簷下的他因此轉學。

  撇開與至親生離死別的傷痛,被迫離開自小生長圈的青時並沒有特別憂傷。他的朋友雖然只有海絮一人,但海絮相當堅強成熟,就算沒有他,海絮一定也沒有問題的,青時暗忖。

  懷抱著些許罪惡感的青時,和海絮交換了通訊方式,並約定好就算分隔兩地,今後也一定要保持聯絡。在這通訊軟體過度發達的時代,完全斷絕音訊反而才是難事。

  海絮向青時說了聲「再見」。青時就此離開原本的生活圈,展開了沒有海絮的新生活。

  起初,兩人照常維持聯繫,談話內容多半都是平淡無奇的生活瑣事。青時提到自己來到新環境後果真在人際關係碰了壁,但也是無可奈何;海絮則是表示青時離開後的校園生活一如往常,沒有任何特殊變化,冷淡到一針見血的地步。

  事情在此出現了變數。

  時間流逝,海絮主動聯繫的次數逐漸減少,面對青時的話題鮮少有回應。起初,青時只是推測為單純的考生壓力與繁忙,並沒有多加思忖。漸漸地,海絮幾乎完全斷了音訊,就算追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對方也只是簡單回應了「沒事」、「我很好」而已。青時直接打電話過去也無人接聽,最後甚至轉為空號。

  海絮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兩人的友誼就此斷線。

  但是人與人的關係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無關年月流逝,始終維持著羈絆,那反而才是奇蹟中的奇蹟,而青時相當明白這種奇蹟並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青時心想,海絮說不定只是厭煩這枯索乏味的閒話家常而已。

  海絮和他不同,穩重獨立,就算沒有他在,她一個人一定也沒問題的。



  與琉維一行人的會議結束後,青時索性回到自己的房間。他行走在宿舍的走廊上,空無一人的走廊照理來說只有他一人,卻總共出現了兩對不一致的步伐。

  剛才的血氣方剛退潮了些許,青時仍有些不滿地往旁邊一瞪:「……跟過來做什麼?」

  「你當老子自願的嗎?」身後的夏佐甩動手上的手銬。

  手銬鎖鏈的長度只有二十公分,兩人只好並肩而行,雙腳踩在宿舍走廊的柔軟地毯上。

  「反正接下來一個星期,你就猶豫到腦袋開花吧。」夏佐暗自罵了弗羅倫斯一聲,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私闖無間塔才遭遇如此境地該有的慚愧,「勸你放棄想偷溜到現世的主意,多虧這該死的金屬環,這一星期老子可是哪裡也沒辦法去,只能縮在你這和貧民窟沒兩樣的破爛房間。」

  「等等,你要住在我這裡?」

  「不然你是想到本大爺房間嗎?我等尊貴之房可不是你這種低賤草民可以進去的。」

  兩人正好抵達青時的房門前,夏佐搶過青時手上的磁卡,在感應器旁刷一下後逕自打開門走了進去,「野蠻人,給我脫鞋!」一同被拖進房間裡的青時用盡全身的力量才把這匹我行我素的脫韁野馬扯回來,逼他把鞋子脫掉才能進門。

  準備就緒後,夏佐像是宮廷裡的王族般躺靠在青時的床上,還愜意地翹起腿來。

  「愛做什麼隨便你。膽敢妨礙到本大爺,就讓你連灰都不剩。」

  「你躺在那裡不動,我的行動範圍就只剩下以你為中心的方圓二十公分以內了。」

  「哈!」夏佐高聲大笑:「這樣就是名副其實,被鐵鍊拴著的看門狗了。」

  不知道手銬的鎖鏈有沒有辦法把已經葛屁的死人再勒死一次?青時研究著手腕上的金屬鏈條,開始認真盤算起暗殺夏佐計劃。非常好,就趁他睡覺時把他幹掉吧,電視劇都這樣演的。

  最後,青時像是拖曳拋錨的車子般,把名為夏佐的龐然大物往前拖,隨著後方傳來:「放肆的小鬼,給老子放手!」的咆哮聲,青時終於跋山涉水來到自己的書桌前,打開筆記型電腦。

  青時開始反芻記憶。他雖然不想相信張凌的證詞,但唯有從這點切入,才有辦法尋出真相。

  「張凌說海絮試圖殺了他,如果是真的,那麼至少會有騷動或新聞才對。而且他說海絮死亡的時候,某個同事也有看到,好像叫做……李旭良?」

  張凌,李旭良。

  青時絞盡腦汁回憶過去,苦鬥良久後總算想起來了。國中時代,在他轉學以前,與他同班的除了身為摯友的海絮以外,還有他不太熟稔的張凌和李旭良。

  張凌,李旭良,鍾以藍,溫彩。這四個人是班上的小團體,恰巧兩男兩女,時常集體行動,高調誇張的行為舉止總是成為矚目焦點。

  青時繼續追尋著過去。剛來到天界時,似乎有在哪瞥過一眼李旭良的名字。

  「市區大樓竟傳跳樓自殺事件!死者李旭良,二十三歲男性,自大樓頂樓落下,骨頭與內臟破裂,當場死亡。李姓死者為該大樓內部的某公司職員,推測為壓力過大而選擇輕生。」

  搜尋良久,他終於在將近一週前的某條社會新聞裡找到當事人的名字。

  「李旭良……死了?」青時皺起眉頭,「這樣時間順序很奇怪……」

  青時不願這麼假設,但是如果,真的只是如果而已──如果海絮真的已經死亡的話,加上張凌的證詞,海絮和李旭良是公司同事,李旭良親眼看見了海絮的屍體,並將海絮的死訊告訴了張凌。之後李旭良墜樓,張凌重傷瀕臨死亡。

  如此一來,死亡順序將會是海絮、李旭良、張凌。

  「……這又是什麼?」青時透過論壇網站閱讀網路新聞,進而看見了下方的網友留言。

  自殺的社會新聞並非奇事,下方留言卻像是雪花般堆疊而高,他索性一則一則瀏覽。

  「這不是當年那個富二代的尊貴小少爺嘛」

  「這種大樓是不是之前一樣有人跳樓啊?同樣的地點也太邪門了」

  「貴公子李旭良」

  「說到李旭良,就想到綠眼怪物!」

  「綠眼怪物?那是啥?求解」

  「懶人包請走這。雖然當初的討論串被刪了,但是截圖都還在」

  「這不是招惹到小少爺的綠眼正妹嘛」

  「喔www這個當年鬧很大,那個女的根本是自作自受,太高調了才會被欺負,活該」

  「怎麼可能有人的眼睛是那種顏色啊?想引人注目才裝出來的吧」

  「我還有在網路上看到她的照片w長得不錯,可惜臉上有疤」

  「XX國中的綠眼怪物」

  匿名輿論向來毒辣,生在仰賴網路科技世代的青時早已有所心理準備,然而當網友討論的對象是自己的熟識時,他無法自拔地體溫升高。青時按捺住發抖的手,點選留言內提供的「綠眼怪物相關資訊」,進入了某個匿名聊天室的網站裡。

  那是目前全台灣最大的匿名論壇,舉凡社會、職場、校園等等主題族繁不及備載,頻繁激烈的爭論與詆毀言論也是家常便飯。

  青時在某個數年前的討論串裡,得知幾乎讓他反胃作嘔的真相。

  首先是一連串的校園霸凌照片與影片,被害與加害者的臉部均遭到馬賽克處理,但青時輕而易舉就分辨出那是他國中時期的制服。遭受欺凌的女學生的個人用品與衣物當眾被剪成碎片、身體被潑上一桶桶冷水、或是被扯住頭髮往牆上撞,彷彿犬類般狼狽地被壓迫在地上。

  霸凌事件越演越烈,猶如骨牌般一面傾倒。接著是姓名、照片、電話、住址、就讀學校等等個人資訊都被公布,最後甚至還有人將資訊與裸照登錄到情色交友聊天室裡。

  「這是……海絮……」

  個人資料雖經過特殊處理,但青時一眼就認出那是海絮。

  汙穢的謾罵字眼佔據版面,再也無法聚焦視線的青時別過臉,作嘔感在胃部裡騰攪翻滾。

  記憶中那位黑短髮的清秀女孩,逐漸和霸凌事件的受害人身影重疊。最後是那雙翡翠綠的瞳眸,直勾勾地朝青時瞪了過來。

  「騙人,海絮她怎麼……我為什麼不知道這種事……」

  ──海絮一個人也沒問題的。

  青時在分別後總是如此深信。即使斷了音訊,他相信海絮就算沒有他一定也無關痛癢。

  「典獄課和無間塔裡找不到那女人的相關情報,多半是靈魂流入渡川以前就被誰給偷了。」身旁的夏佐說道。兩屆管理的靈魂基本上會隱藏生前個資,按照特殊編號整理,但必要時刻也是能尋出靈魂生前的事蹟。原來如此,難怪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那個女人的相關資訊,因為根本沒有接手過。

  夏佐一隻手搭在桌面上,彎下腰來順勢瀏覽了電腦螢幕裡的內容,沒趣地冷哼了一聲。

  「因他人的惡意而死,這種事屢見不鮮,你那是什麼臉?」

  「海絮和我不一樣,很堅強又成熟,充滿自信……她就算沒有我也……她不可能會……遇到這種事……」

  「……呵。」夏佐的肩膀因嗤笑而抖動了一下,「小鬼,你有說過你國中時中途轉學,剩下那個落單的金髮女對吧。」

  他抓住青時的衣領,把他提到和自己視線相同的水平高度。距離之近,能將青時狼狽渙散的神情全收進眼底。夏佐彷彿摧毀人心的惡魔般,在他耳邊低喃:

  「你一定覺得分隔兩地以後,那個女人就算遇到任何困難也一定沒問題的吧?但是小鬼,你真的什麼都不知情嗎?完全沒有感到一點不對勁嗎?」

  「我、是……」

  「認清現實吧,視而不見、袖手旁觀的你也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