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知的覺悟、所下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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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07
頭很暈……身體也不聽自己使喚。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直仁利用不靈光的腦子想了又想。
自己趕去殲滅入侵市內的災獸,然後在找到災獸的同時見到了身為同班同學的少女……
如同在待機狀態回到使用狀態的電腦,直仁的腦袋也從半昏厥的狀態開始回復正常。
「唔……」
伴隨思路變得明晰,暈眩的感覺也漸漸變得強烈,直仁不禁作出了呻吟。
「直仁同學……」
耳邊傳來的女性聽音,勉強聽得出是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試著張開眼睛,一開始還有種沒焦點的朦朧感,但很快就回復到平時的視力。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五官秀麗且端正的可愛臉孔。從角度看上去,瑞音的臉孔上半身和臉孔也在自己的視線之上。
也就是說,自己正枕在她的大腿——直仁在此時才意識到後腦傳來柔軟而溫暖的觸感。
「太好了……你終於醒來了。」
在瑞音的臉上露出放心的表情。
「這兒是……?」
直仁輕輕轉動頭部,環視四周。
沒有燈光而顯得昏暗的室內,沒有足以辨認這個場所本來用途的物體。室內唯一的光源,是從前庭之處透進來的些少光芒。
間隔雖然很像客廳,但是卻沒有任何一件傢俱。
「是普通的民居,不過現在已經沒在使用了。」
瑞音回答了直仁的問題。
原來如此——直仁接受了瑞音的回答。
在日晴市的邊界區域,有不少已經沒在營業的店舖和沒人居住的民居。身在一個生活的居所,卻完全感覺不到生活感就是這個原因吧。
不、現在不是探討這些事的時候。
「為什麼……瑞音同學會在這兒……?」
直仁用有氣無力的聲音說著,同時試著自力撐起身體。
但不論是手還是腰,整個身體也幾乎使不出力,直仁的頭部再一次枕到瑞音的大腿上。
「啊……別勉強較好,藥效雖然發作了,但身體的感覺應該還不萬全。」
——藥……?
此時,直仁想起了自己昏迷的原因。
那是身為基因御者的自己免除不了的代價。
要成為基因御者並不需要做什麼,只要注射一種名為〈Elixir〉的藥物。雖然很簡單,卻有不少人敬而遠之。
成為基因御者的代價,就是名為「基因劣化」的症狀。偶爾會有急性的頭暈、身體發熱、全身無力——因人而異也有較輕微和較嚴重的例子。雖然基因劣化不會在一時三刻取去人的性命,但痛苦的程度卻不是普通的感冒能夠比擬的東西。
這個症狀是伴隨力量而刻在身體的證明,據說是不能醫治的。
但就算不能治療,減緩發作痛苦的方法還是存在。
利用一種特製的藥物,可以高效率地把發作的痛苦消除,而且,也只有那種藥物能抑制基因劣化的發作。
直仁在救回瑞音後,是因發作而昏倒。
而現在,發作的症狀明顯地緩和,可是直仁沒有親自吃藥的記憶。
而瑞音剛才說了一句話——『藥效雖然發作了,但身體的感覺應該還不萬全』。
眾多的條件,引導出一個事實。
「妳……知道這個症狀……?」
直仁以有氣無力的聲音向瑞音詢問,同時他再一次嘗試坐起來,這一次在瑞音的幫助,他成功地靠牆坐在瑞音身旁。
能夠抑止發作的就只有那種藥物。
而在直仁昏倒的情況下,能把藥物送進他口內的,就只有身旁的瑞音。
「……嗯。」
瑞音回應。
包括那種藥物在存在,〈鋼欄〉內部的情報,即使是局員和相關者的親友也不容許知道。這就是直仁身處組織的作風。
照理說,瑞音是不可能知道知道這種藥物的。
「妳到底是……」
「我……曾經在〈鋼欄〉待過很短的時間,而且,也注射過〈Elixir〉。」
瑞音清澈的嗓音,把直仁的話中斷。話中,更透露出驚人的事實。
〈Elixir〉——這是令普通的人類,得到異能之力的現代秘藥。
瑞音的話還沒有完結。
「不過,我並沒有像直仁同學一樣得到力量。唯一到手的,只有代表基因御者的基因劣化症狀,我……只得到這一副不吃藥就維持不住日常的身體。」
沒有得到力量——對直仁來說,這件事比瑞音曾經注射〈Elixir〉更讓他驚訝。
在注射〈Elixir〉後沒有得到能力的案例,就算當了〈鋼欄〉局員五年的直仁也是第一次聽到,更別說得不到力量卻擁有基因劣化症狀一事。
這完全不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身為分部長的榕樹卻完全沒向直仁提起。
在直仁認識之中的榕樹,並不是一個會傻笑著說「忘記了」的人。
榕樹一定是有意隱瞞自己——對這點,直仁毫無質疑。
而瑞音隻身赴險的理由,直仁也很在意,但是——
「……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不過——就算妳注射了〈Elixir〉,擁有基因劣化症狀,但對沒有力量的妳來說,這兒不是一個能隨便踏足的地方。既然是那事件的受害者.那妳應該早就切身感受到吧?災獸這種存在,究竟有多可怕。」
「……」
瑞音低下頭,閉口無聲。
正因為相當明白直仁所說的話沒有題誤,瑞音才沒法回駁任何一句話。
這時,直仁嚴肅的神情,一變成平時平易近人的模樣。
「放心好了,我會叫人把妳安全帶回去。」
直仁的話,帶著一種能安撫心靈的感覺。
「……不……」
從瑞音的唇間發出了細而含糊的聲音,那個聲量,就連在如此寂靜的環境中,坐在她旁邊的直仁也聽不出內容。
「什麼事?」
直仁向瑞音詢問,而此時,瑞音抬起了頭。
她的視線,落在直仁的雙眼上。
「——我不要。」
聲音雖然不大,但卻十分響亮。
直率的眼神,凝視著直仁的深棕色雙眸。
這個出乎預料的回答,使直仁頓了一下,而這個時候,瑞音順勢說出下一句話。
「我……是為了尋找答案而來的,在達成這個目的之前……我不會回去。」
和這番話一樣,靛色的瞳孔之中散發著明確的意志。
「答案……?」
——什麼答案?
雖然試著推測,但直仁並沒有頭緒。
與其去探討瑞音的話有什麼意思,倒不如趕快用通訊器聯絡〈鋼欄〉的人員,不論是對要繼續進行任務的直仁,還是沒有力量的瑞音,這也是最為正當的做法。
但是,直仁並沒有這樣做。
「能告訴我嗎?我——究竟想追求什麼?」
迷茫卻堅定,靛色的瞳孔此時正閃爍著無法動搖的光芒。
而這光芒,完完全全地吸引了直仁。
*
*
自己所問的東西有多匪夷所思,瑞音是有所自覺。
然而,瑞音就算翻遍了腦袋,也找不出另一句能表達心中所想的句子。
一般人聽到這句話,恐怕不是呆掉就是一笑置之。
但是——
深棕色的雙眸,雖然帶著驚訝,但卻沒有輕視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他的話——瑞音不禁抱持住這種期望。
深棕色瞳孔中的驚訝的眼神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彷彿在回看過去,那種懷念卻帶點柔和的神色。
「……我總算明白了,為何瑞音同學會對基因御者這個存在有所拘泥。」
短暫的沉默後,直仁口中說出了這句話。
「咦……?」
——是什麼意思?瑞音想了又想,但還是不知道直仁為何會說出這番話。
深棕色的雙眼,就像回想事物一般閉上。
在直仁再張眼之時,他同時開始了訴說。
「——從前,有一個男孩,生活在普通的家庭過著普通的生活,普通地上學和玩樂,渡過平凡的日常。真的是一個隨處可見,極其普通的男孩。」
有如說故事般的口吻。
緬懷往昔的深棕色目光,看出前庭遙望遠處。
——這是……直仁同學的過去嗎?看著現在的直仁,瑞音不禁有這種想法。
「然而有一天,男孩的生活卻崩潰了。男孩居住的城市、學校、家,全也被當時仍是非公式存在的災獸破壞。認識的人也好,不認識的人也好,人類被尖牙利爪撕裂的屍體,在瓦礫之下隨處可見,其中,也包括為保護男孩而犧牲,他的父母。」
一聽之下輕描淡寫的描述,究竟有多沉重,有相同經歷的瑞音可以感受得到。
「男孩在那時知道了災獸的恐怖,他在滿佈災獸的城市中死命地逃,但是小孩的腳程,終究還是不可能及得上災獸,男孩很快就被災獸發現、追上,就在男孩以為自己也要死掉的時候,他認知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擁有和災獸對抗的力量。」
基因御者——這個詞語在瑞音的腦中浮現。
原來,直仁同學也是在那個時候知道啊……不只是災獸的事,還有基因御者這種存在。
「同時,男孩也目睹另一個事實,使用異能之力救回自己的人——正是自己的兄長。在恐怖的災獸面前毫無懼色,利用異能之力葬送異形之物,男孩覺得自己看到了希望。可是,男孩的兄長,和某有別於一般災獸的災獸進行對決之時,雖然給予了對方致命的傷害,但他也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之後,經過眾多的基因御者的合力,終於把該災獸鎮壓住。男孩由始至終在遠方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在男孩的心中,並沒有目睹危機過去的喜悅。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和自己血緣相連的人。」
雖然不盡相同,但直仁的處境,和瑞音很相像。
他們也在五年前,失去了自己重要的東西,所以瑞音能夠明白,直仁當時究竟是懷抱著怎樣的心情。
「在激烈的戰鬥後,一個市鎮被迫荒廢,而在此次事件中失去所有家人的男孩,則被〈鋼欄〉收容。為什麼自己非得遇到這種事不可?男孩不斷作出思考,而最後他得出了結論,瑞音同學妳知道是什麼嗎?」
直仁突然向瑞音詢問。
嚇了一驚的瑞音震了一下肩頭。
這個問題的答案——瑞音知道得很清楚。
「全部也是災獸……那些怪物的錯。」
瑞音說出了答案。
以往,瑞音也思考過同一個問題,而得出的,也是同一個答案。
直仁靜靜地點了點頭。
「對,這種想法和對災獸的恨意佔據了男孩的心,雖然是負面至極的情感,但如果連這種恨意也沒有,男孩那一無所有的心就會崩潰,就算是負面的情感,因情況也能成為心靈支柱。而當男孩被問到以後打算怎樣的時候,男孩如此回答——」
直仁作出了短暫的停頓,然後再說:
「『我要向災獸復仇。』這就是男孩注射〈Elixir〉,成為基因御者的動機。」
太相似了——眼前的少年和自己,不論是過去,還是注射〈Elixir〉的原因,也太相似了。
瑞音的心,有著能從臉色察覺的動搖。
直仁的話還未完結。
「男孩得到了普通人沒有的異能之力,以〈鋼欄〉的基因御者戰鬥員身份狩獵災獸,用自己的劍把無數的災獸切裂,了結牠們的性命。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年,男孩經歷了數之不盡的受傷和殺戮,終於,他察覺到一件事——災獸襲擊人類,完全是出自本能。」
此時,直仁站了起來。看來已經回復到能夠作一般的行動。
瑞音抬起頭看著直仁的背影。
「向只憑本能襲擊人類,連求饒也不會的災獸復仇,把一隻又一隻的災獸殺掉,也許真的能夠替親人報仇也說不定,但是——不斷重複這種事,也許得手的一刻會有滿足感,但冷靜下來後就只有空虛,男孩漸漸發現了,只為復仇作出的殺戮,究竟有多無意義。而同時,從男孩的心中浮現出一個疑問——」
直仁於此時轉身,俯視抬頭的瑞音。
那雙和髮色同樣的深棕色雙眸,對上了瑞音靛色的瞳孔。
然後,他緩緩地說:
「——自己,到底想追求什麼?」
從直仁口中說出的話,瑞音非常熟悉。
噗咚——
瑞音的心臟突然跳得好急,她用手按住胸口,彷彿不想被直仁知道這鼓悸動一般。
「自剛才聽了妳的話,我就覺得我們很相似。」
直仁如此說著。
原本,瑞音還以為只有自己是這樣想,但看來直仁也擁有同樣的想法。
「在同一件事件中失去了自己的家人,然後為了同一個理由注射〈Elixir〉,最後更得出同一個疑問……我們真的很相似。」
對——就過去而言,他們兩人真的很相似。
但瑞音和直仁,這兩人有著決定性不同的地方。
「不過,我和瑞音同學不同,我在得到這副不方便的身體同時,也得到了力量,但是妳卻只得到一副不方便的身體。」
直仁把事實一語道破。
這是兩人最大的不同之處。然而,這只是第一點。
「還有一個……」
瑞音用震顫的聲線說著。
她和直仁的另一個相違之處。
那就是——
「直仁同學說的可能沒錯,宰殺再多的災獸,到最終或許也不會感到滿足……但是,你的確向殺害親人的災獸報仇了。可是……我……!」
之後的話,瑞音沒有說出。
一直抑壓的某種情感,現時正在激烈地翻滾。
如果不緊咬住下唇,淚水彷彿就會奪眶而出。
*
*
名為瑞音的少女,強忍著快要落下的淚水。
她的話還未完結,但就算沒說出來,直仁還是能夠明白瑞音想傳達什麼意思。
不論如何,直仁也達到了成為基因御者的最初目的——替家人報仇,但是,瑞音卻做不到。
得不到力量,也沒法替雙親報仇,瑞音沒法走上和直仁同一的道路。
那是種失去了什麼,卻什麼也得不回來,空虛的感覺。
直仁深深明白到這一點,但是,這不代表他暸解瑞音的心情。
「……我沒有資格對妳說些什麼。而妳所追求的東西,和我所追求的東西是否一樣,我也不知道。」
每個人的思維和感受力也有不同,所以就算直仁拚命去想像也沒法子感同身受地暸解。
不過——
「只是,以往我向某人詢問這問題時,『她』雖然沒有明確地答覆我,但她卻對我說了一句話。」
直仁的話在此作出了停頓。
接下來的話,直仁希望瑞音能夠聽清楚,也許和瑞音所渴求的事物沒關係也說不定,但是直仁卻希望自己的下一句話能深深印在瑞音的心中。
他現在,總算稍微理解那個人向自己說這番話時,帶著怎樣的心情。
「『我並不對現在的生活感到後悔』——她是如此對我說的。」
每一字每一語,直仁也說得很清楚。
瑞音於此時向直仁詢問:
「……那、直仁同學對自己身為基因御者、對現在的生活……有感到後悔嗎?」
她的眼眶雖然仍然濕潤,但震顫的聲音聽上去已經平靜了不少。
而直仁只是輕輕搖頭,並答道:
「沒有。」
答覆雖然簡單,卻令人感受到意義深重。
這是他的真心之言,雖然每天也置身於戰鬥,過著與紅、綠兩色鮮血為伴的日子,但現在的他並沒有對此感到不滿,也沒對自己以往下的決定後悔。
他是憑著自己的意志,站在這個地方的。
就在此時——
腳步聲漸漸靠近。
是從屋外而來的腳步聲。在只有雨聲的環境中,踏在雨水上的腳步聲十分鮮明。
——是災獸嗎……?
直仁提高了警覺,把集中了貫注於兩手之上,以便即時召喚出自己的武器——基因之劍。
但在下一刻出現於前庭的身影,卻使直仁覺得自己太多慮了。
從前庭走出來的,是一個留著明朗短髮的少女。
她身穿和直仁一樣的深藍色大衣,衣著和直仁很相似,不同的地方大概只是直仁下半身穿褲子,而少女則穿裙子這一點。
看見熟悉的人,直仁集中於兩手的力量消失,把戰鬥的架勢收起。
「是雅映嗎……」
「喲,直仁。還有……瑞音。」
名為雅映的少女,先是把視線移往直仁身上,然後再望向瑞音。
在瑞音的臉上,充斥了驚異的神色。
「雅映……難道妳也是——」
站起身的瑞音,雙眼正凝視雅映。
和瑞音不同,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會穿幫的雅映,語氣比瑞音平靜很多。
「這個我以後再向妳解釋好嗎?瑞音。」
不過,在平靜的語氣之間,卻淡淡透露出一種命令的威嚴。
「……是的。」
瑞音到底也作出了妥協。
「話說回來,為什麼雅映妳會走過來?」
直仁問道。
雅映——行動名稱為〈無影〉的LV.D基因御者。
她的能力是把身體不著痕跡地隱藏,用於隱密的行動雖然十分優秀,但並不是專門對付災獸的能力。她那種能力除了有助逃跑以外,根本什麼也做不出。照理說,雅映也不會隨便被指派到隨時會有災獸出沒的地區。
「當然是來帶瑞音回去啊。」
雅映理直氣壯地答。
的確,除了這個理由外,直仁實在想不到戰鬥力不高的雅映為何會跑來這種地方。
不過這同時令直仁覺得奇怪。
他記得,自己還沒有把確保瑞音安全一事對分部作出報告。
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很難想像會派人過來,要是過來的人是像〈紅〉那類具有戰鬥力的基因御者倒還說得過去,派出除了經過戰鬥訓練外,和普通人沒兩樣的〈無影〉,這是不尋常的。
「我不是被派遣過來的啦,只是——這東西令我知道瑞音身在這種危險的地方而已。」
看穿了直仁的疑問,雅映把自己手上的東西向直仁展示。
那是一個灰色的扁平長方體,直仁對雅映手上的東西有印象。
「〈鋼欄〉所採用的定位追蹤器母機……子機是放置在瑞音同學身上嗎?」
「不是我放的就是了。」
一邊和直仁作出對答,雅映一邊走近瑞音。
「抱歉。」
毫無先兆之下,雅映向瑞音作出道歉。
「咦……!?」
瑞音還未反應到那句道歉代表了什麼意思,雅映的手就從背後伸進她的上衣。
突然的觸感使瑞音顫抖了一下。
大約在瑞音的衣服內摸索了兩秒,雅映把手抽回。
而雅映的手上,則多了一個只有手指頭十分之一大小的機械。
那是追蹤器的子機。
「放的手法還真高明。」
雅映逕自說著,握住子機的兩隻手指用力一按,隨即傳來「啪嚓」的聲音。
放鬆加註在手上的力,子機殘骸隨即掉到地上,同時,也把另一隻手上的追蹤器母機,用難以置信的力度一手握碎。
「這個……究竟是誰……?」
瑞音也大致上理解到發生了什麼事。
「能夠做得出這種事的人,應該不多吧。」
因為雅映的這番話,瑞音開始了回想。
但得出答案的時間,連數秒也不到。
今天和自己走得最近,能令自己放下戒心的人,就只有一個。
「是菱嗎……?」
「……」
沒有否認,那就是肯定的意思——瑞音沒有幼稚到自行否定這個事實。
「菱也是基因御者嗎……?」
略為猶豫的聲音如此問道。
而雅映只是輕輕搖了搖頭,並說:
「……不,她雖然是〈鋼欄〉的局員,但她和我及直仁不同,大概不是基因御者。比起這個,我們先離開這兒吧,雖然沒再收到災獸侵入日晴市的報告,但這兒依然很危險。」
於此時,雅映將手伸向了瑞音。
「……」
瑞音無言地握住那雙向自己伸出的手,在雅映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那、直仁你要加油喔,別讓修一太勉強才好。」
「修一先生他出動了嗎?」
「嗯,在最終防衛線及你建立的防線中央建立了第二防衛線。」
「可是,他的傷勢——」
直仁記得,他身上的傷至少要躺一個月才會好。
滿身負傷的狀態跑去應付災獸,就算是LV.B+的基因御者,也真是太亂來了。
「他又不是會因此而收手的人,所以才要你多加把勁啊。」
的而且確——直仁來這個日晴市分部的日子雖然不長,但他也大概把握到修一的為人。
正如雅映所說的,修一並非那種叫他好好休息就會答「是」的人。
總之見到有麻煩事出現就會一頭裁進去,修一這個人就是給予直仁這種感覺。
「我盡力而為吧。」
這樣說著,直仁臉上露出了苦笑。
「那就拜託你啦。我們走吧,瑞音。」
「嗯……」
在瑞音小聲地回應後,雅映拖著瑞音走出前庭。
直仁看著瑞音的雙腳,從木製地板踏到前庭草地,就在這一瞬——
「等一下——」
直仁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中迴響。
聽到了這聲音的瑞音,以帶著疑問的神色回頭看向直仁。
「最後,我有一句話想和妳說。」
直仁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沒有對現在的生活感到不滿,也沒對成為基因御者一事感到後悔,但是,其實我很羨慕能夠過普通生活的妳。」
然後,他把自己心中的言語,一口氣說出。
普通的生活——那是自己曾經擁有,但已經沒法到手的東西。
也許這句話不會得到瑞音的明白,或許,只會讓瑞音覺得直仁是個自以為是的人。
但這樣也不要緊……直仁只是想把自己的心聲說出,僅此而已。
「……」
腳步聲,隨著留有亮藍髮色的身影離去。
最後,直仁也沒聽到任何回應。
*
*
和瑞音及雅映分別後,直仁向錐端山的方向跑著。
他現在還位於日晴市內,但已經離柵欄不遠,只要抬頭一看就能望到錐端山的某個部位正在燃燒。
真紅的烈火燒得正旺,黑煙也毫不吝嗇地不斷飄散到空中。
和醒來已經相隔了好一段時間,直仁身體的感覺也漸漸回復至接近萬全。
現在要趕快回到前線才行——憑直仁一手一腳建立的防衛線,換句話說現在就等於形同虛設……不,連「形」這東西也不存在。
不過,明明就處於這種糟糕的狀態,但領口處的通訊器卻到現在還沒有傳來災獸入侵的消息。在沒人鎮守市外的狀況下,簡直就有如奇蹟。
奇蹟……真的是奇蹟嗎?
奔跑的腳步,於此時停下。
因為基因劣化症狀而陷入昏迷開始,直到現在為止,就算怎樣算也早已超過了三十分鍾。
剛才還有如潮湧的災獸攻勢,在半小時沒人鎮守邊界的情況下,卻連一頭災獸也沒有入侵日晴市。
——有可能嗎?直仁自問。
答案是否定的。
才沒有這種奇蹟,直仁的理性和直覺也如此告訴他,但是,通訊器沒傳來入侵情報也是事實。
——那、難道說錐端山上的災獸已經全數被消滅?
直仁想了一想,但果然還是得出否定的答案。災獸的數量雖然很多,但剛才的戰鬥根本沒有給予直仁完結的感覺。
而且不主動攻擊直仁,一副逃命般模樣的災獸,也使直仁很在意。
雖然關係應該不大,但在直仁的腦中,閃過了一些剛才遇見,身體被灼傷的災獸身影。
關係不大的兩件事,令直仁聯想到一件事。
「該不會……!?」
直仁拚命在腦中模擬事情的可能性,雖說直仁很想得出「果然不是如此」這種答案,但卻事與願違。
軍方的新式熱壓炸彈——〈石中劍〉的威力是很強大,直仁也相信那記爆炸葬送了為數不少的災獸。但是,依然有在〈石中劍〉之下逃過一劫的災獸,這是不爭的事實。
迫得要運用炸彈進行轟炸,其原因全在名為〈奇美拉〉的異級災獸身上。
〈石中劍〉有很強大的威力,直仁不否認這一點,不過連兵級災獸也未能完全杜絕的爆炸,真的可以把擁有異級名號,記憶中體型巨大到可與王級比擬的〈奇美拉〉殲滅嗎?
問題的答案呼之欲出。
——那傢伙還未死。
其實直仁早就應該察覺到,那傢伙並不是區區一個炸彈就能消滅的災獸。
而就算未死,〈奇美拉〉應該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傷害,而根據〈奇美拉〉的能力,牠應該能在附近就找到足以治癒傷口的養份——也就是其他災獸。
原來如此……那就是災獸們逃命的理由。
直仁仰望在不遠之處的錐端山。
縱使雨點不停降下,但包覆山腰的紅蓮之炎卻沒有一絲減退。
——不去不行。
跑到熊熊燃燒的山林之中有多危險,直仁相當清楚。
自己的對手有多可怕,直仁更加清楚。
但是他同時也明白,現時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夠制止那頭異級抵達日晴市。
因思考而停頓的腳步,為了接下來的行動而再次踏出。
*
*
瑞音和雅映,正走向日晴市的中心,從邊界附近移往市區。
兩人也不是用跑,只是踏著一貫走路的步速。
她們沒有任何交談,附近只有雨聲和腳步聲。
「想不到雅映妳是基因御者呢,還真是嚇了我一跳。」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走在雅映後方的瑞音。
令人吃驚的事情實在太多,使得瑞音能夠用較鎮定的態度面對此事。
「抱歉呢……我也不是想隱瞞瑞音妳的,不過基於〈鋼欄〉的守秘規條,我也不能把身份說出來。」
雅映如此說道。
「不……我沒有怪罪雅映的意思,而且說到隱瞞,我也有瞞著雅映的事。」
「是以往曾經注射〈Elixir〉,但卻沒有得到力量一事嗎?」
雅映把瑞音所隱瞞的事一語道破。
這不多不少也令瑞音感到驚奇。
「咦……雅映妳知道嗎?直仁同學他在聽到這事時倒是表現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回想起剛才把事情告知直仁時,他的樣子不論怎樣看也是全不知情。
而雅映則對身後的瑞音解釋說:
「在日晴市分部之中,知道這件事的人只佔很少數,包括分部長和我在內,知道的人應該不過十人,而有關瑞音的事情,我們並不打算告訴任何人,在兩個月前轉過來這個分部的直仁理所當然不會知道。」
「咦……為什麼?」
既然雅映和直仁,以及其他人同樣身為〈鋼欄〉的局員,瑞音實在想不到為何他們要特意替自己隱瞞事實。
「既然沒有力量,那瑞音就只是個普通人吧?一個過著普通日常生活的少女,她的事情有需要那麼在意嗎?」
身在後方的瑞音雖然看不到,但雅映此時確實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之後,瑞音沒有作聲,而雅映也找不出話題,所以也沒開口說任何話。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約三十秒。
「雅映……我有一個問題想問,可以嗎?」
瑞音清脆的嗓音,再一次打破沉默。
「唔?如果是我答得了的話……」
「謝謝。」
在道謝之後,瑞音先深呼吸了一口氣,然後說:
「——雅映,能不能告訴我,妳為什麼會當上基因御者?」
雅映的腳步在一瞬間有所延遲,但很快就回到和剛才同樣的步速。
「……也不為什麼理由,只是沒有選擇而已。」
——沒有選擇?這是什麼意思?
就像早已知道單憑一句話並不能說清楚,雅映接續剛才的話。
「我應該有和瑞音說過吧?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孤兒這種東西啊,不管在哪一個世界也是以收養為名,拿來做實驗的好對象,虛構的作品會有這種橋段,也是因為實際上真的存在這種事。我是在〈Elixir〉仍處於實驗階段時,被強迫注射而成為基因御者的實驗品。和憑自己意志注射〈Elixir〉的妳和直仁、大多的基因御者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沒有選擇權。」
「!?……」
過於沉重的一番話,使得瑞音只有啞口無言。
然而,雅映卻用一種輕鬆的語氣回應。
「總之就是這樣,我只是不能不當基因御者而已,因為什麼原因而當上——這種問題實在和我無緣。」
和一語帶過的雅映不同,瑞音倒是顯露出一臉複雜的神色。
「而雅映在此時回頭看向瑞音。
「我啊,也曾經痛恨過〈鋼欄〉——不,直到現在,我有時也會想為什麼自己非要遇到這種事不可。但是啊,已發生的事就算抱怨得再多也解決不了,還是踏實點想想現在的日子怎樣過還比較有意思。」
在雅映的臉上,正擺著一張瑞音所熟悉,爽朗的微笑。
不過這張微笑卻在一瞬間消失,雅映的神情突然變得嚴峻,雙眼散發出著有如絕對零度般的冷澈光芒。
「嘖……!被包圍了嗎!?」
「咦……?」
瑞音對雅映的話完全摸不著頭腦。
往四周看去,除了建築物和街道以外,根本沒有其他東西。
雅映在此時走近了瑞音,同時把兩手伸往大腿之處。
在雅映的一雙大腿上,分別用帶子綁上了兩個形狀奇特,像鎗套又像刀鞘的V字型套子。
「看也沒用啊……那些傢伙擁有和我很類似的能力……!」
雅映以這句話來提點瑞音。
正因為類似,所以明明難以察覺,但雅映還是察覺得了。
「能力……?」
「對……能夠避過偵察裝置的監視,使用像保護色一樣的原理把自己的身體隱藏起來的能力……!!」
雅映把位於套內的物體拔出,在面前交疊起來。
從套中抽出的,是兩柄深藍色的半自動手鎗,和現有的手鎗相比,外型帶有一種次世代的感覺。在鎗托底部的位置,伸出了長約三十公分的刀刃,在刀身之上,還刻有存血槽。那是〈鋼欄〉研發,一種名為刃柄鎗的武器。
——鏗!
雅映抽出刃柄鎗架起還不到半秒,在刀刃交疊之處,傳來一記有如金屬相撞的響聲,雅映的身體也稍稍後退。
老實說,瑞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的直覺卻如此訴說——現在的情況非常不妙。
「可惡——!」
雅映解開了交疊的兩片刀刃,並在那一剎那向後跳動到瑞音的身邊。
剛才雅映所站的位置之前,有停滯於空中的水點,在那個空間之中並沒有雨水落下的筆直線條,有的只是在物體表面滑下的雨點軌跡。
「那是……!?」
瑞音終於察覺到異樣。
眼前的狀況是不尋常的,而且這種不尋常的狀況,還不只一個。
瑞音轉身把背靠著雅映,在她面前有數個地方沒有雨點的軌跡。
只要把視線稍為移落,即可看見地面由雨水積成的水窪上,有猶如空氣般不見形體的三爪足跡。
「這還真是……有點糟呢……」
雖然雅映口頭上這麼說,但從她的語氣可以得知,形勢絕不是「有點糟」,而是「非常糟」。
隱身之獸,於此時漸漸現身。
從乍看之下空無一物的空間之中,異形之物露出了軀體和爪牙。
和人類差不多大小的瘦削身軀呈現黑綠色,頭部有著突出的金色眼睛,逆關節的膝部使得身高略低, 而這也令接近兩米,爪子長得誇張的手臂不能垂下,一直處於彎曲狀態。
兵級蜥人型災獸〈加米隆〉,擁有保護色能力的災獸。曾經一度被討論是否應列為異級,但因其實力和至今遇到的異級相比實在微不足道,而且身上的保護色說到底也只是變色龍的強化版本,並未到達異級災獸那種規格外的範疇,所以才會以體型及戰鬥力的定位被設定為兵級。
雖然只是兵級,而且〈加米隆〉身上並沒有堅固的甲殼,以災獸來說算是比較好對付的一類,但是——圍觀住雅映她們的〈加米隆〉數量卻高達十匹。
再加上,雅映的能力就只是有如其行動名稱〈無影〉一般,連影子也不餘下地隱藏身體,對戰鬥的幫助可說是和沒有無異。
如果是自己逃走的話,雅映可有相當自信,不過,她不可能掉下瑞音,掉下自己的親友不管。
「〈無影〉呼叫。超過十匹〈加米隆〉進入日晴市內,本人和一名市民正被包圍,請立即派遣戰鬥員支援。」
雅映單手操作領口處的通訊器,尋求支援。
而通訊器對面的女性聲音也很迅速地回答。
「了解,LV.B+基因御者〈紅〉即將到達,請支撐到〈紅〉到達為止。」
「這不用妳說。」
通訊於此時完結,而雅映也再次握緊了手上的刃柄鎗。
只要有LV.B+的修,要處理這些災獸根本就輕而易舉。
但是,在修一來到之前——
「放心吧,瑞音。我不會讓牠們傷妳分毫!」
強而有力的聲音,像是向背後之人訴說,同時又像提醒自己一般。
*
*
每走近一步,焦臭的氣味就越重,悶熱的空氣更是使人難受。
直仁正身在錐端山的山路之上,他正沿著不可能有車通行的行車路走往研究設施的地址。
在他前方是一遍炎紅色的火海。
沒有任何防火裝備就潛入燃燒中的山林,無疑是個找死的行為。
但縱使如此,直仁也沒有停步。
行車路上有數棵倒下的樹木,而直仁只是輕鬆一跳就跨過了那些粗壯不一的樹幹。
他身陷火海之中,直仁四周皆是溫度至少也有攝氏四十度以上的熱風。那些熱風吹拂在臉上的感覺,有如火灼一般令人喜歡不起來。
四周空氣的氧氣含量比平時低,二氧化碳含量卻比平時高出不知多少倍,要不是雨水把部份的煙塵沖走,現時的直仁已經被濃煙嗆到不成樣子,但就算下著雨,身處火災現場還是使直仁感到難以呼吸的窒息感。
不過——現在不是停步的時候。
這個信念,支撐著他前進。
在坡道上走了好一陣子,中途連半隻災獸也沒有看到。
就算還未親眼看到,但直仁所想的事,好像錯不了。
終於,直仁來到了一個比較空曠的場所。
雖然仍舊處於火海之中,但和剛才那段路相比起來,樹木那一類可燃物比較少的這兒,空氣也比較像樣。
燃燒中的瓦礫遍佈在直仁四周的地面上,應該是白色的牆壁,現已燒成黑色,支離破碎地留在原位。
這兒是錐端山研究所的所在之處。
整座研究設施也早就失去機能,只餘下一堆殘骸。這和投下的熱壓炸彈——〈石中劍〉不多不少也有關係,但〈石中劍〉並非這一切的原兇。
造就這種破壞的原兇,正在直仁的眼前。
*
*
以長臂和無甲殼為外觀特徵的蜥人型災獸〈加米隆〉們,正一步一步的接近雅映和瑞音。
「瑞音,待在原地不要動!」
雅映對親友作出指示,並把雙手交疊,左手的鎗口指向了右方;而右方的鎗口則對準了左方。
她沒有用雙眼瞄準便扣下了扳機。
隨著鎗聲響起,兩發子彈分別向相反方向飛馳而去。
子彈準確無誤地擊中最接近的兩頭〈加米隆〉,而且,兩發子彈也打在〈加米隆〉的胸口之處。
兩頭〈加米隆〉發出呻吟,應聲倒地,不過雅映很清楚這只能制止牠們數秒間的行動。
其他的災獸看見此景況,同時伸出帶有利爪的手臂,雅映瞬即搭著瑞音的肩膀,在自己蹲下的同時把瑞音的身體壓低。〈加米隆〉們的利爪只來得及抓住空氣和雨水。
乘著這個空檔,雅映環抱住瑞音的腰際並逃離原地。
「啊……!」
雅映突然的舉動使瑞音細叫了一聲,雖然她是聽到,但現在的情況令她決定無視。
災獸的〈核〉是牠們的生命之源,同時也是牠們的弱點,但是用一般的子彈打在〈核〉上並不能消滅災獸。
消滅災獸的方法有兩個,其一,利用人類的DNA直接觸碰災獸的核,人類的DNA對〈核〉來說就像病毒一般,災獸只要接觸到就沒辦法活下去。
而另一個則比較簡單,利用強力的武器或其他手段,把災獸的身體大卸八塊,又或是用數千度的高溫把牠活活燒死……總之對人類來說致命的傷勢反映到災獸身上,多數也能致災獸於死地。
不過,這兩個方法對雅映來說也很有難度。
雖然逃離了被包圍的困局,但還不是安心的時候,畢竟,她們被〈加米隆〉視為獵物這點並沒有改變。
〈加米隆〉們十數對異色的眼睛,同時瞪向雅映和瑞音,在這之中也包括了剛才倒地的那兩頭。
——現在應該叫瑞音先逃走嗎?
雅映想了一想,但最後還是輕輕搖頭。
——不,還是不行。要是有埋伏的話,在我雙眼不及的範圍我根本救不了瑞音。
雅映如此想著,把瑞音放下,並向前踏出了兩步。
雅映把大姆指移到鎗柄底部,姆指被壓在刀刃上一個突出的尖位,刺破了皮膚流出紅色的鮮血,而鮮血則順著尖位流到刀刃的存血槽之上。
雖然不可能以手指刺到災獸的〈核〉,但如果是刀刃就另作別論。
和直仁的基因之劍採相同原理,利用附帶人類基因情報的刃器貫穿〈核〉,就能達成以DNA接觸〈核〉這個使災獸致命的條件,存血槽存在的理由就在於此。
不消一會,存血槽已經佈滿了赤紅的血液,雅映在此時把姆指移回原位,緊握刃柄鎗。
——怎可以讓你們傷害瑞音!
握著刃柄鎗的手加緊了力度,正正代表她決心守護親友的決心。
*
*
雅映正身陷十多頭災獸之中。
在她手上的兩柄深藍色刃柄鎗,即使被災獸的爪牙包圍,仍然能夠很流利地揮舞。
時而把鎗口抵住災獸的頭部扣下扳機,時而利用鎗柄底部,充滿了紅色鮮血的刀刃刺向災獸。
至於雅映的雙眼,則散發出有別於平日充滿朝氣的眼神,冷峻而無機質的雙眼,毫不歇息地觀察十多頭災獸的動作。
穿著深藍色大衣的身體和四肢,有時會被災獸的利爪劃到,但雅映卻像沒在意痛楚一般,立即施以反擊。
這一切,全也映照在靛色的瞳孔之中。
雅映的這副模樣,瑞音是第一次見到。但是,一種似曾相識,猶如既視感的感覺在瑞音的腦中浮現。
眼前親友的身影,與記憶中名為直仁的少年身影重疊起來。
冷峻而無機質的黑眸;凜然而平靜的深棕眼瞳。
兩者之間有一種相同的東西——那就是寄宿於瞳中的意志。
——『直到現在,我有時也會想為什麼自己非要遇到這種事不可。但是啊,已發生的事就算抱怨得再多也解決不了,還是踏實點想想現在的日子怎樣過還比較有意思。』
雅映剛才如此說過。
——『我沒有對現在的生活感到不滿,也沒對成為基因御者一事感到後悔,但是,其實我很羨慕能夠過普通生活的妳。』
這是和直仁分別時,直仁叫住瑞音並告訴她的一句話。
這兩句話看似不同,但其實述說著相同的事。
他們雖然緬懷已經不能返回的過去,但是不論是雅映還是直仁同學,也由以往一直拚命奮鬥到現在。
但是——自己呢?
被注射了〈Elixir〉卻一事無成的過去所囚禁,從四年前開始,自己的腳步就停滯不前。
自己究竟向基因御者追求些什麼,瑞音終於也明白了。
不,其實她早就明白了,只是她不想承認而已。
——身為基因御者的人,對自己身為基因御者究竟有沒有後悔?這是瑞音一直追求的疑問,同時也是「為什麼自己想和基因御者見面?又想向他們追求什麼?」這個問題的答覆。
如果見到的基因御者,對得到力量一事感到懊悔,那自己就可以心存僥倖地想——「雖然我有這種身體,但幸好只是個沒得到力量的半調子。」
為了獲得些微的救贖而尋找別人的痛苦——極其醜惡的想法。
然而,瑞音的期盼並沒有得逞。
直仁和雅映,分別告訴了她並不期望的答案。
在這數年之間,他們經歷的事一定比瑞音想像的更多、更沉重,所受的痛苦和煩惱,也一定是瑞音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不能比擬的。
但是,他們並不後悔。他們的一言一語、一字一句也在如此訴說。
對瑞音來說,雅映和直仁十分耀眼。
那——自己呢?
得不到力量,卻擁有一副不吃藥就撐不下去的身體,但也正因此事而能夠回到普通的日常。
這樣的四年間,自己又有沒有活得像他們一般耀眼?
答案,連想也不用想。
——丟臉得想死。這是瑞音第一個浮現的想法。
根本就不能相提並論,把他們和自己拿來相比,簡直就是對他們兩人的侮辱。
越想越覺得自己沒用;
越想越覺得自己討厭;
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存在價值。
漸漸地,瑞音的思考變成了一種自我厭惡。
陷入這種想法的瑞音,完全發現不到有一個靠近自己的透明身影。
那是利用保護色把自身隱藏起來的〈加米隆〉。
在下雨的環境之中,出現在如此接近的距離,那種保護色的作用不大,普通人只要細心一看就能發現。
但是,現在的瑞音並不知道顯然易見的危機正在迫近。
重新感覺到外界的狀況,是數秒後的事。
「——!?瑞音!!危險!!」
雅映的喊叫聲,把瑞音從自我厭惡的迷宮帶回現實。
瑞音眼前,有一頭正從半透明變成實色的蜥人型災獸——〈加米隆〉。
「咦……」
連驚懼的聲音也未發出來,〈加米隆〉的利爪,由瑞音的頭頂上揮下。
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一個身影插入了瑞音和〈加米隆〉之間。
——是雅映。
雅映的臉孔近在瑞音眼前,而瑞音在此時察覺到自己的雙腳離開了地面。
在落地之前,瑞音得知道自己正被雅映撲倒。
下一秒,瑞音重重地跌在地上,背部傳來的衝擊和痛楚,使她一時之間忘記了呼吸。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瑞音試著挪動身體,而她的手此時碰到了一些東西。
那是有別於冰冷雨水,溫熱的黏稠液體。
近在尺咫的臉容,帶著痛苦的神色。
把自己的手從雅映的背後移到視線之內——不論是五指還是手掌,全染上了一遍朱紅的顏色。
是鮮血的顏色——
「雅映!!」
完全無視災獸還在附近一事,瑞音喊著親友的名字。
在坐起身的同時,瑞音看見了雅映的背部。
深藍色的大衣被撕裂,大衣之內,顏色健康的肌膚,被劃得血肉模糊。傷口不斷溢出紅色血液不,簡直像開關壞掉的水龍頭一般。
那幅過於悽慘的景象,看見的人就算立即昏倒也不為過。
一時之間,瑞音嚇得發不出聲來。
但是,重傷的雅映卻先開聲。
「瑞音……太好了……妳…沒事……」
虛弱的聲音,來自雅映口中。
在瑞音記憶之中那副朝氣的臉孔,現在顯得面無血色,本應紅潤的嘴唇,也漸漸變得發紫。
淚水不受控制地滑下臉頰。
「為…什麼……為了我這種人……」
瑞音的聲音,因哭泣而顫抖。
「別說自己是『這種人』……」
可以聽出每說一個字也很費力,但雅映仍然說著。
「瑞音……妳可是我引以為傲的…親友呢……雖然有時會連不必要的事…也背負到身上……明明不是自己的錯……也認為是自己不對……現在的妳…就是這樣……咳……!」
鮮紅的血液,從雅映的口中吐出,沾污了嘴角和衣服。
「不要說了……!」
瑞音用懇求般的聲音說著,但雅映只是作出輕輕地搖頭,然後繼續著未完的話。
其實雅映的傷一看便知道沒救了,而身為負傷者的雅映也很清楚這點。
所以,她必須把要說的話,在自己還能夠說話的這個時候說完。
「不過呢……包括這一點在內……才是瑞音的全部……這全部加起來……才是我和那傢伙…喜歡的瑞音……」
雖然雙眼依然張開,但眼神已經漸漸變得白濁。
瑞音最不想面對的命運,即將降臨在雅映的身上。
「求求妳……不要再說了……!」
「所以……笑一個吧……瑞…音……」
這是雅映的最後一句話。
「雅映……?」
垂下的手臂、停止了起伏的胸口、閉上的眼皮、失去力量的身軀——瑞音很清楚這一切代表了什麼。
她很想大哭一場;
她很想大喊一聲;
她很想這不是真實。
但是——
就算掉下再多的淚水,把聲音喊到沙啞,事實也不會因而改變。
對,重要的親友已經去世——這個事實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
十數頭的災獸,把瑞音和雅映團團圍住。「絕境」所指的,大概就是現在這種情況。
聲音——在這時響起。
『妳想得到力量嗎?』
與其說是聽回來的,倒不如說是從腦中直接響起。
那是一把既熟悉,又陌生的女性聲音——剛才,自己聽到的奇妙女聲。
這把聲音究竟是什麼東西?瑞音並不知道。
但是,現在的她不打算探究。
答案是肯定的。瑞音在心中作出回答,就算沒有說出口,但瑞音有種對方能夠知道的感覺。
『妳真的不後悔嗎?』
女性聲音如此問道。
這個似曾相識的問題,女性聲音曾經問過。
「我不知道……可能得到力量之後,我真的會後悔也說不定……不過——」
她知道,自己沒有像雅映和直仁一般的意志。
她沒有自信把「絕不後悔」說出口。
但是——
「為了得到後悔的時間……為了得到從後悔中再次站起來的時間……我、需要力量——」
瑞音咬緊下唇,回答出屬於自己的答案。
也許會被說成沒出色,也許會被說是很窩囊……不,就連瑞音自己也覺得很沒出色,很窩囊,但這就是瑞音找出的答案。
『……我明白了。』。
這是聲音最後作出的回應。
下一瞬間,包圍瑞音的災獸,像害怕什麼東西似的,全部向後退了一步。
兩個不同,卻又相似;看似相反,卻又相同的身影,佇立於瑞音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