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有答案的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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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4-04
  週末的天氣並不怎麼好,天色陰暗得完全不像午前。

  雖然現在沒有下雨,但據天氣報告所說,午後的降雨確率很高。

  並非上課天的今天,直仁穿上襯衫配灰色短袖外套的輕鬆打扮外出。

  他正身處於日晴市的最南方,市鎮的邊境之處。

  市區在挺遠的地方,背後稍遠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已沒有使用的貨倉區。

  在他的附近什麼也沒有,盡是一些空曠的土地。

  長年被棄置的土地,早已變得雜草叢生;已經數年沒使用的柏油路面,也在不知不覺間從隙間長出野草。

  一道比平時所見的鐵絲網還要厚實兩、三倍的鐵絲網柵欄,佇立於直仁的面前,柵欄的高度大約是五米,比一般的柵欄要高上很多。一直延伸的巨大鐵絲網,完全包圍住日晴市。

  這道柵欄是為了防止災獸入侵而建設,而堅固的外觀也很能給人安心感。

  不過,在直仁眼中,這種東西極其量只是一個讓市民安心的安民之計。

  畢竟,要是這種柵欄能夠擋住災獸,人們就不用那麼辛苦了——如此想著,直仁的視線落到鐵絲網柵欄的後方。

  在柵欄之外,有一個建於日晴市旁邊的市鎮。

  太源市——這是那個市鎮的名字。數年前,被連同〈奇美拉〉在內的眾多災獸大舉襲擊,現在成為災獸棲身之所的市鎮。

  由直仁現時所站的地方前往太源市,距離雖然不短,但一般人只要步行約半小時就能抵達。要是使用車輛的話更是轉瞬間就能去到。

  但是——

  「為何看起來那麼遠呢……」

  從直仁口中吐出的這句話,夾雜著複雜的情感。

  五年前,和雙親及兄長一起生活的市鎮,那幅溫馨的光景,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只能夠愐懷……

  眼前是生命已經停止的市鎮,同時也是直仁當時無法拯救的市鎮。

  直仁開始了步行,但視點的落處卻依然不變,隔著柵欄眺望已經荒廢的市鎮。

  走了好一陣子,四周的景色依舊,而視點落處的遠方景觀也沒什麼大變化。

  ——這也是當然的……吧。正當直仁如此想著,眼角的餘光卻察覺到一些正在動的東西。

  直仁把視線移到該移動的物體之上。

  是一個直仁所眼熟的少女。

  亮藍色的長髮梳理成雙束式髮型,身上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少女——瑞音。她那一雙望向自己的靛色眸子,帶著一種驚奇的眼神。

  雖然直仁看不見自己的臉,但自己大概也用相同的眼神看著瑞音。

  位在市鎮邊境,這個鳥不生蛋的地區,照理說不會有人接近才對。但是,為什麼瑞音同學會來這兒?

  在直仁如此想著的期間,瑞音已經走到他的身邊。

  「你好,直仁同學。」

  帶著靦腆的笑容,瑞音說出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啊……妳好。」

  基於禮貌上,直仁也回應了一句。

  「真難得呢,竟然會在這種地方碰到。」

  「對啊。」

  直仁對瑞音的話深有同感。

  在非工作的時間,於這兒遇見相識的人,算起來還是第一次。

  在簡短的對話完結後,兩人陷入了沉默。瑞音的目光,由直仁的身上移到四處長出雜草的地面。

  也對……畢竟自己說了那種話——直仁想起昨天放學後,自己對瑞音所說的話。

  就算是為了守密,自己的話也確實有些過份了。直仁也很清楚這點。

  ——會尷尬也是理所當然。就在直仁這樣想的時候,一滴水點從天而降,打在直仁的臉上。

  「……雨點?」

  直仁用手輕抹臉頰。不是錯覺,濕潤的感覺確實存在於指尖和臉頰上。

  今早是聽了下午會降雨的天氣預報,但現在的時間嚴格來說還是早上。

  看來人算還真是不如天算。

  本來預計來一下子就會回去的直仁,理所當然地沒有帶傘。看了一眼瑞音,她的手邊沒有拿住東西,身上也沒有揹上包包,而裙子的口袋……怎樣看也不會收得進一柄雨傘。

  「先去找個地方避雨吧。」

  看得出瑞音的情況和自己一樣,直仁如此提議。

  即使現在雨還很小,但是沒人能夠擔保雨勢不會突然變大。

  「嗯。」

  採取同意見的瑞音向直仁點了點頭。

  

  

  直仁和瑞音向市區走去,雨勢卻在中途大了起來。

  沒有帶雨傘的兩人雖然有加快腳步,但還是換來被雨淋得濕透的下場。

  鄰近市鎮邊緣的市區,和還在營業的店舖相比,已經沒經營的店舖是壓倒性的多。

  在瑞音的首肯下,兩人步進了一間世界各地也有分店,以售賣漢堡成名的速食店。

  直仁和瑞音在裡面找了位子坐下,客人就只有他們兩人的速食店,看起來很空曠。

  下雨天時,像速食店和餐館這類能避雨的地方,一向也會比較多人,但看來,這公式在鄰近市鎮邊境的地方並不適用。

  想到自己在快到中午的時候還沒吃早餐,直仁決定去買點吃的。

  不過……在這之前——

  「雖然有點濕,不過穿上這個吧,不然……我視線不知該放哪兒。」

  直仁把自己原本穿在身上的灰色外套脫下,並遞給瑞音,之後頭也不回地走向櫃檯。

  男性的本能是向直仁宣示該多看兩眼,但直仁的理性卻是堅定不移。

  雖然頭上的位置放置了大大的餐牌,但對時下的青少年來說,這所在全世界也有開分店的速食店餐牌,早就深深記在腦中。

  直仁走向櫃檯之前,向女性職員點了兩個套餐。

  雙手各拿著一個托盤,直仁回到了座位,把其中一個放在瑞音面前。

  在瑞音那因濕透而變成半透明的白色連衣裙之上,已經穿上了自己的短袖外套,並扣上胸前的鈕釦。大概是不好意思的關係,瑞音的臉看起來有點紅。

  「啊……錢——」

  正當瑞音想從裙子的口袋取出銀包之際,直仁卻開口對她說:

  「不需要啦,今次就當是我請妳吧。」

  「……謝謝。」

  瑞音叮嚀地道謝,之後雙手拿起桌上的漢堡,並解開表面的包裝紙。直仁也把自己的漢堡拆開包裝,並放入口中。

  雖然直仁不是愛大口吃東西的人,但相比起瑞音那種一小口再一小口的吃法,相比之下直仁還是用快上很多的速度把面前的食物解決。

  一邊喝著餐飲的熱咖啡,直仁眺望窗外的景色。

  從天空降下,打在窗上的雨點,沒有任何會停止的跡象。

  「看來會下好一陣子呢,這場雨。」

  雖然並非趕著回家,但整天留在速食店也不有趣。

  「……嗯。那個、直仁同學。」

  瑞音的話,令直仁把視線投放在她的身上。

  「怎麼了?」

  直仁如此問道,而瑞音則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低聲地說:

  「就是…那個……」

  就像逃避直仁的視線一般,瑞音把靛色瞳孔別過,避免了和直仁的眼神作出交會。

  直仁等待了數秒,而瑞音也在數秒之後開聲。

  「那個、昨天的事……真的很抱歉。」

  瑞音在坐位上低下頭向直仁道歉。

  啊……原來是這件事啊——直仁並非忘記了,但他倒是沒怎麼放在心上。

  畢竟就算真的說要道歉,也應該由直仁先說。然而,他的身份卻不容許他對瑞音說「對不起,其實我真的是基因御者」這種話。

  「啊……不,瑞音同學妳不用道歉。我也說得過火了一點。」

  直仁雖然是想用這句話來打完場,但瑞音卻輕輕搖頭。

  「不,直仁同學你沒有錯。我很明白自己昨天說的話有多過份,直仁同學會發怒也是正常。」

  瑞音露出一副單是看上去也很難受的自責表情。

  「呃…這個……」

  一時之間,直仁實在無言以對。

  雖然昨天說的話也包含了部份自己的心聲,但基本上,直仁會裝出昨天那副樣子,也是因為〈鋼欄〉所訂的基因御者保密守則——基因御者的身份不可以讓〈鋼欄〉局員以外的人知道。

  自己為方便而說的話,竟讓眼前的少女如此苦惱……直仁的內心有種罪惡感油然而生。

  「我以前並不是住在這個市鎮。」

  突然,從瑞音的口中說出了這句話。她那雙靛色眼瞳的目光,於此時移到窗外。

  雖然降個不停的雨水令視野變得很惡劣,但直仁卻很清楚瑞音雙眼的落點在哪兒。

  那兒是生命已經停止的市鎮。

  「在五年前,我還是住在太源市…直仁同學你應該知道吧,太源市在五年前被災獸襲擊一事。」

  直仁簡短地回了一句「嗯」。

  不可能忘記——瑞音所提及的事,是直仁絕對忘不了的事情之一。

  在五年前的那天,包含罕見的異級在內,大量的災獸襲擊自己所居住的市鎮,把市鎮破壞得頹垣敗瓦……這種事怎麼可能忘掉——

  意圖地做出一段間隔,瑞音繼續著說:

  「……因為那次事件,太源市被弄得一塌糊塗,很多人在襲擊中死於非命……我的雙親,也是在那時喪命。」

  聽著這句話的直仁,不禁有種熟悉的感覺。

  原來如此……會在這種市鎮的邊境地區碰見瑞音的理由,直仁大致上猜到了。

  大概,是和自己一樣。

  就算不能回到過去,但還是能夠回想以往的回憶,還是能夠懷愐昔日的光景……

  「直仁同學……你怎麼了?」

  「啊……」

  在直仁面前,是瑞音那充滿擔心的神色。

  「從剛才就默不作聲,是不舒服嗎?」

  「不,剛好在想一些事情而已,我沒事。」

  「想事情…嗎?」

  在瑞音的臉上,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對,只是在想『原來瑞音同學也是啊』這樣而已。」

  「咦…?」

  一頭冒水的瑞音,在語氣中帶有疑問。

  而直仁則是向她點了點頭,接續著說:

  「我和妳一樣,直至那一天之前,我也是住在太源市,而且我的家人,也是在那次事故中被災獸所殺。今天會來這兒的原因……大概也和妳一樣。」

  「……是這樣啊。」

  這句話結束之後,兩人之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對話。

  整個空間,就只有空調運作的機械聲,以及雨點打在玻璃上的聲音。

  身上的衣服已經乾透,餘下半杯的咖啡早就已經涼掉。

  兩人在速食店已經待了差不多一小時,從剛才就一直在下的傾盆大雨並沒有停下和減弱,反而越下越兇。

  雖然直仁不討厭沉默不語的氣氛,但他眼前的少女可就不同了。

  瑞音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頭無依無靠的小兔子一般。

  始終是和一個同齡卻不熟悉的男性二人獨處,會緊張也是理所當然的。

  與其保持沉默,說點話還比較令人放鬆,為此,直仁在腦中翻了翻話題。

  ——啊……對了。就在這時,直仁想到了一個從昨天就想向瑞音尋問的問題。

  雖然絕對不能說是輕鬆的話題,但直仁倒是很想知道答覆。

  「瑞音同學,我能夠問妳一個問題嗎?」

  「啊……是的,請說。」

  或許是長久的沈寂在毫無預料的情況被打破,瑞音的反應顯得有點生硬。

  「只是假設而已,如果我是基因御者的話,妳有什麼打算?」

  直仁如此問道。

  意料之外,但卻觸碰到「某些東西」的這個問題,使瑞音的肩膀縮了一下。

  「……我——」

  在瑞音打算說話的同時,電話的鈴聲響起,中斷了瑞音的話。

  鈴聲的來源,是直仁褲子的口袋,這種來電鈴聲,在直仁設置的手機中,只有一個人是被使用。

  「呃……對不起,稍等一下。」

  「啊…是的。」

  直仁留下滿臉疑雲的瑞音,離開了座位,走到了速食店的洗手間。

  在洗面台之前,直仁取出放在口袋的手機,在手機螢幕上,一如設定般顯示了「榕樹」這個名字。

  按下接聽鍵後,直仁把電話放到耳邊。

  「發生什麼事了?榕樹先生。」

  未等對方開口,直仁已經率先作出發問。

  『在日晴市南方的邊境之處探測到有災獸出沒,直仁你是在那附近吧?能夠趕過去嗎?』

  果然是這樣——榕樹的話,直仁在收到電話的一刻已經預想得出。畢竟,榕樹不是那種沒事幹會聯絡自己的人。直仁並沒探究為何榕樹會知道自己的所在地,畢竟這些方法實在多的是。

  「級別和數量是?」

  『級別應該是兵級,數量大概只有一頭……』

  應該……?大概……?在榕樹的口中,分別吐出了這兩個不確定的詞彙。要是平時,榕樹並不會採用這種曖昧的說法。

  「在太源市那邊不是設有偵察裝置來確認災獸的行動嗎?」

  災獸盆據於太源市已經有數年之久,但憑藉日晴市分部的人手實在難以進行災獸的掃討。作為權宜之計,只能在太源市各處設置於日晴市四周也有設置的偵察裝置,觀察災獸的行動並把接近日晴市的災獸擊退。

  『對,不過依現在的雨勢,偵察裝置出錯的機會也不容忽視……』

  榕樹對直仁解釋著。

  偵察裝置是利用熱量感測和攝影機兩種手法來進行偵察。災獸這種生物,並不全是恆溫動物,熱量感測說到底也只是支援手法,而且下著滂沱大雨的現時,攝影機的錄像恐怕也不能做準。

  「在這種時間機械還真不管用。」

  對於目前不樂觀的狀況,直仁抱怨了一句,雖然他很明白這不是機械的錯。

  『別這麼說啦,你會害我開始擔心總部送過來的那東西。』

  「那個就算再管用也不想用啊……我現在就前去清除目標。」

  『嗯,拜託你了。如果得到進一步的情報我會再和你聯絡。』

  「了解。」

  通話在這兒中斷,直仁把手機合起放回口袋。

  

  *

  

  整間速食店,現在就只剩下瑞音一個客人。

  直仁從裡面回來後,只留下了一句「對不起,我有急事要做」,未等瑞音作任何回應便走出了速食店。任憑雨點打在自己身上,在窗戶之外走過的身影,確實映照在瑞音的瞳孔之中。

  雖然只有一瞬,但瑞音卻看到了——直仁離去時的眼神,和昨天在學校天台上看見的一樣。

  那是彷彿劍一般鋒利,散發凜光的眼神。

  那雙深棕色的瞳孔,並不只會露出和善的目光——瑞音重新體會到這件事。

  ——『如果我是基因御者的話,妳有什麼打算?』。

  剛才,直仁對瑞音提出了這個問題。

  而問題的答覆,她還未給予直仁。

  如果直仁同學是基因御者……我究竟有什麼打算呢?在直仁把問題投給自己之前,瑞音連想也沒想過這種事。

  瑞音想和真正的基因御者見面,這是多年以前就開始擁有的願望。

  但是——為什麼我會想和基因御者見面?見面後,我又打算追求什麼?

  理由雖然是能擠好幾個出來,不過她卻覺得,全也不是自己真正的心意。

  ——那、自己的心意是什麼?

  瑞音給予自己這個疑問,得出的答案就只有一個。

  ——不知道。

  就算想再多,瑞音也得不到一個自己能接受的答案。

  而且,想得越多,瑞音就越覺得有種不安感從心中開始擴張。

  那是種有如存在意義被否定般,知曉了就會難以釋懷的討厭感覺。

  就像渴求丁點的安緒感,瑞音用自己的手揪住胸口的衣服。

  纖細的手指所觸及的,不是自己的白色裙子,而是一件灰色的短袖外套。

  剛披上這件外套時,那種遍及到心中某處的溫度,彷彿仍然存在。

  瑞音雙眼的目光,漸漸地移到降雨的街道上。

  而視線的彼端,正是直仁身影消失的方向。

  

  *

  

  雨水不斷打落在直仁的身上,本來乾透的襯衫和褲子再一次濕透。

  雖然從天而降的雨水很冰冷,但一直奔跑的直仁倒是覺得身體內很熱。

  街道兩旁,少數仍有燈光的店舖和大部份已經沒在經營的店舖,快速地從直仁的視界中出現、流逝。

  額前的深棕色的頭髮被夾雜著汗水的雨水黏在臉上,直仁雖然覺得感觸糟到透頂,不過他並沒有撥弄頭髮的餘閒。

  哪怕只快一分一秒——此時的直仁,只想要盡快到達目的地。

  直仁原本就不慢的的腳步,變得更快馬加鞭。

  剛才直仁和瑞音一起從柵欄之處半走半跑的去市區,這段路程大約用了二十分鐘;而現在直仁用全速跑回來,卻還用不到十分鐘……不,正確來說連五分鍾也未到。

  穿越已經沒有使用,隔著市區和柵欄的貨倉區,直仁來到柵欄前的空曠土地。

  直仁在此時停下腳步,作出短暫的喘息,並乘著這個時間張望四周。

  不過,直仁的視線之中除了柵欄外就只看到無數的雨點。

  因為暴雨,使得視野變得非常惡劣,就連剛才穿越的貨倉區也看得不很清楚。

  「不行……這樣子什麼也看不到……!」

  強烈的焦躁感侵襲向直仁。

  在他面前,是隔絕市鎮內外的鐵絲網柵欄。

  下著滂沱大雨的現在,當然不可能像剛才一樣看到柵欄外的景色。不過,就算雙眼看不到,直仁還是知道,那兒有一個曾經是他居所的市鎮。

  而現在自己踏足的,是他現在居所的市鎮。想到這兒,焦躁的心情漸漸變得沉著。

  取而代之的,是堅毅的決心。

  ——對……現在還不是停下來的時候

  「我絕對不會讓這個市鎮變成第二個太源市……!」

  調整好因跑過來而亂掉的呼吸,然後直仁再次沿著巨大柵欄跑起來。

  高架的柵欄一直延伸,包圍住整個日晴市的邊界。

  沿著邊界移動的直仁,看到的就只有鐵絲網柵欄和把視野弄得朦朧一片的雨水;聽到的只是自己踏在水窪的腳步聲和雨點降到地面的聲音。

  對一成不變的環境感到生厭之前,直仁聽到了異樣的聲音。

  雖然微弱得快要被雨水降到地面的聲響覆蓋,但是他確實是聽到了,從前方傳來金屬被撞擊而發出的聲響。

  直仁加快了腳步,每踏出一步,聽到的聲音就更明確。

  不過,聲音很快就停下。

  大約再多走了十秒,直仁在朦朧的視線之中,看見前方有一個並非人類,以四足姿態站立的身影。

  普通人或許會把牠誤認為野狗,但直仁卻絕不會認錯。

  在自己眼前的是災獸——多年和災獸戰鬥的經驗,使直仁能夠如此肯定。

  不遠處的柵欄上,可以明顯看得出有個大洞,不用多想也知道那是災獸的傑作。

  「所以我就說這種柵欄根本沒用……!」

  直仁如此抱怨。

  對於普通人或是一般動物,這個柵欄的確能發揮不少的作用,恐怕猛虎的利爪利牙也弄不破。但是——對手是災獸當然就不同說法。

  只要是名為災獸的存在,把這種柵欄輕易破壞掉,本身並非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大概是附近只有直仁一個移動體,災獸的身影很快就發現了直仁,並且用健壯的四足高速向直仁奔走。那個速度,就算直仁用上全速也追隨不了。

  隨著每步的接近,直仁開始看得清楚災獸的外型。

  貌似百獸之王的外形,灰白色的流線外殼之間,關節位上有著黑綠色的肌肉,頭部左右各三的血紅色眼眸,令人印象深刻。

  兵級獅型災獸〈琉庫魯達〉,在災獸中屬於比較罕見的種類,而且在兵級的災獸之中,也是較難對付的品種。

  向直仁奔走的〈琉庫魯達〉已經從奔跑中躍起。伴隨著哮叫聲和雨點,〈琉庫魯達〉由直仁的頭上落下。直仁突然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集中精神,在他的右手之上出現全長超越兩米的深紅光輝。

  光在下一瞬形成全長超過兩米的長柄劍。

  直仁雙手緊握深紅的長柄劍,刺向身在半空的〈琉庫魯達〉。深紅色的劍雖然有擊中〈琉庫魯達〉,但卻刺不進堅硬的灰白色外殼,劍尖的刺向被流線的身軀移開,〈琉庫魯達〉的落下速度和方向,沒有絲毫的改變,牠的利牙和利爪也對準了直仁。

  這樣下去會被幹掉——深切明白到這點的直仁,立即向側邊跳去。

  下一刻,〈琉庫魯達〉降到地面,濺起了不少水花,而且更有小量濺上直仁的身上。如果迴避的動作多慢個半秒,恐怕自己已經身在〈琉庫魯達〉那巨大的身軀下。

  不只速度,連身上的裝甲硬度也是前天遇到的〈沙羅曼達〉所不能比擬。

  落地的〈琉庫魯達〉沒有停下攻勢,六隻血色的眼睛盯緊了直仁,然後兩腳一蹬往直仁撲去,〈琉庫魯達〉伸出的前爪,閃耀著白色的兇光。

  站穩了腳步的直仁,立即召喚出兩柄藍色單刃劍,交差疊在身前。

  鏗!

  利爪在單刃劍撞擊,產生出明亮的聲響。

  要比力量,人類及不上災獸,即使是受過專業戰鬥訓練的直仁,在〈琉庫魯達〉的加壓下也只能不斷退後,運動鞋於濕滑的泥土上劃出兩道軌跡。

  這樣的話——

  直仁集中精神在右手之上,藍色的單刃劍在此時變成一柄把手微彎,劍身為黑鐵色的雙刃鎗劍。

  在擋住〈琉庫魯達〉的利爪同時,直仁把黑鐵色鎗劍之上,位於雙刃之間的鎗口對準了〈琉庫魯達〉的頭部。在被迫退到柵欄前,直仁扣下了劍柄上,和護手很接近的扳機。鎗口的頂端伴著劍身的震動發出火光,基因的兇彈劃破雨水,直直擊〈琉庫魯達〉左邊的眼睛。

  被擊中的血紅色眼睛,飛濺出深綠色的溫熱液體。〈琉庫魯達〉因痛苦而發出咆哮,壓迫直仁的一雙前爪也在此刻有了鬆懈。

  ——是機會!

  眼見機不可失,直仁揮動左手的單刃劍,砍向〈琉庫魯達〉前足的肘部關節位,黑綠色的肌肉因為被斬中而流出深綠色的血液。而右手的鎗劍則是刺進另一條前足的前腕關節,同時再扣動扳機,子彈的爆裂使從關節處溢出的血液在雨水中爆出一朵血花,悽厲的咆哮也因此變得更強烈。

  直仁本想繼續乘勝追擊,但〈琉庫魯達〉卻用直仁不能抵禦的力度把直仁甩開,然後逃去。

  〈琉庫魯達〉的逃走方向和牠前來的方向相反,也就是市區的方向。

  兩條前腿也受了傷,〈琉庫魯達〉的移動部度也大為下降,但就算如此,牠還是用以人類來說算是非常快的速度跑動。

  直仁立即向〈琉庫魯達〉續漸遠去的背影扣下兩下扳機,但是沒有精確瞄準的子彈,頂多就只能打在〈琉庫魯達〉的灰白色外殼之上。

  絕不可以讓牠到市區——

  縱使已經受傷,但災獸是個極具威脅的存在這點不會改變。

  直仁手上的兩柄劍,在主人的意志下化為光芒消失,而直仁則向〈琉庫魯達〉逃走的方向走去。

  

  *

  

  瑞音正在無人的街道上走動。

  平時運動量略嫌不足的瑞音,明明跑了不到數分鍾,但呼吸的起伏早就亂成一團,處於缺氧狀態的肺部使瑞音的胸口感到很難受。

  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灑落在瑞音的全身。不論是及腰的長髮、身上的內外衣物,甚至是鞋子裡面也全被雨水所濡染。

  感覺非常不舒服——雖然夏天時有用冷水洗澡的經驗,但被雨水打和洗冷水澡果然是兩回事。

  但縱使如此,瑞音朝邊境走去的腳步也沒有停下,本人也不打算停下。

  她並不能確定直仁是基因御者,就算直仁真是基因御者,也未必會身在自己正前往的地方。

  自己也許什麼也不知道,但只要見到基因御者……不,見到直仁,可能就會明白到什麼。這個想法推促使瑞音邁出腳步。

  走過一個街口,距離抵達建有鐵絲網柵欄的邊界還有一點距離。

  瑞音現在身處邊界與市區的中間地帶,一個已沒在使用的貨倉區。

  兩層高的彎頂建築物,數量實在多得數不盡。這些彎頂的貨倉在近年已經沒有使用,也許是這個關係,建築物從外面看上去顯得有點陰森。

  雖然瑞音想快一步到達目的地,但她實在沒有這樣的體能。瑞音雙手按住膝蓋,大口大口地吸氣為肺部補充氧氣。冰涼的雨水在這段期間也不斷落在瑞音的身上。

  過了數十秒,呼吸的節奏大致上回復過,正當瑞音打算再往前跑的時候,她的視線前方出現了一個人影。這使瑞音收回了即將踏出的一步。

  對方正朝自己所在之處跑過來,而瑞音也漸漸在朦朧的視野中看到對方的身影。

  雖然頭髮和衣服已經濕到不成樣子,但瑞音還是認得出眼前的人是誰。

  「直仁同學……」

  在瑞音眼前佇立的少年——直仁,他那雙深棕色的眸子,此時正展示出驚訝的神色。

  

  *

  

  在直仁眼前的,是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和自己的灰色外套,擁有亮藍色長髮的少女。

  「直仁同學……」

  少女喚出了直仁的名字。

  雖然全身上下也被雨水濡染,但在他面前的少女,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同班同學——瑞音。

  ——為什麼瑞音同學會在這兒……?

  直仁的思考迴路全被這個問題佔去,甚至使他一時之間忘掉自己正在追討〈琉庫魯達〉一事。

  「……」

  直仁默默無言,畢竟,現在的情況太出乎意料,而且他也不知道這時應該說什麼話才好。

  而瑞音也沒再說任何話,只是用她那雙靜態而有神的靛色瞳孔凝視直仁。

  沉默支配了兩人所在的空間。

  然而,沉默的狀態並持續不了多久。

  四足獸的身影,在兩幢倉庫間的暗巷突然飆出。四足獸身上擁有白色的外殼,呈黑綠色的前肢肌肉和左臉之上,有深綠色液體做成,仍未乾涸的血痕。

  災獸〈琉庫魯達〉,頭上剩下的五隻血紅色眼睛,目光指向之處——並不是直仁。

  ——糟了……!

  直仁為自己的疏忽感到後悔莫及。

  〈琉庫魯達〉眼睛露出的兇光和利爪瞄準之處,是名為瑞音的少女。

  一定要救她才行——這種想法在直仁腦中湧現。他並沒有發覺,在想法出現之前,自己的手腳早就已經在動。

  〈琉庫魯達〉跑行的速度,早就因傷勢而變慢,這也使直仁趕得及走到瑞音面前把瑞音推倒在地上。

  不過〈琉庫魯達〉的銳爪也在這期間於直仁的右臂上劃下了四道血痕。

  疼痛使直仁皺了皺眉。〈琉庫魯達〉作出一擊後沒追擊也沒逃跑,只是站在稍有距離的地方觀察兩人的情況。

  直仁乘著這點時間,用眼尾的餘光窺視自己身後的瑞音。

  瑞音的臉上,此時正充斥著驚愕,顏色美麗的雙瞳焦點,正遊走在直仁與〈琉庫魯達〉之間。

  要是直仁此時使用力量的話,就會被瑞音知道自己是基因御者。

  基於〈鋼欄〉的守秘規條,隸屬〈鋼欄〉的基因御者並不能向一般人表明自己身為基因御者的身份,而且也不能在人前使用力量。

  但是,如果不使用力量的話,他和瑞音也毫無疑問會成為〈琉庫魯達〉的糧食。

  在兩者之間猶豫的時間,不到半秒。

  和兩人的性命相比,身份曝光簡直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考慮到右手被剛才的攻擊劃傷,直仁把精神集中在左手之上,直仁的右手瞬時出現一柄黑鐵色的雙刃鎗劍。

  鎗劍位於兩刃之間的鎗口,對準了〈琉庫魯達〉的軀體。

  災獸這種生物擁有過人的回復力,直仁在〈琉庫魯達〉身上斬出的傷口,此時已經止住了出血。反之,直仁那被爪傷的右臂卻還未止血,雖然傷口並不深,但在傷口沒經處理,而且是暴雨中的長時間戰鬥,對直仁來說是壓倒地不利。

  只好速戰速決了——如此想著,直仁把鎗口瞄準〈琉庫魯達〉的眼部,扣下了扳機。但是,〈琉庫魯達〉在子彈擊中之前挪動了身體,結果子彈只有被面頰堅硬的外殼反彈,沒有打進血紅色的眼裡。

  受到攻擊的〈琉庫魯達〉也不再坐以待斃,健壯的四肢蹴地而起奔向直仁。

  直仁朝〈琉庫魯達〉連續扣下扳機,但是三發子彈也被堅硬的外殼反彈,沒對〈琉庫魯達〉做成傷害。

  「嘖……!」

  雖然是早就知道的結果,但終究是個麻煩的局面。

  此時,〈琉庫魯達〉的白色身軀已經迫在眉睫,直仁手上的鎗劍,在使用者的意志之下瞬間轉變為琥珀色的巨劍。

  「喝啊!!」

  用雙手持住劍柄,直仁把劍直接劈在〈琉庫魯達〉被甲殼包覆的胴體之上。強大的力量,使得〈琉庫魯達〉被擊飛到半空。直仁把握這段空檔,把手上的劍再次轉化成黑鐵色的鎗劍,並往〈琉庫魯達〉落下的方向奔馳而去。

  〈琉庫魯達〉落到地面,灰白色的身軀在地面翻滾了數圈。在翻滾停止的同時,〈琉庫魯達〉想站起來,但是卻不能如願。

  五隻血紅色眼睛映照的,是直仁的身影。

  在〈琉庫魯達〉落地的同時,直仁就已經趕到,並且在〈琉庫魯達〉站起之前,用單腳踏住灰白色的軀體。

  因為被固定在直仁的腳下,別說站起了,失去了力點的〈琉庫魯達〉連翻身也做不到。雄壯的四肢雖然不段擺動,但卻沒能碰到直仁的身體。

  〈琉庫魯達〉發出了震耳欲嗚的咆哮聲,大概是盤算直仁會因此出現鬆懈,讓牠得到脫險的機會。然而,〈琉庫魯達〉的這個舉動卻正中直仁的下懷。黑鐵色的鎗劍,在使用者的舞動下刺進了〈琉庫魯達〉口內。

  血盆大口因雙刃劍的寬度而作出進一步的擴張,被劍刃劃傷的口腔內部,流出了深綠色的血液,這個狀況,單是看也令人毛骨悚然。

  被劍所卡住,不能開合的口部作不出咆哮,〈琉庫魯達〉只能用嗓子發出低沉的叫聲。

  「這樣就……完結了!」

  用帶著疲累的聲音如此說,直仁扣動了鎗劍的扳機。

  砰!

  明亮的鎗聲,從藏於〈琉庫魯達〉口內的鎗口發出,〈琉庫魯達〉的身體作出痙攣,踏住牠的直仁也為之有了搖晃。

  砰!砰!砰!

  在站穩後,直仁又扣下扳機發出另一發子彈,每擊出一發子彈,〈琉庫魯達〉就會作出一下痙攣,並且從雙顎湧出大量深綠色血液。

  砰!砰!

  直仁總共扣下了六次扳機。〈琉庫魯達〉早在直仁擊出第三發子彈時就沒有動靜,現在的〈琉庫魯達〉一動也不動,頭上餘下的五隻血紅色眼睛已經失去了殺氣和光采。

  腳邊早沾染上代表災獸的深綠色血液,但直仁卻毫不在意。拿著黑鐵色鎗劍的手漸漸放鬆力度,在主人的意志下,黑鐵色鎗劍化為光點,消失於這個空間。

  

  *

  

  沒有走掉任何一個鏡頭,全部也映照在瑞音的眼裡。

  不論是〈琉庫魯達〉突然的襲擊、直仁憑空變化出劍,以至〈琉庫魯達〉解決災獸——這一切,瑞音彷彿連眨眼也忘記了似的,全部記錄於瑞音的雙瞳之中。

  難以置信、非現實——這類感覺從瑞音的腦中溢出,然而在瑞音心中,卻有在此以上的真實感和恐懼。

  就算害怕到不想承認,但瑞音還是很清楚,自己經歷的並非夢境,看到的也不是幻覺。一切也是鐵一般的事實。從剛才開始,她便一直坐在地面上沒有站起來,白色的裙邊早已泡在洗擦著地面的雨水之中,冰冷而緊硬的地面,也使直接觸碰地面的雙腿很不舒服。但是此時的瑞音並沒注意到這些。

  瑞音的目光,全放在直仁的身上。

  那個能力、能壓倒災獸的能力……

  沒有錯,那是自己一直想去觸及的存在——名為基因御者的存在。

  在瑞音的注意下,直仁踏出蹣跚的腳步向瑞音走去。走到瑞音的身前,直仁向伸出了自己沒有受傷的左手。

  「謝謝……」

  瑞音下意識地道謝並握住了直仁的手,站起身子。

  但直仁卻沒對這句道謝回話,反而是用冷冷的語氣說:

  「立即離開這兒,還有,把現在看到的全部忘掉。」

  和平時和善的態度不同,直仁的口吻帶有命令性。

  直仁那雙深棕色瞳孔,就如灑落於身體的雨水一般冰冷。瑞音被這種迫力壓倒,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然而,直仁的下一句話,卻用截然不同的語氣說出:

  「回去吧,這不是妳應該身處的地方。」

  在直仁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那是一個彷彿看往遙不可及之地的淺笑。

  

  *

  

  回到位於六樓的公寓,瑞音在第一時間走進自己的房間。

  沒理會自己全身上下也濕得通透,瑞音把體重全部交給早上整理好的床子。

  依附在瑞音身上的雨水,漸漸濡染於床鋪之上。

  雖然心裡明白這樣會把床鋪弄污,而且再不洗個熱水澡暖暖身子會很易感冒,但瑞音卻沒有半點要離開床鋪的意思,臉向床鋪把整個人埋在軟綿綿的被子上。

  在直仁的一語之下,瑞音離開了災獸出現的場所。

  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的?計程車嗎?走回來的?還是坐巴士?

  想不到……倒不如說,沒有去想的心情。

  「直仁同學…他是基因御者……」

  瑞音再一次認定這個事實。

  極其複雜的心情在瑞音心中湧現。那是一種說是低落並不正確,說是恐怖也不對,說成驚奇又不能表達,說成無奈也達不到意思,就像把數百種想法合拼在一起般的心境。

  一言既之曰——難以言諭,這種心情代表了什麼,就連瑞音自身也不清楚。

  不過,瑞音總算明白到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根本什麼也沒搞懂。

  完全憑直覺冒雨跑出速食店,然後在邊界附近親眼目睹直仁使用力量的光景。

  見識過基因御者的力量,也和基因御者——直仁見面,這早就滿足了瑞音的初衷。

  原本,瑞音以為只要這樣做,多少能暸解到一些事。

  可是,事實卻不是這樣。在身為基因御者的直仁面前,自己除了注視他的身影外,跟本什麼也做不到、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什麼問題也問不出來。

  而且,她也弄不明白自己想弄清楚的,究竟是什麼事。

  ——我……究竟是為什麼想見到基因御者?見到面後,又想在他們身上追求什麼?

  眾多的疑問,衍生出一個問題。

  ——自己,究竟想向直仁同學追求些什麼?

  瑞音再一次在心中質問自己。

  然而,房間內唯一的聲音——雨點打在窗戶上發出的聲響,並未解答瑞音心中的疑問

  只有彷徨的感覺,停留在瑞音心中。

  

  *

  

  在日晴市的邊界之內,停泊了一台主色為深藍色的直昇機,在機身的外面,還用白色漆上〈鋼欄〉的字樣。

  負責駐留現場防止突發事故的直仁,此時正身在直昇機內,用準備好的毛巾擦拭頭髮和身體。在解決災獸後,善後的工作和屍體處理就是其他人的工作了。

  雖然頭髮是大致上抹過.但身體和衣服就算怎樣擦也乾不到哪兒。

  因為感到厭煩而放棄擦身的行為,直仁把早已濕得和衣服沒兩樣的毛巾放到坐位旁邊。

  隔著強化玻璃製作的窗戶,直仁看到外面的景色。

  平時連人影也不怎麼見到的這個貨倉區,此時正有數名穿上雨衣的人正圍繞在災獸屍體的旁邊,他們是負責善後工作的〈鋼欄〉局員。

  在〈鋼欄〉的直昇機到達之前,瑞音已經遵從自己的話離開。

  當時,直仁還很擔心瑞音會不聽話,但瑞音倒是離開得很乾脆,什麼也沒問。

  雖然這是最好的局面,但是直仁總覺得有點忐忑不安。

  瑞音是個乖巧的女孩,就算是待在學校時間不多的直仁,也能在短暫的相處間知道這點。

  不過——

  「也太乖巧了……」

  至少,直仁並不認為乖巧和言聽計從之間能劃上等號。

  瑞音想去追尋一些「什麼」,直仁最後見到瑞音之時,她應該還未找到那個「什麼」。

  有某種目標的人,就算有多乖巧,但直仁還是不覺得會輕言放棄。

  不……還是別想太多吧。

  想了一會,到最後直仁下此結論。不管怎樣,只要不再和她有近距離的接觸就好,如果直接找上〈鋼欄〉,自己那個能幹的上司總會有辦法處理。總之,並沒有自己需要擔心的事。

  不安的感覺雖然揮之不去,但直仁還是決定把它無視。

  直仁拿起置於坐椅旁的礦泉水,打開蓋子喝了數口。

  雖然身體表層充滿了多餘的水份,但體內的水份卻在剛才的戰鬥消耗了不少。

  短短數秒之間,樽裝礦泉水內的儲水量已經沒有了一半。

  而就在這時,直仁褲袋裡的手機傳出鈴聲。

  直仁伸手進褲袋取出電話,這個小小的動作,使他才發現自己還未替手臂上,那個被〈琉庫魯達〉爪傷的傷口做處理。

  爪痕也不算深的傷口已經止住血,而爪痕附近的血跡也大致上被雨水沖走。

  剛才擦身時也沒發覺到……

  畢竟,傷就是這樣的東西,只有受傷的一剎那會特別痛,身體很快就會習慣痛覺,之後就只會有種彷有彷無,半麻半痛的感覺剩下。

  直仁用沒受傷的左手按下了接聽鍵,然後用肩頭和臉頰夾住電話。

  「有什麼事嗎?榕樹先生?」

  一邊發問,直仁一邊在手邊尋找繃帶。他記得〈鋼欄〉的直昇機內應該放有這類醫療用具。雖然現在不覺得很痛,但傷口的包紮還是不可以偷懶。

  基因御者雖然能使用一般人使用不了的能力,但基因御者並不是超人,身體也是會生病、傷口處理得不好還是有受到細菌感染的危機。

  「就在剛剛,總部空運的那些貨物送到了,現在正進行整備。」

  從電話中傳來,榕樹的聲音如此說道。

  「是嗎…那、進行轟炸的時間定下來了嗎?」

  拉開前方椅子背後的置物箱,直仁在裡面發現了繃帶和消毒藥水等等醫療用品。

  「明天的深夜,正確來說已經是後天吧。明天的夜晚十時想請你到分部中集合並和善後的工作班隊前往錐端山的山腳。」

  「我明白了。」

  一邊用繃帶包紮自己的傷口,直仁一邊回答。

  雖然說轟炸的工作上,直仁是完全幫不上忙,但日晴市之外的地方畢竟很危險,為了保障善後工作班的安全,基因御者的同行始終是必須的。

  「抱歉了,明明知道你後天要上學。」

  「放心吧,榕樹先生,我的體能還沒差到熬夜一、兩天就會倒下。」

  「這我是知道……不過——」

  說到這兒,榕樹的話止住了。

  「怎麼了?」

  「……不,恐怕是我的杞人憂天而已,別放在心上。總之,要說的就這些而已,我還有工作,先掛線了。」

  之後,掛線的聲響取代了榕樹的聲音。

  還未完成包紮,雙手也沒空閒的直仁,放鬆了夾住手機的力度,讓電話自然地落到旁邊的坐位。

  到最後還是沒有對榕樹說出瑞音的事。

  直仁並不希望瑞音和〈鋼欄〉、和基因御者、和自己扯上更多的關係。其實也不只瑞音,一般人還是不要接觸太多這些事較好。

  不可以陷得太深,不然只會令自己回不到平凡的日常而已——直仁實在不想見到這個情況出現在瑞音,或是其他人身上。

  看來,我還是……

  直仁在心中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

  

  在公立醫院的洗手間中,少女靜靜地聽著手機傳來的每一句話。

  少女身上穿無袖的白色燕尾上衣和短牛仔褲,很配合她及肩的微曲髮型。

  「……是的,我知道了。」

  少女——菱向手機的對話器如此回答,之後便把電話掛回頸上,長長的帶子讓手機的位置落到她的腹部。

  在輕嘆一口氣後,菱離開了洗手間,走出走廊來到一間病房之前。

  連門鈴也沒按,菱便打開了房門進入室內。

  房間內的擺設一目暸然,白色的床鋪和旁邊的小櫃子,櫃子上置有水杯和水瓶,完全沒有多餘的東西。

  在床鋪上,有一個年齡比菱大上約三、四年,大約二十歲的青年正躺在上面。

  察覺到有人進門,青年沒有動用身體,只是把頭轉向門口的方向。

  擁有一頭烏黑的短髮,相貌看似普通,但咖啡色的雙瞳卻散發著凌厲的視線。簡單來說,就是看上去絕不好相處的那種人。

  少年的上半身和額頭也綁上了繃帶,身體各處貼滿了紗布,看起來就是一副從高處掉下來卻奇蹟得求的人沒兩樣。

  「等很久了嗎?」

  菱滿臉笑容地向滿身也是繃帶和紗布的青年——修一說道。

  只見修一輕輕搖首表達「不是」。

  「也不是,是誰打給妳的電話?」

  「我聽誰的電話也沒關係吧,還是說……修一你吃醋了?」

  菱並沒有坐在放於旁邊的椅子上,而是坐在床子的邊緣。

  「誰會為了這種事吃醋啊。真是的……」

  最後的一句話,修的聲音明顯地變小。

  啊啊……還真的猜中啊——菱如此想著,臉上不禁露出一副沒好氣的表情。

  「人家有點傷心呢,修一竟然這麼信不過我……」

  口上這樣說著,表情也裝得很有樣子,但其實菱倒是有點高興。

  不過修一倒是慌張了起來。

  「不、不是這樣啦!就是說,我有點在意而已……」

  修把頭別過去,背靠菱並說著。

  「嗯,我知道。」

  雖然看不見修一的臉,但菱卻想像得出他臉紅害羞的樣子,想到這兒,菱不禁噗地微笑了一聲。

  「說起來,傷口還會覺得痛嗎?」

  覺得玩笑已經開夠,菱如此問道。

  「和一開始比起來,現在是不怎麼痛了。倒是啊,一整天躺在床上身體可是會生鏽的。」

  修一的視線停留在白色的天花板上面,看住這塊一成不變的景色,已經有一個星期之久。

  「人的身體雖然有鐵質,但可不會生鏽呢。」

  「是比喻啦,比.喻。啊啊,真想快點離開這個充滿藥水氣味的環境,人果然還是呼吸新鮮空氣最好……菱,妳在笑什麼?」

  把目光從天花板轉到菱的臉上,只見菱的噗哧地笑了一聲。

  「不,修的話讓我想起一個朋友而已。你說的話和她說的話很像。」

  「哦……」

  雖然修一並不知道菱所說的朋友是誰,但只要能看見菱的笑臉,就算是修聽不懂的話題,他也不會覺得沉悶。

  之後,菱向修一說明了自己的近況,雖然盡是一些和修一扯不上邊的事情,但聽起來他覺得還挺有趣味的。

  「不過啊,聽說修一遇到車禍時,我一時間還不知怎麼樣。」

  話題在修一不為意的期間,轉到這件事上。

  「又不是菱妳受傷,不用想那麼多吧。」

  「可是……人家會擔心啊……」

  在菱的臉上,露出了一副帶點悲傷的表情。

  如果可以的話,修一實在很想伸手去撫摸她的頭,但現在他的身體狀態卻不允許他這樣做。

  「別擔心啦,我的身體強健得很,這點傷才死不了人。」

  「昏迷了數天現在又躺在床上的修一,說這番話實在沒什麼說服力就是了……不過,謝謝你。」

  笑容又回到了菱的臉上,果然像菱這類女生還是比較適合笑臉——修一在心中如此想著。

  就在這時,門鈴的聲音在室內響起。而這聲音也打斷了屬於二人的時光。

  「?會是誰呢?」

  修的聲音顯得有些不爽。

  沒記錯的話,診察的時間還未到,那就是說按門鈴的並非醫生或是護士。而除了菱以外,修一也沒有一些會特地來探望自己的朋友。

  不過,不管怎樣,和菱獨處的時間被打斷,這使得修在腦中發了一點嘮叨。

  「我去開門。」

  體諒到修一的身體狀況,菱站起身向門口的方向移動。

  待了數秒,菱回到修的視線之內。

  而在菱身後的人,不禁使修大吃一驚。

  進來的,是一個年約二十多至三十歲的男人,看上去並不健壯的身體上,穿著整齊西裝,清秀的臉孔看起來有一種病弱的感覺。

  男人的手上,正捧著一束花。

  「看來你很健康嘛,修一。」

  「……托你的福呢。」

  隔了一段時間,修才能夠作出回應。

  「修一,這位是?」

  這時,站在旁邊的菱向修詢問。

  「啊……他是我公作上的上司。對了,菱,如果可以的話……」

  接下來的話,修一就算未說出來,菱也明白了個大概,並輕輕向修點頭示意。

  「我也想起有點事要做了,修一,我改天再來探望你。兩位請慢。」

  語已,菱就轉身離開了病房。

  房間之內只剩下修和穿西裝的男人兩人。

  「又聰明又年輕,而且還很可愛呢,女朋友嗎?」

  男人逕自坐到椅子上,並把手上的花束放置於床旁邊的櫃面上。

  「你不是來問這種問題吧?榕樹。」

  修一以一種和眼前男人——榕樹相反的認真語氣問道。

  眼前這個作為特殊武裝防衛機構〈鋼欄〉日晴市分部部長的男人,不會只是為了探病和愚弄自己來到這所醫院。首先,就修一所知,他並沒有這種時間。

  「哈哈,也是。這次來的目的,是有點事和你說。」

  「是什麼事了?」

  「那就是——」

  榕樹開始訴說。

  由總部把命名為〈石中劍〉的熱壓炸彈運過來,並要求對錐端山研究所進行轟炸,以至到決定明天深夜開始作出行動——榕樹把這些事情一一告訴修一。

  「你倒是聽得很冷靜嘛。」

  「總部愛亂來又不是第一天的事,當局員已經數年了,不習慣才怪。」

  修用一種帶有諷刺味說的口吻說。

  說起對總部的不滿,修第一件想說的就是日晴市分部的狀態。

  日晴市雖然不是大都會,但也未淪落為鄉間小鎮,要守住這樣的一個市鎮,日晴市〈鋼欄〉分部是長期處於人手不足的狀態——尤其是對災獸的主力,基因御者方面。

  「你的不滿我也不是不明白就是了。」

  榕樹也附和著修一。

  在約一年之前,鎮守這市鎮的基因御者就只有LV.D的〈無影〉以及LV.B+的〈紅〉,也就是修一。榕樹雖然有發出報告書要求總部派遣基因御者前來日晴市,但只有兩名基因御者的情況仍然持續了接近一年之久。

  在一個多月以前,〈百劍〉——直仁雖然在總部的指派下來到這市鎮,而且他的實力也不負LV.A之名般強悍。但是,說到底,增加的人手也只有他一個。

  就算怎樣計算,像日晴市這樣的市鎮,至少也要有十名基因御者留守……當然,榕樹和修一也知道這種狀況就和作夢一樣。

  「說回來,這次需要我的幫忙嗎?」

  「我也很想你能幫忙,不過這次你就休息一下吧。」

  看著全身上下也紮上繃帶,躺在床上連坐起來也做不到的修一,榕樹作出這個回應。

  「被人這樣說還真不甘心,尤其是這句話經你的口說出就更甚。」

  修一也沒就此罷休,雖然現在動彈不得,但他的口吻依然和眼神一樣凌厲。

  會令修一有這種想法也是沒法子,畢竟榕樹那副瘦弱的臉孔比自己更像醫院的常客。

  「哈哈。就算話中帶刺,依然改變不了你傷還未好的事實啊。」

  「話中帶剌的是你好不好……」

  修一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榕樹雖然聽到這句話,但並沒有表示什麼特別的感情。

  而此時,榕樹從椅子上站起身。

  「總之,我要說的事大致上就是這些。」

  榕樹的腳步漸漸往門口走去。

  雖然很突然,但修一也知道他是多忙之身,所以修一也沒說什麼,再加上和一個男人待在同一間房房也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在榕樹快要離開修一的視界之前,他停下了腳步,並開始說:

  「對了,剛才那個女孩……」

  「是菱嗎?怎麼了?」

  在榕樹的口中提起了菱的事情,這使修一很在意。

  ——究竟是什麼事?修等待著榕樹的下一句話。

  大約過了十秒,以說話間的停滯時間來說,這個時間並不自然。

  「……不,還是沒什麼。好好珍惜她吧。」

  「這才不用你說。」

  「也對,那我就告辭了,打擾了你和她的時間還真抱歉。」

  話畢,皮鞋踏到地面的腳步聲漸漸離開了室內。

  

  *

  

  張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漆黑。

  甚麼也看不見,一片的暗寂。

  視線很快就習慣了漆黑,能夠在黑暗中看見事物時,瑞音才頓然明白自己身在房間之中。

  她稍稍側過頭,看往房間唯一的窗外。窗框外,是代表黑夜的暗淡顏色;而天空,則下著微細雨點。

  ——已經夜晚了啊……

  為了確認現在的時間,瑞音把裙袋中的手機取出,並按亮了螢幕。

  對於習慣了黑暗的雙眸,螢幕的光線實在有點刺眼,瑞音微微地瞇了一下眼。

  「三時四十七分……」

  瑞音用如夢初醒的聲線讀出了電話彩屏上顯示的數字。

  發亮的螢幕上,公整地表示A.M.03:47。

  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睡著的?——瑞音己不起來,她只是記得自己回家以後就伏在床上,之後的事大概是因為睡了而沒有印象。

  身上的衣服也已經乾了。

  她還記得,自己剛回家時是全身上下也濕透,但現在身上己經沒有了濕答答的感覺。

  瑞音沒有動用身體,憑感覺確認身體的狀況。

  剛起來,頭腦有點不清醒,但倒是沒有頭痛和頭暈。

  ——還真虧我沒有病倒……

  看來,就算運動做得不多,但自己的抵抗力還算不錯——瑞音半自嘲地想著。

  衣服雖然早就穿在身上,而且從貼身傳來的感觸也知道衣服已經乾透,但瑞音還是本能地用手撫摸了自己的裙子作確認。

  這個舉動,使她碰到了穿在裙子上的外套。

  「……」

  這件外套的原持有者,是自己一個名為直仁的同班同學。

  同時,這件外套的主人,也就是直仁,他正是災獸的剋星——基因御者的一份子。

  瞬時出現,在直仁手中舞動自如的劍,瑞音知道那就是直仁的能力。

  在一瞬間,瑞音有想過那些會不會只是自己的想像,其實全也是作夢。

  但是這個想法不到一秒就被否決,自己身上穿著的外套,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切也是真實的——否則,自己不會混亂到穿著上街時的衣服撲倒在床上。而且,那種憾動心中某些事物的真實感,用作夢和幻覺根本就不能解釋。

  縱使還未完全接受,但瑞音沒去找藉口來逃避現實。

  「……先洗個澡吧。」

  為了令剛睡醒腦袋變得清醒,瑞音從床上起來,走出房間並走進浴室。

  在細小的脫衣間把身上的內外衣物脫下,瑞音走進了浴室之中。

  把水龍頭扭開,頭上的蓮蓬頭開始噴灑出熱水。

  溫熱的水灑落在瑞音的頭上,然後順著白皙的肌膚滑至身上的每一個地方。

  瑞音閉上雙眼享受淋浴帶來的舒適感,暫時先把煩惱的事置儲腦外。

  

  *

  

  洗完澡,瑞音身上換上了一件白色的圓領上衣和深藍色的短褲,以一副輕鬆的打扮走出客廳。

  因為之前已經做了充份過度的睡眠,所以即使現在是半夜三更,但瑞音卻沒有半點睡意。

  在亮著了電燈的客廳,瑞音坐在沙發上,拿起手邊的遙控器,把遙控器指向液晶電視並按動了印上「ON」的按鈕。

  電視發出的聲響,為只有瑞音一人居住的房子帶來有別於雨聲的音色。

  但她的心思根本思毫沒有放在劇集之上。

  思路變得清醒以後,瑞音思考的果然還是直仁的事。

  不過,現在的瑞音已經不會像之前一般混亂。

  ——自己,究竟想向直仁同學追求些什麼?

  問題的答案,就算想再多也沒有湧現,所以瑞音決定先把這個問題放置。

  現在瑞音所思考的,是別的事情。

  下次見到直仁同學的時候,究竟該擺出什麼臉孔呢?

  瑞音和直仁在同一所學校就讀,而且更是同一班級的同學,座位又相隔不遠。

  雖然說直仁是蹺課常習犯,但只要她和直仁也身為天征高中的學生,那早晚也會有碰面的機會。

  在那個時候,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即使被告誡要把一切忘掉,但是——這種事根本不可能忘掉。

  結果,瑞音整個晚上也在思考這些問題。不過,答案就和自己放置於腦袋深處的疑問一樣,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