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_借屍還魂

本章節 5753 字
更新於: 2019-03-24
  「打算殺掉我的人……是海絮。」

  「你說什麼?」青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海絮?」

  「沒錯,雖然長相和以前完全不同,但是那個深綠色眼睛……我不可能看錯,那是海絮的眼睛!是海絮殺了我的!但是這很奇怪啊!」

  張凌回憶起被攻擊的當下,口氣因過份激動而高揚,高分貝的失聲鳴叫:

  「──因為海絮早就已經死了!」

  青時的後腦勺彷彿被鈍器重擊似的,鼓膜嗡嗡作響,久久無法回神。

  他深刻地嚐受到某種凍徹骨頭的嘔心感隨著神經傳導到每一滴血液裡,張凌的哭吼聲不絕於耳,聲音在他的腦海裡炸裂出無數個火花。

  「……混帳東西,你在說什麼鬼話?」回過神來時,青時早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扯住張凌的衣領對他低吼:「給我搞清楚……敢隨便開這種玩笑,我可不會放過你!」

  「海絮死了,而且是前一陣子發生的事!我敢保證,而且那時候還被刊登在社會新聞上……不只是我,你還記得國中跟我們同班的李旭良吧?李旭良正好和海絮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是同事,李旭良也證實了那個跳樓的死者就是海絮本人!我才沒有說謊!」

  張凌早就遺忘自己遊走於生死之間的身份,不甘示弱地怒瞪了回去。

  「一個死人突然出現在面前,還企圖殺了我,這怎麼想都很詭異吧?!」

  「你到底……在說、什麼?海絮她……」

  擊掌聲迴響在長橋。

  響亮的拍手聲宛如救命繩般,把血液全集中在腦袋而呈現半暈眩狀態的青時捉回現實。青時重新將渡川的濕潤空氣吸回肺腔裡。

  拍手的人是琉維。琉維早就褪去了平日的嘻笑神情,歛起碧綠色瞳眸,淺杏色的短髮隨著若有似無的冷風稍微飄揚。

  「小路仔呀。」琉維確認在場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後,停止拍手,對身旁的少年使了個眼色,「幫姐姐把這活人支開,隨便帶他去哪晃晃吧。」

  路希安罕見地沒有多做表示,單單說了句:「我知道了。」就抓起張凌,強行把他帶離長橋。

  如今,現場只剩下青時與夏佐、琉維、以及從頭到尾都噤聲不語的棣棠。

  琉維滿意地環顧現場的同伴們,一聲彈指,眼前的空間立刻切開一道黑色裂縫。待裂縫開拓成足以容納成年人的寬度後,琉維朝後方一瞥。

  「夏佐,把新人小朋友帶過來,該談正事了。」

  語畢,他率先走進了黑洞裡。

  ※

  天使死神經常使用的傳送用黑色裂縫,每次開啟時均會消耗精神力導致施術者的疲倦,因此除非是前往現世或是非常狀況,大眾還是習慣用步行等交通工具移動,這麼一來也較符合生前的習慣。至於夏佐為何有時用雙腳移動,有時卻又仰賴傳送空間,全取決於他當下的心情。

  琉維將一行人帶往管制局內部的某間隱密小房間裡。就空間擺設而言,推測似乎是間會議室,門窗大門緊鎖,地面鋪滿吸收腳步聲的地毯。青時偷偷敲了一下身邊的牆壁,看來隔音似乎不差。

  琉維平日的便服不外乎是改良過打版樣式的中國式長袍,自右肩為分界的兩衽顏色不同,衣袖也改為容易活動的窄口,一頭隨意束在腦後的淺杏色短髮,如此裝扮讓人無法辨別究竟生於什麼時代。

  這位儼然從舊時代裡走出的年輕人,此時正熟練地使用會議室裡的投影機與投影用白板,這格格不入的景象讓青時難以進入狀況。

  地位與琉維平起平坐的棣棠也在另一方準備某些資料,嬌小的身軀半截埋進了演講桌裡。棣棠給人的印象似乎較為寡言,青時不太敢主動向她搭話。

  「那麼準備就緒的話,就直接切入重點了。」琉維確認在場除了青時以外的人頷首表示同意後,開始提問:「青時小朋友,你記得不少生前過往吧?生前的記憶停留在哪?」

  「為什麼您會知道……是夏佐告訴您的?」

  「你當我在這裡混多久了?姐姐我好歹也算是局裡的老成員。」琉維嫌無趣地檢查自己磨到光亮的指甲,保養得宜的指緣一丁點肉刺也沒有,「我直接問你吧,你還記得當初那個害你差點喪命,叫做沈彥的校園殺人犯嗎?」

  「……嗯。」

  「沈彥被逮捕的後續呢?」

  盤旋在青時腦中的只有海絮的死訊,光是回想起剛才張凌發狂吼出來的話語,他只覺得雙眼渙散糢糊,血液全數奔騰到腦部的緣故,指尖反而冰冷發麻。

  青時甩甩頭,逼自己重整思緒。

  既然琉維會一反嘻笑,嚴肅著臉把他帶來這裡問話,就代表整件事一定和海絮有關聯。他忍下胃部的酸楚,低聲回答:「我記不太清楚了……應該說新聞報導都寫得很曖昧,只有聽說沈彥接受偵訊的時候猝死在監獄裡,其它就不記得了。」

  「現在告訴你沈彥的死法吧。」琉維用雷射筆在投影板上畫了個圈,目前投影在白板上的正好是殺人犯沈彥的大頭照,「一夜之間人間蒸發,血液指紋樣本全數被抹消,連蠟化的屍體都沒留下。」

  青時反射動作就是把矛頭指向因為手銬而被迫站在自己旁邊的夏佐,「……你幹的?」

  「干老子屁事。」

  「死後的沈彥靈魂不知為何飄到了渡川,正好被夏佐回收,當中夏佐這個混蛋沒經過相關單位的審判就擅自把沈彥的靈魂扔進緣覺庭裡了,這是後話。夏佐老弟,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之後記得把悔過書交上來。」

  琉維用雷射筆的紅點軌跡在夏佐臉上轉了幾圈,等待對方「嘖」一聲當作認命後,接著說道:

  「沈彥的靈魂,是黑色的。」

  「……黑色?」

  「沒錯,漆黑混濁到無法透光。再怎麼充滿業障,或是犯下重罪,骯髒到極點的魂魄都不可能會是這種顏色。」琉維重新把視線調回投影影像,「經過一連串調查後,我們發現──沈彥其實是二十年前的死者。」

  青時瞠目啞口,「這種事……怎麼可能?」

  「沈彥於二十年前死亡,當年生前犯下罪刑的緣故,魂魄被囚禁在無間塔裡贖罪。接著不知是誰從無間塔裡把沈彥的靈魂偷渡出來,注入到別的肉軀上,讓沈彥以死者的身份重新『活』了過來。」

  「您這種說法,簡直就像是……」

  「沒錯。」

  琉維不動聲色,吐露出真相:

  「──借屍還魂。」

  他的嗓音消散後,室內回歸寂靜。夏佐與棣棠的神色未免太過冷然,想必是早已知情。

  「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把靈魂從無間塔偷渡到現世,又是運用什麼手段讓死者復甦,目前都還在調查階段,也不排除兇手就是兩界的居民。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沈彥並非借屍還魂的第一個案例,經過私底下的清算統計,我們發現至今為止無間塔囚禁的靈魂數量有落差,當中有些靈魂下落不明,形成呆帳。」

  聽聞到這哩,棣棠面色有難,低吐了句:「……很抱歉。」

  琉維聳聳肩,「說什麼話呢,不是小棠的錯。」極為自然地伸手摸摸她的頭以示安慰。兩人身高差距頗大的緣故,這副模樣有點像是寵溺妹妹的兄長。

  棣棠總是帶有生澀的面容登時起了股若有似無的紅暈,她避開琉維的手,言歸正傳:「為此,典獄課才會和獵魂課合作,加強無間塔的戒備。」

  「……這該不會就是老子間接被抓包的原因吧。」夏佐哼了一聲,私下做了這種協定也不通知他,原來他被抓只是順便。

  青時反芻當時突然遭受沈彥襲擊,以及最後在醫院制伏沈彥,一番對峙下自己反而差點因衝動差點殺害對方的光景。那掛著蠟黃肌膚與混濁眼珠,體溫低如霜雪的肉軀,是藉由屍體復活的二十年前的亡者?

  「你們的意思是……借屍還魂的靈魂會變成黑色的,然後還有其他像沈彥那樣的人?」

  「沒錯,至於這些透過借屍還魂而死而復生的存在,我們稱之為『夜叉』。」

  青時像是鸚鵡學語般重複了一次:「……夜叉。」

  「夜叉的外貌與氣場均和一般人類無異,由於是透過未腐爛的屍體蘇生的緣故,容貌、臟器、生理機能都尚存,但是似乎用不著運作生理機能也能活動,自然也聞不到屍臭。目前可以辨別夜叉的方法嘛,只有一個。」

  琉維指指自己的胸口,心臟的位置。

  「夜叉的左胸口,會有著暗紅色彼岸花的刺青。是為借屍還魂的印記。」

  「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本大爺扒開來看過了。」夏佐毫無隱瞞的意思,「沈彥,還有至今為止其他夜叉,心臟位置都開著彼岸花的印記。」

  「不只如此,青時小朋友,你並非第一個被夜叉攻擊的受害者,除了你以外,現世也有不少生者因夜叉而喪命。」琉維一手敲著電腦鍵盤,投影螢幕登時轉為了靈魂結晶的圖像,「這些被夜叉殺害的生者將會被夜叉身上強大的『業』給汙染,靈魂遭受罪業染色,散發出類似是瘴氣的黑色光芒。」

  琉維接著補了句:「生者的肉體是種屏障,我們看不見注入到肉軀內的靈魂色澤,這就是為何我們難以分辨夜叉與一般活人的緣故。夜叉也自有一套辦法隱藏業的氣息,混在現世的人群裡。但是死後的魂魄就不同了,夜叉的靈魂,以及被夜叉的罪業所染色的靈魂,由於褪去了肉體,顏色相當容易辨別。」

  一股發毛的預感油然心生,青時有預感琉維想說什麼,「等等,您的意思是該不會──」

  琉維不容置喙地頷首。

  「無論是歷經兩次來到渡川的你,或是剛剛那個叫做張凌的人類,魂魄都沾染著夜叉的業。」

  這個真相宛如雷擊般劈上青時的心臟。

  「你來到這裡還早,無法看清楚兩界居民的魂魄色澤,不明白是合乎情理。」琉維碧綠色、眼尾些許垂下的雙瞳不帶情感,「差點被沈彥殺害的你,還有剛才那個叫做張凌的人類,你們的靈魂顏色已經被染黑了。」

  雖不至於全黑,然而沾染汙穢是無庸置疑的事實。琉維說道。

  「懂了嗎?這就是為何當初本大爺和紫苑會到渡川找你的緣故,因為你的死和夜叉有關。要不是上頭的命令,老子可沒打算淌這渾水。」

  死者脫離了現世,失去的五感化為幻覺再度於兩界運作,這份幻覺過於真實,青時只覺得此時無論是在體內流動循環的鮮血,還是因腎上腺素激發而激烈跳動的心臟,都可怕得過份。

  他驚惶未定,瞪著身旁的紅髮青年,「那麼你一開始之所以會追查沈彥……也是因為命令?」

  「老子不是早就說過了?殺你只是順便。」

  「……那你們打算怎麼做?既然我的靈魂受到污染,就代表我和夜叉也有關聯,你們要把我處理掉嗎?」

  「慢著慢著,為什麼話題走向會變成這樣啊?」話題飛躍的太快,琉維無奈地揮揮手,「新人小朋友,從頭到尾都沒人說你非死不可吧?」

  「再說,你老早就死了。」寡言的棣棠補充。

  兩位大前輩投射過來的目光折騰了青時的氣焰,既然沒有打算對他出手,青時戒忌地換了個問句:「……那你們告訴我這些是為了什麼?是要我怎麼做?」

  「夜叉帶來的罪業雖會造成兩界負擔,但感染者仍為數不多的緣故,目前不至於使兩界的運作機制傾斜,你就儘管放心吧。再說你身上沒有出現任何異狀吧?只要正常,那就沒事,我們也沒打算把你給處理掉。」

  應該說要是真有方法能將兩界的居民毀屍滅跡,連靈魂也燒個精光的話,我倒想親身體驗看看──琉維悠哉地說了句風涼話。

  「比起你的處境,你現在更該關注的應該是剛剛那個沒死成的人類才對。」

  夏佐置身事外的態度再度將青時拉回脫序的現實。青時腦內的神經剎那間一齊繃緊。

  突如其來的,海絮的死訊。

  然而,被視為死亡的海絮,卻試圖殺害張凌。

  「你們是在懷疑……海絮是夜叉嗎?」悚然的預感刮搔著青時的脊椎,他再怎麼遲鈍也能推敲出在場所有人的揣測,「不可能,海絮怎麼可能死掉!她才不會──」

  「為什麼不可能?」夏佐義正詞嚴的吼了回去:「一個好幾年前就和你斷了音訊,突然出現在你面前卻完全換了張臉皮,又被剛剛那個沾染到黑色業障、半死不活的傢伙指認為兇手的女人,你有什麼證據斷言那女人是清白的?」

  他按住青時的肩膀,將他壓制到牆上,肩膀骨頭撞上服貼著壁紙的水泥牆時發出咚的一聲,伴隨著手銬鎖鏈的金屬音,骨頭的共鳴聲在青時耳裡嗡嗡作響。

  「你只是不希望她是兇手而已。搞清楚,這個世界可不是靠你的理想在運轉。」

  夏佐的聲音是壓垮青時幻想的最後一根稻草。

  青時吸一口氣,「放開我!」撞開夏佐的束縛,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打算就這樣拖著手銬向前走,把夏佐一起往門口的方向扯。

  琉維挑眉一問:「新人小朋友,你要去哪?」

  「……我要再見海絮一面。去找她,當面要她解釋清楚。」

  「你當老子會乖乖讓你過去嗎?」力氣驚人的夏佐輕而易舉就把手銬扯了回來,青時一併被往回拉,「沒經過准許的你,哪都去不了。」

  「不分青紅皂白就把這些鬼消息塞到我這裡來,又限制我的行動,你們到底夠了沒啊!」青時隱忍已久的理性終於斷裂,既然進退兩難,他自暴自棄抓著夏佐的衣領逼問:「你們就連當初帶我去我的喪禮會場也是做好計算的?為的就是和海絮接觸?這樣玩弄人很有趣嗎!」

  「少講得一副老子是狗,鼻子靈敏到可以嗅到夜叉氣息的樣子。老子對你的生平一丁點狗屁興趣都沒有。你的交友圈如何,唯一的朋友竟然會是個換了張臉皮的夜叉女,這些全部干老子屁事。老子從頭到尾只是聽命行事而已。」

  對峙之餘,有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在青時的血液中滋生。

  他產生種臆度:自己兩度來到渡川、被迫成為天使、甚至和海絮重逢,全都是經過算計的結果。

  這些不可解的陰霾越滾越大,形成黑色的雪球,而他的心靈就被包覆在這層漆黑的厚雪裡。四周的人淡然旁觀,卻無人願意對他伸出援手。

  他來到兩界的時間不長,眾人理當沒有幫助他的必要,他卻有種遭到背叛的苦楚。漸漸地,青時隱約感受到──這股遭受背叛的厭惡感像是一股冷流,沿著抓扯住夏佐衣領的他的手,順著血管,蔓延到他的心胸。

  儘管沒有直接的肌膚接觸,那股強烈的負面情緒仍擺脫外物,直接重擊了青時。

  夏佐像是也察覺到這份真相般,「死小鬼,誰准你碰本大爺的?」粗暴地打掉他的手。脫離接觸,兩人之間的鬥爭僅止於視線交織,彼此的眼神都滿斥著蓄勢待發的怒火。

  「天冥兩界內,夜叉一事目前也只有少數人知情,你打過照面的幾位天使死神正好都是局內人,所以我才會安排這些孩子多多照顧你。」琉維推測兩人之間似乎即將引發另一場紛爭,適時介入話題:「如何?透過調查夜叉而立下大功,今後的日子平步青雲也無非不可能。」

  青時當然沒打算出賣昔日好友來換取今後的安穩,他可不是這種惡劣卑鄙之人,他強忍住怒意問道:「……要是抓到了夜叉,你們打算怎麼做?」

  「夜叉的出現,無庸置疑打亂了輪迴系統。」

  借屍還魂。將犯下罪孽、理應在無間塔償還罪刑的靈魂,卻被注入到新的肉體以利蘇生。

  「你也不希望身邊的人死後又因緣際會復生,被迫以非人的姿態苟延殘喘在世上吧?」

  就某方面而言,夜叉說不定比我們天使死神還更像是活在地獄呢──琉維有些無奈地笑了。僅僅嘴角牽動,明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心中肯定也埋藏著不容小覷的黑暗。

  「總之要不要協助我們調查夜叉一事,你就好好考慮吧,青時小朋友。天使死神唯有時間不缺,為了你的朋友,也為了你自己,做出抉擇總是比較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