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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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22
  草原的溫度,在入夜以後,快速下降。

  一陣風曾吹亂了草原的秩序,如今,回復平靜了。

  平靜之中,卻又不平靜。

  有什麼東西,大力滋長著。

  在還沒有人發現的時候,在那個地方,人的心深處,大力滋長著。

  那裡,人們經常注目著,卻總是看不清楚。

  就像是沒有套入正確的公式就無法解開的數學習題,因為無法理解,所以運算不下去。

  好像特別冷。

  夜幕一落,便很明顯的感覺到:今夜特別冷。

  在兩人之間。

  一種原因不明的淡漠在知亞臉上。秦王離開後,伊哲警覺的附和這膠著局勢,靜靜跟在知亞身後。兩人沒說一句話,回到白堡。

  有某種解不開的心結引起知亞的對峙——伊哲卻情願知亞這樣疏離自己,當作是他對自己的懲戒。呼出知亞的乳名這件事,伊哲注意到時本準備好引頸就戮、迎接下一場訓斥了,沒想到秦王倒是挺欣賞的,反而是知亞表情怪怪的,好像不怎麼樂意。不敢去冒犯知亞獨處的意圖,配合的讓自己安靜的宛若空氣,只是希望他不要抑鬱著不吃東西。

  這一天在各自心事城牆裡過得不如以往困難,好像有一種還不明顯的改變讓氣氛不那麼糟。而這樣的變化正悄無聲息的使人失掉戒心。

  夜深時候,伊哲本能地醒過來。

  他還沒十分清醒時,還在盤想著:知亞出來了嗎?

  他望見盥洗間敞開的門,裡面燈光還亮著,同時意識到自己身上蓋著東西,低頭一看,聞到熟悉的氣味,這是知亞的衣服嗎?

  仔細端看,是知亞的外套沒錯。

  旁邊傳來平緩的呼吸聲,是知亞正側向著他這邊躺在被子上熟睡了,呆了半秒他才驀然明白過來,原來他等著等著坐在沙發上睡著了。伊哲一陣混亂,沒想到自己就這樣睡著了,真是失態。

  他慎重小心的上前,替知亞蓋上手中的這件衣服。

  沒預警地,知亞突然睜開了雙眼,彷彿從未睡著過,很快坐起身來。

  「秦先生,我……」

  知亞揮了揮手,一面鑽進被子裡,悶聲說:「伊哲,你去休息吧!幫我熄燈,拉上布簾,拉緊一點。」

  「我知道了……。」伊哲微弱應道。關燈前收拾餐盤,發現桌上的食物已經吃過了。

  他整理好廚餘後,回到自己寢室沒多久,床邊傳來十分微弱的震動聲。

  打開手機,發現近兩百通未接電話,趕緊接通視訊,對方看來十分焦急,快速比劃雙手。

  伊哲坐在床沿,輕聲說:「我沒事,讓你們擔心了,真抱歉。」

  畫面移動起來,直到停在另一個人臉上。

  伊哲掩不住倉皇的問道:「護佐,什麼事?」

  一個膚色黝黑的男子,端著大理石般堅硬的沉穩面孔,眼底有股灼燒的情緒,兩道炯炯發亮的光芒注視過來,靜默盯視伊哲兩三秒後,才暗聲說:「你明白秦王的用意了嗎?」

  「你是指他到草原來除了責問我之外,是別有用意?」伊哲打起精神來認真回問,以為他要跟自己討論什麼。

  「這麼看來,你已經明白了,所以才膽敢冒險…」他的臉孔一獰,殺人氣焰騰起在他橫豎的眼眉,壓聲低斥:「你若膽敢再拿自己的『使命』下賭注,萬一真的落到被革職的下場,你該怎麼辦?」他話一吐完,伸長手要拿什麼,原來是要切斷通訊。

  畫面一斷,伊哲沮喪的垂下雙肩,護佐對他生氣,這還是第一次。

  他無力地閉起雙眼,向後傾倒在床鋪上,伸手一劃,左手臂壓在額頭上,想遮擋什麼,屏息良久,才輕輕吸上一口氣。

  回想早上的情景,當他大膽說出那句話:「請您開除我吧!」至今還篤定不疑。

  什麼是賭注他不知道,也不敢嘗試啊。

  當直升機降落後,螺旋槳停止了轉動,他便知道,秦王的目的不是來接走知亞,這代表他不反對知亞繼續留在草原,否則他就要直接將人帶走了。

  像那樣子的怒氣,伊哲只覺得,他在為知亞設想,但我,更是為知亞著想啊。

  若是直升機降落後,螺旋槳沒有停止轉動……,不,這的的確確是一場賭注,我只是認真過了頭,沒有顧慮後果。

  是一句話就全盤梭哈的賭注,沒有死亡的恐懼,只有一心為知亞著想的念頭而已。

  想到這裡,伊哲倏然彈坐起來。

  他恍然明白了,就像護佐對他生氣一樣,知亞也在生他的氣。

  那句話可能傷了他的心。

  還有……「知亞,我這麼呼喚你了嗎?」伊哲獨自低語著。

  這樣的生活若繼續下去……他望向區隔兩人的牆,長長吐出一口氣,久久停止呼吸。

  不知知亞睡的好嗎,他想去探望,但是,今天是不恰當了。




  伊哲沒有勇氣過門探視,否則他會看見知亞不可能入睡的樣子。

  他的心仍然驚悸震撼,餘波不盡。

  請您開除我吧!……

  知亞……


  知亞的思緒一遍一遍反覆:萬一真的被開除了呢?

  重覆著同一件事,同一個問題,因為沒有出口,只好一遍又一遍想著。

  他坐在床沿,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樣鑽牛角尖,好像伊哲不惜賭上自己的職務也要維護他的立場是犯了天大的錯誤。

  彷彿不假思索,就把話說了出來,請開除我吧!他腦中脹滿對伊哲的疑問,你到底是替我設想過了頭,還是根本不在乎?——不在乎?不,我真的不能這麼想,伊哲絕對不是這樣。

  從那一刻起我就不能再這麼想。

  會離開的。

  會離開因為他驅離伊哲時語氣冰冷無情,那才是不在乎,伊哲真的無聲無息蒸發消失那一刻,他有多震驚。他已經知道伊哲是會離開的。鋼鐵般生硬的事實刺穿他的矛盾:他還去怪罪伊哲輕易說出願被開除的話?

  「請您開除我吧。」這句話被伊哲說出口那一刻,他感受到的衝擊是許多種失去的總合。

  伊哲回來也一樣,伊哲永遠也不會改變,是不會改變了。伊哲從來不問當年為什麼要將他驅離,也許他就算真的被開除,也只會遺憾沒有把工作做好。

  不想繼續忍受伊哲做著服侍自己的工作,像所有人一樣,把他裱框高掛,供奉成一個主人。那雙眼應該真摯而燦亮,為何一點一滴改變,好像防備著不敢流露自己的情感。

  糾不正這錯,滯在胸口鬱悶難挨,他想剖開身體,把感受狠狠割掉,他不要這感受。他不禁要想,真是夠了,伊哲難道不懂他的心嗎?真的只當他是一個主人?

  想到這裡知亞臉上皺攏出一個狼狽的神情。

  怔了住,他這是…在想什麼?

  他起身在房裡來回踱步,試圖避開心頭這股異樣,卻一直回想起來。

  十歲以前的伊哲,總覺得他可愛的很。最後一次看見伊哲秀髮披散的柔順模樣,那天陽光普照,伊哲看起來格外耀眼奪目,更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他從沒看著一個人心跳得這麼快,就像現在一樣,不知該怎麼想:這要衝出胸口的劇烈跳動是什麼。

  那一天……後來怎麼了?

  記憶在房門打開前中斷,要深想,卻好像要阻止他想這件事情,頭立刻痛起來。一陣陣閃電式的抽痛。知亞頑強的扶著額頭,鎖眉深想,企圖挖出回憶裡遺失的片段。

  那時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從那時起,伊哲養成束髮的習慣,越來越不流露真實的一面,像防範著什麼不要被看穿。

  一陣比一陣劇烈的頭痛,要爆裂腦門了。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讓伊哲變得——「嗚!」好痛!

  知亞悶哼一聲,雙手抱頭,躬身坐下。

  愈是想記起來,頭越是爆痛不止。愈是去想那一刻的情景,更是感覺異樣。

  每當想起,伊哲有一雙靈明的眼眸,照亮他的世界,自己卻不敢一直看著他,因為他會躲藏,眼中的情緒會消失不見,他的世界就會黯然無光,這真是世間最絕情的事。

  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對香香付出感情就容易多了,為什麼和伊哲之間就這般困難。

  和香香在一起時,事物都十分單純,沒有什麼是分不清的。

  該怎麼做才能讓事情變得理解一點,例如:此時的我正在想你啊,卻認為這是一個自討苦吃的念頭,因為你在眼前那面牆的另一邊而已。

  不是我要自掘墳墓,只是我說過了沒,我也曾認真的想將你從我腦中趕開,而且你一直都在假裝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我真的很頭痛啊。

  如果我這麼對你說話,你是不是從此不敢再看我一眼了。

  因為那是,你一直很害怕的,身份距離或……什麼使命的。

  香香說,我很在乎你……,不……,沒有那麼簡單就可以形容,問題其實是……我是誰呢?

  當他發現時,那個人已經和草原連繫在一起,緊閉的唇,哀慟的眼神,傷悲得不能言語,卻像在訴說一篇篇詩一般的衷曲。

  站在草原上,那一個人,不知是向著他,還是背著他。他不敢向前跨去,因為他知道,一靠近,那個人便會消失去。雖然距離如此遙遠,遙不可及,但知道那個人就在那裡,不會離開,他就放心了。

  心裡有種奇特的感覺,好像看著那人好幾輩子,都無法靠近。

  真希望這只是一時,不會永遠。

  可惜絲絲牽引是如此薄弱,一直望著地表的他,只能近乎入定的看著。

  藍天下,草原上,能感覺到,草原隨風捲成如濤的狂浪,拍打至他腳下的石版。——石版?忽然冷冰冰的觸覺促使他覺醒,他看見了長髮旖旎的倩影、紅色的淚滴、刺亮光明——

  許多事情碎屑般拼湊不及,一股熟悉的芬芳,侵進般撲鼻而來,他突然失掉畫面,納悶不解:他在這裡幹什麼?草原忽然漲高,流走了那個人,他努力向前游,芳香味濃烈,為什麼他還在這裡?他到底要做什麼?熟悉的香氣迫使疑念加深,他的疑心放任草原淹沒那個人。

  高升漲滿的草原,漸漸變為血紅色。一片血紅,血海般的草原,血……一目詭異的單色,使他掙紮起來,想要扭頭不看,卻發現自己閉著雙眼。

  揮之不去的血色,使他在床上翻覆難安,夢的手緊緊扣著他要將他挽留。

  妳還不懂嗎?你還沒想起來嗎?

  妳還在那邊嗎……

  不、不是那邊!

  坐起時伸長手抓不到長長的髮絲,一頭輕逸短髮加深錯感,夢裡的情緒還箍緊他的心,讓他一心想衝出去阻止什麼。腦筋混亂糾結。他糊塗了,那長長的髮絲呢?習慣性要遮擋長髮,卻抓不著,還滿腦子想著,怎麼回事?他到底要去跟誰說什麼?

  張開眼,一片漆黑深邃,只有門底縫隙透進一線光。

  不在地底下了嗎——心智慢慢理清了現實的感受——這是在臥房裡,我只是在作夢——沒有誰或什麼。

  跳脫夢境醒來後,知亞整個人還暈暈沉沉的,久久無法自己,感嘆的吁出一口氣,理不清思緒。

  手指穿插髮間,一次次陌生的手感,令他不解。步伐蹣跚的進入盥洗室,映在鏡面上的人影,嚇了他一跳,他已經忘了自己剪短頭髮這件事。瞬間清醒了,但他並不是因為自己的面容陌生而震驚,而是那一剎那,他以為自己看見的是父親。即使他們父子見面的次數少的可憐,但父親的臉孔卻深深記在他腦海裡,從來沒想過:原來他也像父親。

  他把水龍頭大開往臉上潑水,更仔細觀看自己的模樣,心底有著奇異的感受。

  端詳許久,他分析自己的相貌:那像母親的部分是不夠凌騰飛越的眼眉,還有白皙的膚色和髮色——他抓著髮梢看著,默默念著:「不是黑色。金髮,是母親的。」像自我說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