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土

本章節 2917 字
更新於: 2019-03-19
  車隊經過焦城時,遠遠地就能看到城鎮中央,立著大柱面向西北。柱上有人面雕刻,苦痛哀怨,嘴被刻成大張,有的還用二個鐵環左右旁拉,露出通風的嘴中洞。

  晉晴是第一次看到,自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於是在旁的秦風就開口道:「那應該就是示糧柱,又稱西北人柱。」接著他看著晉晴,沒看到理解的表情,他就繼續道,「這柱,是我大王攻破焦城時立的。」

  晉晴這下有表情了。她曾聽過雍王殘暴的事蹟裡,最有名的就是血屠焦陝,但沒聽過什麼柱啊?

  「你不知道?也對,咱都是王之子,這輩子可沒餓過一餐。你冀州又富裕,只怕更難以想像。」可秦風從小聽過很多倖存者說過,版本差不多都是,「聽說當年雍州內戰連年,到處飢荒鬧缺糧,活活餓死不少州民。王室把金銀珠寶都掏空了,還是買不到足夠的糧:因為糧商就地喊價!一袋糧在當時的價錢,拿到現在來說,都是天價。焦城一被攻破,那些糧商被洗劫的,可不只是金錢和糧食,還有性命。我父王要人把糧商全家大小,不分男女老幼,全綁在柱上。把嘴全用鐵鍊拉開,向著西北,讓他們吸風飲露,不給吃食,活活餓死。」

  晉晴聞言忍不住地再看了看那柱,這人臉圖案果然有老人家,甚至小孩……這令人十分不忍啊。

  秦風知道她心慈,只道:「那時在雍州,被餓死最多的就是老的小的……」

  隨軍的白乙在旁插了話:「誰家沒有老小?應該說雍州,本來很多人都有的。我本來有個最小的妹妹,才三歲……只要想到她當初,餓到皮包骨,連小手都抬不起來,就去了的模樣。我也想把糧商全家都綁上去,而且還要放一塊膜膜頭在他們面前。」總要叫你也嚐嚐,臨死之際,只有西北的大風,空響在肚裡的聲音。

  「你只死了個妹妹。」又有一個將領搭話,也不管惹了白乙的怒目,只慢慢道,「我家啊……唉,那年,餓到頭昏眼花沒忍住,摸了個窩窩頭一把,就那一下,連一口都沒咬到,就被抓去關吶。在牢裡沒等到死期,倒是等到了咱大王徵兵。拼著怎都是個死,就跟著翻了秦嶺去掠梁州。有命回來的,大王都分賞了搶到的財寶。我啊,那時多興高采烈,趕緊就拿去買糧。結果!居然只換到一袋糧啊,只一袋,就那該死的一袋,一袋還沒有我高的糧!」

  那人停了一下:「那時我多愁啊,怎麼辧?這點我吃都不夠,家裡人要怎活吶?我東想西想,想了老半天,沒招,只能硬著頭皮回家先。好了,這才發現擔心個屁!」那人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不知是太用力還是太好笑,眼淚都飆出來地道,「這下可以,從今以後,再也不用愁,再也不用牽掛擔心了,我全家早就都餓死了……」

  「那袋糧,根本養不活一家子的。」又一個人搭話,「所以,後來聽到大王又要出征,我趕緊就報上名要隨軍去。臨走時我還特地交代父母說:沒事我有大王照顧呢!交待他們別留糧給我,要他們好好拿那袋糧頂著,撐著等我回來。等到回來時才知道,我父親母親,竟捨不得自己吃,就把那袋糧一天一點的給弟妹吃,還留了一份,說是等我回去,要給我好好吃一頓……」那人拉出懷中的掛繩,上面擊著一小袋子,他翻出來,裡面都是白色的土。他神色帶著瘋狂道,「我父母倆人只吃這白色的土泥。他們說這樣就不餓了,然後,活活的,讓自己給這土,撐死。」

  「這是?」晉晴十分驚訝地問。

  「這是泥土,摸起來細滑,就像粟米磨出來的粉。本來是用來燒瓷的原料,不知那個餓瘋了的,把它拿來吃,居然發現吃了不會鬧肚子,還能不餓了。於是就有很多人,開始跟著吃。」秦風臉上並沒有掛著笑,只簡單地說,「可那只是一種錯覺,吃了能感到肚皮被填飽,可身體沒法吸收,更沒有辦法排出。所以最後會吃到腹脤,手腳浮腫,然後還是餓死。」

  那人的笑,即使在事隔多年後,仍帶著瘋狂:「那些糧商是我綁上去的!我因此造了業得下地獄,那不正好!我還要再尋到這些糧商,好好地問他們:為什麼,明明有糧食,卻不肯賣給我們,只因為你想要更多錢,想要更多的財寶,就要餓死我的家人!」

 ***

晉晴一邊想著白天的示糧柱,一邊擰眉看著冀州傳來的消息。突然眼前冒出一隻白晰的手,不聲不響地就拿走一只竹簡。她眼抬也沒抬,想也知道:又是秦風。她想著,或許是因為他父王是九州聞名的混世魔王,所以他才敢在血魔女的面前,如此的放肆自在?晉晴只淡定地繼續看著手上書簡。

  秦風看著晉晴蹙著眉的樣子,把書簡內容大約閲過,就幽幽地開口:「這份是請求開倉的。今年冬天來的早,看來各地都會缺糧。你讓人先去清點各家戶的收成,巡一巡要補多少,人才不會餓死,列冊上來後,再決定要開多少倉。」

  「怎不直接開了,讓他們領。」晉晴想起那白色的土泥,很是擔憂,「讓州民溫飽,乃王之大事。既有糧可用,何必讓人餓肚子。」

  「人都是貪的,若是官有糧放,管自己夠不夠吃,先去領了先。放任他們亂領,到時真要餓死的,領不到怎辦?」秦風一副笑你不懂事的樣子,「你冀州可是能自行買賣糧食的。在我雍州,大王可定了律法:買賣糧食是重罪!違者,買賣多少袋糧,就要綁在柱上多少天。聽說剛開始那幾年,在我大妃德政之下,飢荒沒再餓死人,倒是這個律法差點餓死不少商人。」

  晉晴偏著頭,仔細想著。

  秦風看她還在猶豫,便再道:「你跟大妃都是心太軟,啥都想照顧好,那如何讓州民們自立自強呢?糧倉不是給人民吃飽用的,而是有飢荒時,給人民一個活命的機會。只要沒餓死,明年為了不要再過這樣的苦日子,誰不會加倍努力耕種呢?」

  秦風接著又說:「所以糧呢,也不能直接發,要用借貸的方式給出去。借的,明年春耕收成後,就要還多少;貸的,可以服役代糧。一來是防止有人亂領,二來是能消耗多餘人力。總之,人要活下去,本來就要付出努力。天災不是民的錯,可也不是王招來的啊,沒有要王全權背起的道理。這本來就是要君臣民齊心面對,一起渡過。王要做的,是把傷害降低,使民可渡之。」

  「可姑姑說,荒政十二策,一曰散利二曰薄征……」晉晴想著這不就變相加重州役?會不會太擾民?

  「州役有很多種,舖路、造橋、築關防,這本來就是必要做的。讓無田事的農民把這些都做好,一來耕收時才不用調用人力。」秦風瞅著晉晴,他早想提這事了,「二來你州兵才能好好養精蓄銳,不用支援工事。這幾年無戰事,人心哪不思變,別的不說,你冀州東面兗州和北面蠻族,這次不都反亂了嗎?」

  「早些年,我冀州太過仰賴雍州派兵協防,如今也有自己的兵馬了。」

  「你冀州兵打過多少仗,能戰否?這幾年不過靠你之名,威嚇四方罷了。」秦風搖搖頭道,「可你就是心太軟,赤狄集結欲犯,你只是輕輕捉拿了一下,便放過還讓他們遷到雍州。兗州那,你根本直接放棄,任由豫州吞食了他們的王權。」

  晉晴不說話。

  「我知道你是心好,可你對他好,他反而已為你好欺負。」秦風嘆了一口氣道,「我大妃就是血淋淋的例子。她打從嫁來我雍州,治理全州上下,是掏心又掏肺的;我大哥想搶王位,居然就說她竊國,以恢復王權為名就起兵造反。」

  「最氣人的是,居然還有人響應了他。也不想想,這些年,能在我父王底下活命,靠的是誰,我大妃吶!也不看看,這幾年雍州富足,養的他們飽暖到能有閒睱思不足的是誰?我可憐地大妃啊!那些反抗的混帳,都不是好東西,姓秦有什麼了不起,復什麼王權,直接全改姓晉算了。真是氣死人。」

  晉晴覺得雍州叛兵很該罵,姓秦的也該罵,既然他開口就罵自己罵得順口,那就讓他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