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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18
「光明永遠理解不了黑暗的深度。」

村上春樹在他的處女作《聽風的歌》當中提過這句話,引用自某位西洋哲學家。當然,我不否認這句話背後蘊含了特定劑量的悲觀主義,但世間萬物不正是起源於黑暗嗎?既然如此,為何人類又常對黑暗抱持著謎樣的恐懼呢?

「有點可怕呢。我還是第一次在學校待到這麼晚──」

我舉雙手雙腳贊成女神大大。閉館時分,館員阿姨突然抱來一堆雜物問我們願不願意幫忙,言下之意自然沒有表面民主。低頭一忙,時間便飛逝竄過,再回歸自我,太陽早西沉歸鄉。誰說只有快樂的時間才過得特別快?

「呼──好暗、好暗,都不太敢往前走了呢。」

我瞄了眼口是心非的女神大大。她明顯一臉亢奮。雖然早有耳聞她在某些方面與一般女孩子不盡相同,真實遇到仍有些教人疑惑。

「林蔭光等等嘛。我會怕黑,別把我丟在後面。讓我走你旁邊好不好?」

我尷尬地回視她微笑要求,全然感受不出誠意。但既然校園女神都如此要求了,豈有男學生拒絕的道理?

於是乎,我們自此肩並肩齊步於闃黑的走廊。

該說因為視覺遭受剝奪而刺激嗅覺敏銳嗎?女神大大那一側持續飄來美好的香味。和百合那種清新的味道不同,而是大眾對美少女的普遍認知,更為甘甜的那種……那種啊!該用什麼比喻──

「嗚哇哇哇!」

「啊啊啊啊啊!!」

「噗哈哈──抱歉,我實在忍不住就──」

「……謝謝妳的提神。」

「抱歉、抱歉。想說你第一天就被摧殘到這麼晚,替你加油一下。林蔭光你會怕黑啊?」

「沒、沒有怕啦。只是會不舒服而已。」

「如果會不舒服的話,可以握住我的手臂走沒關係喔。我跟朋友去鬼屋都擔任這種角色。不錯吧?你幫我擊退色狼,我幫你驅散黑暗。」

萬人迷果然和什麼樣的人都能對應自如。我夾雜於羞愧與魅力間浮沉,暗忖自己剛才滿腦異男淫念,被嚇活該。同時間,女神大大自然讀不出我的腦內劇場,還真的獻出臂彎來。

「怎麼樣?走吧。」

「唉?不、不用啦!現在到底是?」

「別客氣。我一直想做些什麼報答你都沒機會。雖然這樣說有點不要臉,但我應該算不差吧?根據男生那邊的說法。」

她究竟如何才能用這麼純潔又大方的神情一語道破?我紮實地咽了口水,眼下明明是項誘人提議卻倍感壓力。最終當然啥也沒發生,我首先邁開腳步,她輕快跟上,依舊堆滿笑靨。

「我感覺自己被玩弄了,這樣算正常嗎?」

「當然不能對每個男生都這樣,否則後果會……不堪設想?我相信你懂我的意思。」

「建議妳把剛剛那套用在牧翼鳴身上試試看會發生什麼事。」

「話也不能這樣說──」

她雙眼雪亮,像貓一樣略微側低盯著我瞧。

「林蔭光你習慣把自己跟牧翼鳴相比嗎?我覺得沒這必要喔。」

她意味深長地拉長尾音,我頓時感覺自己像被困在熱帶沙灘的熊。

「牧翼鳴之前有跟我聊過你的毛病。他說你常常覺得次人一等。但你有想過嗎?我相信牧翼鳴會跟你這麼要好,一定是被你的什麼吸引住了。你有林蔭光才有的東西,每個人都是這樣。公車上只有你敢站出來不是嗎?」

「那件事情真的不像妳說得那麼了不起……不對!牧翼鳴沒事幹嘛跟妳說我的事?什麼時候開始的?」

「別緊張啦。就……大概位於公車那件事和他被老師換掉之間吧。他真的很喜歡你唉。雖然有時候會用怪怪的形容方式──」

「他應該沒亂說話吧?沒有吧?!」

「其他比較印象深刻的──對了!他交代我要多多親近你,說你會好好對待我。那個口吻跟八點檔裡女兒出嫁的口吻超像的。我當時也有點傻眼,所以──」

「啊啊啊!那個低能兒!」

以黑暗和緊急逃生出口的綠色螢光為襯底,牧翼鳴不久前亂入圖書館的智障模樣突然冒出千千萬萬個揮散不去。這番作為到底跟那些女神大大的盲目追求者有何差別?只差在是推我入火坑。

我登時感覺吸入的空氣刺鼻難當,乾脆直接靠在對外欄桿上強迫自己冷靜。這下女神大大總算玩心收斂,神色有些擔憂地靠來。

「生氣了嗎?」

「那個低能兒管不住鳥嘴自以為神助攻結果只是給別人添麻煩每次還裝出一副瀟灑我最行的樣子偏偏他又長得帥所以說服力頗高但屁樣就是屁樣到頭來大家都被外表騙了啊啊啊啊──」

不要以為我忘了加標點,我只是想完美重現當時宛若念咒的怨恨口吻。誰知女神大大先是一陣傻眼,最後仍不禁莞爾。我生無可戀地回眸,她才趕緊道歉:

「抱歉,你別生氣嘛。噗哧──我當然會好好篩選他說的話。林蔭光你太認真了啦。不過你們湊一對真的很妙唉──」

「我倒覺得滿不妙的。」

「我相信他是出於善意,希望你認識多一點女生吧。想說在公車那件事後推你一把,不過你也別因此抱太多期望好嗎?」

「我覺得你們八成是串通好來搞我的。」

「這代表你們感情真的很好嘛。我其實很羨慕喔,這種友情。」

「這方面妳怎麼可能──」

「真的喔。這點我絕對不是說謊。」

笑顏依舊,瞳內卻拉出一道天海相距。她彷彿在觀賞山水潑墨,遙望可視不可及。然而這時間短得像幻覺,才一眨眼女神大大又恢復原樣,甚至輕輕哼起歌來。

我們頭上的月亮又大又圓,數量也是教人放心的一個。月光驅退了特定範圍內的黑暗,卻也填得走廊前方更加濃密。曲調一轉,女神大大不再哼唱流行歌榜,改為一段連岩壁聽了也會隨月光漫波蕩漾的溫柔旋律。

一股莫名的力量輕輕拉開記憶抽屜──

「德布西的月光?」

「你好厲害喔。我聽自己哼都不見得這麼快猜對。」

「小時侯不是還有那種唱片行嗎?媽咪常帶我去。這首一聽就忘不掉了。」

「我猜妳媽咪一定也是喜歡月亮的人吧?」

我微笑點頭。歲月流轉,那家溫暖的小唱片行,如今已遭滅頂於歷史洪流。其原址蓋起隨處可見的連鎖燒烤店。以前洋溢著幸福氣泡的美好音樂,如今都融化成噗滋噗滋響的油煙和客人喧嘩。我想那無論如何都修不成一張好專輯。

於是德布西低頭回到他嚮往的森林,留給我一座冷酷、人味濃嗆的臺北市。

等等!我剛剛是不是在她面前直呼「媽咪」?

我的臉頰火速發燙,女神大大則又呵呵笑了起來。怎樣啦?我和媽咪唯一的相處時光,就是處在那個年紀啊。

「你們感情應該很好吧?和媽媽。」

「是不差……」

「第一次帶你去唱片行就挑德布西?」

「不是,是我自己從架子上拿的。當時只是覺得封面很漂亮。妳呢?」

「不是。其實我媽媽當初拿給我的月光是貝多芬的。我有一段時間在學鋼琴,有興趣,但不算熱情。不過我媽媽是那種一旦開始了,就要做到最好的人,所以我一路練了上去。到最後甚至搞不清楚為什麼要彈鋼琴。感覺彈琴時的自己,好像是從自己身上割出去的其中一部份,還因此嚇到不敢碰琴呢。」

「那怎麼辦?」

「怎麼辦?當然只能說清楚啦。我某天晚去上敲嬤嬤的房門,告訴她有重要的事情,說到一半還忍不住哭了呢。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好不可思議,好像上輩子的事──」

「所以結果如何?後來有吵起來嗎?」

「沒有喔。我本來也以為會吵起來,但媽媽的反應意外冷靜。她說老師覺得我只要再加把勁,就能拿到更好的成績,但如果我沒有想要繼續的意願,一切都沒意義了。所以她讓我自己做決定。」

我默默地點頭。女神大大擺在欄桿上的修長手指的確非常適合彈琴。她吸進一大口夏夜的空氣。我感覺月光似乎比剛才還亮了些,千千萬萬個牧翼鳴總算全數下地獄了。

「不過還滿神奇的。一樣的月光,用一樣的樂器卻演奏出不同的感覺。好多事情也像這樣,從這一邊來看像煩惱,換到另一邊卻起變化。就像……像──」

「因為方向不同,所以感受也不一樣?」

「對對對。所以我想妳跟鋼琴的關係可能也是這樣。怎麼說?不是你沒有熱情,而是妳還沒找到能追上那股熱情的方法。或許吧──」

這一瞬間,我嚴重懷疑自己罹患了失語症,整顆腦袋像糾結的毛線球一樣混亂。

女神大大似乎也被我突然發表的類文青宣言愣住。仔細打量我後微微偏頭,想回應些什麼卻作罷。最後只是催促結束這趟意外冗長的回家之旅。

接下來的路上,我們之間的對話總算像樣了點。平時的走廊如今像時光隧道,尤其人只要一開始聊天,對時間的敏感度又要再降低幾成。好久喔,要說我們繞了校園一圈或校門口一直向後退也不為過……

待我們察覺其中必有問題時,我已經在拉著她的手腕拔腿狂奔了。但是怎麼會這樣?現在連樓梯轉角也消失無蹤!

我們彷彿始終在一條黑色輸送帶上面重複動作。周遭好安靜,但又與剛才的氛圍全然不同。有什麼將該有的聲音在一瞬之間通通吸走了。安全燈散發出詭譎的綠色螢光。

一切都停止變化。

我停下腳步,再跑下去也不是辦法。背後的女神大大氣喘吁吁,一回頭便見她臉色蒼白。彷彿身陷冰天雪地,她發顫低語:

「會……會不會是傳聞那個──」

「好了!別亂想些有的沒的。」

但我同樣狼狽,又何來說服可言?

她真的慌了,雖然努力挺住身子,最終仍不免崩潰。淚滴伴隨恐懼的呻吟潰堤湧洩。她蹲下身子來雙手掩面,好像想將自己能縮多小就縮多小。

可惡!這次到底又遇上什麼鬼東西了?更可怕的是我身旁不再是百合,而是位普通的五洲少女啊。該怎麼辦才好?

彷彿是要解答問題,後方風景忽地開始朦朧糊暈。還來不及捉住任何反應時間,隱身的樓梯轉角便傳來鈴聲清脆及暗紅詭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