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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11
自從月神事件後,百合便開始叫我「阿光」。也許只是想跟牧翼鳴賭氣而已。當然日子過久了,習慣當然會慢慢成自然,但她那天晚上上樓前的背影和回頭道上的那聲晚安,卻自始至終沉澱於我的腦海深處。帶著某種紀念性的螢光,在那裡靜候地海翻覆。

對,說簡單些就是暈船,這樣你們高興了吧?

於是乎,事件後的第一個上課日,我根本無心「觀察」黑板和老師。雖然平時也沒多專心。但我還是想為自己辯護,希望各位沒有忘記,此時此刻,教室內正同時坐著那隻鳥人──

就在那裡啦!前方斜對角低頭偷滑手機的那個。他可說是完美融入「五洲生活」的絕佳範例。

現在隨著呼吸起伏的制服襯衫後背,那晚黑翼鴻展。

可惡,突然出現、與百合針鋒相對、瀟灑離去,這傢伙依然維持不負責任的痞樣。雖然他的確救了我一條命…….

我在課本內頁畫上第65個煩字,嘆了不知第幾口氣後,終於惹來鄰座同學紮實一踢。神啊!到底還剩多久才下課?

待中午鐘響時分,我一雙眼死盯著牧翼鳴的一舉一動,不讓他有脫逃的機會。他倒也沒想要掩飾的模樣,如往常胡亂收拾一番後便自動走向我這邊來。眼睛因久盯螢幕而有些泛紅。

啊…….這又讓我想起他鉤爪上的暗紅光輝。

「走吧走吧,我快餓死了。去買吃的。」

「……」

「幹嘛憋成這樣?今天是你第一次跟女神大大值班的日子唉。給我擺出生命美好的爽樣啦。」

我不理對方無意義的招呼,果斷握住他撐向桌面的「人手」,半拖半拉地離開教室。目的地當然不是合作社。

樓梯轉角原本有對情侶卡位親暱,見我一副難得惡鬼沖煞的狠樣馬上識相地讓位。希望之後不會傳出怪怪的謠言。

「媽的,來這裡幹嘛啊?是想跟我告白還是要我幫忙追女神大大?」

啊呀,真是精採的推理啊,吾友。畢竟這樓梯轉角承載了我們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對吧?

牧翼鳴見我滿臉神秘,更確信自己推斷有方,以中獎的歡騰口吻繼續:

「該怎麼說呢?雖然大家都說感覺最重要,但其實外表還是有一定的加分作用啊。尤其女神大大那種層級,鐵定不缺肌肉棒子、花美男、小白臉追求。但阿光你也不用先氣餒,畢竟她對你好像有種異樣的好感,才會主動選你──」

碰!

想不到我林蔭光此生第一個壁咚對象會是男同學。雖然外貌無可挑剔,但此刻火上心頭,全管不著了。

「給我解釋清楚。」

「解、解釋什麼?我正在幫你分析戰況啊──」

「那晚的事、你的翅膀、你跟百合的對話。」

「喔,那個啊?提那種無趣的事情會消化不良唉。雖然我還沒吃就是了,哈哈哈──」

碰!

又是一拳直接揍向壁面,到我指關節都紅腫的程度。對付屁孩果然還是得強硬些。他見我勢在必得,總算收斂,輕輕將我推開,重新綁好馬尾。這是他準備認真前的習慣動作。

「眼睛看到了,耳朵也聽到了。我想沒什麼好多做解釋的吧?」

「你也是從那個大陸來的吧?秋季牧族?」

「是啊。少昊神的信徒,輝煌草原上的與獸子民。別人是這樣稱呼我們的。」

「跟百合是同事?」

「我們都是組織『祭台』派遣過來的。但嚴格來說不算真的同事。她是『命渡』,負責照管神之子。而我是『飄颻』,像遊騎隊一樣巡視負責區域,協助其他組織成員。」

稍微停頓。我們面面相覷,眼前是熟悉的他,但不尋常的對話引發謎樣的陌生感。

「看來那個花妓已經跟你說了不少事情嘛。」

「主要是另一個大叔說的。」

「啊──你說他啊。你現在住在他那裡對嗎?」

「……你在我身上裝監視器?」

「白癡喔。這也算我的業務範圍啦。怎麼樣?你對自身現況了解到多深了?」

「連我背後的神明是誰都不知道。」

「有時候的確會這樣。畢竟神明百百尊,冒出大家都不知道的也不是不可能。但阿光你是五洲人啊。神性幾乎接近零的五洲人蒙神明寵幸,在我看來還是滿有趣的。」

「我應該不是第一個吧?」

「以前是有幾樁案例沒錯。但不知為何,資料都不是很齊全,因此在命渡圈子裡,駐守五洲算是苦差事喔。下下籤啦。難怪你會遇到那種品質的花妓──」

「她、百合不是你說的那樣!」

連我都訝異自己突然爆發。好險四下無人。我趕緊收斂。牧翼鳴一臉錯愕地盯著我好一會,才無奈地嘆了口氣。

「阿光你是個善良的好人我知道。好吧,也許是我私人偏頗,但我無法全盤相信春季花族。他們啊……算了,這會牽扯到很多事。不過你也沒有其他選擇了。至少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一定要知會我好嗎?」

「我不懂你在擔心什麼,而且跟她相處的也不是你──」

「我知道。所以我剛剛說了,是我私自無法相信那個花妓。」

總覺得我們好像會在這個癥結點上繞圈良久,於是雙方自動熄火。牧翼鳴颯爽一笑,抱胸靠牆繼續凝視我,並不懷好意地問道:

「迷上了?春季花族很懂得勾引那一套。」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說的也是。畢竟你現在滿腦應該都只剩女神大大的倩影了吧?我好期待你和她擦出火花喔──」

……看來除了面對異世界少女和怪大叔外,以後生活又多了該煩惱的蠢事。

※※※

放學鐘聲響徹,牧翼鳴衷心期盼的「大事」終於準備剪綵。原先只是滿腔無奈,誰知經過他洗腦紅炸後,我也不免緊張了起來。是啊,扣除掉上次在超商無期而遇,這還是我第一次和女神大大靠這麼近──

「別緊張嘛。這工作很簡單的。你看,連我這種蠢蛋都還沒被換掉,沒問題的。」

天啊,連我這種默默無聞的異性絕緣體都誠心相待,女神的高度果然是天界等級。我不敢直視那張微笑滿盈的小巧臉蛋,當初公車上的氣概如今蕩然無存。

「雖然牧翼鳴被老師換掉,但我其實認為他做得不差。你和他那麼要好,相信你馬上就能適應升任的。所以別擔心啦。」

「嗚……謝謝。」

算了,反正我本來就是閉俗的宅男。現在的情形又和超商當時不同,一直坐在長相精緻的「人類」身旁,實在教我侷促不安。好希望有紙袋當面具喔!

不過事實正如她剛才所言,這份兼差真可以用爽缺來形容。我甚至一度擔心會被館員阿姨責備怠惰,但閒暇時真的無事可做啊。感覺拿手機出來滑會降低館內素質,下次還是乖乖帶書來自我充實好了。

說到這個,顯然已算老江湖的陳靜湖辦公之餘,就是那樣靜靜地呼吸翻頁。

修長睫毛內如湖水清澈的雙眼緊追著黑體字句,鼻子像遺世獨立的山丘般優雅壟起,保養得宜的白皙肌膚堪比陶瓷娃娃;與之成鮮明對比,烏黑秀髮滑順地垂肩而下。與百合不同,她完美詮釋了五洲對於某類型美少女的絕對定義。

而且她追隨書頁的模樣好專心喔,感覺任何時刻都有可能隨劇情嗚咽或嘆息。一位誠心誠意的愛書者,而非受限於環境才捧起閱讀。

接踵而來的視覺饗宴和想法刺激沖淡了我原先的負責心情。待陳靜湖擱下書本以回應視線,我才意識到自己默默盯著她不知多久時間。

尷尬油然而生。

「嘻嘻,就說會很輕鬆吧。你看起來很無聊呢──」

我當下不知所措,手肘因而撞到電腦螢幕邊角。吃痛聲短暫驚醒一樓數顆人頭。不行,給我振作點啊!又不是沒說過話。

「沒事吧?小心點啊。你是不是有點累了?」

「剛、剛下課罷了。沒什麼──」

「是嗎?感覺你是上課會專心用腦的人呢。嘻嘻──」

她沒什麼特別意思我卻聽來像反諷啊……

女神大大嫣然一笑後又聚焦回書本內頁。我原先又要被氣質脫俗的美樣勾住,好險及時懸崖勒馬,趕緊轉向那本書的書皮好轉移目標。

咦?是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神的孩子都在跳舞》。這本我在家已經翻到爛了。依據她讀過的頁量,現在正停在〈圖書館奇譚〉那篇故事吧。

這下對方也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她全無表現嫌惡或不耐,只是輕輕闔上書本,伸懶腰並換了個適合低聲聊天的姿勢測望著我問道:

「便條紙看了嗎?」

「白雲形狀的那張?」

「太好了,你好像真的看了。很奇怪吧?都這時代還寫這種東西。但我有時候會堅持某些奇怪的點,因為我覺得這樣才能表現出誠意來。這樣算……中二嗎?」

我們就這樣意外地聊開來了。仔細想想女神大大怎麼說也是個女孩子,雖然我不擅與異性交往,也至少有基本的溝通能力吧?到底在擔心什麼?

「要說喜歡這篇故事的原因嗎?……我像是因為內心有什麼與之共鳴吧。有時候,我也很想從原先的生活消失,拋棄過去的回憶和未來的可能性,在一個陌生的領域醒來,從此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未知的圖書館感覺會是不錯的選擇呢。」

「不過故事裡的圖書館感覺比較像監獄──」

「說的也是。原來只是我癡心妄想而已,你別那麼認真嘛。」

「沒有、沒有。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整本書裡也最喜歡這篇。該怎麼說?我的感想和妳的部分相同,只是──」

「不好意思,我想借書。」

於是我們終於發現討論過於熱烈,趕緊拉開距離重新辦公。拉過遞上桌面的學生證,斗大牧翼鳴三個字又挑起我的敏感神經。正當我準備抬頭怒瞪──

幹!這誰啊?

眼前那個刻意用瀏海蓋住額頭,戴著書呆子大鏡片眼鏡,還故意裝出肥宅低音的男學生,雖然與我習慣的形象不同,但那張臉終究是不會變的吧?這傢伙為什麼老是要花心思在這麼無聊的事情上?那副可笑的眼鏡又是跟誰借的啊?

「不好意思,能借書了嗎?(肥宅低音)」

陳靜湖似乎也一頭霧水,只是尷尬地微笑著。但還能怎樣?我無奈地接過書來,準備刷條碼。然而那些書背後的暗示更讓我想當場通通砸到他臉上:

《遇見100%女孩》

《戀愛,人類最甜蜜的小心機!》

《我愛她,那她會愛我嗎?》

《長留溫存,床上寶典!》

前面幾本就算了,最後那一本是怎麼回事啊?!學校怎麼會用公費買這種書啊?!銷毀!這一定得銷毀掉!

我生無可戀地回瞪牧翼鳴那張還故作鎮定的屁臉,他心中的小人此刻必定在吹著凱旋小號吧。

「去死……啊不。請於期限內歸還。」

「好的,謝謝。」

然後他就抱著那幾本書走出大門,回到莫名其妙的低能世界……等等!別以為我沒看見!那傢伙一出去就把那些書丟進還書箱了。到底是來幹嘛的啊?!

最難熬的已經過去了。我如此安慰自己。

最難熬的已經過去了。

但夜晚會很漫長,而且尚未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