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窗》第五話：剎那即永恆，永恆如剎那之五

　　父親那時感冒拖了很久，明明咳得快把肺咳出來，還是點著菸，佝僂著身子，不停的在電視機前筆記著，神情之狂熱專注，讓我不禁生出「工作時的父親的側臉，應當就是這種感覺吧」的感慨。
　　看著父親振筆疾書的模樣，黑眼圈深重的兩眼燃燒著熾熱的火焰，彷彿正用心血勾勒一個新世界般。
　　不知為何，我忘記了自己有多麼討厭他，也忘記了自己因為他而受到多少傷害。
　　就像以前曾對爺爺做過無數次般，我一面告訴自己「這只是同情，絕對不是原諒了」。一面從櫥櫃拿出枇杷膏，燒水，注入，攪拌，然後悶不吭聲的將杯子放在矮几上。
　　父親沒有抬眼看過，總是這樣，我對他來說，根本可有可無吧。
　　他斜睨了一眼杯子後說：「老頭咳……還是用這招治咳嗽？」
　　父親的語調聽不出來是不高興還是懷念。
　　「請慢用。」轉過身，我往房間走去，豈料，父親的聲音又響起。
　　「擇善，妳知道這個新聞嗎？」
　　我沒有轉過身，但光聽那濕潤許多的聲音，就知道他喝了。
　　「怎樣？」我語氣不善的問。那時我真的還很幼稚。
　　「唔……我想知道妳有認識的同學也攪和在裡面嗎？」
　　認識的同學？
　　一股混雜著失望，憤怒，被背叛的複雜情緒瞬間湧上。
　　「你又想取材了是嗎？」我下意識握緊了拳。
　　「能取一下當然好，不過……」
　　果然、果然如此。
　　「拜你所賜，就算有知道的同學在裡面，那也只是知道，不是認識，他們不會對我，更不會對你說什麼的。」
　　「妳這什麼態度？」父親又是一陣猛咳。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我什麼？
　　「現在才擺出父親的樣子太晚了。」
　　啪的摔上門，匆匆的躲回自己的房內，我戴上耳機，把音樂開的極大，好把所有聲音都擋在門外。
　　但那晚我遲遲無法入睡，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從門外深染了進來。
　　現在想來，我似乎是從那時就睡不好了。
　　並非從父親過世並頻頻入夢後才開始。

　　「小善妳來看，還有通風孔欸。」
　　小霆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天色這麼暗，怎麼看得到……」
　　轉過身，一頂靠著大樹而搭的橘色帳篷出現在我眼前，隱約有燈光自其中透出。
　　這傢伙什麼時候把帳篷搭好了？
　　小霆從裡面鑽了出來。「超通風的。」
　　他一手抓起被我放在地上的包包。「哇哩，小善妳的背包放什麼啊？重死了。」
　　「以前更重……」
　　漸漸加大的風聲掩蓋了我的聲音。
　　「妳說什麼？」
　　小霆的另一手牽著我，就這樣把我拉了進去。
　　自得意滿的小霆，像是介紹他的新家似地，非常戲劇化的伸手一帶。
　　「噹啦──」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頗舒服自在的空間，兩個人住綽綽有餘。
　　「做的不錯，辛苦了。」我讚許的拍了拍他的肩。
　　小霆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
　　「妳看，還有充氣床，我剛試躺了一下，還不錯。」
　　看到角落的那張充氣床，我滿臉疑惑的看向小霆。
　　「為什麼只有一張？」
　　他愣愣的眨眨眼，纖長的睫毛被掛在頂端的燈的映照下，顯得根根分明。
　　「我不知道欸……」
　　「我睡睡袋就好。」幸好我有帶。
　　「喔。」他可有可無的說，像是不懂我為什麼在意這點。
　　哼！我就知道那群大叔不懷好意。
　　整理了一下行李，將相機套上防雨套，鎖上腳架，請小霆將燈調小後，我們躺在各自的床或睡袋中準備就寢，好一早起來等大景。
　　不多時，風雨大了起來，嘩啦啦的雨打在帳棚上。我漸漸不安了起來，擔心颱風是不是快要登陸了，我們這時還待在山上好像很不好，但愛面子的我，拉不下臉說要提早離開，更何況小霆那麼辛苦的把帳篷搭好了，現在說撤好像很浪費他的心血。
　　不過，至少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這裡。
　　思及此，忐忑的心情安定了些。
　　「雨聲好吵。」他打了個哈欠。
　　「那個……小霆，謝謝你陪我來。」
　　要是我一個人，肯定不敢在颱風天前夕跑上山等大景，儘管明天就是報名截止的最後一天了。
　　「不客氣，說好了要陪妳找到大魔王的嘛。我比較想知道的是，如果拍不到大景，小善妳有其他計畫嗎？」
　　「嗯，我有一些以前拍的照片。」
　　「可以用嗎？」
　　「比賽只規定要未曝光過的照片，小LO拍的畫素太低……所幸以前早期拍的照片都是用小機，沖洗成大張照片也很OK。問題是主題可能不符。」
　　「我記得上國中後妳才迷上拍照，常聽說妳出沒在一些……」小霆低吟了一會兒。「……奇怪的地方。小善，妳是在拍什麼？」
　　我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說真話，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在拍鬼。」
　　這時，好巧不巧，外面傳來呼嘯的風聲，襲捲整個山間。樹林刷啦啦，瞬間嘩啦啦的聲音像交響樂般交織轟轟作響，帳篷抖了抖。
　　「哇哩咧，小善，妳在開玩笑吧？」小霆的聲音有點發顫。「妳看起來不像是相信這種事情的人。」
　　「不相信才要拍啊，拍到了，不相信也難。」
　　這就是我那不良的拍照動機。
　　「為什麼？」
　　或許是因為隱藏在微弱光源的帳篷中很安心的緣故，一些平日踟躕再三的話，很簡單便脫口而出。
　　「因為大家都說我是騙子的女兒。如果我真的拍到鬼了，證明我父親寫的靈異小說才不是騙人的，大家就不能再叫我騙子的女兒了。」
　　沉重的靜謐降臨。
　　「對不起。」他為了當初引發班上同學排擠我一事道歉。
　　「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單純就事論事。」
　　「我知道。」小霆的聲音苦澀中夾雜自厭。
　　我嘆了口氣。「小霆，你不要想太多。或許一開始的導火線是你，但我想過了，若不是大家早就討厭我，怎麼會如此輕易就受到你的搧動？更別提上國中後我們不同校，班上的同學還是很討厭我啊，你已經沒和我同班了，就算國小時曾有些什麼，也不應該出現和國小時相同的反應，甚至還……」
　　沒有說出口的話，想必小霆也知道，他應當時有耳聞。
　　畢竟，父親可是鎮上的大紅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