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窗》第五話：剎那即永恆，永恆如剎那之六

　　我就是在這種憤恨且充滿疑問的心情下，翻出爺爺的相機，開始拍照的。
　　一開始，隻身前去鎮內傳說鬧鬼的地方拍照，真的非常可怕，隨便一點風吹草動就把我嚇個半死，還因此摔到小機，但我不想退縮，因為身後早已沒有退路。
　　我想拍出有鬼的照片，並把這些照片沖個幾百張甩在那些人的臉上，一面插腰一面哈哈大笑的宣告：「你們都說我是騙子的女兒，看看這是什麼？」
　　後來我漸漸習慣了，也知道了一些潛規則；像是廢墟的門口入如果放有拖鞋，那便表示有流浪漢睡在裡面，以及去墳場拍照，最好先有點表示，只要滿懷敬意，無論是做什麼都好。
　　我想相信世界上真的有父親所寫的非人妖異，既然相信了，就該連那個世界的規則都一一遵循，否則，要是對方因此生氣而不給我拍到，那豈不是白費了一番工夫嗎？
　　「妳有拍到嗎？」
　　「沒有……吧。」
　　「吧？」
　　「這種靈異照片，很難認定到底拍到的是光影，還是鬼。而且……」
　　「而且？」
　　「而且我後來想到，如果我真的拍到鬼了，那我不就變成靈異攝影師了嗎？我父親是靈異作者，而我是靈異攝影師，怎麼想都……」
　　「噗。」
　　「你懂了吧？」
　　「懂了……噗。」
　　「想笑就笑吧。」
　　「哈──靈異作家和靈異攝影師的女兒，哈哈哈──」
　　「很高興娛樂到你。」我雖然有些氣結，但其實不討厭小霆的反應。
　　我想我應該是開心的吧，他能因為這種事情而笑了，是不是心中內疚也能消除些呢？
　　而我那幼稚愚蠢的未完成報復，似乎也不是那麼毫無價值了。
　　「改天拿給我看看吧。」
　　「不要。」
　　「為什麼？」
　　「……拍得不太好。」
　　「我幫妳鑑定看看啊，說不定真的拍到……哈！」
　　「你作夢去吧。」
　　「是啊，真的好像在作夢。和小善妳這樣躺在同一個屋簷下，我已經想了很久了。」他感嘆了起來。
　　「是喔。」
　　「妳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常睡在一起嗎？」
　　「嗯。」
　　「我還記得那個在床腳和五斗櫃中間靠牆的縫隙，躲在那裏看書、吃零食、玩家家酒的感覺好棒，沒煩沒惱的。我一直很想回去那一天，和妳一起。」
　　我說不出話來，雖然我也很懷念那無憂無慮的過往，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我，都是因為有那些很棒也很糟糕的過去。
　　我希望自己可以趕快釋懷，趕快長大。
　　「小善，那天我看窗系列第一集時真的很開心。我一直很想和妳和好。但每次在大街上啦、學校裡，甚至是出入家門時，妳看到我都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時我真的很氣，好像我變成空氣了，明明我已經這麼帥了，對別的女孩子有用的招數在妳身上都沒用，這樣我根本就開不了口要和妳和好。」
　　小霆突如其來的告白，令我驟然一驚，心底微微的酸澀起來。
　　我不敢跟他說，那時的自己多麼努力維持淡定，多麼認真地用冷酷保護自己。
　　「所以我真的很開心哪！喜歡的女孩子沒有傷害我最重要的人，太好了。就算她因為我之前的那些幼稚白爛的行為對我生氣，不想和好也沒關係，至少妳還在意我，還有把我放在心上。然後我決定了，一定要和妳和好，就算妳變成一個討厭的彆扭鬼也沒關係，我知道妳的，妳還是那個一直跟在我後面的小善，現在只是換成我跟在妳後面，沒關係的，我會等妳。」
　　「我才不是討厭的彆扭鬼……」我嘟囔著，滿心塞滿了無法言明的情感。
　　好討厭，太狡猾了，在這種時候說這種話，小霆的和善好親近果然都是裝出來的。
　　「妳是我的彆扭鬼啊。」
　　「才不是。」
　　「就是。」
　　「才不是。」
　　「很快就是了。」
　　「不和你說了。」
　　「好，睡吧，晚安。」
　　「晚安。」
　　明明外面正狂風暴雨，我的心卻因為小霆的一席話而安靜了下來，有種漂浮在雲端，腳不著地的恍惚感。
　　心中的警鈴大響，我卻不想去管，就這麼沉入夢鄉。

　　然後，又一次的在父親無聲的焦急大喊中驚醒。

　　「起來啊，淹大水了！」
　　仍殘留在夢中的意識瞬間清醒，我看了一眼仍睡的憨甜的小霆，整了整衣服後，拉開帳篷的拉鍊，一位身穿橘色救難隊隊服的男子，渾身濕透的在門外焦急的看著我。
　　「妳的爸爸媽媽呢？」
　　「啊……我們只有兩個人。」
　　「快點收收和我們一起下山去，溪水暴漲了。」
　　「怎麼了？」小霆揉著眼睛爬起身。
　　「小霆，我們要下山了。」我一面說一面把相機拆下，套在脖子上，再穿上雨衣。
　　「怎麼了？」他也跟著換上雨鞋
　　「說溪水暴漲，要我們撤離下山。」
　　「那大景呢？」
　　「沒辦法拍了。」我氣惱不已，但不是因為拍照泡湯，而是小看了颱風。
　　要是小霆因此出事我就罪該萬死了。
　　為什麼我只顧到自己？
　　溫熱的大掌拍上我的肩，我沒有避開。
　　之後，迅速收拾完畢的我們搭上救難隊的車離開源霧山。
　　一路上，樹林像是羽毛般隨著風雨飄搖，徹底的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之狂暴，連平日高高在上的大樹也不得不彎下腰。
　　車子停停走走，有時還要停下來把倒在馬路上的樹給搬開，熱心的小霆也跟著下車幫忙。
　　被這一幕感動的我，將車窗拉下，記錄下這個同心協力的畫面──狂風暴雨中的掙扎求生的人們。
　　突然間，有股難以言明的感覺觸動了我。
　　然後，一路上就這樣拍了許多許多，從被送回市區，頂著狂風暴雨的步行回家，我都在拍照，並且越拍越投入，簡直到了忘我的境界。
　　每到需要換底片時，我們便匆匆跑近仍有營業的便利商店換底片。
　　我想捕捉這難得一次的颱風攝影。
　　過往所有拍照經驗全都聚集在這一刻，我不停的構圖構圖再構圖，到最後根本是憑著直覺，讓環境帶動著相機在拍了。
　　簡直是被附身了般，不停的拍著這座被颱風侵襲的小鎮。
　　風雨暫歇時，地上的垃圾、樹枝、歪斜的電線桿和我刻意脫下丟在積水中的雨鞋，成了最能烘托氣氛的主角。
　　若雨大到實在拿不穩相機，我便會和小霆躲在拉下鐵門的商店街內，他喘息著休息，而我則是拿出腳架，將光圈調至最大，快門轉慢，好使照片有足夠的感光，記錄下尚未落地前的雨絲。
　　一路上，揹著四個大包包的小霆毫無怨言，就這樣默默的走在我的前方擋風遮雨，並頻頻回頭看我有沒有被吹跑。
　　真是的，就算對以前的事情感到後悔，也不用做到這種地步吧。
　　我真的很感謝他，也覺得好歉疚。
　　懷抱著這樣的心情，拍下最後一張底片，並衝入熟識的相片館，請老闆馬上幫我把照片沖洗出來，再回家掃描成檔，挑出五張一組的照片，總算趕在截稿期限前報名參加比賽。
　　幸好沒斷電，感謝上蒼。
　　然後，我對剛洗完澡走出浴室的少年說。
　　「我請你吃飯吧，小霆。」
　　「那我要吃老闆的咖哩飯。」
　　「你還沒吃膩啊？」
　　濕漉漉的少年笑的異常燦爛。
　　「還有小善存妳做的果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