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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7603 字
更新於: 2018-07-05
在少年還不是少年兵時曾來過寺院一次。
當時寺院的營運幾乎進入停擺,年輕僧人都不在了,新任的知客身體欠佳,長年臥病在床,因此大部分的接待工作是由我負責。
少年約十五、六歲,其實和他現在的年紀相差不了多少,只是那時他的心中可能還有少年,所以和現在相比,他仍有一對稚嫩的雙眸。
他的衣服沾上泥土還破了幾個洞。他說他一路跑來想走捷徑,結果因為不熟悉路況而摔了幾次。
看見他狼狽的樣子,原本想打發他走的我霎時沒了這個念頭。我告訴他從鎮上到寺院的路是不存在捷徑的,並領著少年到知客堂休息。我遞給少年水喝,同時在外打了一桶水讓他清洗身上的傷口。
少年的掌心磨破了,左手腕也腫起來,那些腐葉、斷枝刺入他的肉裡,泥水和血水交融,爛掉的皮與腐化的葉脈就握在少年的掌心中,像骨頭,也像血管。我告訴他寺裡沒有能替他治療的人,要回鎮上去才有醫生。
「已經見過醫生了。」少年有著遠比十五歲孩童還微弱的嗓音。「醫生說,爸爸已經死了。」
少年說:「醫生不願醫治爸爸,就放任爸爸死去。」
我聽出少年的意思了。不惜跑上山就是希望能找到僧人替亡父主持法事吧?可是國家正陷入戰亂中,每天都會死去上萬人,其中不乏僧侶、教士,如今已經沒有人在負責亡者超渡了。
現在寺裡沒有足夠的人手替你父親辦法事。我說。
「那你呢?」少年指著我說:「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想告訴他我是代理知客,但又想到少年可能不理解知客的工作內容,便說我只是在寺裡負責誦經的。
畢竟我最初來到寺院的目的就是誦經,過去跟在知客身邊只是為了不讓住持閒話而已。
「只是誦經就能活下去嗎?」少年又問道。
對我而言是這樣沒錯,除了誦經以外我什麼都不需做也能生存,而我該做的也僅有誦經而已。
少年對我很感興趣,我可以感覺到還有許多問題被悶在少年心裡,大概是想到自己是為了亡父而來,那些問題最後還是被他吞下去了。
「會誦經就夠了。」少年說。
起初我沒聽懂他的意思,於是告訴他光是會讀經是不夠的,老師父們遵循的儀軌我一竅不通,雖然曾經陪知客參與過不少法事,但是每次的過程都有微妙的不同,有時我必須在亡者身旁助念六小時的經文,有時常達七十二小時,最久則持續一百零八天。
這一百零八天我不間斷地禱念同一部經典,那些經文深刻地烙印在我的腦中,所以我不會犯錯也不會失去音律,我要做的就是讓經文一字不漏地傳進往生者耳中。這是知客告訴我的。
因為每次助念時長不同,所以至今我仍搞不懂其中的法則。
因此,我沒辦法替你的父親主持法事。我告訴少年。
「父親不需要法事。」少年說。
「父親的身分不能舉辦法事。」他緩緩地說。
不能舉辦?這麼說,你的父親不是佛教徒嗎?很遺憾,我並不熟悉其他宗教的經典,沒辦法幫到你父親。我替少年打開知客堂的門。請回吧,我說。
少年沒有從位子上起身的意思,他從身後的桌上取走一本經典,隨意地翻閱著。
那本經典是寺裡某一位僧侶留下來的,我想他應該用不上了,便把他的藏書擱置在知客堂裡,打算找一天把它燒了。
「所以,我希望你能教我讀經。」
可是,我沒有能教給你的東西呀!這些佛經我只要看一遍就能記起來,不知情的人們都把這當作特異功能,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把這項技能傳授給你。我告訴少年,但是他卻顯得很不服氣的樣子。
「難道你其實看不懂上面寫了些什麼嗎?」他問道。
我點頭。對我而言那就是用另一種語言寫成的文字,盡管我知道它所想表達的內涵,卻無法理解。
我向少年解釋道:我雖然看得懂「不殺生」的戒律,也知道不該殺生,卻無法理解為什麼不能殺生。
畢竟我只是在讀經而已。
少年顯得很失望,憐惜地凝視著經典好一陣子。驀地,向我問道能不能將父親葬在寺院裡。
葬在寺院的都是僧侶或是和寺院有關的人,死去的知客就葬在那,我向少年解釋那片土地並不開放給外人,再說,少年的父親也不是佛教徒。
「我們一家都是信佛的。」少年抗議道。剛才還提起父親不宜辦法事的少年如今又告訴我全家都是佛教徒,我覺得被少年愚弄了,只是少年誠摯的眼神又讓我沒辦法對他發火。
我告訴少年,這件事並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得先問過住持的意思才能答應他。
我和少年約好,明天這個時候會給他答覆。
其實當時我已經猜到,住持絕不會答應少年的請求,少年一家未曾與寺廟結緣,唐突的要求換做誰都會拒絕。我獨自一人來到那片知客長眠的墳地,心中想著明天該如何拒絕少年。
知客的骨灰就撒在那棵桂花樹下,無機質與有機質,滋養著這片土地。
那些住在鎮裡的人總是在空襲的陰霾下渡日,稍早的空襲又炸死了許多人,少年的父親是否也在那些人之中呢?我聽說國家替死去的人準備了下葬的土地,少年實在沒必要特地跑這一趟。不論葬在哪,死了就是死了,燒成灰與被蛆蟲蛀蝕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來到桂花樹下,模仿知客生前的模樣在樹下坐禪。我曾和寺裡的年輕人比試坐禪,當然這件事是不可能讓住持知道的,我和那群少年們在堂下什麼也不做,只是靜靜地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僅有幾分鐘也可能長達數年之久,年輕僧侶們接連放棄了,最後僅有我還盤坐在原本的位置上。
我將這件事告訴知客,卻被知客嘲笑一番。
你從一開始就輸了。知客說。
當時知客是怎麼看待我的呢?過了這麼多年我仍然沒有搞懂知客的意思,只是剛才的少年卻讓我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可能就像當年的知客一樣,在我眼中的少年與知客眼中的我或許是近似的存在。
可惜我並沒有知客的智慧,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內心有任何成長,我就宛若初來到寺院般的沙彌般,縱然我已經在這裡待過了足以稱作悠久的時日,我仍然是那天的小沙彌。
即便是現在,我仍然是在模仿知客的樣子坐禪,實際上我的思緒紊亂得不可思議,有種我一但停止思考,就再也無法回憶起如何思考的錯覺。
少年很驚訝我竟然不懂經文的意思,那麼少年又是怎麼想的呢?為什麼他會想試著理解佛經的內容,這個不曾思索過的問題如今因為少年的一句話而在我心中萌芽。
我想請知客替我解惑,但知客已經不在了。我感到胸口處傳來苦處,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好像理解了,所謂的惆悵不過就是這麼回事。
隔天,下起了細雨。雨點落在石階上映照出灰暗的天空。遙遠的彼端有戰機掠過空中,我覺得自己幾乎要聽見螺旋翼與發動機運轉的聲音。
我無法忘記昨天少年遍體麟傷的樣子,於是在約定時間前的半小時先一步離開寺廟。我不知道少年的住處地址,所以打算循著石階走到山下,在入口處等他。
我捎了把傘,那是把過於鮮豔的傘。一尺半的傘骨,三十六支劃出過於完美的圓,紙上繪有我不認識的花卉,艷如血色,看起來像梅花也像櫻花,還有一個穿著華服的女人,女人身上散發古風的典雅氣息,覆面於紙傘上的桐油讓女人的肌膚紋理栩栩如生。
寺裡的僧人都是用素麵傘,所以我想它應該是以前信徒參訪時遺落的。
本來想掉頭回去換下這把傘,但又想到自己在僧侶眼中其實連扮作行腳僧的能力都沒有,便撐起傘沿著石階下山。
雨仍在持續著。過去這條山道有著絡繹不決的香客,那些不曾生苔的石階如今都覆了一層淺薄的綠痕,潮濕、有些黏膩的風混著雨點從樹海中灌進山道,我想著少年,想著少年死去的父親,最後又想到知客。幾道影子投射在我心中,但傘下的我卻無法看見他們。
少年看見早一步在山下等待著他的我,露出驚訝的表情。
少年吃力地拉著不符身形的農用推車,在推車的後方還有一名少女使勁地推著車。
我上前去幫忙,雖然推車裡只裝著一個大人,但是對少年和少女而言還是太重了。
我告訴少年,我還沒有答應他讓他把父親葬在寺裡。
「如果你不答應,我只好把爸爸葬在寺外。」少年像是在威脅我般地說道。
但是要爬上寺院必須先走過一千零八十層石階,你打算怎麼把父親運上去呢?當我如此問道時,少年沉默了。
於是我又看向少女,少女看起來才十一、二歲,有著一張清秀的臉蛋,但是那張面容卻因為這場雨,和少年一樣抹了層水漬。
少女深深低下頭,像是在請求我替兄妹倆想想辦法。
推車裡的少年父親穿著西裝,太陽穴位置有一個食指大的孔洞。少年從推車中取出手槍,希望我連同這把殺害他父親的兇器一併埋葬。
我沒辦法把少年的父親扔在這裡不管,也沒辦法說服少年回家。
「我和妹妹是瞞著媽媽偷偷把爸爸運出來的。」少年說。
他對一直問東問西的我感到厭煩,他命令妹妹抓著父親的腳,自己則抬著父親的軀幹,想將父親的遺體搬上山。
妹妹的力氣和身高都遠不及少年,只能負責抓好父親,讓父親的雙腿不至於在地上拖行,但是遺體的重量落在少年身上讓他難以踏穩步伐,走了幾階兄妹倆差點滾下來。這對兄妹大概是打算靠自己的力量扛父親上山。
已經夠了,我負責帶你們的父親上山,你們快回去吧,不要讓妳們的媽媽擔心了。
我答應那對兄妹,會將他們的父親葬在寺裡,可是兄妹倆都不願離去。
於是我揹著他們父親的屍首,和少年與少女往寺裡走去。他的父親體重輕盈得如紙片似的,我原以為是因為屍身腐敗的緣故,但男人的屍體沒有傳來任何異味,整條山道上,我和少年少女都是沉默的,不知哪傳來的檀香味和雨水以及腐泥的氣味充斥在我的鼻腔中。
少年牽著少女的手在前頭,少年不時關注妹妹的腳步是否踏穩。我覺得這樣的畫面美麗至極。
回到寺院,我領著兩人來到墓地,我隨手抓了件死去僧人遺留的草蓆,將他們父親的遺體放在草蓆上。
「要把父親葬在哪裡呢?」少年問道,望向墓地中那個新堆好的土丘。
很遺憾,墓地裡大部分的土地都被買下了,雖然許多人上了戰場,屍首也不可能尋回來,但是我也不能任意侵佔屬於他們的墓穴。
就埋在那棵桂花下面吧。我指著角落那顆不起眼的桂花樹,和其他開著奼紫嫣紅花朵的樹木相比,這些橘黃色的小花實在太不起眼。
少女不安地拉了拉少年的衣袖,少年又問道:「葬在那不要緊嗎?」
不要緊。我說,那裡是我師父的長眠之地,師父是個慈祥的老人,就連這樣的我都願意平等對待,你父親與他葬在一起不要緊的。
少年點頭,他的手搭上少女的肩,少女的表情柔和不少。
我握著鏟子,替他們的父親鑿墓穴,少年告訴我他也想幫忙,我則是揮手示意他不用。
等等就見不到你的父親了,趁這段時間慎重地跟他道別吧。
我記得知客曾跟死者家屬說類似的話,只是我不確定這個場合說什麼最合適,只好自己胡亂拼湊相似的句子。
挖出一個足夠成年人躺下的土坑後,我轉身想將男人的屍體搬過來,卻看見少女與少年依偎在傘下,在父親的屍體旁哭泣。
我不像他們,知客過身時沒辦法流淚,也沒辦法感傷。那時我深刻體會到自己和其他僧人不同的地方,也隱約了解到自己永遠無法融入他們。
我坐在土坑旁,心中禱念著熟悉的經文。少年可能希望我替他的父親助念,才誇口說想學習佛經。
這次我要替男人念多久經文呢?能回答問題的人已經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支小小的手拍著我的背,中斷沉思的我看見少年,少年紅腫著雙眼告訴我他們已經向父親道別過了。
還請節哀。有些突兀地,我補上這一句,不知是說給誰聽的,少年輕拍著我的背,我覺得自己才是受到安慰的那方。
我將少年父親的遺體放入土坑中,並且把男人用於結束生命的手槍扔得遠遠的。我告訴少年,他的父親不再需要它了。
少年點頭,摟著少女,兩個瘦小的身影在土坑旁看著男人的身體、面容逐漸覆上一層層的砂土。
已經完全看不見男人了,在我和兄妹之間隔著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土丘。
只能先這樣了。我說,製作墓碑的師傅應該也死了。
「謝謝。」少年說:「這樣就夠了。」
兄妹倆朝我深深地鞠躬。
這是我第一次收到他人的感謝。
雨下得更大了。
少年想替我打傘,我告訴他我不像小孩子,我不會感冒。少年凝望著土丘,最後又看向我。少年將紙傘塞進我手中後拉著妹妹到屋簷下避雨。
傘柄還留有少年的體溫,溫溫熱熱的水滴在我掌心蒸散。
那把傘對兩個孩子而言還是太小了。少年與少女的肩都濕了一半,兩個人好像面鏡子似的,雨水從少年的左手、少女的右手滴落。
去裡頭洗個熱水澡吧,別著涼了。我說,並將紙傘放在土丘上。
我替他們熱了前夜留下來的粥,盛一小盤醃漬的萊菔當配菜。如果典座還在的話應該能拿出更好的菜色招待他們,可是如今寺裡的糧食也所剩無幾了。
兄妹倆很快就將飯碗清空,我想他們一定已經餓壞了。
我揹著熟睡的少女,和少年回到我的房間。我的房間沒有床鋪,只能先拿多餘的棉被借給少女。
這場雨暫時不會停了,你們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吧。我替少年打開窗戶,窗外的樹林因為雨而朦朧,依稀可見灰黑色的樹影在風雨中搖擺。
「你住在這?」少年問。
我點頭。如果沒有事的話我會一直待在房間裡。
「不做點什麼嗎?」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我說,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是在外替往生者誦經,實際待在房間的時間少得可憐。
像是在映證我的說法,少年的食指抹過草蓆,沾上一層灰。
「能跟你借電話嗎?」少年說:「我想打電話跟媽媽道歉,關於我們擅自把爸爸帶出來的事。」
前些日子基地台被炸毀了,現在寺內的通訊算是與外界斷了,唯一的聯絡方法僅剩那段石階路。
聽見我的話少年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的母親會諒解的。我告訴少年,他的父親在這裡能獲得安息,所以他並沒有錯。
我的話似乎讓少年想起往事,一件不久前才發生的往事。他說,有件事悶在他心裡很久了,只是遲遲找不到對象傾訴,唯一能聊的對象是妹妹,然而少年並不想在少女面前提起太多有關父親的事。
「你可能已經知道了,」少年說:「我的爸爸是自殺的。」
那把被我拋到山林裡的手槍,以及男人略為捲曲的手指。是呀,我是知道的。
「徵召令下來時,爸爸看也不看就把它扔了。那時第一批年輕人都已經上戰場去了,像爸爸這種年紀的可能是第二波、第三波。」少年繼續說道。
「朋友的父親都去戰場了,唯獨爸爸他還留在家裡。我雖然不希望爸爸離開,可是也不想看到選擇逃避的爸爸。」
如果被街坊鄰居發現家裡的男人還躲在家裡,一家人都會被視為叛國賊處置,所以少年的父親絕對不能露面。
這樣躲下去,國家會不知道嗎?
少年搖頭。「所以直到憲兵來抓人時,我們才知道已經太遲了。」
手無寸鐵的人民是不可能與國家對抗的。理解到這件事實的少年以不符他年齡的口吻道出父親的故事。
「就連最後面對憲兵時,他也沒有與他們對抗的勇氣。」
憲兵闖進少年家時,少年父親手中握著的就是那把手槍吧。
而那把手槍最後只擊發一枚子彈,少年的父親用他結束自己的生命。
「真蠢。」少年起身來到窗前。「當初就是怕死才躲在家哩,結果最後不知哪來的勇氣自殺,不覺得很可笑嗎?」
我看不見少年的臉,少年只是趴在窗檯前望著這場雨。
「既然藏著那種東西就把那些闖到家裡面的人打死呀……」
少年大概到最後都還是覺得沒能阻止入侵者闖入的父親很窩囊吧。直到父親入土的現在,他仍無法確知自己該用什麼態度面對父親。他說,母親恨著牽連全家的父親,但妹妹又愛著選擇留在家人身邊的父親,這讓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恨他還是愛他。
剛確知情感的存在的我不可能比少年還清楚內心真正的想法,只是我不認為少年的父親如他口中般懦弱。
少年說,他的父親太害怕被憲兵抓走所以才選擇一了百了,既然最終結果都是要死,那倒不如上戰場拖幾個敵人一同下黃泉。
可是,換個角度想呢?我告訴少年,他的父親最害怕的便是死亡,因為這個世界還有他不想失去的事物,意識到這一點的男人不願就此死去,所以寧願躲起來也要活下去。
直到他發現自己的願望不僅不可能實現,還會連同他所珍視的人們一同葬送時他便選擇了死亡。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少年,儘管我從未懼怕過死亡,也未曾思考過自己是否有著和男人一樣,珍愛的事物,我還是將自己對男人的死的理解告訴少年。
換作是知客,一定能更清楚地將想法傳達給對方吧。我和知客不一樣,我這種人談起愛情、談起親情連自己都覺得可笑,從許多年前,我就開始不停複述著我不理解的經典,或許時至今日,面對少年、面對他的父親,我那似是而非的囈語仍然在替少年增添不必要的煩憂。
少年沉默了。
最後他吐出了一口氣,像是在嘆息,但是那氣息卻又如輕煙般很快地消失在雨聲中。
「所以我才說,不能幫父親辦法事。」少年說。
舉國上下幾乎找不到一個完整的家庭,即使如此,人們還是希望自己在生命盡頭前能見證國家的勝利,即便自己沒能親自目睹,也希望自己的子嗣能看見,於是多數人選擇英勇地赴死、果決地赴死,最微不足道的犧牲也是在向勝利前行。當時的國家便是籠罩在如此瘋狂的情緒下。
所以若是叛國者的親族舉辦了葬禮,那便是對其他失去孩子、失去父親、失去伴侶的人的信念褻瀆。
因此,少年說,父親是不可能和空襲的罹難者葬在一塊的,他們不會讓叛徒的血沾染高貴而神聖的殉道者遺骸。
所以少年無論如何都要讓父親葬在寺裡,因為對父親而言,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棺槨願意容納他的屍身了。
「被爸爸拋下的我們仍被人憎恨著,母親嘗試很多方法洗刷罪名,但是在別人眼中我們就是叛徒的家人。」
少年說昔日的朋友都離他而去,有人甚至說要將他和妹妹弔死,這樣就不會再有像他父親一樣的懦夫出現。與少年年紀相仿的男孩女孩在街上尋覓著少年的身影,他們忌妒少年的父親也忌妒少年,忌妒那些能夠自己主宰生命的人。
「即使埋葬了父親,今後我們的生活仍然不會有任何改變。這樣一想,就覺得爸爸真的是個卑鄙小人。」
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應少年,胸腔好像被重物壓著,從少年身上我看見了鬱悶,而這股情緒在不知覺間也感染到我身上。
我想忘記這種感覺,包含昨天的惆悵、苦澀、傷悲,我想一併拋諸腦後,從它們身邊永遠逃開,我想回到過去,擁抱那個單純、無知甚至有點可悲的自己,告訴他有這麼一個不斷在墜落的少年,也告訴他別妄想試著接住下墜的少年,最後再告訴他少年的羽根其實無法提攜包含少年在內的任何人飛翔。
所有人都死去了。我告訴少年,其實昨天他來訪不久後,年邁的典座便因病而逝了,住持也早就不在了,我只是想打發他才臨時編了個藉口。
這座寺院已經沒有人了。
聽見我的話,少年並沒有露出訝異的神情,就像我靜靜地聽著他談起父親的事,少年也只是很理所當然地接受我欺瞞他的事實。
我們在窗前,觀賞這場已然枯燥、單調的雨,它有著遠超出我們預期的耐心,直到少女醒來時,這場雨都仍持續著。
「再不走不行了。」少年說,必須趕在宵禁前返家。
臨行前,我把冰箱裡剩餘的食材打包,雖然量不多,卻足夠一家三口撐一陣子,我將它們和僧人留下的衣物一併交給少年。
「你不留著自己吃嗎?」少年望向我身後已然空無一物的冰箱,向我問道。
我將手搭上少年與少女的肩,就像知客以前對待那些小沙彌的方式,並催促他們趕快回去。
「我會再過來的。」少年與少女踩了幾層石階後,又回頭朝我揮手。
少年似乎還沒有放棄修習經文的念頭,雖然他的父親已經下葬了,但是少年仍然需要一個前來拜訪的理由。
幾次來訪,少年帶著少女,爬上一千零八十階階梯再爬下一千零八十階階梯。
直到,更多的卡車載走更多的小鎮居民。
連同我和少年,破舊的軍用卡車帶我們遠離這個未曾離開過的小鎮。
我不是僧人,所以能憑自己的意志踏上卡車。但少年只是少年,登上卡車的他正強迫自己在過早的時機蛻變。
蛻下少年的蛹殼,少年不再是少年。
於是少年成為少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