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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5254 字
更新於: 2018-07-05
少年兵的雙腿被炸斷了。
  可能是在撤退時誤闖雷區,當中士發現時已經太遲了。
  連同黑色軍靴包裹著的血與肉一同被炸得粉碎。海棠似的淡粉色煙霧瞬間吞噬少年兵與上前救助的中士,一瞬間我感到自己的皮膚有著近似燒灼的疼痛感。
  中士他們還活著嗎?我想上前確認,只是擔心自己也誤觸地雷,只好佇立在原地等煙霧散去。
「二等兵!」揚起的雪片與粉塵間傳來中士的聲音,我看見兩個殘缺的身影朝我走來,便立刻上前攙扶受傷的兩人。
「我不要緊,先顧好這小子。」中士也受了傷,只是對他而言似乎是可以忽略的損傷,反觀少年兵,傷得十分嚴重,疼痛已經讓他失去意識。
  少年兵膝蓋以下的部分不見了。
「這裡不安全,先撤回基地。」中士說,並把步槍扔在地上。
  這東西已經沒用了。中士的眼神似乎是這個意思
  我沒辦法像中士一樣果決,可是同時揹著槍和少年兵行動很不方便,於是便將自己的步槍交給中士。中士皺了皺眉,但還是接過我的步槍。
  我和中士在雪中行走著,陰鬱的天照不出任何雪色,在遙遠的某處正傳來陣陣砲擊聲,聽起來像是從基地的方向傳來的。走在前頭的中士沉默不語,我想他大概正專注於眼前的道路,便打消出聲叨擾他的念頭。
  從我頸後傳來的少年兵氣息十分微弱,幾乎融入空氣中。少年兵的血滴落在我和中士的足跡上,滲入雪中的血與泥沙混在一起,在銀白色的土地上留下紅褐色的紋路。
  確定遠離交戰區後,中士重新定位基地的位置,我則是將少年兵放下來,並撕下自己的袖子替他止血。
  由於正值寒冬,血流速度相當慢,依據我的醫療知識,我想包紮後少年兵應該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
  我們走進一片松樹林,中士說在森林裡移動能提供掩蔽,盡管這不是通往基地最近的路,卻是最有機會讓少年兵活下來的路。
  我們走了很長一段路,但是這片森林宛如延伸至世界盡頭似的,中士告訴我積雪拖慢了行進速度,如果這場戰事晚兩、三個月爆發,我們早就走出林地了。
  戰爭是從什麼時候爆發的我已經忘記了。對我來說第一顆子彈擊發是很久之前的事,可是對中士而言那宛如昨日的記憶,中士說他就是為了這場戰鬥而生的,如果不能光榮戰死他反而很困擾。
  隨著我們越深入林中,我便感受到腳下的地形更加崎嶇,好像踩在大大小小連綿的山丘似的,但周遭與天際線垂直的樹木又告訴我事實並非我所想的那樣,而背上的少年兵讓我的行動更加困難。
  突然,我的腳似乎被樹根絆住了,失去重心的我倒了下去,少年兵則像人偶般倒在我身旁,動也不動。
  掉頭回來的中士朝我伸出手,並往我的腳邊望去,說道:「這裡很容易迷路。」
  我也順著他的視線看,發現絆住我的是一根突出雪地的生鏽金屬塊。
  我揹起少年兵,中士則是將那金屬拔出,這時我才明白中士剛剛的意思。
  那並不是普通的廢鐵,而是一名人形的機械手臂。手臂仍與人形的身體相連,如今中士得花費不少功夫才能把那名人形拖出來。
「是我們這邊的,但型號很舊,可能埋在這裡幾十年了。」
  那名人形身上沒有受到任何外力破壞的痕跡,中士說它只是沒有能源了,要是帶回去充電說不定還能用。
  中士並沒有對它有過多的留戀,放眼望去,周遭盡是突出雪地的廢金屬。就好像將一圈又一圈的電線纏在枯枝上,雜亂、無秩序地隨意擱置。這場景讓我想起幾天前部隊還駐紮在前線的事。那時我們剛奪下無人區,結果當晚一場夜間砲擊正好落在部隊的上方,最後只有當時在駐紮地周遭設置鐵絲網的我、中士和少年兵活下來。
  砲擊發生當下,中士命令我們丟下手邊的工事趕回部隊,我們在砲火中奮力向前邁進,少年兵不如我和中士冷靜,夜色降低能見度,而顫抖的雙腿也拖慢了他的速度。我拉著他的手穿過一個又一個彈坑,他不時往後看,好像對那些被我們遺留在原地的鐵絲網仍有眷戀。
  待我們趕回營區時,所有戰友都死了。火藥、煙霧還有燃燒的土地,周遭盡是同袍支離破碎的屍體,中士問少年兵是否會害怕,少年兵則搖頭表示自己早就有心裡準備了。
  那時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才知道他在逞強。
  現在,這些隱沒在雪地中的機械殘骸讓我想起那天被我們留下的鐵絲網、死去的戰友還有並肩與我目睹這一切的少年兵。
  少年兵仍熟睡著。我替他感到高興,我不希望他和我一樣回憶起那晚的事。
  中士又從雪地中拉出好幾名人形,和第一名人形一樣,這些人形的表面爬滿和面皰一樣的紅褐色鏽斑。
「整支部隊都是人形。」中士說:「所以沒有人帶著醫療器材。」
  中士可能是擔心少年兵正在我背上偷聽,於是又補充道:「人類士官大概已經獲救了,只是搜救隊沒辦法帶上全部的人形一起行動。」
  於是就讓手下的人形繼續在這片雪地中行進,他大概是期望這些人形能靠自己離開這片樹林吧。其實這樣的考量再合理不過了,人類比人形脆弱得多,換作是我們,也會將人形分派至最危險的前線而不是局勢安定的駐紮區。
  只是他大概沒有想到這些人形最終沒能走出森林,接連失去動力的它們最後在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長眠,度過數不盡的隆冬。
  中士從一具老舊人形的口袋中找到打火機,他告訴我這些人形身上已經沒有可利用的資源了,儘管還有許多人形仍隱沒在雪中,但中士卻急著想離開它們。
「再繼續拖下去,少年兵會失溫的。」他說。
  少年兵已經流了很多血,他的身體被那件不符他身材的大衣包裹著,我感受不到他的體溫,但的確有種他的生命正一點一點消逝的感覺。我和中士告別人形們的墳場,繼續往白霧深處邁進。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
「照這樣下去,今天是不可能回得了基地了。」中士回過頭對我說:「先找個能躲避風雪的地方吧。」
  趕在日落前,我和中士找到一個能暫時歇息的洞穴,洞穴有點潮濕,但比起站在外頭頂著始終未曾停歇的雪好上不少。
  我有點擔心雪勢會將躲在洞裡的我們吞沒,所以一雙眼始終不敢離開洞口。每當我覺得積雪累積一定高度時就會到洞外剷雪,由於沒有工具,過程意外地辛苦,但這份辛苦並不是指身體上的勞累,而是看見自己剷雪的速度並不比降雪速度快上多少而感到絕望。
  我在外頭剷雪時,中士和少年兵一直都留在洞裡,雖然中士不知道該如何治療少年兵,可是也不想拋下少年兵。如果把少年兵扔下,我們應該早就抵達基地了吧?不知道基地的夥伴們現在過得如何?想著想著,回憶起撤退時聽見的砲擊聲,我便斷了思緒。
  過了一陣子,雪總算停了。我又花了點時間,將洞口的路清出來,同時祈禱冬季結束前這裡都不會再降下一片雪花。
「我想拜託你去蒐集點木材。」中士走出洞外,對我說。
  雖然是夜晚,但的確沒有比這時候更適合外出尋找資源了。我告訴中士我還記得我們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如果循著原路走去應該能回到廢棄人形那裡,那裡說不定有些派得上用場的東西,只不過因為當時揹著少年兵所以沒辦法好好搜尋。
  中士搖搖頭,他不希望我跑太遠,有可能敵人的巡守隊已經踏進森林搜索了,若是碰上,我們完全沒有抵抗能力。
  我遵照他的命令,在離洞穴半徑五十公尺的周遭搜索木材。中士想利用剛才找到的打火機生火,所以那些受潮的木頭不在考慮範圍內,因此最後我只撿了一堆樹枝。
  森林靜謐得不可思議,連一點風聲也沒有,黑壓壓的松樹如巨人般環繞在我身邊,枝幹上的葉片都宛如凝結般,被定型在生命的最後一秒鐘,如同死去了,也像是它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曾擁有生命。
  我回到洞穴,中士將身上的外套脫下來讓少年兵蓋著,我問中士會不會冷,他只是裝作打哆嗦的樣子把打火機扔給我。
  那是個金屬外殼的打火機,搖晃它能聽見丁烷流動的聲音,按壓開關,火光懸浮在打火機上,火苗讓我看見中士的臉龐,也看見枕在他膝上的少年兵。
  因為不知道正確的生火方法,我只能把樹枝胡亂堆在一塊,目睹這一切的中士沒有出聲糾正我,所以我想我堆得還像一回事。
  木柴在火光中燃燒而劈哩作響,小樹枝們構成的薪柴沒辦法讓火苗茁壯,只能勉強維持光源。湊近火堆,我也感受到熱能自手心擴散,手套上的融雪滴落在火堆旁,形成一個個大小不等的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發現少年兵的表情緩和不少,面容的輪廓在光明下清晰可見,少年兵正安詳且平穩地在中士的膝上沉睡。
「這樣就不用擔心失溫了。」中士說,一層薄薄的霜在他的鋼盔上逐漸融化。
  我告訴中士,他的鞋帶鬆了。
  他傾身,但又縮回了手。
「不行吶,現在沒辦法。」他苦笑。「你能幫我綁嗎?」
  我挪動臀部,直到伸手能碰觸到兩人的位置。兩根繩子在破爛的軍靴上若有似無地交纏著,它們的確呈現著某種即將分離的狀態。
  手握著兩根線頭的彼端,我嘗試喚起記憶中蝴蝶結的樣子,就像火堆一樣,我認為一但我想起蝴蝶結的樣子就能正確綁好鞋帶。
  一次、兩次,好幾次,我認為自己的確依循著蝴蝶結的構造將兩根繩子纏在一塊時,線圈總是一再從我手中鬆脫。
  蝴蝶結是怎麼綁的呢?我應該沒有做錯才是,但結果顯示這兩根繩子間存在著某種我無法參透的奧秘。
「你的鞋子是綁扣帶呢,不用鞋帶。」他指著我的靴子說道。
  是啊,那是我進部隊時配給的,在那之前我一直都穿著芒鞋。
  中士問我什麼是芒鞋。我告訴他芒鞋就是芒草編織成的鞋子,和厚重的軍靴不一樣,芒鞋穿脫很方便,但是遠不及靴子耐穿,每過幾個月我就得再替自己編一雙。
  中士說他從來沒換過鞋子,他只有這麼雙靴子,以後也不會想換上其他鞋。
「就算只穿芒鞋,也不至於長這麼大還不會綁鞋帶吧?」中士看起來很愉快。口裡囔囔著閒著也是閒著,不如趁這個機會教我綁鞋帶
  我想讓自己多一個技能在身也是好事,便聽從他的提議。
  只是他現在的狀態沒辦法親自操作給我看,少年兵睡得正香甜,我們之間都存在不吵醒他的共識,於是中士只能口頭教我綁鞋帶。
「先將兩條帶子交叉,然後上面那條穿過下面那條……」
  我照著中士的話做,如果我做錯的話他肯定會出聲,所以我不需要擔多餘的心。
「……將下面那條對折然後壓在上面那條底下……」
  中士的講解很清楚,依循著步驟我也逐漸看出蝴蝶結的形狀。
「……拉緊兩個圈,這樣蝴蝶結就完成了。」
  最後,蝴蝶結還是鬆開了。
「還是沒有辦法學會嗎?」中士晃了晃腦袋後,垂下眼簾看著少年兵。「等回基地後,有機會就做一次給你看吧。」
  我感到懊惱,自己很擅長背誦和記憶,實際上剛才中士的口頭教程我甚至有聽一遍就能完整背下來的自信,只是當要實務操作時這雙手就像笨得不聽使喚似的,什麼事也做不好。
  中士與那兩條在我手中蠕動的線讓我想起以前的事。
  以前我居住的寺院有一個脾氣很糟的住持,他好像希望我能像其他僧人一樣在誦讀佛經之餘也替寺院打理雜務。
  一開始我是被派到典座身邊擔任行堂,負責清洗食器和烹飪用具,但老是打破盤子或是刮壞鍋具。住持認為再讓我參與九事只會替其他僧人添麻煩,於是又把我扔給知客,知客是個慈祥老人,對我也很友善,我這才算是在寺院中安頓下來。
  我告訴中士,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才學會記帳,那時住持還指著我的鼻子說即使是剛入寺的小沙彌都不像我般愚蠢,若不是知客替我說話,我早就被扔到山裡去了。
  中士好像對我的故事不太感興趣,我並不怪他,畢竟從我有記憶以來,大部分的時間是在經文中渡過的,而與經文無關的,盡是些稱不上愉快的回憶。
「誰叫我是個滿腦子戰爭的人呢?」中士笑了。
  他接下我拋還給他的打火機,興致盎然地把玩著它。
  熱愛戰爭的人會輕易拋下自己的步槍嗎?以前我看過一部電影,扮演將校的人一臉嚴肅地要那群即將赴往前線的士兵們將手中的槍枝視為自己的伴侶疼愛。
  她們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讓你活下去,所以你們也有義務帶著她們平安回來。
  當時的台詞我至今仍忘不了,雖然整齣戲的情節我都還記得,但是唯獨這句話的記憶濃烈得多。
  在中士拋下手中的武器前我一直以為他和劇裡的將校是同路人,如今印象要改觀了。
  我對中士的了解本來就不多。中士並不是鎮裡的人,初次來到我和少年兵居住的小鎮時,戰爭已經爆發一段時間了。當時的他還只是個副官,隨同另一個更高大的男人將鎮上的男人與男孩趕上卡車。
  卡車上的男人們都一臉慘淡,城市裡瀰漫著的煙灰沾染在每個人臉上,整輛卡車上沒有人交談,也沒有人敢哭喊。
  寺裡的知客好幾年前就過世了,我由衷替不用親眼見到戰爭殘酷的他感到開心,同時我也陷入徬徨,過去我的生活是建立在與那名老人的互動而成的,他喜歡帶著我參公案,即便我的體悟總是令他哭笑不得,他還是耐心地想引領愚昧的我悟道,如今老人拋下我遷化而去,我不知自己的未來在哪。
  我心想著,那麼乾脆就上戰場去吧,雖然報紙上每天都傳來前線告捷的消息,但是我從沒聽說那些先一步奔赴戰場的年輕僧人捎信回來。
  如今鎮裡只剩下行將就木的老人,但是卡車仍源源不絕地朝鎮裡湧入,過不了多久,整座城就不會再有任何男人了。
  於是,我主動跳上卡車。見到我的舉動,國旗在那些前來替男人送行的女人們手中揮舞得更熱烈了,鼻涕和淚水覆滿他們的臉龐,有些女人的妝因此花了,當時我覺得難看極了,只好故意別過頭去。
  穿著像是軍官的高大男人對我說了褒獎的話,同時朝我鼓掌,他的副官-也就是中士效仿長官的動作,或許這是後來造成中士和我走得特別近的契機。
  男男女女,街道兩旁的婦女、卡車兩側的男人都朝我鼓掌。過去在寺院的日子裡不曾有過的澎湃情緒湧上心頭,卻讓我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唯獨那時坐在我身旁的男孩沒有鼓掌,那個男孩就是現在的少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