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宮本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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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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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森茶屋的服務生,雖然長得很好看,卻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接待客人的口氣也沒有很好,不過他所做出來的蛋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可惜茶屋關門了,再也不能品嘗到那樣的甜點,真不曉得他換去哪裡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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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森茶屋的停業公告,張貼的時間比我想得還久。
沒人整理的庭院,所有的花草都枯萎了,看起來一點生機都沒有。
「喵嗚。」
我沒有要處理的意思,所以這樣子放著不管,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反正這裡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
「聽說是出車禍……好像是這裡的店長,以前常在門口澆花的那個。」
「太突然了吧!他不是還很年輕嗎?」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為了救森野家的小孩,跑去被車撞死的。」
「你說森野家?是前幾年發生火災的那戶嗎?」
「對啊,他們家有兩個孩子。」
「只剩一個了。我記得火災那時候,最小的跟父母被困在三樓。」
「有救出來嗎?」
「當然沒有,我都說剩下一個了。」
「唉……那孩子真可憐,偏偏遇到這種事情。」
「收養他的親戚沒有很照顧他,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連大門的鑰匙都不給。」
「那孩子有在讀書嗎?」
「應該是有的。當初車禍發生的地點在學校附近,又剛好是放學的時候……」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直接把窗戶關上了。
「吵死人了。」
給我滾遠一點,你們不知道茶屋裡面有住人嗎,而且你們說的話,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管那孩子有多可憐,他家有沒有發生過火災,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只有一件事情,是我可以確定的——他害死了平井奏。
「喵嗚。」
「你也覺得很吵吧。」
我算了一下日子,木森茶屋停擺的時間,今天正好是第二年。客人預先支付的餐費、積欠給員工的薪水,大部分的人都不想追討,畢竟人都死掉了,拿回那些也沒什麼用。
當然有幾個是想追討,或是故意來找麻煩的,不過全都被我請回了。
「你餓了嗎?」
我把手上的書本扔到地面,往發出叫聲的貓咪看去。
「喵。」
「我也是。」
跟平時沒有兩樣,燕子還是很規律的生活,不會受到這件事的影響,或許是看到他這樣子,我才會振作起來,把該做的事情都做一做。
關於後面的庭院,我是真的沒有辦法,要一個讀醫科的去種花,比動手術要來的難多了。
「你想吃什麼?」
「喵。」
「我聽不懂。」
「喵嗚。」
「左手是鮪魚,右手是竹筴魚。」
「喵。」
「很好,今天的晚餐是鮪魚。」
唯一有所改變的,大概是我跟燕子的溝通方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牠聽得懂我說的話,有些艱深的字詞牠聽不懂,我稍微解釋一下就可以了。
要是奏知道的話,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他煩惱最多的事情,不是家庭工作也不是我,而是燕子的晚餐菜單。
要準備什麼東西給燕子吃,是平井奏的人生難題,常買一堆罐頭飼料備著,放到快過期都不知道。
不會煮飯不會理財,連打掃家裡都有困難,這樣的生活白癡,居然能把貓養到十歲,我都不知道是他厲害,還是燕子太會打電話給我。
「你過去一點,我會踩到你的尾巴。」
「喵嗚。」
「鹽巴好像快沒了。」
我看明天出去的時候,順便把調味料買一買。¬
「喵。」
「要記得提醒我,我怕我會忘記。」
自從奏去世後,木森茶屋就是我生活的地方,因為燕子不肯離開這裡,我也不想。
我只好退租公寓,把東西全都搬來這裡,包括要考研究所的書,以及奏留下來的東西。他的東西不算太多,衣服什麼的我也穿不下,所以我整理到後來,都跟我的東西混在一起。
「不要過去那裡,我早上才清過。」
「喵。」
「跟我的潔癖沒有關係,是你太會掉毛了。」
撇掉後面的庭院不說,其餘地方的環境整潔,我維持的比先前還要好。
如果窗簾全部拉起來的話,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認為,這裡沒有裝上任何玻璃,因為玻璃被我擦得發亮,乾淨到燕子都會撞上去的程度。
「你要喝湯嗎?」
「喵嗚。」
「不準喝咖啡。你再喝下去,我就不用睡了。」
只要是人能吃的食物,燕子基本上都不挑,不過我得注意那些東西,會不會對他產生影響。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水倒成咖啡,牠整整三天都沒有闔上眼睛,要我唸福爾摩斯全集給牠聽。
「好了,準備吃飯吧。」
「喵。」
聽起來跟剛才不一樣,大概是很開心的意思吧。
「我要開動了。」
「喵嗚。」
我坐在桌子的左側,牠待在桌子的右側,一人一貓的生活,已經有兩年了。
我開始習慣這樣的日子,早上出門去醫院工作,下午回家跟貓咪聊天。放假的時候,我會跟牠一起出門,帶牠去牠想去的地方,順便讓我的腦袋放空一下。
什麼也不用去想,什麼也不用顧慮。
在那個時候,我會產生一種想法,奏從來都沒離開過我,他就陪在我的身旁。不過當我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美景和貓,我會清楚知道他離開的事情,一直以來都是真的。
「……燕子。」
「喵。」
「沒有,什麼事情也沒有。」
根據我的推算,燕子只能再陪我五年,因為貓的壽命沒有人類這麼長,能活到十五年算是奇蹟。
我不確定燕子的歲數,是不是我推算的這樣,牠可能會在某一天,我在家或不在家的時候,離開牠所愛的木森茶屋。
等到那個時候,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放心好了,你明天會遇到他。」
當我站在超市的冷凍櫃前,準備向店員說我要買什麼魚,站在我身旁的青年突然開口。
「還有七個小時,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沒有。」
現在是怎麼回事?我不是在逛超市買魚嗎,怎麼會有人向我搭話啊?
「請問我認識你嗎?」
他的穿著很正式,看起來很像某公司的經理,還戴著一副金屬框的墨鏡。
「不太算是。」
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不過我問的問題,本身就不具有任何意義。如果是認識的,根本不會來找我聊天,如果是不認識的,也不會來找我講話。
「抱歉,我給的提示太少了。」
似乎是看穿我的想法,他說出這樣的話後,直接把金屬框的墨鏡拿掉。
「我叫黑澤香橙。」
這個名字,我似乎在哪裡聽過。
「是木森茶屋的常客。」
「理論上是。」
「只是常客而已?」
「要看你怎麼想了。」
「……你是奏的朋友。」
「喵嗚。」
其實很簡單就能判斷出來,因為從他拿掉墨鏡的那刻起,燕子便在我懷裡躁動。
「又見面了,飛燕。」
他的外表很漂亮,是難以用言語去形容的美麗,就算他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也能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只要見過這張臉一次,此生都不會忘記了,不過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八成是他來店裡的時候,也有用類似墨鏡的東西遮臉。
「你跟奏是什麼關係?」
「普通朋友。」
應該是口罩吧?我想到很久之前,有人跟我說燕子老是盯著一位常客的事情,不過我當時沒仔細去看。
「高中的時候,他幫我修過腳踏車。」
「你是他高中同學?」
「算是吧。」
居然是奏的高中同學,早知道我就不問了。
「有什麼事情嗎?」
「我在等你問我問題。」
「……我要問你什麼啊。」
「你不好奇嗎?」
你說奏高中的事情嗎?我是真的沒興趣,知道了也不能做什麼,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是你明天會遇到的人。」
「你說明天?」
明天是假日,我想待在家裡一整天。如果是這樣子的話,除非燕子把人帶回來,不然我根本不會遇到人啊。
「不跟你說的話,好像也不會怎樣。」
「……什麼意思?」
是我的理解能力有問題嗎?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從頭到尾都聽不懂。
「你比奏好多了。」
怎麼會突然這麼說,你的話題跳太快了!
「再見。」
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應,他重新戴上墨鏡後,轉身走向超市的出口。
「喵嗚——」
燕子你做什麼?想跟他一起走是不是?
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抓住燕子,牠用來掙脫的力氣不小,搞得我都快被牠抓傷了。
「宮本綾名。」
好不容易安撫好燕子,走到出口處的黑澤香橙,又朝我喊了一聲。
「有需要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幫你。」
或許是產生了幻覺,我看到他藏在鏡片下的眼睛,透出一絲燦金的光芒,正當我想要看個仔細,他的身影很快就被人群擋住。
「……搞什麼鬼啊?」
真是奇怪的人,簡直到莫名其妙的地步。
「喵。」
你還好意思開口,我的袖子都不知道破了幾個洞了!
「歡迎光臨,請問先生要買什麼魚?」
「都可以。」
唉,差點忘記要買晚餐的材料。再這樣拖下去的話,晚餐都要變成宵夜了。
「需要幫您用袋子裝起來嗎?」
「麻煩你了。」
結帳的時候,我看了一眼門口的時鐘,從這個時間來看,過七個小時之後,確實是明天沒有錯。
都過半夜十二點了,誰沒事會跑到停業的茶屋啊。
我一面這樣子想,一面開車回到木森茶屋,稍微整理一下環境後,便把煎鍋從架上拿下來,接著打開電磁爐的開關。
「今天的晚餐是鮪魚。」
「喵。」
「放心吧,不是水煮的。」
就跟平常一樣,我跟燕子吃完晚餐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通常牠會跑到外面去散步,所以我在牠回來之前,都會待在一樓的櫃檯看書。
『後來他出現了 跟著冰冷的風和雨水 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當我看到書上寫的文字後,外面就嘩的一聲,開始下起滂沱大雨。
「……不愧是奏養的貓。」
雨聲越來越大,可是燕子還沒回來。
「下這麼大的雨,牠應該是躲在附近的屋簷。」
我認命地拿起放在旁邊的雨傘,推開茶屋的大門後,往外看了一下狀況。
「燕子——」
剛踏出茶屋沒多久,我的鞋子和褲管就被淋濕了,搞得我只能先站在路邊,等雨變小一點再繼續找。
「沒有躲在這裡。」
我把附近的巷子都走過了,都沒有看到牠的身影。
煩死人了,牠到底是跑去哪裡?我知道牠看不懂天氣預報,但躺在電視前面盯著螢幕,也能聽到氣象主播說的話啊。
「現在想這些也沒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燕子。」
不會有事的,牠不是平井奏,牠還能再陪我五年。
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靜,不可能會崩塌的,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你不回去嗎?」
當我打算繼續找牠的時候,我聽到其他人的聲音。
「應該有人在等你吧。」
「喵。」
「我一個人可以的。」
「喵嗚。」
「放心好了,他們會幫我開門。」
「喵。」
「真是固執的貓。」
於是我找到了燕子,還有一名被雨淋濕的少年。他長得很清秀,眼尾勾起的樣子像是在笑,不過他全身都溼透了,連髮梢都在滴著水。
「快點回去。」
「喵嗚。」
「你在鬧脾氣嗎。」
「喵。」
對啊,牠聽起來是在鬧脾氣沒錯。
「那我離開好了,再見。」
他直接走向下著雨的街道,完全不顧被淋濕的身體,正在無法克制地發抖。
「喵嗚——」
要是我放著他不管,大概會愧疚一輩子,所以我跑去拉住他。
「你給我站住。」
我這時才發現,他比我想得要消瘦很多,不是健康的孩子會有的體型。
「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你帶走我的貓。」
害我找牠找到現在,連書都還沒有看完,鞋子褲管都被雨淋濕了。
「是牠自己跟過來的。」
「誰叫你這麼晚了,還不趕快回家。」
「跟你沒關係。」
他的手冰冷到沒有溫度,再這麼下去的話,絕對會凍死在這裡。
「你把牠顧好。」
我把燕子放到他的懷裡,雨傘也交給了他,接著把他們一併抱起。
「你在做什麼!快點放我下來!」
如我所料,他的反應很激烈,搞得燕子在他懷裡晃來晃去。
「我再說一次,你把貓顧好。」
上一個被我抱的人是奏,他也說過同樣的話,不過我當時沒有理會,反而問他當公主的感覺如何。
「喵嗚。」
真虧燕子能陪他淋雨淋這麼久,看來牠這幾年出門散步,多多少少也有點收穫,會替我帶來困擾的那種。
「歡迎光臨。」
「……打擾了。」
茶屋很久沒有營業了,不過我每次回到這裡,還是會說出招呼用語,跟『我回來了』的用法是一樣的。
「我去拿衣服給你。」
「嗯。」
奏的衣服他應該能穿,要是讓他穿我的,只會變成毛毯類的東西。
「在這裡等我。」
「好的。」
「別跟燕子吵架。」
「……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家在哪,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所以先帶他回來再說。起初他很猶豫,但是大雨下個不停,要去別的地方也沒辦法,只能跟著我進來茶屋。
「這裡是你的家嗎?」
「喵。」
「我記得這裡以前是咖啡廳……聽說是很有名的店,但我一次也沒來過。」
我隨便挑了一套衣服,準備下樓拿給他的時候,正好聽到他對燕子說的話。
「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喵嗚。
那是我放在櫃台上的相框。
照片是在這裡拍的,為了慶祝茶屋開幕一週年,不過我擺放它的原因,並非為了紀念這件事情。
站在人群中央的平井奏,是唯一沒有對鏡頭笑的人。
當時重拍了好幾次,相片也洗不少張出來,但我沒保留其他的合照。沒有笑的奏才是最真實的,因為湘澤去世的時候,他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了。
「你不會冷嗎?」
「哇啊!」
他看相片看得很認真,連我下樓走到櫃檯旁邊,都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
「抱歉,我不該亂動的。」
他很快就把手裡的相框放下,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是怕我會責備他。
「沒關係,不是重要的東西。」
「我沒經過你的同意。」
「你不是有問過燕子了,牠說可以。」
「你聽得懂牠說話……哇啊。」
「怎麼可能。」
我拿起他放在旁邊的毛巾,替他擦去頭髮上的水滴,根本沒管他有沒有把話講完。
「怎麼了嗎?」
「沒事。」
他的眼睛很好看,能帶給人溫暖的感覺,不笑的時候也是,讓我想要一直盯著他看。
「你叫什麼名字?」
「喵。」
他沒有回應,反而是燕子開了口。
「喵嗚。」
「我聽不懂。」
「喵——」
「別吵了,不會唸就安靜。」
我再度把目光轉向他,不過很顯然地,他沒有要告訴我的打算。
「既然你不想講,我也沒興趣知道。」
「……抱歉。」
「今天是三月的最後一天。」
「喵嗚。」
「就叫你彌生好了。」
「你說什麼?」
「我叫宮本綾名,很高興認識你。」
「請等一下,我根本沒——」
「少囉嗦,快去把衣服換掉。」
我推著他進到休息室裡面,在關上門之前,才聽到他用微弱的聲音回應。
「很高興能認識你,宮本先生。」
這稱呼聽起來很彆扭,但我替他亂取名字,也沒資格要他改口。
「你想知道意思嗎?」
「喵嗚。」
「彌生是三月,代表草木茂生的季節。」
「喵。」
燕子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或許是對這個名詞的意義感到新奇吧。
「你怎麼認識他的?」
「喵嗚。」
「左邊是偶遇,右邊是搭訕。」
「喵。」
「……你沒事去搭訕人家幹嘛?」
我看著燕子走到我的右手邊,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因為我是隨口問問的,沒想過會有這種答案出來。
「宮本先生。」
一聽到他喊我的聲音,我便放棄跟燕子溝通,快步走向休息室的門口。
「怎麼了嗎?」
「我想跟你借一下浴室。」
他一問我才想到,哪有人淋雨之後不洗澡,直接換衣服睡覺的啊。
「浴室在二樓。」
「二樓……¬」
「要我抱你上去嗎?」
「不、不用了!」
他把手壓在門板上,沒有要讓我進去的意思。
「我只是在想,我該怎麼出去才好。」
「直接出來。」
「……我沒有穿衣服。」
原來如此,我懂他的意思了。
他洗好澡後才會穿上乾淨的衣服,又不想麻煩我再多拿一套給他,可是他原本的衣服淋濕了,所以很難穿回去。
「櫃子裡有襯衫,你先拿那個。」
雖說那件襯衫是我的,而且是上班時穿的衣服,不過該遮住的地方有遮到就好。
「你穿好了嗎?」
沒有任何回應。
「給我出來。」
我直接一腳踹在門板上,老舊的門栓發出尖銳的聲響,要是我加重力道的話,休息室的門或許就能換了。
「……我能換一件衣服嗎?」
「不行。」
我的耐心已經降到最低了,要是他再不快點出來,我會直接踹開休息室的門,把他抱到浴室去沖熱水。
「知道了。」
和我預想的一樣,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簡直跟睡袍沒有兩樣。
他緊捉著衣服的下擺,裸露的雙足併在一起,似乎對現況感到窘迫,但我比較在意的是,衣物沒有遮蓋到的傷痕和瘀青。
「過來。」
他先是遲疑一會,才挪動身子我往這裡靠近,但他的動作太過緩慢,因此我上前拉住他的手,仔細觀察起那些傷口。
「很痛嗎?」
「還好。」
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像是在敘述跟自己無關的事,使我感到有些不悅。
「你要放開我了嗎?」
看來他跟平井奏一樣,有著不為人知的本領,能讓我在短時間內氣到失去理智。
「等一下,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再度把他整個人抱起,沒有出聲制止他的反抗,而是用眼神示意他閉嘴,然後兩步併作一步走到二樓,把他帶到浴室的門口前。
「把衣服脫掉。」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
「你最好給我快點。」
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麼,都受傷了還跑去淋雨,要是燕子沒遇到他的話,肯定會凍死在街上。
「……最多只能這樣。」
他把衣服的扣子解到腰部,正好是我可以診斷傷口的位置,只是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有點像是在引誘人犯罪。
長得很清秀的少年,穿著我工作用的襯衫,再當著我的面把衣服脫掉。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十之八九會鬧到警局去,或是被人當成變態來看待。
「應該有三個月了。」
「你說傷口嗎?」
「嗯。」
「你怎麼知道的?」
「我是醫生。」
他用很震驚的眼神看著我,明顯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把水溫轉好了,毛巾放在外面的架上。」
傷口的時間很不平均,舊的最早是三個月前,最新的是在三小時前,很難判斷他的癒合能力。
「別讓我等太久。」
「……知道了。」
關上門之後,我沿著牆壁滑坐到地面,整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點。
「我有很難相處嗎?」
「喵。」
沒想到會這麼累,跟大夜班的急診室有得比,難怪兒科部的醫生特別有耐心,假笑也可以笑得很真誠。
「喵。」
燕子走到我的旁邊,討好般蹭了蹭我的手,搞得我想罵牠都罵不太下去。
「我要去換衣服。」
「喵嗚。」
「你在這裡等他。」
「喵。」
「我警告你,最好別再鬧他。」
牠聽得懂我說的話,這件事講出去沒多少人會信,換做是兩年前的我,肯定也不會相信。
沒辦法,現在的我只剩下牠了,無論牠做出什麼反應,我都會認為牠是在回覆我。
「你在做什麼?」
「泡咖啡。」
「都這麼晚了,你還要喝咖啡啊。」
「對。」
當我換好衣服,站在一樓的吧檯沖泡咖啡,整理好儀容的彌生便從樓梯走下,坐到我前方的高腳椅觀察我。
不過奇怪的是,他還穿著我的黑色襯衫,沒有換上我給他的那套衣服。
「你的衣服我拿去洗了。」
「我知道。」
「我會幫你烘乾的。」
「嗯。」
我跟他談話的時候,手裡的動作並沒有停下,咖啡機運轉的聲音伴隨著談話聲,迴響在木森茶屋的空間裡。
「好厲害。」
「你說這台咖啡機嗎?」
「嗯。」
「它一天可以賣出幾百杯的咖啡。」
「沒有休息的時候嗎?」
「當然有。」
我看著深褐色的液體流到杯子,霧氣飄散到空氣的那剎,模糊掉我眼前的畫面,讓我產生出不該有的幻覺,彷彿坐在我面前的少年,是那個離去許久的人,而不是被我亂取名字的彌生。
「我可以喝一口嗎?」
「你不怕苦的話。」
彌生的手穿過咖啡機的霧氣,從我的這裡接過陶瓷杯,閉上眼感受它所發出的香味後,輕輕啜飲了一口,過程中沒有任何遲疑。
「很香的味道。」
「喵嗚。」
「怎麼了嗎,難道你也想喝?」
「不可以。」
在他把杯子遞給燕子前,我出聲制止了他,以免發生上次那種事情。
「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宮本先生要煮飯?」
「對。」
剛才出去找燕子的時候,我不光是無法睡覺,晚餐吃的東西也都消化完了。
「我沒有特別喜好的食物。」
彌生向後靠到椅背上面,不合身的領口些微敞開,青紫的傷痕佈在雪白的肌膚,形成相當強烈的對比。
要先幫他處理傷口嗎,還是按照目前的步調走?
從這個時間點,還有他說的話來判斷,我大概知道他身上的傷口,會是什麼樣的原因所造成,只是這種事情很麻煩,要是我沒處理好的話,恐怕會惹禍上身,也會讓他更加抗拒。
「那就我決定了。」
我決定先順著現況而走,他不講我也不會問,之後再慢慢靜觀其變。
「我可以跟過去嗎?」
「你要穿這樣子去廚房。」
「……不行嗎?」
「不可以。」
聽到我的回應後,他整個人都縮到椅子上面,用我的衣服蓋住裸露的雙腿,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
要他跟我過去是可以,反正廚房那邊有可以坐的地方,只是他穿這樣子待在我旁邊,我怕我會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
撇除掉年紀和外表,他給我的感覺跟奏一樣,能在短短一瞬間內,輕易進到我的世界裡,拉著我的手向前走,或是陪我待在原地等待。
總歸一句話,他是我會喜歡上的類型,到死都不肯放手的那種。
「……跟笨蛋一樣。」
我對我的想法感到無可救藥,幾乎是到自我厭惡的地步。
要是彌生知道我這麼想,或許會更加排斥我的親近,不過他本來就不認識我,拒絕我的好意也很正常。
——不對。
他可以拒絕我的好意,但我會強迫他收下全部,因為我就是這樣子的人。
「哇喔,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當然了。」
「宮本先生很擅長料理嗎?」
「嗯。」
我把燙好的麵條擺到盤子上,再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醬料熱好,簡單又不失美味的義式料理就完成了。過程沒有太繁複的步驟,是一種很快就出爐的料理,不過醬料得提前準備好才行。
「我要開動了。」
彌生拿起叉子的動作很優雅,用餐的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樣,讓我不由得放下麵條,開始觀察起他的舉止。
他進食的速度不算慢,我卻覺得他在細嚼慢嚥,享受食物帶給他的美好,跟電視上的美食家一樣,接受過專業的用餐禮儀,所有的動作都相當完美。
「怎麼了嗎?」
「我在想你今年幾歲。」
「十七歲。宮本先生呢?」
「我跟你差了十歲。」
我想我這輩子最困難的事,就是跟同年齡的人交友,當初我和奏才差六年,彌生卻跟我差了十年。
「宮本先生在哪裡工作?」
「新宿醫院。」
「外科手術的醫生嗎?」
「嗯。」
「那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我以前在這裡打工。」
「然後呢?」
「店長出車禍死了,我替他保留這裡。」
「他是你的親人?」
「不是。」
老實說,我跟平井奏是什麼關係,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不管是他跟我之間,還是他跟湘澤之間,都複雜到我沒辦法釐清。
「是你喜歡的人嗎?」
我抬頭望向詢問我的彌生,他的眼睛還是一樣的溫暖,勾起的弧度像是在微笑,好看到我想把他的眼睛拿下,放在櫥窗裡面收藏。
「你很重視他吧。雖然我才剛認識你,但我能清楚感受到,這裡對你來說很重要。」
我沒有回應他的話語,只是聽著他講述那些,我曾經想要擁有的平靜,試圖維持住的美好。
「不光是這裡,燕子也是你替他照顧的。」
「你沒有繼續經營茶屋,跑去當外科醫生的理由,或許也是因為他。」
「放在櫃台的書都是外科用書,特別是緊急手術方面的。」
他的聲音很好聽,如同流水般清澈透明,能撫平心靈受傷的缺口,可是說出來的話語,卻再度讓我的理智抽離。
「嚴重車禍的生存率,取決於醫療的完整性。」
「你當上醫生的原因,是為了彌補沒能救他的遺憾。」
我直接伸手越過餐桌,把他從椅子上拉了起來,然後吻住他因為過於驚嚇,而微微張開的嘴巴。
彌生的身上有淡淡的花草香,不算是很刺鼻的那種,卻能壓過我替他準備的料理的味道。他雖然推著我的手,也試圖阻止我的親近,不過我沒有放鬆力道,反而將他扣得更緊。
不知道時間過多久,我們稍微分開後,又再度貼上對方。
這次沒有餐桌的阻隔,我把他整個人都抱在懷裡,他推拒我的手也逐漸收回力道,改為環抱住我的後頸。
我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當他在講述我的過往,那些我不想承認的事情,我只想堵住他的嘴,讓他發出更好聽的聲音。
「……抱歉,我越矩了。」
直到我把他壓在沙發上,看見那些青紫的可怖傷痕,我才找回失去已久的理智。明明我跟他才見面兩個小時,這兩年多來的孤獨和瘋狂,全都宣洩在他身上了。
這是趁人之危,利用他對我的信任,利用他只能依靠我這點。
彌生他沒有回應我,只是抬手觸碰我的臉龐,溫柔得像是要替我擦去淚水,不過我並沒有在哭。
「衣服應該烘乾了,我去拿過來。」
我從沙發上撐起身子,走向烘乾機放置的地方,打算把衣服還給他後,直接送他離開木森茶屋。
不過事情沒這麼順利,從頭到尾都沒有過。
「彌生?」
當我拿著他的衣服,回到沙發那邊的時候,那個渾身是傷的少年,早已不見蹤影了。
只留下淡淡的花草香氣,還飄散在空氣裡面,告訴我這不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