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宮本綾名

本章節 9459 字
更新於: 2019-03-03
  2015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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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森茶屋的服務生,雖然長得很好看,卻總是面無表情的樣子,接待客人的口氣也沒有很好,不過他所做出來的蛋糕,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
  可惜茶屋關門了,再也不能品嘗到那樣的甜點,真不曉得他換去哪裡工作了。

  #

  木森茶屋的停業公告,張貼的時間比我想得還久。
  沒人整理的庭院,所有的花草都枯萎了,看起來一點生機都沒有。
  「喵嗚。」
  我沒有要處理的意思,所以這樣子放著不管,也沒什麼不對的地方,反正這裡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
  「聽說是出車禍……好像是這裡的店長,以前常在門口澆花的那個。」
  「太突然了吧!他不是還很年輕嗎?」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為了救森野家的小孩,跑去被車撞死的。」
  「你說森野家?是前幾年發生火災的那戶嗎?」
  「對啊,他們家有兩個孩子。」
  「只剩一個了。我記得火災那時候,最小的跟父母被困在三樓。」
  「有救出來嗎?」
  「當然沒有,我都說剩下一個了。」
  「唉……那孩子真可憐,偏偏遇到這種事情。」
  「收養他的親戚沒有很照顧他,常常有一餐沒一餐的,連大門的鑰匙都不給。」
  「那孩子有在讀書嗎?」
  「應該是有的。當初車禍發生的地點在學校附近,又剛好是放學的時候……」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直接把窗戶關上了。
  「吵死人了。」
  給我滾遠一點,你們不知道茶屋裡面有住人嗎,而且你們說的話,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不管那孩子有多可憐,他家有沒有發生過火災,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我一個字都不想聽。
  只有一件事情,是我可以確定的——他害死了平井奏。
  「喵嗚。」
  「你也覺得很吵吧。」
  我算了一下日子,木森茶屋停擺的時間,今天正好是第二年。客人預先支付的餐費、積欠給員工的薪水,大部分的人都不想追討,畢竟人都死掉了,拿回那些也沒什麼用。
  當然有幾個是想追討,或是故意來找麻煩的,不過全都被我請回了。
  「你餓了嗎?」
  我把手上的書本扔到地面,往發出叫聲的貓咪看去。
  「喵。」
  「我也是。」
  跟平時沒有兩樣,燕子還是很規律的生活,不會受到這件事的影響,或許是看到他這樣子,我才會振作起來,把該做的事情都做一做。
  關於後面的庭院,我是真的沒有辦法,要一個讀醫科的去種花,比動手術要來的難多了。
  「你想吃什麼?」
  「喵。」
  「我聽不懂。」
  「喵嗚。」
  「左手是鮪魚,右手是竹筴魚。」
  「喵。」
  「很好,今天的晚餐是鮪魚。」
  唯一有所改變的,大概是我跟燕子的溝通方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牠聽得懂我說的話,有些艱深的字詞牠聽不懂,我稍微解釋一下就可以了。
  要是奏知道的話,不知道會作何感想,他煩惱最多的事情,不是家庭工作也不是我,而是燕子的晚餐菜單。
  要準備什麼東西給燕子吃,是平井奏的人生難題,常買一堆罐頭飼料備著,放到快過期都不知道。
  不會煮飯不會理財,連打掃家裡都有困難,這樣的生活白癡,居然能把貓養到十歲,我都不知道是他厲害,還是燕子太會打電話給我。
  「你過去一點,我會踩到你的尾巴。」
  「喵嗚。」
  「鹽巴好像快沒了。」
  我看明天出去的時候,順便把調味料買一買。¬
  「喵。」
  「要記得提醒我,我怕我會忘記。」
  自從奏去世後,木森茶屋就是我生活的地方,因為燕子不肯離開這裡,我也不想。
  我只好退租公寓,把東西全都搬來這裡,包括要考研究所的書,以及奏留下來的東西。他的東西不算太多,衣服什麼的我也穿不下,所以我整理到後來,都跟我的東西混在一起。
  「不要過去那裡,我早上才清過。」
  「喵。」
  「跟我的潔癖沒有關係,是你太會掉毛了。」
  撇掉後面的庭院不說,其餘地方的環境整潔,我維持的比先前還要好。
  如果窗簾全部拉起來的話,不知情的人或許會認為,這裡沒有裝上任何玻璃,因為玻璃被我擦得發亮,乾淨到燕子都會撞上去的程度。
  「你要喝湯嗎?」
  「喵嗚。」
  「不準喝咖啡。你再喝下去,我就不用睡了。」
  只要是人能吃的食物,燕子基本上都不挑,不過我得注意那些東西,會不會對他產生影響。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水倒成咖啡,牠整整三天都沒有闔上眼睛,要我唸福爾摩斯全集給牠聽。
  「好了,準備吃飯吧。」
  「喵。」
  聽起來跟剛才不一樣,大概是很開心的意思吧。
  「我要開動了。」
  「喵嗚。」
  我坐在桌子的左側,牠待在桌子的右側,一人一貓的生活,已經有兩年了。
  我開始習慣這樣的日子,早上出門去醫院工作,下午回家跟貓咪聊天。放假的時候,我會跟牠一起出門,帶牠去牠想去的地方,順便讓我的腦袋放空一下。
  什麼也不用去想,什麼也不用顧慮。
  在那個時候,我會產生一種想法,奏從來都沒離開過我,他就陪在我的身旁。不過當我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美景和貓,我會清楚知道他離開的事情,一直以來都是真的。
  「……燕子。」
  「喵。」
  「沒有,什麼事情也沒有。」
  根據我的推算,燕子只能再陪我五年,因為貓的壽命沒有人類這麼長,能活到十五年算是奇蹟。
  我不確定燕子的歲數,是不是我推算的這樣,牠可能會在某一天,我在家或不在家的時候,離開牠所愛的木森茶屋。
  等到那個時候,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放心好了,你明天會遇到他。」
  當我站在超市的冷凍櫃前,準備向店員說我要買什麼魚,站在我身旁的青年突然開口。
  「還有七個小時,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沒有。」
  現在是怎麼回事?我不是在逛超市買魚嗎,怎麼會有人向我搭話啊?
  「請問我認識你嗎?」
  他的穿著很正式,看起來很像某公司的經理,還戴著一副金屬框的墨鏡。
  「不太算是。」
  有回答跟沒回答一樣,不過我問的問題,本身就不具有任何意義。如果是認識的,根本不會來找我聊天,如果是不認識的,也不會來找我講話。
  「抱歉,我給的提示太少了。」
  似乎是看穿我的想法,他說出這樣的話後,直接把金屬框的墨鏡拿掉。
  「我叫黑澤香橙。」
  這個名字,我似乎在哪裡聽過。
  「是木森茶屋的常客。」
  「理論上是。」
  「只是常客而已?」
  「要看你怎麼想了。」
  「……你是奏的朋友。」
  「喵嗚。」
  其實很簡單就能判斷出來,因為從他拿掉墨鏡的那刻起,燕子便在我懷裡躁動。
  「又見面了,飛燕。」
  他的外表很漂亮,是難以用言語去形容的美麗,就算他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也能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只要見過這張臉一次,此生都不會忘記了,不過我對他沒有任何印象,八成是他來店裡的時候,也有用類似墨鏡的東西遮臉。
  「你跟奏是什麼關係?」
  「普通朋友。」
  應該是口罩吧?我想到很久之前,有人跟我說燕子老是盯著一位常客的事情,不過我當時沒仔細去看。
  「高中的時候,他幫我修過腳踏車。」
  「你是他高中同學?」
  「算是吧。」
  居然是奏的高中同學,早知道我就不問了。
  「有什麼事情嗎?」
  「我在等你問我問題。」
  「……我要問你什麼啊。」
  「你不好奇嗎?」
  你說奏高中的事情嗎?我是真的沒興趣,知道了也不能做什麼,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是你明天會遇到的人。」
  「你說明天?」
  明天是假日,我想待在家裡一整天。如果是這樣子的話,除非燕子把人帶回來,不然我根本不會遇到人啊。
  「不跟你說的話,好像也不會怎樣。」
  「……什麼意思?」
  是我的理解能力有問題嗎?你到底在說什麼,我從頭到尾都聽不懂。
  「你比奏好多了。」
  怎麼會突然這麼說,你的話題跳太快了!
  「再見。」
  沒等我做出任何反應,他重新戴上墨鏡後,轉身走向超市的出口。
  「喵嗚——」
  燕子你做什麼?想跟他一起走是不是?
  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抓住燕子,牠用來掙脫的力氣不小,搞得我都快被牠抓傷了。
  「宮本綾名。」
  好不容易安撫好燕子,走到出口處的黑澤香橙,又朝我喊了一聲。
  「有需要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幫你。」
  或許是產生了幻覺,我看到他藏在鏡片下的眼睛,透出一絲燦金的光芒,正當我想要看個仔細,他的身影很快就被人群擋住。
  「……搞什麼鬼啊?」
  真是奇怪的人,簡直到莫名其妙的地步。
  「喵。」
  你還好意思開口,我的袖子都不知道破了幾個洞了!
  「歡迎光臨,請問先生要買什麼魚?」
  「都可以。」
  唉,差點忘記要買晚餐的材料。再這樣拖下去的話,晚餐都要變成宵夜了。
  「需要幫您用袋子裝起來嗎?」
  「麻煩你了。」
  結帳的時候,我看了一眼門口的時鐘,從這個時間來看,過七個小時之後,確實是明天沒有錯。
  都過半夜十二點了,誰沒事會跑到停業的茶屋啊。
  我一面這樣子想,一面開車回到木森茶屋,稍微整理一下環境後,便把煎鍋從架上拿下來,接著打開電磁爐的開關。
  「今天的晚餐是鮪魚。」
  「喵。」
  「放心吧,不是水煮的。」
  就跟平常一樣,我跟燕子吃完晚餐後,各自做自己的事情。通常牠會跑到外面去散步,所以我在牠回來之前,都會待在一樓的櫃檯看書。
  『後來他出現了 跟著冰冷的風和雨水 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當我看到書上寫的文字後,外面就嘩的一聲,開始下起滂沱大雨。
  「……不愧是奏養的貓。」
  雨聲越來越大,可是燕子還沒回來。
  「下這麼大的雨,牠應該是躲在附近的屋簷。」
  我認命地拿起放在旁邊的雨傘,推開茶屋的大門後,往外看了一下狀況。
  「燕子——」
  剛踏出茶屋沒多久,我的鞋子和褲管就被淋濕了,搞得我只能先站在路邊,等雨變小一點再繼續找。
  「沒有躲在這裡。」
  我把附近的巷子都走過了,都沒有看到牠的身影。
  煩死人了,牠到底是跑去哪裡?我知道牠看不懂天氣預報,但躺在電視前面盯著螢幕,也能聽到氣象主播說的話啊。
  「現在想這些也沒用,最重要的是要找到燕子。」
  不會有事的,牠不是平井奏,牠還能再陪我五年。
  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平靜,不可能會崩塌的,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你不回去嗎?」
  當我打算繼續找牠的時候,我聽到其他人的聲音。
  「應該有人在等你吧。」
  「喵。」
  「我一個人可以的。」
  「喵嗚。」
  「放心好了,他們會幫我開門。」
  「喵。」
  「真是固執的貓。」
  於是我找到了燕子,還有一名被雨淋濕的少年。他長得很清秀,眼尾勾起的樣子像是在笑,不過他全身都溼透了,連髮梢都在滴著水。
  「快點回去。」
  「喵嗚。」
  「你在鬧脾氣嗎。」
  「喵。」
  對啊,牠聽起來是在鬧脾氣沒錯。
  「那我離開好了,再見。」
  他直接走向下著雨的街道,完全不顧被淋濕的身體,正在無法克制地發抖。
  「喵嗚——」
  要是我放著他不管,大概會愧疚一輩子,所以我跑去拉住他。
  「你給我站住。」
  我這時才發現,他比我想得要消瘦很多,不是健康的孩子會有的體型。
  「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你帶走我的貓。」
  害我找牠找到現在,連書都還沒有看完,鞋子褲管都被雨淋濕了。
  「是牠自己跟過來的。」
  「誰叫你這麼晚了,還不趕快回家。」
  「跟你沒關係。」
  他的手冰冷到沒有溫度,再這麼下去的話,絕對會凍死在這裡。
  「你把牠顧好。」
  我把燕子放到他的懷裡,雨傘也交給了他,接著把他們一併抱起。
  「你在做什麼!快點放我下來!」
  如我所料,他的反應很激烈,搞得燕子在他懷裡晃來晃去。
  「我再說一次,你把貓顧好。」
  上一個被我抱的人是奏,他也說過同樣的話,不過我當時沒有理會,反而問他當公主的感覺如何。
  「喵嗚。」
  真虧燕子能陪他淋雨淋這麼久,看來牠這幾年出門散步,多多少少也有點收穫,會替我帶來困擾的那種。
  「歡迎光臨。」
  「……打擾了。」
  茶屋很久沒有營業了,不過我每次回到這裡,還是會說出招呼用語,跟『我回來了』的用法是一樣的。
  「我去拿衣服給你。」
  「嗯。」
  奏的衣服他應該能穿,要是讓他穿我的,只會變成毛毯類的東西。
  「在這裡等我。」
  「好的。」
  「別跟燕子吵架。」
  「……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家在哪,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所以先帶他回來再說。起初他很猶豫,但是大雨下個不停,要去別的地方也沒辦法,只能跟著我進來茶屋。
  「這裡是你的家嗎?」
  「喵。」
  「我記得這裡以前是咖啡廳……聽說是很有名的店,但我一次也沒來過。」
  我隨便挑了一套衣服,準備下樓拿給他的時候,正好聽到他對燕子說的話。
  「我可以拿起來看嗎?」
  「喵嗚。
  那是我放在櫃台上的相框。
  照片是在這裡拍的,為了慶祝茶屋開幕一週年,不過我擺放它的原因,並非為了紀念這件事情。
  站在人群中央的平井奏,是唯一沒有對鏡頭笑的人。
  當時重拍了好幾次,相片也洗不少張出來,但我沒保留其他的合照。沒有笑的奏才是最真實的,因為湘澤去世的時候,他的笑容也跟著消失了。
  「你不會冷嗎?」
  「哇啊!」
  他看相片看得很認真,連我下樓走到櫃檯旁邊,都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
  「抱歉,我不該亂動的。」
  他很快就把手裡的相框放下,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是怕我會責備他。
  「沒關係,不是重要的東西。」
  「我沒經過你的同意。」
  「你不是有問過燕子了,牠說可以。」
  「你聽得懂牠說話……哇啊。」
  「怎麼可能。」
  我拿起他放在旁邊的毛巾,替他擦去頭髮上的水滴,根本沒管他有沒有把話講完。
  「怎麼了嗎?」
  「沒事。」
  他的眼睛很好看,能帶給人溫暖的感覺,不笑的時候也是,讓我想要一直盯著他看。
  「你叫什麼名字?」
  「喵。」
  他沒有回應,反而是燕子開了口。
  「喵嗚。」
  「我聽不懂。」
  「喵——」
  「別吵了,不會唸就安靜。」
  我再度把目光轉向他,不過很顯然地,他沒有要告訴我的打算。
  「既然你不想講,我也沒興趣知道。」
  「……抱歉。」
  「今天是三月的最後一天。」
  「喵嗚。」
  「就叫你彌生好了。」
  「你說什麼?」
  「我叫宮本綾名,很高興認識你。」
  「請等一下,我根本沒——」
  「少囉嗦,快去把衣服換掉。」
  我推著他進到休息室裡面,在關上門之前,才聽到他用微弱的聲音回應。
  「很高興能認識你,宮本先生。」
  這稱呼聽起來很彆扭,但我替他亂取名字,也沒資格要他改口。
  「你想知道意思嗎?」
  「喵嗚。」
  「彌生是三月,代表草木茂生的季節。」
  「喵。」
  燕子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或許是對這個名詞的意義感到新奇吧。
  「你怎麼認識他的?」
  「喵嗚。」
  「左邊是偶遇,右邊是搭訕。」
  「喵。」
  「……你沒事去搭訕人家幹嘛?」
  我看著燕子走到我的右手邊,真不曉得該說些什麼才好,因為我是隨口問問的,沒想過會有這種答案出來。
  「宮本先生。」
  一聽到他喊我的聲音,我便放棄跟燕子溝通,快步走向休息室的門口。
  「怎麼了嗎?」
  「我想跟你借一下浴室。」
  他一問我才想到,哪有人淋雨之後不洗澡,直接換衣服睡覺的啊。
  「浴室在二樓。」
  「二樓……¬」
  「要我抱你上去嗎?」
  「不、不用了!」
  他把手壓在門板上,沒有要讓我進去的意思。
  「我只是在想,我該怎麼出去才好。」
  「直接出來。」
  「……我沒有穿衣服。」
  原來如此,我懂他的意思了。
  他洗好澡後才會穿上乾淨的衣服,又不想麻煩我再多拿一套給他,可是他原本的衣服淋濕了,所以很難穿回去。
  「櫃子裡有襯衫,你先拿那個。」
  雖說那件襯衫是我的,而且是上班時穿的衣服,不過該遮住的地方有遮到就好。
  「你穿好了嗎?」
  沒有任何回應。
  「給我出來。」
  我直接一腳踹在門板上,老舊的門栓發出尖銳的聲響,要是我加重力道的話,休息室的門或許就能換了。
  「……我能換一件衣服嗎?」
  「不行。」
  我的耐心已經降到最低了,要是他再不快點出來,我會直接踹開休息室的門,把他抱到浴室去沖熱水。
  「知道了。」
  和我預想的一樣,我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簡直跟睡袍沒有兩樣。
  他緊捉著衣服的下擺,裸露的雙足併在一起,似乎對現況感到窘迫,但我比較在意的是,衣物沒有遮蓋到的傷痕和瘀青。
  「過來。」
  他先是遲疑一會,才挪動身子我往這裡靠近,但他的動作太過緩慢,因此我上前拉住他的手,仔細觀察起那些傷口。
  「很痛嗎?」
  「還好。」
  他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像是在敘述跟自己無關的事,使我感到有些不悅。
  「你要放開我了嗎?」
  看來他跟平井奏一樣,有著不為人知的本領,能讓我在短時間內氣到失去理智。
  「等一下,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再度把他整個人抱起,沒有出聲制止他的反抗,而是用眼神示意他閉嘴,然後兩步併作一步走到二樓,把他帶到浴室的門口前。
  「把衣服脫掉。」
  「為什麼我要聽你的?」
  「你最好給我快點。」
  這孩子到底在想什麼,都受傷了還跑去淋雨,要是燕子沒遇到他的話,肯定會凍死在街上。
  「……最多只能這樣。」
  他把衣服的扣子解到腰部,正好是我可以診斷傷口的位置,只是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有點像是在引誘人犯罪。
  長得很清秀的少年,穿著我工作用的襯衫,再當著我的面把衣服脫掉。這種事情要是傳出去,十之八九會鬧到警局去,或是被人當成變態來看待。
  「應該有三個月了。」
  「你說傷口嗎?」
  「嗯。」
  「你怎麼知道的?」
  「我是醫生。」
  他用很震驚的眼神看著我,明顯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把水溫轉好了,毛巾放在外面的架上。」
  傷口的時間很不平均,舊的最早是三個月前,最新的是在三小時前,很難判斷他的癒合能力。
  「別讓我等太久。」
  「……知道了。」
  關上門之後,我沿著牆壁滑坐到地面,整個人都疲憊到了極點。
  「我有很難相處嗎?」
  「喵。」
  沒想到會這麼累,跟大夜班的急診室有得比,難怪兒科部的醫生特別有耐心,假笑也可以笑得很真誠。
  「喵。」
  燕子走到我的旁邊,討好般蹭了蹭我的手,搞得我想罵牠都罵不太下去。
  「我要去換衣服。」
  「喵嗚。」
  「你在這裡等他。」
  「喵。」
  「我警告你,最好別再鬧他。」
  牠聽得懂我說的話,這件事講出去沒多少人會信,換做是兩年前的我,肯定也不會相信。
  沒辦法,現在的我只剩下牠了,無論牠做出什麼反應,我都會認為牠是在回覆我。
  「你在做什麼?」
  「泡咖啡。」
  「都這麼晚了,你還要喝咖啡啊。」
  「對。」
  當我換好衣服,站在一樓的吧檯沖泡咖啡,整理好儀容的彌生便從樓梯走下,坐到我前方的高腳椅觀察我。
  不過奇怪的是,他還穿著我的黑色襯衫,沒有換上我給他的那套衣服。
  「你的衣服我拿去洗了。」
  「我知道。」
  「我會幫你烘乾的。」
  「嗯。」
  我跟他談話的時候,手裡的動作並沒有停下,咖啡機運轉的聲音伴隨著談話聲,迴響在木森茶屋的空間裡。
  「好厲害。」
  「你說這台咖啡機嗎?」
  「嗯。」
  「它一天可以賣出幾百杯的咖啡。」
  「沒有休息的時候嗎?」
  「當然有。」
  我看著深褐色的液體流到杯子,霧氣飄散到空氣的那剎,模糊掉我眼前的畫面,讓我產生出不該有的幻覺,彷彿坐在我面前的少年,是那個離去許久的人,而不是被我亂取名字的彌生。
  「我可以喝一口嗎?」
  「你不怕苦的話。」
  彌生的手穿過咖啡機的霧氣,從我的這裡接過陶瓷杯,閉上眼感受它所發出的香味後,輕輕啜飲了一口,過程中沒有任何遲疑。
  「很香的味道。」
  「喵嗚。」
  「怎麼了嗎,難道你也想喝?」
  「不可以。」
  在他把杯子遞給燕子前,我出聲制止了他,以免發生上次那種事情。
  「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宮本先生要煮飯?」
  「對。」
  剛才出去找燕子的時候,我不光是無法睡覺,晚餐吃的東西也都消化完了。
  「我沒有特別喜好的食物。」
  彌生向後靠到椅背上面,不合身的領口些微敞開,青紫的傷痕佈在雪白的肌膚,形成相當強烈的對比。
  要先幫他處理傷口嗎,還是按照目前的步調走?
  從這個時間點,還有他說的話來判斷,我大概知道他身上的傷口,會是什麼樣的原因所造成,只是這種事情很麻煩,要是我沒處理好的話,恐怕會惹禍上身,也會讓他更加抗拒。
  「那就我決定了。」
  我決定先順著現況而走,他不講我也不會問,之後再慢慢靜觀其變。
  「我可以跟過去嗎?」
  「你要穿這樣子去廚房。」
  「……不行嗎?」
  「不可以。」
  聽到我的回應後,他整個人都縮到椅子上面,用我的衣服蓋住裸露的雙腿,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
  要他跟我過去是可以,反正廚房那邊有可以坐的地方,只是他穿這樣子待在我旁邊,我怕我會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
  撇除掉年紀和外表,他給我的感覺跟奏一樣,能在短短一瞬間內,輕易進到我的世界裡,拉著我的手向前走,或是陪我待在原地等待。
  總歸一句話,他是我會喜歡上的類型,到死都不肯放手的那種。
  「……跟笨蛋一樣。」
  我對我的想法感到無可救藥,幾乎是到自我厭惡的地步。
  要是彌生知道我這麼想,或許會更加排斥我的親近,不過他本來就不認識我,拒絕我的好意也很正常。
  ——不對。
  他可以拒絕我的好意,但我會強迫他收下全部,因為我就是這樣子的人。
  「哇喔,好像很好吃的樣子!」
  「當然了。」
  「宮本先生很擅長料理嗎?」
  「嗯。」
  我把燙好的麵條擺到盤子上,再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醬料熱好,簡單又不失美味的義式料理就完成了。過程沒有太繁複的步驟,是一種很快就出爐的料理,不過醬料得提前準備好才行。
  「我要開動了。」
  彌生拿起叉子的動作很優雅,用餐的方式跟常人不太一樣,讓我不由得放下麵條,開始觀察起他的舉止。
  他進食的速度不算慢,我卻覺得他在細嚼慢嚥,享受食物帶給他的美好,跟電視上的美食家一樣,接受過專業的用餐禮儀,所有的動作都相當完美。
  「怎麼了嗎?」
  「我在想你今年幾歲。」
  「十七歲。宮本先生呢?」
  「我跟你差了十歲。」
  我想我這輩子最困難的事,就是跟同年齡的人交友,當初我和奏才差六年,彌生卻跟我差了十年。
  「宮本先生在哪裡工作?」
  「新宿醫院。」
  「外科手術的醫生嗎?」
  「嗯。」
  「那為什麼會住在這裡?」
  「我以前在這裡打工。」
  「然後呢?」
  「店長出車禍死了,我替他保留這裡。」
  「他是你的親人?」
  「不是。」
  老實說,我跟平井奏是什麼關係,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不管是他跟我之間,還是他跟湘澤之間,都複雜到我沒辦法釐清。
  「是你喜歡的人嗎?」
  我抬頭望向詢問我的彌生,他的眼睛還是一樣的溫暖,勾起的弧度像是在微笑,好看到我想把他的眼睛拿下,放在櫥窗裡面收藏。
  「你很重視他吧。雖然我才剛認識你,但我能清楚感受到,這裡對你來說很重要。」
  我沒有回應他的話語,只是聽著他講述那些,我曾經想要擁有的平靜,試圖維持住的美好。
  「不光是這裡,燕子也是你替他照顧的。」
  「你沒有繼續經營茶屋,跑去當外科醫生的理由,或許也是因為他。」
  「放在櫃台的書都是外科用書,特別是緊急手術方面的。」
  他的聲音很好聽,如同流水般清澈透明,能撫平心靈受傷的缺口,可是說出來的話語,卻再度讓我的理智抽離。
  「嚴重車禍的生存率,取決於醫療的完整性。」
  「你當上醫生的原因,是為了彌補沒能救他的遺憾。」
  我直接伸手越過餐桌,把他從椅子上拉了起來,然後吻住他因為過於驚嚇,而微微張開的嘴巴。
  彌生的身上有淡淡的花草香,不算是很刺鼻的那種,卻能壓過我替他準備的料理的味道。他雖然推著我的手,也試圖阻止我的親近,不過我沒有放鬆力道,反而將他扣得更緊。
  不知道時間過多久,我們稍微分開後,又再度貼上對方。
  這次沒有餐桌的阻隔,我把他整個人都抱在懷裡,他推拒我的手也逐漸收回力道,改為環抱住我的後頸。
  我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當他在講述我的過往,那些我不想承認的事情,我只想堵住他的嘴,讓他發出更好聽的聲音。
  「……抱歉,我越矩了。」
  直到我把他壓在沙發上,看見那些青紫的可怖傷痕,我才找回失去已久的理智。明明我跟他才見面兩個小時,這兩年多來的孤獨和瘋狂,全都宣洩在他身上了。
  這是趁人之危,利用他對我的信任,利用他只能依靠我這點。
  彌生他沒有回應我,只是抬手觸碰我的臉龐,溫柔得像是要替我擦去淚水,不過我並沒有在哭。
  「衣服應該烘乾了,我去拿過來。」
  我從沙發上撐起身子,走向烘乾機放置的地方,打算把衣服還給他後,直接送他離開木森茶屋。
  不過事情沒這麼順利,從頭到尾都沒有過。
  「彌生?」
  當我拿著他的衣服,回到沙發那邊的時候,那個渾身是傷的少年,早已不見蹤影了。
  只留下淡淡的花草香氣,還飄散在空氣裡面,告訴我這不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