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燕子
本章節 11773 字
更新於: 2019-03-03
201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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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森茶屋的貓，有的時候會用緊迫的眼神看人，很像是在討食物或討擁抱，不過靠近牠之後，又會馬上從你身邊跑走。
或許沒有人會知道，這隻貓其實聽得懂人話，也有著人類的思維和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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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是燕子。
燕是燕子的燕，子是燕子的子。
其實我不是很懂這個名字的意思，只知道是用來形容某種動物的，但我很確定不能用來代表貓咪。
因為奏在外面叫我的時候，常常會引來其他人的嘲笑。
「喵。」
或許那不算是嘲笑，只是對『貓怎麼會取這種名字』的疑惑，而表達出來的情緒。不過我每次看到人類露出那樣的笑容，就很想把他們推到沙坑裡，再用爪子抓他們的臉。
「燕子，你心情不好嗎？」
原本還很好的，可是奏你這樣子叫我，我心情就不好了。
「我今天買了新的罐頭喔。看起來比昨天的好吃，你要不要吃吃看？」
沒理會我嫌棄的眼神，他從包包裡面拿了兩個東西出來，直接擺在我的面前。一張照片印在鋁罐的中間，看起來是同類很開心的在笑，旁邊還有燙金的字樣寫著『好吃』。
「喵。」
奏你又跑去亂買東西！我不想吃罐頭，你別再去浪費那些錢了！
「喵嗚。」
而且這個牌子看起來好貴，大概是被推銷員騙了才買的。
「你很期待是嗎？真是太好了，不枉費我從百貨公司買回來。」
「喵。」
你少自以為是了，這個笨蛋根本聽不懂我說的話！
這是生氣的時候才會發出的聲音！期待的聲音是另一個，你認為難過的那個！
「不過我今天買了魚，所以這個明天再吃好嗎？」
「喵嗚。」
要怎樣都可以啦，我只想知道這些罐頭多少錢。
上次綾名在罵奏的時候，是翻到罐頭的底部去看價錢的，所以標籤應該在這裡才對。
「不可以喔，這些是明天的晚餐。」
「喵——」
你怎麼把罐頭拿走了，我都還沒看到價錢！
而且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買魚回來當晚餐是嗎？
要吃魚我是可以，不過我討厭吃水煮的食物，特別是有味道的魚。那種東西用水煮的話，根本稱不上是食物，難吃到連貓都覺得噁心。
「燕子，你要去睡覺了嗎？」
怎麼可能啊，晚餐都還沒有吃到。
我只是換個位子而已，因為你看起來要用很久，我怕我待在旁邊等的話，會受不了到跑去櫃子上敲罐頭。
『喵 今天的天氣很冷喵』
不知道過多久的時間，我都無聊到唱起歌來了，奏還是沒有準備好晚餐。
「啊——煩死人了，這條魚怎麼這麼難切！」
看樣子奏是真的很頭痛，他的抱怨聲大到我坐在樓梯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喵嗚。」
幸好今天沒有很餓，不然我就要跟上次一樣，打電話叫綾名過來了。
「你家的貓是不是不太正常？為什麼會用你的手機，打這麼多通電話給我？」
「燕子不是故意的啦！是我把手機放在沙發上，牠躺下去的時候按到的！」
「所以就打給我了？可是你的手機螢幕不是關著的嗎？」
「……緊急聯絡人啦。」
奏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不光是綾名覺得奇怪，連我都想上前去打打他的臉。
「聯絡人怎麼了嗎？」
「手機的音量鍵按住不放，可以快速撥號給緊急連絡人。」
聽到奏這麼說，面有難色的人又多了一個。
「你把我當作緊急聯絡人？」
「不可以嗎？」
「……隨你高興。」
綾名不是在生氣，而是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情緒。我不知道那種情緒叫做什麼，只知道它跟困擾的感覺有點類似，可是兩者又不太一樣。
「喵嗚。」
會知道有這種情緒，是因為我自己也有經歷過。
先稱呼它為『困擾』好了，不過不是平時會遇到的那種，是對特定對象才會產生的。
沒錯，就是特定的對象。
只有奏才會讓綾名覺得困擾，這是我長期下來所觀察到的，絕對不會有錯，除非綾名在外面有認識新的朋友，不過機率應該很小才對，因為他的脾氣實在是太差了。
「燕子。」
「喵。」
「你跟在奏身邊很久了。」
當然很久了啊，我是在奏高中的時候，被他給撿回家養的。
「我沒記錯的話，最少有十年。」
「如果用人類的年齡來換算，你是六十多歲的老爺爺……我跟奏也才差六歲，跟你就差了半個世紀。」
「喵嗚。」
我以為奏大你不只六歲，因為你看上去實在是太年輕，雖然內心是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
「你知道奏他有在意的人嗎？」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指的是他很重視的人，還是他很討厭的人啊？
「真要說的話，其實我很討厭你，不過忌妒一隻貓可不是件好事。」
「喵。」
你會忌妒我，是因為奏對我很好嗎？可是你也對我很好啊，看不出來你有討厭我的感覺。
「希望我也是一隻貓。」
他輕柔地撫摸著我的毛皮，用暖和的溫度驅散冬天的寒氣。
「這麼一來，能待在他身旁的時間，會比現在多更多吧？」
「喵。」
我不清楚他這種想法是怎麼回事，只知道自己的生活似乎過得太安逸，才會引來一個準備要考試的學生，產生想要成為貓咪的念頭。
他說的那個人，我覺得他不是在講平井奏，不過他想要待在某人身邊的願望，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因為我跟他一樣，有個想要一直待在他身邊的人。
只是那個人不是奏，也不是什麼曾經的主人，而是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
「歡迎光臨，請問先生幾位？」
「一位。」
「好的，請往這邊走。」
他的名字是黑澤香橙，是木森茶屋裡的常客。
說到木森茶屋，那是奏和大學同學一起努力，才順利開張的日式茶點餐廳。
茶屋很受年輕人的歡迎，所以店裡的擺設裝潢，都偏向現代設計的風格。唯一沒有追求流行的東西，只有茶屋後方的庭院。
那是屋主把房子賣出時，懇求奏不要拆除的地方，因為屋主的爺爺在去世前，把庭院裡的花草樹木當作孩子般看待。
於是奏答應了他，接下照料花草的工作，屋主這才放下心來，把屋子的一切都留給我們，跑到市區去經營樂器行。
我跟香橙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當時我在庭院的角落打盹，因為店裡有一群年輕人在慶生，好像是在為了自己誕生的事情，感到開心而慶祝的日子，吵得我連門口都不想進去。
想來他的心情也跟我一樣，才會走到老舊的庭院裡。
「傳統庭院嗎，沒想到會有這種地方。」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只記得他有張很漂亮的臉，讓我聯想到美麗的陶瓷人偶，展示在玻璃櫥窗裡面的那種，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真實感。。
「好冷。」
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人類，不管是髮色還是眼睛，沒有一處不是完美的。
「誰在那裡？」
啊，勾到了。
或許是我的動作太大，尾巴打到旁邊的樹叢，發出了沙沙沙的聲響，嚇得他連忙闔上手裡的書，準備起身打算走人。
「喵——」
拜託你別走啊，我不是故意要嚇到你的！誰知道那邊會長草出來，我前天來的時候又沒有看到！
「……貓？是奏養的那隻嗎？」
他遲疑地轉過身來，把我從頭到腳看過一遍後，才放下緊張的心情，坐回他原本的位置。
「喵。」
我可以靠近他吧，不知道他會不會討厭我？
記得上次有個人類，一看到我就很生氣地把我趕走，說我是什麼不祥的東西，會帶來不幸的災難。
雖然我聽不懂她的意思，但從她的表情來看，絕對不是什麼稱讚的話。所以我把她的鞋跟用斷了，讓她踏出木森茶屋的時候，跌得連眼鏡都飛出去。
不過他要是罵我的話，我應該不會這麼做。
因為香橙是一個很好看的人，好看到連貓咪都會自甘墮落，窩在他的懷裡當個發電暖爐。
「好溫暖……比棉被好太多了。」
他把我抱在懷裡取暖，像是貪圖沙漠中的綠洲般，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了。
「喵。」
我用手掌打了打他，試圖從他的懷裡掙脫開來。
「怎麼了嗎？」
他直接把我從他懷裡抱起，漂亮的臉便在我的眼前放大數倍。在這樣的近距離下，我清楚望見他的眼睛裡，有著陽光般燦爛的色澤。
「喵——」
你靠得太近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可是我身上沒帶食物。」
又一個平井奏是嗎！聽不懂我的話，就不要擅自曲解我的意思啦！
「抱歉，我想要你多待一下。」
他再度把我放回他的懷裡，只是這次的力道減輕很多，我不用擔心會被他勒死的問題。
「雖然跟你講這些，你或許也聽不懂，但我現在心情很差，需要一個東西……活著的生命陪我。」
剩下的事情我沒有太多印象，只記得他說很多事情，什麼本殿什麼書的，講到後來我都睡著了，還是能依稀聽見那些，大概是很久以前的過去。
「——飛燕。」
當我清醒的時候，這個字詞正好從他的口中說出，聽起來很像是一個名字，不知道是人類的，還是其他動物的。
「喵嗚。」
第一個字的意思我懂，第二個字的意思我懂，兩個字湊在一起的話，我就完全不懂了。
飛翔的意思，跟燕子的燕……應該是在叫我吧？聽起來很像是這樣沒錯。
「你醒了嗎？」
他的笑容很溫柔，像是在冬天裡的暖陽，驅散了週遭的寒氣。
「謝謝你今天陪我，我很久沒這麼開心了。」
「喵。」
你還真是容易滿足欸，我只在你懷裡當暖爐，而且聽你說話的時候，我也不爭氣地睡著了。
「我是黑澤香橙。」
黑澤香橙……好像是一種食物的名字，我沒記錯的話，不過人類怎麼會取這種名字啊，又不是貓咪。
「不過我不喜歡別人這樣叫我。」
「喵。」
你討厭自己的名字嗎？那我要說一件事情，我也很討厭我的名字！只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改！
「因為登記的人聽錯了，把我的名字寫成這樣。」
那個登記名字的人，該不會是平井奏吧？不知道為什麼，很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
「你想知道嗎？我本來的名字。」
「喵。」
於是他靠在我的耳邊，用我沒聽過的語言，說出代表他名字的詞彙。
「這是秘密。」
「喵嗚。」
事情發展至此，我跟他沒有什麼話能聊了。
雖然我很喜歡你，不過茶屋要關門了，要約下次見面的時間，我也沒辦法跟你約。因為我不是每天都會待在這裡，要看奏有沒有上班，或是願不願意帶我過來。
「改天見。」
「喵。」
我打算從他懷裡離開，正當我準備要落地的時候，他突然抓住我的身體，把我的臉轉向他那邊。
「忘了告訴你。」
我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看著那張臉貼近，在我身上留下一吻。
正確來說，他親吻了我的嘴巴，很輕很輕的一下，跟花瓣飄落沒有兩樣。
「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後都會變成我的東西。」
我看著他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久久無法平復心情，連他在講什麼我都沒聽清楚。
「喵嗚。」
我差點被那個吻給殺死，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反而想要他再親我一次。
黑澤香橙，一個讓我困擾很久的人類。
「綾名，那隻貓是不是怪怪的？」
「你說奏的燕子嗎？牠一直以來都很奇怪。」
你們這些人類才奇怪，別以為躲到後面去，我就聽不到你們在說我壞話。
「不曉得是怎麼回事，牠盯著那個先生看很久了，將近一個小時。」
「你說他盯著誰看，是坐在窗邊的那個嗎？」
「不要亂回答好不好！牠根本就沒有在看那裡！」
「喔，我知道了。是戴著口罩的那個。」
「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這裡的常客啊。不過我不認識他，也沒看他把口罩拿下來過。」
「這怎麼可能啊？戴著口罩能吃東西嗎？」
「不知道。誰沒事會盯著怪人看，我又不是燕子。」
「喵嗚——」
你們不能說好話嗎，我才沒有一直盯著他看！而且有客人上門了啦，綾名你快點出來招呼人家！
「欸，燕子在叫你。」
「有客人來了，牠當然會叫我。」
過不了多久，綾名從廚房走出來，柔順的長髮束在背後，看起來是個很有氣質的人。
他的身上飄著甜甜的食物香氣，聞起來跟櫃子裡的蛋糕一樣好吃，但要把他跟蛋糕擺在一起，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他時常皺著眉頭，面對客人的時候也是，一直處於嚴謹的狀態。就是因為這樣，奏才會說他是四十歲的中年人，只不過外表是小孩子的模樣。
「這是今天限定的商品，喜歡的話可以試吃看看。」
綾名你的臉看起來太兇了，她都要被你嚇到跑走啦。
「喵。」
我忍不住跳到櫃檯上面，用臉蹭了蹭那個客人的手，順便把菜單推到她的面前。
「哇啊！好可愛的貓喔！」
看到我這樣子的招呼，她漸漸放下緊繃的肩膀，和綾名輕鬆地聊起天來。
「這是你們的貓店長嗎？」
「差不多吧。」
「牠叫什麼名字呢？」
「燕子。」
「聽起來好奇怪喔，怎麼會取這種名字。」
「喵。」
妳才奇怪咧，你們人類都很奇怪啦。小心我把妳的鞋子用壞，讓妳走出這裡的時候，一路滑到巷子口的花店。
『還真是會記仇。』
一聽到有人這麼說，我立刻朝聲音的來源看過去，恰巧望見香橙把口罩拿下來的樣子。
「喵嗚。」
今天的香橙也很漂亮，比奏擺在門口的東西美多了。
『謝謝你的讚美。』
「喵。」
不用客氣，你是我看過最好看的人類——等等，他是在跟我說話嗎？
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看見香橙把手裡的杯子放下，轉過頭來對著我笑。
『我是在跟你說話沒錯。』
「喵！」
我激動地從櫃檯躍下，嚇到正在點單的客人，還撞倒放在一旁的茶杯，搞得整個桌子都泡在水裡。
「你在搞什麼——燕子，你給我回來！」
綾名簡直要被我氣炸，可是我根本管不了這麼多。
「喵嗚。」
我趁他被客人擋住的時候，從大門的縫隙跑了出去，穿過好幾個巷口才停下來。
『找到你了。』
明明都離這麼遠了，我依然能聽見香橙的聲音。
似乎是從我的腦袋裡響起的，而不是用耳朵聽到的，感覺像是他不需要任何言語，也能知道我在想些什麼。
「你好。」
在人群逐漸消失的街道，我看見香橙不慌不忙地走過來。
「又見面了。」
「喵。」
不管我跑到哪裡去，你都能找到我吧。
「嗯。」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什麼事情。」
我聽得懂你們說的話，也看得懂一些文字。
「你想聽實話嗎？」
「喵。」
「我把名字告訴你的時候。」
……所以說，你一開始就知道了啊。
「沒有。」
說什麼沒有！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把名字告訴我了！
「我忘記了。」
「喵。」
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虧我還記得你的名字，果然人類都是無情的動物！
「你記得我的名字。」
當然記得啊，只是我發不出那幾個字的音。
「沒關係，我不介意。」
「喵。」
這樣子不會很奇怪嗎？正常來說，貓不會記得這些事情才對。
「要看你怎麼想。」
傍晚的涼風吹起他的瀏海，不對稱的髮絲散落在耳際，露出那張漂亮的臉龐。
「你認為你是什麼？」
「喵嗚。」
你這是在問我，我怎麼看待自己的嗎？
「嗯。」
我是奏養的貓咪，一隻叫做燕子的貓。雖然我討厭這個名字，但我沒有對奏感到不滿，也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不對吧。你是人類。」
「喵。」
你說我是人類？
我說香橙，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就算我聽得懂你說的話，外表還是貓的樣子啊。
「這不重要。」
哪裡不重要了！先不提思考的模式，光是體型就差很多啊！
「嗯。」
別用這種態度敷衍我，好好聽我說話啦！
「請說。」
首先，你認為不重要的事情太多了，要懂得珍惜身邊的東西。
「沒辦法。」
為什麼會沒辦法？你難道沒有家人朋友嗎？
「他們被我害死了。」
「……喵嗚。」
為什麼話題會變成這樣，我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是我的問題。」
「喵嗚。」
「你想知道嗎？」
「喵。」
看你這個樣子，我想我還是別問了。所謂好奇心殺死一隻貓，要是再問下去的話，說不定我會變成那樣。
「或許吧。」
「喵。」
好吧，我懂你的意思。因為你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不會去珍惜事物，也不會去認為哪些事情是重要的。
可是我跟你不一樣，我知道自己身為貓咪，有該做的事情，有該重視的東西。如同收留我的奏，他也有自己該做的事，該去重視的人們。
「你跟人類一樣。」
不對，這是貓咪才會有的想法。
「正常的貓不會這樣。」
那又怎樣了，我就是不正常的那個。
「有必要跟我爭嗎。」
「喵——」
是你先開始的，居然還怪到我身上來？
我本來不想跟你吵的，可是你越講越過份，搞得我得多回你幾句，心情才會好一點。
「是我害的嗎？」
都是因為你問了那些問題，又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
「我該怎麼補償你。」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要向我道歉是嗎？
「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
「喵。」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開始有點聽不懂了。
「這不重要。」
沒等我想出這兩句話的意思，他便往前走了一步，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我這時才發現天色暗了，唯一能看見的事物，只有站在我面前的黑澤香橙。
「過來。」
他對我伸出手，不過我跟他有高低的落差，應該是碰不到彼此的。
——不對。
依照他剛才所說，一切都看我怎麼去想。
現在的我，認為自己是奏養的寵物，所以才會是一隻貓。要是我認為自己是人類，有可能會變成人類嗎？
「當然可以。」
我還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香橙便直接拉住我的手，往他那邊扯了過去。
「……香橙？」
我和他的距離幾乎是零，燦金的雙眼倒映出我的身影，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怎麼了嗎，飛燕。」
他伸手觸碰我的臉龐，說出我那個無法理解的字詞，不過我現在沒心思去想這些。
「你討厭我這樣？」
沒有，從來都沒有過。不管你對我做了什麼事情，我都不會討厭你的。
「是嗎。」
他湊到我的面前，幾乎到鼻尖碰觸的地步。
「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你不是要我吻你嗎？」
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種不設防的笑容，所以我直接動手了。
比較正確一點的說法，是我主動親吻了他。
明明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卻讓我產生想要流淚的感覺。被我抱住的人，他的體溫暖到幾乎要把我燙傷。
可是他的心臟，沒有任何的跳動。
「——燕子！」
綾名的聲音突然響起，嚇得我從柔軟的椅墊上跳起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你總算是睡醒了，我叫了好久你都沒有理我。」
他無奈地坐到我的旁邊，把綁了一整天的頭髮放下，四周的燈光是昏暗的，連續的拍打聲自外面傳來，那是下雨時才會有的聲響。
「喵。」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剛才不是和香橙在一起嗎？
……不會是在作夢吧。
「說好七點要來接你的，現在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喵嗚。」
怎麼會這樣啦——好不容易有個實現願望的機會，結果只是我在作夢嗎！
不得不說，這種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電話也沒有接，到底是跑去哪裡了？」
綾名一副很頭痛的樣子，可是我沒有空去關心他，因為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夢裡面所經歷到的，對我來說都很真實，幾乎到我要發瘋的地步。
我變成人類了，依照我自己的意願。可是這樣也不對，我本來就是貓咪，怎麼會想成為人類啊？
當人很麻煩欸，要工作要煮飯要打掃家裡，還得照顧自己養的寵物，應付成天待在家裡不出門的妹妹。
總歸一句，要是我成為人類的話，現在的生活不都全沒了嗎？
「……你怎麼會在這裡？」
在我思考這個問題時，奏從外面推開大門，帶著寒冷的風和雨水走進來。
「你還好意思問我？不是說七點會過來嗎，現在都幾點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把外套脫掉，快點。」
「我也很想，只是我裡面——你別伸手過來扯！我自己會用啦！」
「你不是有帶傘出門嗎？」
「沒辦法，外面的風雨太大，我的傘早被吹走了。」
「虧你還能走過來。」
綾名從奏手中接過濕淋淋的外套，嫌棄地把它扔到椅子上後，朝奏扔去一連串的問題。
「你去哪裡？」
「超市。我去買燕子的晚餐。」
「你在開我玩笑吧，買一條魚買到現在？」
「那個啊，我稍微有一點迷路……在人生方面上。」
「不會是想換新的店面吧？」
「沒有，我絕對沒有這麼想過。」
一如既往的，面對綾名質問的語氣，奏只能被他壓著打
「說實話，別惹我生氣。」
「……抱歉。」
「茶屋的位置沒有很差，營運上也很順利。」
「可是這裡離你家很遠啊，光是車程就要半小時了。」
「我無所謂。」
「什麼叫無所謂，你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覺得這段對話似曾相識，很像是某人會跟我爭執的事情。
「你現在要準備考試，別把時間浪費在我這裡！」
「……你說什麼？」
「醫生的考試很難，你每天都跑到我這裡來，根本沒有時間讀書啊！」
「我沒有為了你才來，也沒有在浪費時間。」
「那是為什麼啊！你不肯讀書，成天待在這個茶屋裡，他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綾名沒有開口反駁奏。
他很反常地聽著對方數落自己，說他為什麼不去研究所上課，當醫生的話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對社會有貢獻且有意義，隨便一個都比這裡要來得好。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但我說這些是為你好。」
「你再說一遍。」
「……什麼？」
我看不到綾名的表情，從奏那邊看過去應該也是一樣。他的頭髮實在是太長，把他的臉都遮住了。
「你把那句話，再說一次給我聽。」
「哪一句話？我剛才說了很多。」
「我這是在浪費時間。」
「本來就是了！你要是沒在我這裡打工的話，早就把研究所的論——」
綾名沒等他把話說完，直接扯住站在門口的奏，往裡面的休息室走。
「你這是在……宮本綾名！快點放開我！」
現在不是營業時間，他把大部分的燈都關上了，只剩下靠近門口的燈還亮著。但昏暗的燈不會影響貓的視線，所以我看著奏綾名壓在牆上，撞擊的力道使他痛得閉起眼睛。
「宮本綾名！」
「你給我安靜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綾名用手摀住奏欲想再度開口的唇，然後輕輕靠在手背上面。
「喵。」
他們兩個一直維持這樣的姿勢，外面的雨聲也越來越大，不過我還是能聽到奏發出的聲音。
看他們這個樣子，我想起我剛才所做的夢。其實我不清楚這些行為的意義，只知道自己在接觸對方的同時，胸口會產生一種暖暖的感覺。
那感覺稱不上是舒服，卻讓我想要沉浸在裡面。
「奏。」
綾名比奏高出許多，所以奏只能仰頭看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他用手碰過奏的眉角，從那裡一路滑到了頸間，引得奏微微發起顫抖。
「因為我愛你。不是單純的喜歡，而是愛。」
「我沒打算接替我哥的位置，我要你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一個你願意重新愛上的人。」
「只有你才能讓我這樣，不用去顧慮我的家庭、我被託付的期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需要你，平井奏。」
我想到很久以前，奏撿到我的時候，他的身旁也有一個這樣的人。
可是那個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你要拒絕我嗎？」
「……要是我拒絕的話，你肯定不會接受吧。」
「對。」
何止是不能接受，我看綾名大概會把整間店都掀了，跟新聞上會出現的怪人一樣，要奏大聲回他說好。
不過他要奏答應什麼，我其實不是很懂。從剛才到現在，他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特別是『愛』這個字，感覺是個不好的字詞，如果是好的字詞，綾名不會說得這麼難受。
「抱歉，是我越矩了。」
或許是奏沉默的太久，讓綾名找回一種叫『理智』的東西。
「先把衣服換掉，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他看著奏在滴水的頭髮，放開壓制住對方的手後，轉身走向放毛巾的地方。
「別那樣看我。要是你生病的話，負責開店的人就是我了。」
「你可以交給別人去做。」
「現在都幾點了，要調班也來不及啊。」
「不管。」
「很抱歉，我不是店長，沒辦法達成你的要求。」
「我是店長，今天公休一天。」
「……你也知道是『今天』啊。」
我看著牆上的時鐘，兩個指針都在正上方的位置。
這是上個月新買的時鐘，因為奏在換電池的時候，不小心摔壞了上一個。黑中帶銀的金屬框，指針則是亮金，跟香橙身上的顏色一樣。
沒錯，是我纏著奏要買的。
「你現在要公告休息，會不會太突然了？」
「不會。」
「喵。」
應該是會的吧。奏之前有說，第一次的正上方是中午，第兩次就是明天了，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睡覺。
「你有想過客人的感受嗎？」
「我可以在門口貼公告。」
「都過十二點了，誰會沒事跑來過來看！」
顯然是受不了奏的任性，綾名把毛巾蓋在奏身上後，把他往休息室裡面推進去。
「廢話少說，快點給我去換衣服。」
「不要。」
「你在鬧脾氣嗎？」
「對。」
「不覺得這種行為很幼稚？」
「是你先開始的。」
我越聽越覺得這樣的對話，似乎是我之前跟某人爭執過的。
「去換衣服。」
「不要。」
「勸你最好快點，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綾名推他進去休息室，已經算是很客氣了，不過我所認定的基準，是建立在他剛才的舉動之後。
「要是你沒耐心呢？」
「我或許會再越矩一次。」
「可以啊。」
綾名瞬間說不出話來，只能呆愣地跟我對望，可惜我不會說話，也不太懂奏的意思。
「你不是要我換衣服嗎？」
奏伸手抱上綾名，將臉靠在對方的耳旁。
「那就跟我進去，你幫我換。」
「喵嗚。」
我聽著外面的雨聲，繼續窩在沙發的軟墊上，看著先前被綾名壓制的奏，反過來把他帶進去休息室裡。
『喵 今天的天氣好冷喵 』
我又無聊到開始唱歌了。
只有貓知道我在唱什麼，人類都是一群笨蛋……不對，搞不好連貓都聽不懂。
我根本沒跟其他貓有過交流啊，到底在自我感覺良好什麼。
「——平井奏！」
跟我在夢裡聽到的一樣，綾名氣到像是要炸掉整間店，但我不擔心奏會被他打死，因為綾名不敢對他動手。
時鐘滴答滴答的，雨聲嘩啦嘩啦的，貓咪喵嗚喵嗚的。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有人能聽懂我在說什麼。
「燕子。」
一聽到奏的聲音，我便豎起我的耳朵，往休息室的門口看去。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隨便拿一件襯衫披著就走出來，連鞋子都沒有穿上……我記得沒錯的話，那件衣服好像是綾名的，難怪奏把它當成毯子在用。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
他伸手摸過我的耳朵，動作跟平常一樣溫柔，只是聲音聽起來很沙啞。
「你陪我的時間最久，對吧？」
當然啦，我陪你的時間最久，連綾名都沒辦法跟我比。
「要是沒跟你講的話，我會愧疚到下輩子去的。」
為什麼要愧疚啊？
雖然你讓我等了很久，不過綾名有替我準備晚餐，我沒有餓到肚子，也沒有在生氣啊。
「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喵嗚。」
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不能再陪我？
「我知道你聽不懂我說的話，但我得跟你講完才行。」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只能看著他，在我面前落下一滴又一滴的雨水。
「今天下午三點，我就得離開你了。」
「好像是因為車禍，我自己跑去給車撞的，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聽起來很笨吧，跟湘澤一樣。」
「喵。」
「你記得他嗎？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後來跟我一起開了這間茶屋。」
「他叫宮本湘澤，是綾名的哥哥。」
「……你不記得吧。連我都有點忘記他的樣子，更何況是你。」
你說的那個人，我其實是記得的。
他的名字比綾名要來得難唸，而且我把兩個字分開來讀，也沒辦法看懂它的意思。
「同樣的話，我也對湘澤說過……不過他喜歡的是別人，所以我被拒絕了。」
你說他拒絕你的好意？可是我稱讚香橙的外表，他很高興的跟我說謝謝……好吧，那是我在作夢，不過被人稱讚的話，無論是誰都會感到開心吧。
「我是在湘澤的葬禮上，才和綾名認識的。」
「他給我的感覺，是個很優秀的醫學生，長得也比他哥好看。」
「可是我後來發現，他其實是很孤單的人。」
「所謂的天才就是這樣，背負著他人的期望，去做常人無法完成的事。」
「我知道他不想讀書，說那些話只是為了氣他，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情。」
奏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古怪，或許跟他們在休息室裡發生的事有關。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燕子。」
「對不起，我是個沒用的主人。明明都答應你了，卻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奏臉上的雨水落不停，但我手邊又沒有杯子可以接，只能用舌頭舔掉它們。
「喵嗚。」
好鹹，跟之前喝過的雨水不太一樣。
「請你替我陪在他的身邊。。」
「要是我不在的話，綾名只剩你和這裡了。誰叫他的脾氣太差，沒人敢當他的朋友。」
「他肯定會很自責的，搞不好連出門的意願都沒有，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
「——煩死人了！為什麼我剩下的時間，連躺下來睡覺都覺得奢侈！」
「喵嗚。」
奏的聲音聽起來好生氣，可是我知道他不是在生氣。
跟那個時候一樣，奏知道湘澤不會回來之後，也是這樣子大吼大叫的。我不知道這種情緒是什麼，只是它給人的感覺好強烈，幾乎到要抓狂的地步。
懊惱，生氣，高興，發瘋，冷靜，不安，焦躁，恐懼，驚訝，困擾，喜歡，討厭。
我能判斷出的情緒裡，沒有一個可以代表它。
「燕子，你會難過嗎？」
「難過跟悲傷一樣。當你對一件事情感到非常不愉快，它會一直停留在這裡。」
奏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是人類最脆弱的位置，也是最重要的生命來源之一。
「雖然要過很久很久，時間才會替你帶走它。讓你忘記悲傷的原因，忘記它是什麼感覺。」
「總有一天，綾名會忘記我的，就像是我對湘澤那樣。」
「他還很年輕，有很多事情都沒經歷過，包括該做的事情，該去認識的人們。」
「或許會遇到漂亮的女孩子，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然後跟她結婚生子。」
「……我不要這樣。什麼祝福成全都是假的，如果對象不是我認同的人，他到死都只能一個人。」
「喵。」
我有聽客人說過，好像是組成一個家庭的意思。何必為了這種事情難過，只要奏你開口要求，綾名絕對會答應你的。
「我開玩笑的，才不會這麼自私。」
「……而且啊，他喜歡的人也不是我。」
奏鬆開抱住我的手，搖搖晃晃地走回休息室裡，當他把門關上之前，轉過頭來看我一眼。
「拜託你了，燕子。」
「喵。」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別忘記我。」
當然可以啊，雖然我不知道你說這些話的原因，但要我別忘記你，這件事情我可以答應，也能做到最好。
不管你有沒有陪在我身邊，我都不會忘記你的。
平井奏，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謝謝你，燕子。」
他用我看過最燦爛的笑容，對我說出感激的話語。
所以我相信了。
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卻固執地選擇相信，在剛才那一瞬間，他能聽得懂我說的話。
於是我在昏暗的木森茶屋內，閉上許久未闔的雙眼。
當我睜開眼睛之後，一切的生活都會有所改變，因為陪伴我十多年的人類，剩下不到一天的時間了。
他選擇離開這裡，帶給人們溫暖的茶屋，有他所愛的人的地方。
我不知道奏什麼時候會回來，雖然我答應他，會替他陪在綾名的身旁，會記得他所有的事情。
但我總覺得，光是我做到這些事情，對奏來說是不夠的。
「喵嗚。」
有自私的人類，就會有自私的貓。
我希望綾名他跟我一樣，會記得平井奏的所有。
無論是很開心的事情，還是很難過的事情，都不可以忘記。
——直到我們的思考，徹底失去為止。
／
木森茶屋的貓，有的時候會用緊迫的眼神看人，很像是在討食物或討擁抱，不過靠近牠之後，又會馬上從你身邊跑走。
或許沒有人會知道，這隻貓其實聽得懂人話，也有著人類的思維和情感。
＃
我的名字是燕子。
燕是燕子的燕，子是燕子的子。
其實我不是很懂這個名字的意思，只知道是用來形容某種動物的，但我很確定不能用來代表貓咪。
因為奏在外面叫我的時候，常常會引來其他人的嘲笑。
「喵。」
或許那不算是嘲笑，只是對『貓怎麼會取這種名字』的疑惑，而表達出來的情緒。不過我每次看到人類露出那樣的笑容，就很想把他們推到沙坑裡，再用爪子抓他們的臉。
「燕子，你心情不好嗎？」
原本還很好的，可是奏你這樣子叫我，我心情就不好了。
「我今天買了新的罐頭喔。看起來比昨天的好吃，你要不要吃吃看？」
沒理會我嫌棄的眼神，他從包包裡面拿了兩個東西出來，直接擺在我的面前。一張照片印在鋁罐的中間，看起來是同類很開心的在笑，旁邊還有燙金的字樣寫著『好吃』。
「喵。」
奏你又跑去亂買東西！我不想吃罐頭，你別再去浪費那些錢了！
「喵嗚。」
而且這個牌子看起來好貴，大概是被推銷員騙了才買的。
「你很期待是嗎？真是太好了，不枉費我從百貨公司買回來。」
「喵。」
你少自以為是了，這個笨蛋根本聽不懂我說的話！
這是生氣的時候才會發出的聲音！期待的聲音是另一個，你認為難過的那個！
「不過我今天買了魚，所以這個明天再吃好嗎？」
「喵嗚。」
要怎樣都可以啦，我只想知道這些罐頭多少錢。
上次綾名在罵奏的時候，是翻到罐頭的底部去看價錢的，所以標籤應該在這裡才對。
「不可以喔，這些是明天的晚餐。」
「喵——」
你怎麼把罐頭拿走了，我都還沒看到價錢！
而且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買魚回來當晚餐是嗎？
要吃魚我是可以，不過我討厭吃水煮的食物，特別是有味道的魚。那種東西用水煮的話，根本稱不上是食物，難吃到連貓都覺得噁心。
「燕子，你要去睡覺了嗎？」
怎麼可能啊，晚餐都還沒有吃到。
我只是換個位子而已，因為你看起來要用很久，我怕我待在旁邊等的話，會受不了到跑去櫃子上敲罐頭。
『喵 今天的天氣很冷喵』
不知道過多久的時間，我都無聊到唱起歌來了，奏還是沒有準備好晚餐。
「啊——煩死人了，這條魚怎麼這麼難切！」
看樣子奏是真的很頭痛，他的抱怨聲大到我坐在樓梯間，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喵嗚。」
幸好今天沒有很餓，不然我就要跟上次一樣，打電話叫綾名過來了。
「你家的貓是不是不太正常？為什麼會用你的手機，打這麼多通電話給我？」
「燕子不是故意的啦！是我把手機放在沙發上，牠躺下去的時候按到的！」
「所以就打給我了？可是你的手機螢幕不是關著的嗎？」
「……緊急聯絡人啦。」
奏一副有口難言的樣子，不光是綾名覺得奇怪，連我都想上前去打打他的臉。
「聯絡人怎麼了嗎？」
「手機的音量鍵按住不放，可以快速撥號給緊急連絡人。」
聽到奏這麼說，面有難色的人又多了一個。
「你把我當作緊急聯絡人？」
「不可以嗎？」
「……隨你高興。」
綾名不是在生氣，而是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情緒。我不知道那種情緒叫做什麼，只知道它跟困擾的感覺有點類似，可是兩者又不太一樣。
「喵嗚。」
會知道有這種情緒，是因為我自己也有經歷過。
先稱呼它為『困擾』好了，不過不是平時會遇到的那種，是對特定對象才會產生的。
沒錯，就是特定的對象。
只有奏才會讓綾名覺得困擾，這是我長期下來所觀察到的，絕對不會有錯，除非綾名在外面有認識新的朋友，不過機率應該很小才對，因為他的脾氣實在是太差了。
「燕子。」
「喵。」
「你跟在奏身邊很久了。」
當然很久了啊，我是在奏高中的時候，被他給撿回家養的。
「我沒記錯的話，最少有十年。」
「如果用人類的年齡來換算，你是六十多歲的老爺爺……我跟奏也才差六歲，跟你就差了半個世紀。」
「喵嗚。」
我以為奏大你不只六歲，因為你看上去實在是太年輕，雖然內心是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
「你知道奏他有在意的人嗎？」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指的是他很重視的人，還是他很討厭的人啊？
「真要說的話，其實我很討厭你，不過忌妒一隻貓可不是件好事。」
「喵。」
你會忌妒我，是因為奏對我很好嗎？可是你也對我很好啊，看不出來你有討厭我的感覺。
「希望我也是一隻貓。」
他輕柔地撫摸著我的毛皮，用暖和的溫度驅散冬天的寒氣。
「這麼一來，能待在他身旁的時間，會比現在多更多吧？」
「喵。」
我不清楚他這種想法是怎麼回事，只知道自己的生活似乎過得太安逸，才會引來一個準備要考試的學生，產生想要成為貓咪的念頭。
他說的那個人，我覺得他不是在講平井奏，不過他想要待在某人身邊的願望，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因為我跟他一樣，有個想要一直待在他身邊的人。
只是那個人不是奏，也不是什麼曾經的主人，而是見過幾次面的陌生人。
「歡迎光臨，請問先生幾位？」
「一位。」
「好的，請往這邊走。」
他的名字是黑澤香橙，是木森茶屋裡的常客。
說到木森茶屋，那是奏和大學同學一起努力，才順利開張的日式茶點餐廳。
茶屋很受年輕人的歡迎，所以店裡的擺設裝潢，都偏向現代設計的風格。唯一沒有追求流行的東西，只有茶屋後方的庭院。
那是屋主把房子賣出時，懇求奏不要拆除的地方，因為屋主的爺爺在去世前，把庭院裡的花草樹木當作孩子般看待。
於是奏答應了他，接下照料花草的工作，屋主這才放下心來，把屋子的一切都留給我們，跑到市區去經營樂器行。
我跟香橙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當時我在庭院的角落打盹，因為店裡有一群年輕人在慶生，好像是在為了自己誕生的事情，感到開心而慶祝的日子，吵得我連門口都不想進去。
想來他的心情也跟我一樣，才會走到老舊的庭院裡。
「傳統庭院嗎，沒想到會有這種地方。」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我只記得他有張很漂亮的臉，讓我聯想到美麗的陶瓷人偶，展示在玻璃櫥窗裡面的那種，一種難以言喻的不真實感。。
「好冷。」
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人類，不管是髮色還是眼睛，沒有一處不是完美的。
「誰在那裡？」
啊，勾到了。
或許是我的動作太大，尾巴打到旁邊的樹叢，發出了沙沙沙的聲響，嚇得他連忙闔上手裡的書，準備起身打算走人。
「喵——」
拜託你別走啊，我不是故意要嚇到你的！誰知道那邊會長草出來，我前天來的時候又沒有看到！
「……貓？是奏養的那隻嗎？」
他遲疑地轉過身來，把我從頭到腳看過一遍後，才放下緊張的心情，坐回他原本的位置。
「喵。」
我可以靠近他吧，不知道他會不會討厭我？
記得上次有個人類，一看到我就很生氣地把我趕走，說我是什麼不祥的東西，會帶來不幸的災難。
雖然我聽不懂她的意思，但從她的表情來看，絕對不是什麼稱讚的話。所以我把她的鞋跟用斷了，讓她踏出木森茶屋的時候，跌得連眼鏡都飛出去。
不過他要是罵我的話，我應該不會這麼做。
因為香橙是一個很好看的人，好看到連貓咪都會自甘墮落，窩在他的懷裡當個發電暖爐。
「好溫暖……比棉被好太多了。」
他把我抱在懷裡取暖，像是貪圖沙漠中的綠洲般，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了。
「喵。」
我用手掌打了打他，試圖從他的懷裡掙脫開來。
「怎麼了嗎？」
他直接把我從他懷裡抱起，漂亮的臉便在我的眼前放大數倍。在這樣的近距離下，我清楚望見他的眼睛裡，有著陽光般燦爛的色澤。
「喵——」
你靠得太近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該不會是肚子餓了，可是我身上沒帶食物。」
又一個平井奏是嗎！聽不懂我的話，就不要擅自曲解我的意思啦！
「抱歉，我想要你多待一下。」
他再度把我放回他的懷裡，只是這次的力道減輕很多，我不用擔心會被他勒死的問題。
「雖然跟你講這些，你或許也聽不懂，但我現在心情很差，需要一個東西……活著的生命陪我。」
剩下的事情我沒有太多印象，只記得他說很多事情，什麼本殿什麼書的，講到後來我都睡著了，還是能依稀聽見那些，大概是很久以前的過去。
「——飛燕。」
當我清醒的時候，這個字詞正好從他的口中說出，聽起來很像是一個名字，不知道是人類的，還是其他動物的。
「喵嗚。」
第一個字的意思我懂，第二個字的意思我懂，兩個字湊在一起的話，我就完全不懂了。
飛翔的意思，跟燕子的燕……應該是在叫我吧？聽起來很像是這樣沒錯。
「你醒了嗎？」
他的笑容很溫柔，像是在冬天裡的暖陽，驅散了週遭的寒氣。
「謝謝你今天陪我，我很久沒這麼開心了。」
「喵。」
你還真是容易滿足欸，我只在你懷裡當暖爐，而且聽你說話的時候，我也不爭氣地睡著了。
「我是黑澤香橙。」
黑澤香橙……好像是一種食物的名字，我沒記錯的話，不過人類怎麼會取這種名字啊，又不是貓咪。
「不過我不喜歡別人這樣叫我。」
「喵。」
你討厭自己的名字嗎？那我要說一件事情，我也很討厭我的名字！只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改！
「因為登記的人聽錯了，把我的名字寫成這樣。」
那個登記名字的人，該不會是平井奏吧？不知道為什麼，很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情。
「你想知道嗎？我本來的名字。」
「喵。」
於是他靠在我的耳邊，用我沒聽過的語言，說出代表他名字的詞彙。
「這是秘密。」
「喵嗚。」
事情發展至此，我跟他沒有什麼話能聊了。
雖然我很喜歡你，不過茶屋要關門了，要約下次見面的時間，我也沒辦法跟你約。因為我不是每天都會待在這裡，要看奏有沒有上班，或是願不願意帶我過來。
「改天見。」
「喵。」
我打算從他懷裡離開，正當我準備要落地的時候，他突然抓住我的身體，把我的臉轉向他那邊。
「忘了告訴你。」
我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只能看著那張臉貼近，在我身上留下一吻。
正確來說，他親吻了我的嘴巴，很輕很輕的一下，跟花瓣飄落沒有兩樣。
「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後都會變成我的東西。」
我看著他露出惡作劇得逞的笑容，久久無法平復心情，連他在講什麼我都沒聽清楚。
「喵嗚。」
我差點被那個吻給殺死，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反而想要他再親我一次。
黑澤香橙，一個讓我困擾很久的人類。
「綾名，那隻貓是不是怪怪的？」
「你說奏的燕子嗎？牠一直以來都很奇怪。」
你們這些人類才奇怪，別以為躲到後面去，我就聽不到你們在說我壞話。
「不曉得是怎麼回事，牠盯著那個先生看很久了，將近一個小時。」
「你說他盯著誰看，是坐在窗邊的那個嗎？」
「不要亂回答好不好！牠根本就沒有在看那裡！」
「喔，我知道了。是戴著口罩的那個。」
「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是這裡的常客啊。不過我不認識他，也沒看他把口罩拿下來過。」
「這怎麼可能啊？戴著口罩能吃東西嗎？」
「不知道。誰沒事會盯著怪人看，我又不是燕子。」
「喵嗚——」
你們不能說好話嗎，我才沒有一直盯著他看！而且有客人上門了啦，綾名你快點出來招呼人家！
「欸，燕子在叫你。」
「有客人來了，牠當然會叫我。」
過不了多久，綾名從廚房走出來，柔順的長髮束在背後，看起來是個很有氣質的人。
他的身上飄著甜甜的食物香氣，聞起來跟櫃子裡的蛋糕一樣好吃，但要把他跟蛋糕擺在一起，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他時常皺著眉頭，面對客人的時候也是，一直處於嚴謹的狀態。就是因為這樣，奏才會說他是四十歲的中年人，只不過外表是小孩子的模樣。
「這是今天限定的商品，喜歡的話可以試吃看看。」
綾名你的臉看起來太兇了，她都要被你嚇到跑走啦。
「喵。」
我忍不住跳到櫃檯上面，用臉蹭了蹭那個客人的手，順便把菜單推到她的面前。
「哇啊！好可愛的貓喔！」
看到我這樣子的招呼，她漸漸放下緊繃的肩膀，和綾名輕鬆地聊起天來。
「這是你們的貓店長嗎？」
「差不多吧。」
「牠叫什麼名字呢？」
「燕子。」
「聽起來好奇怪喔，怎麼會取這種名字。」
「喵。」
妳才奇怪咧，你們人類都很奇怪啦。小心我把妳的鞋子用壞，讓妳走出這裡的時候，一路滑到巷子口的花店。
『還真是會記仇。』
一聽到有人這麼說，我立刻朝聲音的來源看過去，恰巧望見香橙把口罩拿下來的樣子。
「喵嗚。」
今天的香橙也很漂亮，比奏擺在門口的東西美多了。
『謝謝你的讚美。』
「喵。」
不用客氣，你是我看過最好看的人類——等等，他是在跟我說話嗎？
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就看見香橙把手裡的杯子放下，轉過頭來對著我笑。
『我是在跟你說話沒錯。』
「喵！」
我激動地從櫃檯躍下，嚇到正在點單的客人，還撞倒放在一旁的茶杯，搞得整個桌子都泡在水裡。
「你在搞什麼——燕子，你給我回來！」
綾名簡直要被我氣炸，可是我根本管不了這麼多。
「喵嗚。」
我趁他被客人擋住的時候，從大門的縫隙跑了出去，穿過好幾個巷口才停下來。
『找到你了。』
明明都離這麼遠了，我依然能聽見香橙的聲音。
似乎是從我的腦袋裡響起的，而不是用耳朵聽到的，感覺像是他不需要任何言語，也能知道我在想些什麼。
「你好。」
在人群逐漸消失的街道，我看見香橙不慌不忙地走過來。
「又見面了。」
「喵。」
不管我跑到哪裡去，你都能找到我吧。
「嗯。」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
「什麼事情。」
我聽得懂你們說的話，也看得懂一些文字。
「你想聽實話嗎？」
「喵。」
「我把名字告訴你的時候。」
……所以說，你一開始就知道了啊。
「沒有。」
說什麼沒有！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把名字告訴我了！
「我忘記了。」
「喵。」
居然把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虧我還記得你的名字，果然人類都是無情的動物！
「你記得我的名字。」
當然記得啊，只是我發不出那幾個字的音。
「沒關係，我不介意。」
「喵。」
這樣子不會很奇怪嗎？正常來說，貓不會記得這些事情才對。
「要看你怎麼想。」
傍晚的涼風吹起他的瀏海，不對稱的髮絲散落在耳際，露出那張漂亮的臉龐。
「你認為你是什麼？」
「喵嗚。」
你這是在問我，我怎麼看待自己的嗎？
「嗯。」
我是奏養的貓咪，一隻叫做燕子的貓。雖然我討厭這個名字，但我沒有對奏感到不滿，也很喜歡這樣的生活。
「不對吧。你是人類。」
「喵。」
你說我是人類？
我說香橙，你是不是搞錯什麼了，就算我聽得懂你說的話，外表還是貓的樣子啊。
「這不重要。」
哪裡不重要了！先不提思考的模式，光是體型就差很多啊！
「嗯。」
別用這種態度敷衍我，好好聽我說話啦！
「請說。」
首先，你認為不重要的事情太多了，要懂得珍惜身邊的東西。
「沒辦法。」
為什麼會沒辦法？你難道沒有家人朋友嗎？
「他們被我害死了。」
「……喵嗚。」
為什麼話題會變成這樣，我有說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是我的問題。」
「喵嗚。」
「你想知道嗎？」
「喵。」
看你這個樣子，我想我還是別問了。所謂好奇心殺死一隻貓，要是再問下去的話，說不定我會變成那樣。
「或許吧。」
「喵。」
好吧，我懂你的意思。因為你什麼都沒有了，所以不會去珍惜事物，也不會去認為哪些事情是重要的。
可是我跟你不一樣，我知道自己身為貓咪，有該做的事情，有該重視的東西。如同收留我的奏，他也有自己該做的事，該去重視的人們。
「你跟人類一樣。」
不對，這是貓咪才會有的想法。
「正常的貓不會這樣。」
那又怎樣了，我就是不正常的那個。
「有必要跟我爭嗎。」
「喵——」
是你先開始的，居然還怪到我身上來？
我本來不想跟你吵的，可是你越講越過份，搞得我得多回你幾句，心情才會好一點。
「是我害的嗎？」
都是因為你問了那些問題，又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
「我該怎麼補償你。」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要向我道歉是嗎？
「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
「喵。」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開始有點聽不懂了。
「這不重要。」
沒等我想出這兩句話的意思，他便往前走了一步，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我這時才發現天色暗了，唯一能看見的事物，只有站在我面前的黑澤香橙。
「過來。」
他對我伸出手，不過我跟他有高低的落差，應該是碰不到彼此的。
——不對。
依照他剛才所說，一切都看我怎麼去想。
現在的我，認為自己是奏養的寵物，所以才會是一隻貓。要是我認為自己是人類，有可能會變成人類嗎？
「當然可以。」
我還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香橙便直接拉住我的手，往他那邊扯了過去。
「……香橙？」
我和他的距離幾乎是零，燦金的雙眼倒映出我的身影，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
「怎麼了嗎，飛燕。」
他伸手觸碰我的臉龐，說出我那個無法理解的字詞，不過我現在沒心思去想這些。
「你討厭我這樣？」
沒有，從來都沒有過。不管你對我做了什麼事情，我都不會討厭你的。
「是嗎。」
他湊到我的面前，幾乎到鼻尖碰觸的地步。
「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你不是要我吻你嗎？」
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種不設防的笑容，所以我直接動手了。
比較正確一點的說法，是我主動親吻了他。
明明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卻讓我產生想要流淚的感覺。被我抱住的人，他的體溫暖到幾乎要把我燙傷。
可是他的心臟，沒有任何的跳動。
「——燕子！」
綾名的聲音突然響起，嚇得我從柔軟的椅墊上跳起來，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你總算是睡醒了，我叫了好久你都沒有理我。」
他無奈地坐到我的旁邊，把綁了一整天的頭髮放下，四周的燈光是昏暗的，連續的拍打聲自外面傳來，那是下雨時才會有的聲響。
「喵。」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剛才不是和香橙在一起嗎？
……不會是在作夢吧。
「說好七點要來接你的，現在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喵嗚。」
怎麼會這樣啦——好不容易有個實現願望的機會，結果只是我在作夢嗎！
不得不說，這種感覺實在是糟透了。
「電話也沒有接，到底是跑去哪裡了？」
綾名一副很頭痛的樣子，可是我沒有空去關心他，因為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夢裡面所經歷到的，對我來說都很真實，幾乎到我要發瘋的地步。
我變成人類了，依照我自己的意願。可是這樣也不對，我本來就是貓咪，怎麼會想成為人類啊？
當人很麻煩欸，要工作要煮飯要打掃家裡，還得照顧自己養的寵物，應付成天待在家裡不出門的妹妹。
總歸一句，要是我成為人類的話，現在的生活不都全沒了嗎？
「……你怎麼會在這裡？」
在我思考這個問題時，奏從外面推開大門，帶著寒冷的風和雨水走進來。
「你還好意思問我？不是說七點會過來嗎，現在都幾點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把外套脫掉，快點。」
「我也很想，只是我裡面——你別伸手過來扯！我自己會用啦！」
「你不是有帶傘出門嗎？」
「沒辦法，外面的風雨太大，我的傘早被吹走了。」
「虧你還能走過來。」
綾名從奏手中接過濕淋淋的外套，嫌棄地把它扔到椅子上後，朝奏扔去一連串的問題。
「你去哪裡？」
「超市。我去買燕子的晚餐。」
「你在開我玩笑吧，買一條魚買到現在？」
「那個啊，我稍微有一點迷路……在人生方面上。」
「不會是想換新的店面吧？」
「沒有，我絕對沒有這麼想過。」
一如既往的，面對綾名質問的語氣，奏只能被他壓著打
「說實話，別惹我生氣。」
「……抱歉。」
「茶屋的位置沒有很差，營運上也很順利。」
「可是這裡離你家很遠啊，光是車程就要半小時了。」
「我無所謂。」
「什麼叫無所謂，你怎麼可以這樣子！」
我覺得這段對話似曾相識，很像是某人會跟我爭執的事情。
「你現在要準備考試，別把時間浪費在我這裡！」
「……你說什麼？」
「醫生的考試很難，你每天都跑到我這裡來，根本沒有時間讀書啊！」
「我沒有為了你才來，也沒有在浪費時間。」
「那是為什麼啊！你不肯讀書，成天待在這個茶屋裡，他知道的話一定會很難過！」
不知道為什麼，綾名沒有開口反駁奏。
他很反常地聽著對方數落自己，說他為什麼不去研究所上課，當醫生的話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對社會有貢獻且有意義，隨便一個都比這裡要來得好。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但我說這些是為你好。」
「你再說一遍。」
「……什麼？」
我看不到綾名的表情，從奏那邊看過去應該也是一樣。他的頭髮實在是太長，把他的臉都遮住了。
「你把那句話，再說一次給我聽。」
「哪一句話？我剛才說了很多。」
「我這是在浪費時間。」
「本來就是了！你要是沒在我這裡打工的話，早就把研究所的論——」
綾名沒等他把話說完，直接扯住站在門口的奏，往裡面的休息室走。
「你這是在……宮本綾名！快點放開我！」
現在不是營業時間，他把大部分的燈都關上了，只剩下靠近門口的燈還亮著。但昏暗的燈不會影響貓的視線，所以我看著奏綾名壓在牆上，撞擊的力道使他痛得閉起眼睛。
「宮本綾名！」
「你給我安靜一點。」
就在這個時候，綾名用手摀住奏欲想再度開口的唇，然後輕輕靠在手背上面。
「喵。」
他們兩個一直維持這樣的姿勢，外面的雨聲也越來越大，不過我還是能聽到奏發出的聲音。
看他們這個樣子，我想起我剛才所做的夢。其實我不清楚這些行為的意義，只知道自己在接觸對方的同時，胸口會產生一種暖暖的感覺。
那感覺稱不上是舒服，卻讓我想要沉浸在裡面。
「奏。」
綾名比奏高出許多，所以奏只能仰頭看他。
「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嗎？」
他用手碰過奏的眉角，從那裡一路滑到了頸間，引得奏微微發起顫抖。
「因為我愛你。不是單純的喜歡，而是愛。」
「我沒打算接替我哥的位置，我要你把我當作另一個人，一個你願意重新愛上的人。」
「只有你才能讓我這樣，不用去顧慮我的家庭、我被託付的期望，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需要你，平井奏。」
我想到很久以前，奏撿到我的時候，他的身旁也有一個這樣的人。
可是那個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你要拒絕我嗎？」
「……要是我拒絕的話，你肯定不會接受吧。」
「對。」
何止是不能接受，我看綾名大概會把整間店都掀了，跟新聞上會出現的怪人一樣，要奏大聲回他說好。
不過他要奏答應什麼，我其實不是很懂。從剛才到現在，他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特別是『愛』這個字，感覺是個不好的字詞，如果是好的字詞，綾名不會說得這麼難受。
「抱歉，是我越矩了。」
或許是奏沉默的太久，讓綾名找回一種叫『理智』的東西。
「先把衣服換掉，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他看著奏在滴水的頭髮，放開壓制住對方的手後，轉身走向放毛巾的地方。
「別那樣看我。要是你生病的話，負責開店的人就是我了。」
「你可以交給別人去做。」
「現在都幾點了，要調班也來不及啊。」
「不管。」
「很抱歉，我不是店長，沒辦法達成你的要求。」
「我是店長，今天公休一天。」
「……你也知道是『今天』啊。」
我看著牆上的時鐘，兩個指針都在正上方的位置。
這是上個月新買的時鐘，因為奏在換電池的時候，不小心摔壞了上一個。黑中帶銀的金屬框，指針則是亮金，跟香橙身上的顏色一樣。
沒錯，是我纏著奏要買的。
「你現在要公告休息，會不會太突然了？」
「不會。」
「喵。」
應該是會的吧。奏之前有說，第一次的正上方是中午，第兩次就是明天了，這個時候大家都在睡覺。
「你有想過客人的感受嗎？」
「我可以在門口貼公告。」
「都過十二點了，誰會沒事跑來過來看！」
顯然是受不了奏的任性，綾名把毛巾蓋在奏身上後，把他往休息室裡面推進去。
「廢話少說，快點給我去換衣服。」
「不要。」
「你在鬧脾氣嗎？」
「對。」
「不覺得這種行為很幼稚？」
「是你先開始的。」
我越聽越覺得這樣的對話，似乎是我之前跟某人爭執過的。
「去換衣服。」
「不要。」
「勸你最好快點，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綾名推他進去休息室，已經算是很客氣了，不過我所認定的基準，是建立在他剛才的舉動之後。
「要是你沒耐心呢？」
「我或許會再越矩一次。」
「可以啊。」
綾名瞬間說不出話來，只能呆愣地跟我對望，可惜我不會說話，也不太懂奏的意思。
「你不是要我換衣服嗎？」
奏伸手抱上綾名，將臉靠在對方的耳旁。
「那就跟我進去，你幫我換。」
「喵嗚。」
我聽著外面的雨聲，繼續窩在沙發的軟墊上，看著先前被綾名壓制的奏，反過來把他帶進去休息室裡。
『喵 今天的天氣好冷喵 』
我又無聊到開始唱歌了。
只有貓知道我在唱什麼，人類都是一群笨蛋……不對，搞不好連貓都聽不懂。
我根本沒跟其他貓有過交流啊，到底在自我感覺良好什麼。
「——平井奏！」
跟我在夢裡聽到的一樣，綾名氣到像是要炸掉整間店，但我不擔心奏會被他打死，因為綾名不敢對他動手。
時鐘滴答滴答的，雨聲嘩啦嘩啦的，貓咪喵嗚喵嗚的。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有人能聽懂我在說什麼。
「燕子。」
一聽到奏的聲音，我便豎起我的耳朵，往休息室的門口看去。
他看起來有些疲憊，隨便拿一件襯衫披著就走出來，連鞋子都沒有穿上……我記得沒錯的話，那件衣服好像是綾名的，難怪奏把它當成毯子在用。
「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說。」
他伸手摸過我的耳朵，動作跟平常一樣溫柔，只是聲音聽起來很沙啞。
「你陪我的時間最久，對吧？」
當然啦，我陪你的時間最久，連綾名都沒辦法跟我比。
「要是沒跟你講的話，我會愧疚到下輩子去的。」
為什麼要愧疚啊？
雖然你讓我等了很久，不過綾名有替我準備晚餐，我沒有餓到肚子，也沒有在生氣啊。
「對不起，我不能再陪你了。」
「喵嗚。」
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你不能再陪我？
「我知道你聽不懂我說的話，但我得跟你講完才行。」
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只能看著他，在我面前落下一滴又一滴的雨水。
「今天下午三點，我就得離開你了。」
「好像是因為車禍，我自己跑去給車撞的，但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聽起來很笨吧，跟湘澤一樣。」
「喵。」
「你記得他嗎？他是我的高中同學，後來跟我一起開了這間茶屋。」
「他叫宮本湘澤，是綾名的哥哥。」
「……你不記得吧。連我都有點忘記他的樣子，更何況是你。」
你說的那個人，我其實是記得的。
他的名字比綾名要來得難唸，而且我把兩個字分開來讀，也沒辦法看懂它的意思。
「同樣的話，我也對湘澤說過……不過他喜歡的是別人，所以我被拒絕了。」
你說他拒絕你的好意？可是我稱讚香橙的外表，他很高興的跟我說謝謝……好吧，那是我在作夢，不過被人稱讚的話，無論是誰都會感到開心吧。
「我是在湘澤的葬禮上，才和綾名認識的。」
「他給我的感覺，是個很優秀的醫學生，長得也比他哥好看。」
「可是我後來發現，他其實是很孤單的人。」
「所謂的天才就是這樣，背負著他人的期望，去做常人無法完成的事。」
「我知道他不想讀書，說那些話只是為了氣他，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情。」
奏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古怪，或許跟他們在休息室裡發生的事有關。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燕子。」
「對不起，我是個沒用的主人。明明都答應你了，卻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奏臉上的雨水落不停，但我手邊又沒有杯子可以接，只能用舌頭舔掉它們。
「喵嗚。」
好鹹，跟之前喝過的雨水不太一樣。
「請你替我陪在他的身邊。。」
「要是我不在的話，綾名只剩你和這裡了。誰叫他的脾氣太差，沒人敢當他的朋友。」
「他肯定會很自責的，搞不好連出門的意願都沒有，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
「——煩死人了！為什麼我剩下的時間，連躺下來睡覺都覺得奢侈！」
「喵嗚。」
奏的聲音聽起來好生氣，可是我知道他不是在生氣。
跟那個時候一樣，奏知道湘澤不會回來之後，也是這樣子大吼大叫的。我不知道這種情緒是什麼，只是它給人的感覺好強烈，幾乎到要抓狂的地步。
懊惱，生氣，高興，發瘋，冷靜，不安，焦躁，恐懼，驚訝，困擾，喜歡，討厭。
我能判斷出的情緒裡，沒有一個可以代表它。
「燕子，你會難過嗎？」
「難過跟悲傷一樣。當你對一件事情感到非常不愉快，它會一直停留在這裡。」
奏將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那是人類最脆弱的位置，也是最重要的生命來源之一。
「雖然要過很久很久，時間才會替你帶走它。讓你忘記悲傷的原因，忘記它是什麼感覺。」
「總有一天，綾名會忘記我的，就像是我對湘澤那樣。」
「他還很年輕，有很多事情都沒經歷過，包括該做的事情，該去認識的人們。」
「或許會遇到漂亮的女孩子，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然後跟她結婚生子。」
「……我不要這樣。什麼祝福成全都是假的，如果對象不是我認同的人，他到死都只能一個人。」
「喵。」
我有聽客人說過，好像是組成一個家庭的意思。何必為了這種事情難過，只要奏你開口要求，綾名絕對會答應你的。
「我開玩笑的，才不會這麼自私。」
「……而且啊，他喜歡的人也不是我。」
奏鬆開抱住我的手，搖搖晃晃地走回休息室裡，當他把門關上之前，轉過頭來看我一眼。
「拜託你了，燕子。」
「喵。」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別忘記我。」
當然可以啊，雖然我不知道你說這些話的原因，但要我別忘記你，這件事情我可以答應，也能做到最好。
不管你有沒有陪在我身邊，我都不會忘記你的。
平井奏，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謝謝你，燕子。」
他用我看過最燦爛的笑容，對我說出感激的話語。
所以我相信了。
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卻固執地選擇相信，在剛才那一瞬間，他能聽得懂我說的話。
於是我在昏暗的木森茶屋內，閉上許久未闔的雙眼。
當我睜開眼睛之後，一切的生活都會有所改變，因為陪伴我十多年的人類，剩下不到一天的時間了。
他選擇離開這裡，帶給人們溫暖的茶屋，有他所愛的人的地方。
我不知道奏什麼時候會回來，雖然我答應他，會替他陪在綾名的身旁，會記得他所有的事情。
但我總覺得，光是我做到這些事情，對奏來說是不夠的。
「喵嗚。」
有自私的人類，就會有自私的貓。
我希望綾名他跟我一樣，會記得平井奏的所有。
無論是很開心的事情，還是很難過的事情，都不可以忘記。
——直到我們的思考，徹底失去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