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啦,雖然他們之間有很多謊言,但四月還沒到

本章節 4557 字
更新於: 2019-03-02
我討厭醫院的味道。
那是藥味、再加上皮脂味,就像是一疊陳舊的印刷紙,在恆溫二十五度中散發出有機物緩慢腐化的氣息。
一年多前,母親被診斷為子宮癌末期。這就是當她因為腫瘤轉移入院後,我每天探病時會聞到的味道。正因為再熟悉而不過,所以每次嗅到,都會產生一股反射性的厭惡感。
在玻璃門被粗暴推開,一架掛滿點滴與管子的病床匆忙地被推過後,我終於放棄來回踱步,乖乖坐回家屬等待室的沙發椅中。
急診室純白的空間醞釀了一股不由分說的壓力,讓我和薰都遵從著某種默契,屏息而閉口不語。
十來分鐘後,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推開家屬等待室的大門。璃的爸爸一臉嚴肅,反而是他那件難看的紫色競選背心調皮地從提包中露出一角,讓我渾身不舒服地直盯著它看。
「沒想到你知道我的電話。」
理事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國中時的班級通訊小卡還留在我的皮夾裡,上面有家長的聯絡方式。」
實際上我自己在翻到那張卡時也嚇了一跳。明明不可能有人會連絡我,為什麼我會留著這個東西?等等回去要記得把它跟其他積在皮夾裡的發票一起扔了……
「嗯……真是失策。」
理事眼中滲出冰冷的目光,那樣子像極了打算叼走幼崽,把過去痕跡悉數抹去的野狼。
「這次她又怎麼了?」
他走到我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錯身而過的瞬間,我從他身上嗅到一股淡淡的啤酒臭,以及刺鼻的煙味。
「診斷還沒出來,但是她發燒到四十度……」
我身邊的薰先一步開口。理事聽到她的聲音,看過去的眼中略顯訝異。
「妳怎麼會在這裡?」
「欸?」
「……有時間在大半夜跑到急診室來探病,不如多念點書吧?薰同學?」
理事這樣說完,就好整以暇地拿出手機,當著目瞪口呆的薰面前撥打電話。
「喂?我找里長。對,是,抱歉剛才有急事。關於廣告看板……是……還在處理嗎……」
待到他掛斷電話,理事才重新看向我。
「所以只是發燒嗎?我早上就知道了,那不是什麼大事吧。」
「……」
「啊,我還以為她又跟上次一樣吞安眠藥,然後打電話給你。」
「安眠藥!?」
一旁的薰瞪大眼睛,拉扯我的袖子,小聲地在我耳邊重複。喂,這樣很癢,快停下來!
順帶一提,現代的安眠藥很安全,吞一堆也不會死,只會傷身喔。所以想死的人別嘗試,只會活得更痛苦而已喔。
「您覺得是小事嗎?我可是從來沒在體溫計上看過四字頭的數字。」
我縮著脖子,與理事針鋒相對。
「不論大事小事,都只是我的家務事,就算你是她的朋友,也沒資格說三道四。」
「呵呵……」
看到這個人的嘴臉,我就忍不住燃起對抗意識,臉上的笑容也變得自虐。
「我這個人沒有朋友,所以不懂朋友之間交情會有多好啦……不過,就連我關心她的程度都比您高,不知您作何感想?」
「沒有朋友啊……」
薰像貓一樣伸展雙臂,無意識地重複我的話。
理事的表情依然如同冬日結冰的湖面,毫無起伏。
「如果你只是想找人吵架的話,那恕不奉陪。」
語畢,他立刻拿起提包站起身。那塊醜陋的暗紫布料就像是科摩多巨蜥腐敗的舌頭,掛在包包的開口左搖右晃。
「啊,請等一下。」
薰撐起無懈可擊的笑容,喚住理事。後者投來和他女兒如出一轍的困惑目光。
「那個~就算只是感冒,等一下也請您探視一下璃吧?她醒來的時候,最在意的就是您有沒有來看她啊?」
「妳知道我最近忙著拜票嗎?」
「可是,就抽空……」
「要是我被傳染了怎麼辦?」
「欸?」
「要不是我努力賺錢,她能住那麼大的房子,不愁吃穿嗎?現在是選舉的關鍵時刻,我一點風險也不想冒。」
面對理事無情卻合理的回應,薰就像被狠狠抽了一巴掌。
然而,即使如此她還是重新堆起笑容,試著找尋轉圜的餘地。
「那……至少就見一下面,說幾句話,戴著口罩就不會被傳染……」
「夠了。」
理事舉起手掌,示意薰住口。
「由妳說的話可以知道,妳並沒有把我剛才的訴求聽進去,也沒有妥協的意思。所以,妳只是在自言自語,想軟硬兼施地讓人接受妳的想法而已。」
他轉過身,將修長的影子灑到大理石磚上。
「我不跟無法溝通的人談判。本來還以為拿到獎學金的人會有多聰明,結果還是一樣平庸又無趣。」
「等一下……這樣不對啊……」
薰急躁地大喊。她笑不出來了,那握緊雙拳的姿勢,像是想要說服對方,也像是想說服自己。
「父母親……不該把孩子當成道具吧?你這樣還配當父親嗎?」
理事停下腳步,平淡地說。
「……光是一個沉重的女兒就夠煩人了,現在還多了兩個自以為的監護人。」
這時,等候室的門再度被推開。
身穿白袍的醫師拿著記事板走進房間,一看到我們三人,就試探地問:
「唉呀,你們應該就是江小妹的親人吧?」
「是。」
為了省去解釋的麻煩,我直接回答醫師的問題。
「請問病人的狀況怎麼樣?」
年輕的醫生拿下挾在耳後的原子筆,在記事板上飛快地寫下幾行字。
「嗯……幸好你們及時就診。」
以這個讓人不安的開場白起手,醫師翻開記事板上的文件。
「因為病患心跳過快,我們幫她做了血液檢查,發現CK, CKMB都超標……有急性心肌炎的傾向,應該是流感病毒造成的。雖然心肌炎致死率不低,但因為及早發現,目前只要注射抗病毒藥物和酵素,病情就有高機率就能獲得控制。治療的副作用有……」
醫生流暢的開始分析病患的預後,但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什麼?心肌炎?致死?待到對方說完話,我扶著自己昏沉的腦袋,喃喃地回應。
「……那就幫她打吧。」
醫師熟練地抽出一張表單。
「那,這邊請簽治療同意書。請爸爸簽名……」
他走到始終背對我們,一言不發的理事身邊,遞出手上的記事板。
「這單子,是關係人才能簽吧。」
「嗯?」
對於理事出乎意料之外的問題,醫師的動作停了下來。
「呃……應該是沒錯吧?」
這不是廢話嗎?我幾乎可以從醫生的表情裡讀出言外之意。同時,我對理事的下一句話已經有了底。
「是嗎?那我沒辦法簽。請幫她辦出院手續。」
一陣尖銳的沉默劃破室內的寧靜,雖然心裡已有準備,但我卻還是感受到自己的頭顱內響起煮沸茶壺般的刺耳哨聲。
「不用緊張,我在對面的振興醫院有認識的心臟科權威,交給他處理就沒問題。我現在打電話,麻煩你們用救護車送她過去,錢我會負責,紅包也不會少給……但是……」
理事眼中閃過一道陰霾。
「……你們這邊的就醫紀錄請幫我全部消除,就當作她沒有來過。」
「你這王八……」
在我打算衝向理事的瞬間,大門第三次被推開。
「我是璃的關係人!同意書我來簽!」
晴姐踩著大步走進房間,身後還跟著氣喘吁吁的書。兩人頭上都頂著一粒粒水珠,褲管也被外面地上的積水打溼,看起來好不狼狽。
「老師?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薰傳訊息跟我說璃進了急診,所以我就趕過來看看。恰好在門外聽到你們的對話,理事先生,由我來簽同意書,應該就沒問題了吧?」
事出突然,我的大腦一時跟不上變化,這時,我的褲管忽然被人扯了一把。書看起來很不舒服地彎著腰,拄著沙發扶手對我說。
「怎麼都沒人跟我說璃出事了……也太見外了吧?」
「呃……抱歉……不過你既然會在這裡,代表薰也通知你了吧?」
「我搭晴姐的便車來的……」
書回了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他始終抱著肚子,看起來相當虛弱的樣子。
「喂,你還好吧?要不要也掛個急診?」
「沒事,只是暈車而已……那個人的開車技術實在是……」
「說啥呢?我平常都有在玩俠盜獵車手呢。」
晴姐雙手叉腰,雲淡風輕地說。等等,俠盜獵車手?這問題很大啊,光是想像我就快wasted了……
這時始終輕撫著下頷的理事終於抬起頭,高傲地對晴姐說:
「如果老師要全權負責的話,我就沒問題。醫療費用我會出的,不過……請不要申報健保,醫療紀錄還是要銷毀。」
「還是一貫地維持保密主義呢,理事先生。」
晴姐凜然一笑,下一刻她收起笑容,雙眼噴射出憤怒的目光。
「您不怕遭天譴嗎?」
「……需要我提醒妳,我是妳的僱主嗎?」
「也快不是了,不是嗎?」
兩人陰沉地對望著,接著晴姐逕自奪下理事手上的筆簽下自己的名字,接著就像遞出橄欖枝那樣,友善地還給一旁侷促不安的醫生。
「麻煩您治好她。」
「啊……好的。」
醫師大夢初醒般喘氣,倉皇地從旁邊框著毛玻璃的拉門離開等待室。
目送那道披著白袍的身影離開後,我才發現理事那道純黑身影已經不知去向。
失去了瞪視的目標,我茫然地從玻璃窗看向不久前璃被推走的走廊盡頭。白色;純潔、虛無、冰冷,了無生氣地包圍整個空間。
我將手放上金屬窗框的直立邊緣,凝視著外面。
就像囚徒一樣。



§

約莫凌晨三點,終於傳來病情趨於穩定的好消息。
根據醫師說法,由於及時就醫,璃的心臟幾乎不會有後遺症。如果沒有意外,大概兩天後就能出院。
聽到這則佳音,在場的人無不舒了口氣。大概是心中的大石放下來的緣故,晴姐、書、薰她們一個接著一個在沙發上低下頭,安心地遁入夢鄉。
只有我一人被留在現實中。
一天裡發生太多事情,讓我的大腦趨近當機。
然而,愈是混亂,我卻愈無法按下我腦中的關機鍵。
離開急診室,醫院長廊只剩稀疏幾處燈火,靜得讓人不安。
黑暗中一台自動販賣機堅守著崗位,獨自凝視黑暗。
我先跟著它的目光,注視著慘白的牆壁好一會兒,才轉身與它面對面。
販賣機裡當然不會有觀音。幾經猶豫後,我提著一罐熱八寶粥,再次走進黑暗。
我發現一扇通往狹小露臺的玻璃門。我靠著走廊的牆面,凝視著門外冰冷的夜風挾著雨撲向落地窗。
門上綠色的牌子寫著逃生出口,妖異的暗綠光照亮了長廊。
逃生出口通往陽台,本身就是個諷刺吧?逃離現實的方法只有跳下去——雖然有緩降機,也不會改變墜落的本質。落下、脫離、拋棄……想要逃走,想要尋找救贖,就要付出代價。
或者,也可以選擇被烈燄吞噬。
就像介之推一樣。
八寶粥很甜,甜到掉牙,甜得讓人缺乏實感。我感受著在軟顎下方打轉的米粥,想起這個甜味其實與璃最愛喝的全糖珍奶相去無幾。
……我又說大話了。
為什麼我總是學不乖?
只要當個自私的人就好。
只要把對人的交集減到最小就好。
只要不要變成那些滿嘴友愛,實際上卻全是說著大話的,不負責任的無私者就好。
只要這麼做,就不會有人再受到傷害,也不會再步上當年的後塵……為什麼這麼簡單的事,我卻做不到?
——你明明很清楚啊——
內心的討厭聲音如是說著。
——你根本不想要自私——
別說了。
——你其實根本不想一個人待在「這一側」。而且,你很還貪婪——
夠了。
——於是不管是過去或現在的她,你都變得很想要,甚至還在「她」的身上,找尋她的影子,真是完全沒有長進——
快停下來。
——只是,你太無能了。不但無法找到通往「那一側」的路,就連默默守護都做不到——
我才不是……
——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根本不敢犧牲自己,因為你怕得不到回報。
所以,你營造一種自己被需要的假象,然後躲在防護罩裡盡情自慰。
這次是這樣,你根本救不了她,看著吧,她現在可躺在急診室裡呢。
而之前也是,你寫給「她」的紙條有送出去嗎?最後不還是委身於「她」,才化解了僵局?
更早之前也是一樣。她吞了你多少甜言蜜語,又吞了多少安眠藥啊?——
我……
——好了傷疤忘了疼,你原本在把「她」封鎖的時候,就要滾回原點的。只不過是被「她」拯救,就以為能翹著尾巴跟人親近了嗎?——
無所適從。
——說到底,你不過是隻當不成王子的青蛙罷了——
……已經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了。
肩胛骨沿著冰冷的牆面下滑。我坐到地上,將臉埋入雙膝之中。
逃避著指示燈無機的幽光,我閉上眼睛,終於放棄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