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淡角色的甜蜜場面實在不好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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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2-26
俗話說的好,歡樂的時光總是過得最快。
然而,現在我卻相當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明明是在痛苦地工作,為什麼一晃眼,我的週三週四週五全在工作中過去了?可是一旦閒下來,卻又覺得時間過得好慢……難道是我異於常人嗎?可惡……
現在時間是週六,雖然身體疲憊,我卻像是個患有高血壓的老人,在天剛閃出魚肚白的時間「啪」地睜開眼睛,接著就再也無法入睡。
於是,我只好一面躺在客廳的椅子上聽著早晨新聞,一面和魚缸裡的阿魚大眼瞪小眼。
在度過昏昏沉沉的一個多小時後,窗外傳來附近公園晨運體操的旋律,我閉上眼睛,咀嚼著胸口蓄積的疲勞,死盯著眼皮底下的黑暗。
剛剛過完的三日,可以說是緊鑼密鼓的準備期。一到放學時間,各組人力就集合起來,試圖用有限的時間推進最大的進度。我也像顆柳丁一樣被壓榨勞力,東奔西跑地幫忙各組雜物。
不過,雖說是緊鑼密鼓,忙得焦頭爛額的還是固定的那些人。剩下的人要不是找藉口跑了,就是連藉口都不找直接消失,手腳之俐落讓我不禁懷疑他們會不會其實還有個名為忍者的隱藏身分。
唉,還沒倒數一週就忙成這樣,下禮拜該怎麼辦?
我在沙發上翻身,想起小美還是沒有交出結尾曲的樂譜。她現在都在教室角落發呆,只要一有人試圖叫她做事就會情緒崩潰。天啊,妳是草莓嗎?妳已經是八零年代的人了,草莓族這個頭銜未免也太過時。跟上流行當個柳丁族,一起老老實實地被壓榨不好嗎?
至於要催她交稿的薰似乎也拿她沒轍。實際上,她光是為了訓練璃的演技就快忙不過來。
不過,她們每節下課和午休的特訓終於有了成效,現在大家一致公認戲劇組的表演內容有了長足進步。這好消息彷彿是鴿子在汪洋中找到的橄欖枝,給了一年十班這艘岌岌可危的諾亞方舟一絲希望。
接下來倘若沒有發生意外,只要小美如期交稿,一年十班的校慶表演雖然沒辦法達到九十幾分的高分,但至少能拿到穩健普通的七十五分吧。
這樣校慶就沒問題了。
……但是,校慶之後,我又該怎麼辦呢?
正當我這麼想時,一旁的手機倏地響起,發出一陣刺耳的電子音。
電視劇裡都是這樣演的吧?當電話在深夜與清晨突兀地響起時,十之八九是帶來噩耗的信差。
我遲疑地伸出手。幾秒過去,我終究掀開了新一波變盪的大門。
§
在電話撥通的十分鐘後,我已在早晨的街道上快步前行。
我以一隻手掩著額頭,揮開那層輕薄曖昧的雨幕。隨著腳步加快,我的氣息也變得更為急促,甚至在耳朵深處吹響了一陣陣嗡鳴。
方才,一接起聽筒,一個急促的女聲便衝過我的耳膜。
『喂?是我。』
「啊?妳是誰啊?」
『嘖……我是薰啦。你知不知道璃住在哪裡?』
被電路稀釋過的聲音聽不出音調,我慢了半拍才聽出對方的聲音。
薰的聲音與往常不同,帶有一種不由分說的急迫感。
「我是知道,但是妳問這個做什麼?」
『璃好像病倒了!』
「什……」
我抓著手機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們本來約好要在學校自主練習……可是時間到了她卻沒有出現,我打電話過去,璃的聲音很虛弱,好像感冒了……然後、然後她話說到一半就弄掉電話,然後跟我說她要休息一下,下午就能碰面,然後就自己掛斷了……我打過去也不接,我記得璃是一個人住……她會不會……』
「我知道了。我帶妳去。」
『欸?好……』
「七點半,在夜市門口那家便利商店碰面,妳來得及嗎?」
『好!我馬上過去!』
我抓起雨傘,穿著那身已經泛出荷葉邊的短T,跳進門外的靡靡冷雨中。
「就是這裡嗎?這一整棟?」
薰那雙狐狸般的眼睛眨了眨,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房子。
繞過榮民總醫院後爬一小段山坡,就會進入一整片住宅區。其中,這棟附車庫的四樓透天厝靜靜地站在灰暗的天空下,不論是深黑色的大理石外牆,或是鍍上一層銅色的陽台欄桿,還是大門台階前那片雜草叢生的小花圃,都散發出一股中規中矩的資產階級氣息。
「開廟很賺錢啊。在天母有幾棟這樣的房子也算很正常的,沒什麼好驚訝。」
我自認看穿了薰目瞪口呆的原因,沒想到她卻撇下嘴角,有些不悅地看向我。
「我才不是這麼想。」
她低下頭交叉雙臂,環抱自己的雙肋。
「我只是在想,這麼大的房子,卻只有一個人住……」
薰的話語漸漸微弱,最後被吸進她那把淡粉色摺疊傘底下。
而我無法對此作出回應,只能再次仰望這棟早已熟悉不過的樓房,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按下門旁的電鈴。
隨著按鈕按下,唐突的鳥鳴聲劃破了早晨的寧靜。然而,整棟房子就像深深睡去般毫無反應。
我又按了幾次門鈴,卻還是只聽見沉默在門的另一邊喧囂。
「怎麼辦!該不會……璃真的沒事吧?」
薰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想要再撥電話給璃。
「等一下。」
我彎下腰,拉開放在門旁的盆栽。在這讓人想大喊老套的位置,擺著一只顯眼的銀白色的鑰匙。
我拾起鑰匙,插入門鎖。隨著喀擦的開鎖聲,璃家的狹長玄關便映入眼簾。
下一刻,我才發現在我的腳邊多了一個嬌小的長髮人影。
璃被一席輕飄飄的綢緞睡衣包裹著,蜷縮在門口的石磚地上。
似乎是背靠著的門板被我拉開而失去支撐,璃就像一支斷了線的魁儡,無力地倒下。
「璃!」
我和薰慌張地搖晃躺在地上,發出微弱呼吸的璃。
被我們這麼一喊,璃終於將眼睛張開一條細縫。縫裡的眼瞳花了點時間對焦,然後停在我身上。
「宇?宇!」
「妳躺在這邊做什麼?快起來!」
正當我打算扶她起身時,一隻冰涼的手撫上我的臉頰。
「是宇……是宇?」
「……當然是我啊……」
「太好了……」
璃就像是放鬆般微微一笑,緩緩閉上眼睛。
「喂!喂!」
我緊張地叫喚璃。所幸,傳來的是均勻的呼吸聲。
「睡著了嗎……」
我抬頭看向昏暗的玄關。難道,她一直都睡在這裡?
安心、惱怒、焦慮……百感交集之餘,我看向裹著璃下半身的棉被。那條棉被不僅沾滿灰塵與頭髮,還纏著拖鞋、半片御飯糰的塑膠包裝、與洋芋片空袋……看起來就像是半夜裡從床上拖下來,一路爬到門口的樣子。
她在等待什麼?我無法,也不打算去猜測,取而代之的是望向屋簷下灰濛濛的天空。
一滴雨水匯在簷角,不偏不倚地落在熟睡少女的臉頰上。
§
在那之後,我倆手忙腳亂地叫了計程車把璃送到附近的診所。所幸提早到達診間的醫師一看到昏睡的璃,馬上義不容辭地為她治療。
隨著冰冷的退燒針刺進璃雪白的手臂,她持續的高燒也終於降了下來。
老醫師慢條斯理地在螢幕上開立克流感處方,同時語重心長地提醒我們要多喝水、多休息、少吃鹹辣等已是老生常談的醫囑。
經過這番折騰,當我們在藥妝店買足保健用品,之後帶著璃回家時,時間已經接近十點。然而,外頭的陽光非但沒有轉亮,還整個暗了下來。
滂沱大雨自天頂落下,掩蓋了原有的光輝,更抹去了萬物的色彩。灰黑行潦在路面上逃竄,鑽進水溝後匯成一條如蛇般的濁流,最後從堤壁上的管口縱身一躍,跳入已經被雨霧抹糊的磺溪中。
光是從計程車下來,走過小花圃到大門屋簷下的一小段路,我的鞋子就已經全濕。
「呼……」
我和薰一人一邊扶著還沒恢復體力的璃,踉蹌地跨過門檻,在地上留下三道濕漉漉的水痕。
我撥開被水浸濕的瀏海,同時把裝著營養品和食材的袋子放到玄關的櫃子上。
璃躺在絨毛沙發上,發出微弱的呻吟。因為傘只有兩把,於是在我的犧牲下,她們兩人的衣服姑且保持了乾燥。
「妳能幫她換一套睡衣嗎?」
正因為知道璃的衣服沒濕,薰對我投以詫異的目光。
「是可以啦……可是她的衣服沒有濕掉吧……」
「這是為了保險起見。畢竟她身體狀況不好,要是再著涼就不好了。」
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欸……」
薰用看起來相當不敢恭維的眼神望著我。
「妳不幫她換的話,我來。」
「嗚噁,你好噁心……我換,我幫她換啦。」
結果不下三句話,那「看起來相當不敢恭維」的眼神,就真的變成「完全不敢恭維」的眼神了。
「那麼,要換的衣服應該在……璃的房間在哪裡啊?」
薰看著眼前走廊上整整六扇關著的門,不禁皺起眉頭。
實際上,那六個房間都是空房。我走到她身邊,按下小型電梯的按鈕。
「如果跟以前一樣的話……我們帶著她搭電梯上來四樓吧。」
隨著電梯門被拉開,四樓的光景也隨之洩露出來。
「嗚哇……」
看見裡面慘不忍睹的狀況,薰就像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再次發出驚嘆。
整個四樓被打通了,但幾十坪大的空間裡卻只有一張大床、還有一只擺在床邊的書桌。燈沒開,戶外的光源也相當微弱,為整個「房間」添了幾分廢墟的氣氛。
七套制服、六件和薰身上睡衣同款的棉袍、七件一模一樣的襯衫、七件如出一轍的牛仔褲,還有數不清的貼身衣物以同心圓方式繞著中央的大床棄置在地上。無止盡重複的衣物,再加上穿插其中的面紙團、空瓶、塑膠袋,便構成了一幅普普藝術風格的拼貼畫。
「隨便抓一件套上去吧。」
薰像是赤腳走進叢林般,以不可置信的神情,踮著腳踏進這塊「聖域」。
「……你的衣服也要換吧?」
冷不防地,薰回頭問道。
作為回答,我拿起遙控器,對空調按下開關。
「沒問題的,把暖氣開起來就好。」
這時,身邊的璃傳來一聲小小的噴嚏。
「妳去幫她換吧。然後讓她好好休息,好了通知我。」
薰好像還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點頭接受。
大雨滂沱。
我轉身走進電梯,在轟隆聲中緩緩下沉。
§
換好睡袍的璃,現在正在她那大的誇張的雙人床鋪上睡著。
一陣陣濃濁的呼吸聲伴著空調的白噪音在房間裡飄盪。要是少了這個聲響,總覺得這空間就會像是空蕩蕩的禮物盒般鴉雀無聲。
我把璃的衣服簡單收拾後,便靠著衣櫃席地而坐。木製地板涼涼的,我並不感到冷,但身上的雨水經過暖氣的蒸酵,產生一股淡淡折騰人的腥味。
薰也無聲地在璃的床腳旁盤腿坐下。她今天穿著長袖T恤加上牛仔外套,T恤的領子很高,看不見她胸口的刺青。
璃平常翻閱的單字本現在在薰手上。而除了那本破爛的單字本,地上還散布著同樣被翻得韋編三絕的《英文日常對話兩百條》、《美國文化面面觀》、《撒哈拉的故事》……等一下,雖然都是國外生活,但最後那本好像不是同個類別……原來妳也會讀三毛的散文啊。
我將視線從橙黃色的書封上提起,正好迎上放下單字本的薰。
我們倆無言地對望,在璃用力抽了個鼻子後,薰才小聲地說。
「你的衣服還沒乾吧。」
「還有一點濕。」
「真的不換一套?」
「這裡只有女裝,我要換什麼?」
聽了我這麼說,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對喔……那不然你去洗個澡,用吹風機吹乾?這裡有我在。」
我望向床鋪上被雪白棉被所包裹的璃,以及她那潮紅的側臉。
「沒關係,我待在這裡就好。」
「這樣啊……」
薰伸手捲動自己的髮尾,有些難過的說。
「可是要是害你也感冒的話,總感覺挺……過意不去的。」
「為什麼?」
「因為是我拉你來的吧。」
黏在胸口的衣服吸滿了水,輕輕地壓著我的胸口。
「還有璃也是。我……是不是逼她逼太緊了?」
對於她的問題,我一時半刻也無法給予正確的回答。
薰給璃的特訓課程相當嚴格,這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考量到璃本身的實力,如果她想扮演好女主角,那這些訓練都是必要之惡。
我看向被雨滴不斷拍打的窗櫺。氣象預報說,大雨還會持續好幾天。
在校慶到來前,雨會停嗎?
從樓下扛上來的除濕機啟動不久後,就瀝出一大桶的水。
集水箱裡累積而成的液面隨著機器運作而瑟瑟發抖,眼見要滿出來了,要越過邊界了,但我依舊只是看著,只是看著。
「或許吧。」
過了良久,我才喃喃給出這般模稜兩可的答案。
「……是嗎。」
我沒有回答,薰露出寂寥的微笑,用單字本輕輕掩著自己的右臉。
「我最近……好像變得太任性了呢。」
「妳本來就很任性吧?畢竟班上大家都那麼寵妳。」
「我哪有!」
薰不悅地用雙腳啪噠拍擊地板,然後查覺到聲量太大,擔心地回望床上的璃。
確定沒有吵到璃之後,薰才恢復原本的低聲。
「真的要說的話,大概也只有最近因為校慶的關係……」
也是啦,在這之前薰任性的對象,主要僅限於我。
薰再次看向璃。
「如果要做自己……就一定要傷害人嗎?」
潮濕的疑問被拋向空中,一下就被除濕機吸走,存在水箱中不斷震盪。
我突然想到日前在保健室,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對話。
明明是幾週前的事,彼此飛快的變化卻讓我覺得好遙遠。
「我還是,不想傷害人……雖然現在已經有了勇氣叫大家配合我,但要是真的影響到他們的生活,我就……而且還有小美……還有璃……」
「至少……」
我猶豫地開口,但卻因為喉嚨卡了一塊痰而破音。輕咳幾聲後,我才謹慎地說。
「至少璃是自願這麼做的。她是真心想當主角,所以才接受妳的訓練。我認識她這麼久了,可以跟妳保證。」
「真的嗎?」
「百分之百。」
「嗚哇……說得這麼斬釘截鐵真是噁心。」
雖然嘴上說著噁心,但薰臉上的緊繃神情還是稍稍消逝了。
猶豫了一下,我最後還是做了決定。
「……好濕啊。」
我刻意拉起吸飽水而沉甸甸的衣物給薰看。
「我想去洗個澡,順便把衣服吹乾。這邊交給妳吧。」
「……」
薰訝異地看著我,然後,她露出可愛的微笑。
「好。」
離開房間前,我順手關掉除濕機,拉出沉重的水箱,把裡面堆積如山的、冰冷沉重的,一股腦全倒進水槽裡。
雨還是不停下著。開了機器之後,水箱大概不消半刻又會裝滿吧。
這些努力不過是杯水車薪。
§
時過正午,我一個人坐在璃的書桌前,等著她醒來。
上次這樣待在璃的家裡,給她煮飯,幫她打掃,想想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我看著逐漸涼掉的粥,無意識地嘆息。
剛才,薰在煮粥的時候接到家裡的電話,於是急急忙忙回去了。從她強忍慌張的態度中依稀可以感覺到,她似乎對家裡說謊,隱瞞了自己正在負責校慶這件事。
於是,就像回到過去一樣,我又單獨待在這間過大的房子裡,想盡辦法想舒緩她的痛苦,卻什麼都做不到。
這時,我注意到璃的肩頭從雪白的棉被裡露了出來,而她裸露在外的雙唇則因為感冒染上血紅。
就像「玫瑰」一樣。
因為美麗、因為純潔、因為空靈神秘,所以令人心蕩神馳。
但我始終無法觸碰她。那刺、那葉、那層層包裹的花蕊。
因為真花與假花用雙眼是看不出來的,只有伸手碰觸才會知道孰真孰假。
所以,就像是心魔一般,我害怕去碰觸。
即使我的五感都告訴我那就是真實。
但是,我依然害怕那幾乎不到百分之一,那答案是「虛假」、「謬誤」的可能性。
「嗚……」
當我打算給璃拉上被子的時候,璃發出一聲低迷的呻吟,微微睜開了眼睛。
「熱……」
一醒來,璃就淡然地向我抱怨。
遙控器上設定的溫度是二十八度。
「不要動,我幫妳量體溫。」
我將耳溫槍塞進璃的右耳。嗶,三十七度半。多虧那支退燒針,體溫已經降到發燒邊緣了。
「因為妳燒還沒退。蓋好被子,別著涼了。」
璃茫然地縮回棉被中,一雙空靈的眼睛在室內踅摸了一圈,然後再次望向我。
「爸爸呢?」
「咦?」
「爸爸呢?」
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拖著棉被跑到玄關等嗎?
「爸爸有來過嗎?」
面對璃澄澈的眼神,我實在無法說謊。
「沒有。他沒來。」
璃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些,又變回平時的透明目光。
「嗯……」
「嗯。」
她瞇起眼睛,再次陷入枕頭之中。
我站起身,準備端起桌邊的托盤。
「妳還沒吃東西吧?要吃點粥嗎?我拿下樓加熱。」
忽然,背後傳來碰撞聲。我本能地回過頭,看見的是摔到床下的璃。
「喂!妳幹嘛?」
「……路上小心。」
白色睡衣下,那雙纖細的腿偏成了M字。璃搖擺地坐起身,低著頭,喃喃地說。
「……路上小心。」
「喂……」
「……路上小心。」
讓她坐在冰冷的地上也不是辦法,我趕緊伸出手,打算拉她起來。
不料,我的手卻被璃用力抓住。她以無法想像是病人的力道折磨著我的手腕,同時囈語般地複誦。
「……路上小心。」
「……」
「……路上小心……路上小心。」
啊,原來是這樣啊。
每一個寧靜的片刻都被雜沓的雨聲填滿;每一池簡單的心意都被漣漪惹亂。在話語都被抹去的驟雨之下,每一道理應簡單的心緒,似乎都以被扭曲得無以復加。
「妳啊……」
喂,別再讓我憐憫妳了。
「路上……小心……」
別再讓我想保護妳了。
「明明想說的,是『不要走』吧?」
原本木然盯著地面的璃倏地張大眼睛,僵硬地抬起頭。
「不要……走……」
每一次都是這樣。可是,這樣是不行的。
因為這種情感,之於妳我,都不是渴望的「正確」……妳懂嗎?
「不要走……不要走!不……」
璃的表情因為痛苦而扭曲。她弓起背,激烈地顫抖著、抽搐著。小小的胸腔像是風箱一般膨脹、收縮,她沒有流下一滴淚水,卻撕心裂肺地哭泣著……
「不……要走……」
因為是這樣的她,所以我才會無法放下。明明知道不能這樣,每一次每一次都搜索枯腸,卻還是只能重蹈覆轍,說出鴆毒般的話語。
「我就在這裡。」
明明我什麼都無法拯救。
「我不會走的。」
明明我什麼都做不到。
「只要妳不走,我就會在。」
明明我總是輸給心魔,倉皇地逃開她的身邊。
「只要妳開口,我就會來幫妳。」
啊啊,說謊了。
到頭來又是廉價的自我滿足,上下交相賊的各取所需。
這下可不能對薰安慰小美的方式說三道四了。
但是,還有更正確的選擇嗎?
璃哽咽著,她打著哭嗝,輕輕把額頭靠到了我的肩膀上。
「好遜。」
「什麼?」
「說著要贏過你,卻連自己活下去都做不到……」
「都這種時候了還在說什麼……」
「但是,我還是想要贏……」
「根本沒人在跟妳比啊……」
「謝謝你還在乎我。」
她的顫抖直接傳了過來。
除濕機嗡嗡作響,蓄積的液面即將滿溢而出。
「還有,對不起……」
「……」
「是我害的……因為我只剩下你……」
「……」
「對不起,我喜歡你……」
「唉……」
我用肩膀承受璃全身的重量,蒐羅著隻字片語,卻只能拼湊出最簡單的單詞。
「沒關係。沒關係。」
遲疑了一會兒,我伸出手,按住璃的後腦勺。
雨依然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彷彿要將世界化為一片汪洋。
在我們的世界裡,雨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那是彼此都無法停止的相互折磨。
§
這個房間不只他們兩人。
在電梯旁的樓梯間,少女抱著一袋從家裡帶出來的換洗衣物,屏息蹲坐著。用備用鑰匙偷偷進來的她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只是沉默地聽著房裡的聲音。
她輕嚙著自己的指節。直到房裡的聲音都消失,她才對著潮濕的空氣呼出微弱的,與房內少年同頻的嘆息。
§
又讓她抽泣了好一段時間,等到璃情緒平復後,我才扶著她讓她躺回床上。
璃一回到床上,就將棉被拉過額頭。
「喂。」
「……」
「出來啊,這樣會不能呼吸的。」
「……」
我伸出手,把蓋著的棉被拉開。
一失去被單的璃立刻翻身面對窗外,接著又把臉埋進枕頭裡。
「唉……隨便妳。我去樓下把粥熱了。」
「……冷的也沒關係。」
「啊?」
從枕頭裡傳來模糊的聲音,我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我說……冷的也沒關係。」
「可是冷掉很難吃……」
「我就想吃冷的。」
好吧。我把托盤放好,讓璃自己拿起湯匙,按照自己的步調慢慢吃。
璃頂著紅腫的雙眼,盯著前方機械式地把粥一口口往嘴裡送。
不過終究是病患,感冒確實影響了食慾,讓璃只吃了幾口,就停下湯匙。
「吃不下了……」
「嗯……那妳先吃藥吧。」
我從冷水壺倒出一杯開水,連著藥包遞給璃。
接著我也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大口。
冰冷的水沖進我空蕩蕩的胃袋,讓腸胃一陣痙攣,發出咕嚕嚕的聲音。我這才想起自己從早上開始,似乎就滴水不沾粒粟未進。
薰來回看著我和自己的碗,然後她舀起一匙稀飯,卻是送往……
「來,啊……」
沒錯,她居然將湯匙送往我的嘴邊。
「請問妳這是在做什麼?」
「宇,沒吃飯吧。」
「欸……」
「果然……」
璃以模糊的鼻音嘟噥著。她勉強撐起身軀,再次將湯匙送到我嘴邊。
「來,啊……」
「等一下!妳幹嘛啦!而且角色也搞反了啦!在戀愛喜劇的探病劇情裡,哪有病人反過來餵照顧者喝粥的啦?」
我慌張地搶下湯匙,說教似地斥責璃。但璃反倒是擺出困惑的表情。
「你在說什麼?」
「嗚……」
糟糕,我好像被某個戀愛喜劇腦的傢伙荼毒太深了。
「總……總之,這種時候應該是來照顧的人餵病人吃東西才對!妳不用管我有沒有吃飯,顧好自己的身體比較重要!」
璃眨著眼,像是在用過熱的大腦思考我說的話。
「……你說的喔。」
「什……」
(……啊。)
她像是雛鳥一樣伸長脖子,張開櫻桃小嘴,閉上眼睛。
看到她這副模樣,連我的大腦也跟著熱了起來。
「喂……妳幹嘛啊?不要開玩笑了。」
(……啊。)
「我幹嘛自掘墳墓啦……」
(……啊。)
「嘖……」
受制於無聲的壓力,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把那勺粥湊近璃火紅的雙唇。
(啊嗯。)
「……夠了吧?」
(……啊。)
「妳不是剛才說吃不下了?」
(……啊。)
「真是夠了……接下來就自己吃啊。」
(啊嗯。)
「……幹嘛這樣看著我……」
(……啊。)
「……」
(……啊。)
「……這是最後一次。」
(啊嗯。)
「……」
(……啊。)
「……」
(啊嗯。)
「……」
(啊嗯。)
「……」
(啊嗯。)
最後,璃不只把我煮的粥吃完,連一旁的開水也喝了整整三杯。
§
在那之後,又度過一段凝滯的時光。
其中,大概有四成的時間,璃宛若人偶般沉睡著;另外三成的時光裡,我坐在床邊的地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與縮在棉被裡的璃閒聊;還有兩成則是在她拒絕讓我下樓煮飯後,我被迫使用櫃子裡看起來好幾年沒用過的快煮鍋,在床邊煮了一碗加了青菜的泡麵給璃當晚餐。
就這樣,在這過於寬敞的房間裡,時間兀自流逝。轉眼之間,窗外已經陷入黑暗。
玻璃上的雨點一臉慘白地映出街燈的光,左彎右拐地滾向底下的窗框。
「啊……」
趴在床邊的我猛然睜開眼睛。隨著我抬起頭,緊繃的肩膀立刻發出抗議。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頭頂的時鐘顯示的十二點二十分,已是隔一天的凌晨。
睡過頭了啊……我暗忖著。
我想活動剛剛被我充當枕頭的右臂,卻因為發麻只得作罷。
「嗯?」
用左眼揉了揉惺忪的雙眼,我才注意到熟睡的璃的右手從棉被裡伸出來,距離我的右手只有咫尺之遙。
……唉。
這時,我忽然感到一旁傳來不自然的視線,連忙看過去。
「薰?」
看見完全沒想到會出現在這裡的人,我反射地揚起身,肩上披著的毯子也隨之滑落。
「妳怎麼會在這裡?」
薰大概沒料到我會突然醒來。在桌燈的背光下,一時反應不過來的她用牛皮筆記本遮住半臉,手上沒蓋上筆蓋的原子筆戳到綑在她瀏海上的髮捲,像是雕像般一動也不動。等到除濕機發出第三聲嗡鳴後,她才回應我的問題。
「這個嘛……因為我按了好幾次門鈴都沒有人回應,所以就用盆栽下那把備用鑰匙進來了。」
「那就叫醒我啊……嚇死人了。妳來多久了?」
「中午回家之後就馬上過來了。」
「啊?」
「呃,我剛剛才過來的。畢竟要等爸爸睡了,我才能出門啊。」
「啊?妳偷跑出來的?有必要這樣嗎……」
「……」
聽到我的話,薰怔了一會兒,接著一抹苦笑攀上她的嘴角。在幾秒之間,那隱約的苦笑又化成開朗的笑容,像是太陽般照亮了整個房間。
「也是啦。既然沒事的話,那我就回去了。」
她自然地提起一旁的旅行提包,轉身打算離開。
「啊?妳要回去了?所以妳到底是為什麼要過來……」
薰短暫地煞下腳步。桌燈將她的影子拖得老長,在牆上留下一道模糊而散亂的魅影。
直到下一拍,她才帶著笑容回過頭。
「⋯⋯⋯大概是罪惡感吧?」
「什麼?」
「沙沙……」
這時,床鋪上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我們兩人就像怕吵到小孩的爸媽一樣,不約而同地閉上嘴巴。
「唔……」
璃發出濃濁的鼻音。
「嗚……宇……」
她看起來不大好受地說著夢話,在棉被裡輾轉反側。
裸露在被褥外的手臂茫然地摸索了幾下,便搆到我放在床邊的手掌,像是嬰兒般緊緊握住。
「欸……」
面對突然發生的事態,我的腦子登時轉不過來。
「……」
站在一旁的薰也頓時僵住,但下一刻她就倒抽一口氣,興奮地搖晃我的肩膀。
「原來!這是演技吧?原來璃在裝睡嗎?女主角用模糊的夢話呼喚對方的名字,藉此攻下男主角……嗚哇……沒想到妳的演技已經進步到這種程度,媽媽我好感動……」
薰還刻意假裝擦拭眼角,妳也未免太有戲。看來薰心裡那顆少女心反應爐,今天也順利地正常運作中。
「怎麼可能是裝睡啦?比起這個,妳快幫我把她的手扳開,她握得太緊了……」
璃灼熱的體溫直接從肌膚傳了過來,讓我心裡湧上一股急躁。
「嗚……」
正當薰正俯身在她的筆記本裡興致高昂地塗寫時,璃又發出一陣呻吟。
「我曾經以為……那……就是真心……」
火紅的唇瓣裡湧出了斷續的語句。
「是……你拆穿了我的天真,教會我如何與人真心相待……」
「啊……這是……」
薰漲紅著臉,促狹地捲著髮尾。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薰寫在舞台劇本裡的台詞。事實上,這正是璃怎麼都練不好,被薰特訓的那個場景。
「沒有你……我一步都無法前進……所以……」
在整齣戲的尾聲,女主角在兔子先生的幫助下,終於認清並接受自己的本性。而當初懵懂的傾慕,也昇華為純熟的友誼。
然而,實際上主角已逝。無論是不斷掙扎後做出的懺悔、改變,或是與夥伴共度的點點滴滴,都只是輪迴中的影子。
在主角走過靈界大門,脫離束縛,飛昇轉世之前,她背對著門後的他們,哽咽地說道:
「對不起,謝謝你……然後……再……見……」
「……」
「……」
在璃夢囈般唸完台詞後,房間陷入異樣的寂靜。
室內唯一的光源,桌燈的光芒在薰眼底閃爍。她抿著嘴唇,那張側臉不時偷睨我的方向,彷彿強忍著什麼想訴說。
然後,薰閉上眼睛。
「受不了……我居然會被這種老套的台詞給打中……」
「這麼說不對吧,這是妳自己寫的劇本喔。」
「不是啦……唉,怎麼說,不該丟這種回力鏢的。」
「妳在說什麼?」
「你不用懂啦!」
薰沒好氣地踹了我一腳。
「幹嘛突然對我發脾氣啊?」
「遷怒!」
妳未免太老實……難得失去餘裕的薰深吸了幾口氣,之後才溫柔地看向熟睡的璃。
「很開心。」
漆黑的窗戶上,雨點乘著風,雜亂無章地漫流。
「一直以來,都要瞞著家裡。為了不被發現,在深夜裡用衣服塞住門縫寫出來的吶喊,一個人兩個人,被認可,被接受……投入了自己而寫出的東西被這麼認真對待,還是第一次。」
薰像是在戀人耳畔呢喃般,輕聲訴說著支離破碎,卻充滿情感的話語。
「很開心。所以害怕失敗……」
「一定……要讓校慶成功耶。」
背著檯燈的光芒,薰的臉上染上一絲未知而迷亂的神情。
「這是……我的責任。」
然而,與她吟詠的話語不同,不論是微微下垂的眼角,或是雙脣之間失敗的微笑,都彷彿正求救著。
不能失敗啊……
腦中閃過千頭萬緒。我想起了小美遲遲未交的歌曲、璃不到點的演技、以及班上同學意興闌珊,且交雜著不敢負責而自欺欺人的態度。
「我……」
我下意識地開口。
——明明我什麼都無法拯救——
下一刻,強烈的罪惡感將我吞沒。
「……我也很期待喔。」
所以,我避重就輕地逃避了。僅是害怕因為錯誤的自以為是,而再犯下與過去相同的錯。
薰帶著一絲淡然的笑意望著我,而我下意識地別開視線。
「嘿~~這我知道喔~~」
沒想到薰忽然變了張臉湊了過來,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看。
「知……知道什麼?」
「唉呀~宇超期待校慶表演的啊?私底下都會偷偷重播排戲的影片,用嘴形念台詞,偷偷模仿主角的動作……回神之後還會四下張望,假裝手痛或咳嗽,超噁心的。」
「欸!妳怎麼都知道?妳和運啊?」
幹嘛啦!只要是男生,或多或少都有一點主角夢吧?這樣錯了嗎?
看到我慌亂的樣子,薰得意地聳聳肩,譏諷地說。
「唉呀,雖然很噁心,但既然你這麼喜歡我們的表演,那我也會全力以赴的!賭上『班寵』的招牌……」
她豎起大拇指。
「……我一定會闖過這關。」
雨依舊沒有停下來的跡象,讓人不禁擔心《諾亞方舟》裡的洪水是否就要到來;也讓人不禁再次質疑,那艘承載著一個個紊亂希望的方舟,到底能否度過這次的災難。
我握緊拳頭,這才發現剛才緊抓著手臂的力道已經消失。
「……喂,你不覺得璃的臉色怪怪的嗎?」
「欸……好像有一點……」
「好燙!溫度計,溫度計呢?」
「……」
「四十度!」
「救護車!這要叫救護車吧!」
其實,一直以來都鞭策自己,盡全力讓內心不抱期待的我是很清楚的。諾亞方舟不過是個騙小孩的謊言。
區區人類,終究是背負不起希望的。
畢竟,希望這種東西,既沉重,又脆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