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他終於跨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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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3-07
「嚇!」
大概是手臂從牆邊滑下來的緣故,昏沉中的我被一陣強烈地墜落感叫醒。
我一手敲著僵硬的肩膀,另一手拿出口袋中的手機,以班級課表作為背景的鎖定畫面上,顯示著8:07幾個數字。
雨中的日光來得闌珊,偏要等遲鈍的大腦察覺早晨到來後,才不甘不願地跨過落地窗,灑落在我的臉上。
外面仍是一片白濛的雨幕,彷彿一開窗就會有魚游進來。
我讓彎曲的背脊靠在牆上,感受著冰冷潮濕的現實。
突然,一道還算熟悉的人影掠過我的眼前。
小巧卻結實的運動員小腿踏著急促的步伐,小美像是要逃離自己的影子般飛速向前,立刻就消失在走廊的轉角,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我用力眨起眼瞼,揉捏自己的山根,想確定自己是不是還在夢中。
然而當我睜開眼睛時,場景非但沒有轉換,我還注意到窗戶旁掛著一張我昨天因為太暗,而沒注意到的指示牌。
「一般精神科門診」



§

診間的門打開一條間隙,病人低著頭,如牙膏般從縫裡擠出來。
「妳的曲子編好了沒?」
聽到我的聲音,小美遲疑地抬頭,那雙帶著黑眼圈的紅腫眼眶正好與坐在候診區長椅上的我面對面。
「……啊。」
她虛弱地按住額頭。
「我今天有吃藥,所以頭有點暈……不對,等等,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那妳又為什麼在這裡?」
「……」
小美像是被當場抓個正著的犯人,僵硬地低下頭。
「……憂鬱症?」
我雙手交握,看著她的拳頭無力地握緊又放鬆。循環三次後,她才撇開頭,裝作滿不在乎地開口。
「嗯,是啊。」
「分手之後得的?」
「啊……不是。從國中就開始了。」
大概是藥物的關係,小美對我的態度已經比平常溫順許多。多虧如此,我們的對話沒有從一開始就觸礁。
「妳平常在學校都不吃藥嗎?」
「……吃了會做不了事,而且會被大家發現。」
我忍下回她「反正妳本來就沒在做事」的衝動,委婉地問。
「被發現會怎麼樣嗎?」
「會被人憐憫。」
出乎意料的回答讓我不自覺抬起了頭。我放下手,謹慎地說。
「那……妳還能編曲嗎?」
「……」
「……」
「我是病人耶。」
在我眼中,小美的身形在一瞬間膨脹,近乎要被撐裂。
然而,卻又在一瞬間縮回原本的樣子。
她以嗤之以鼻的語氣,輕聲嘆道。
「算了,有沒有被你這種人理解都沒差。」
喂,想打架啊?反正這裡是醫院,出事直接送急診室就好。
我在心中發牢騷,同時注意到她因為球隊訓練而肌肉發達的雙腿。
還是不要好了,我八成會打輸。
「哼,妳還真討厭我啊。」
「是啊。」
小美也完全沒有掩飾的意思,理所當然地回答。
「……一臉陰沉、沒有上進心、自私、還會突然偷笑,完全不能理解書還有薰為什麼會跟你這種不受歡迎的初三男交朋友。」
「初三男?那是啥?」
是最新的流行語嗎?難道我已經與潮流脫鉤?這樣我豈不是淪落到跟晴姐同個等級?
面對我困惑的眼神,小美按著額頭,好像在說「連這個也不知道?」
「就是初戀、初吻、初體驗啦。都還在的就叫初三男。」
「是嗎?那再加上初牽手跟初擁抱,我就是初五男了。」
「有夠陰沉……」
我當然不是初五男,真要說應該也是初一而已。畢竟比起要開工的初五,我還是比較喜歡可以放假的初一。
如此在腦內自嘲著,我的嘴角又突然溢出詭異的微笑。自己察覺到這點後,我無奈地回答。
「我知道了。不過我也很討厭妳,所以至少這一點我們可以達成共識。」
我離開堅硬的塑膠椅,舒坦地挺直身軀,同時聽著脊椎傳來的喀喀聲。
「放心吧,妳的病我不會說出去的。畢竟我對妳的事沒什麼興趣,傳出去讓妳困擾太麻煩了。」
被討厭是件清爽的事。因為在這個大前提下,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都不再需要顧忌……不必再害怕被討厭。因為「已經」被討厭了。
這樣就好。維持這樣的我就好。不去做就不會失敗,沒有得到就不會失去。自私,要自私……
「那麼就這樣,再見……」
——一定……要讓校慶成功——
僅僅一瞬,我腦海中閃過薰祈禱般的側臉。
半個身體已經準備轉身離開的我就這樣以奇怪的姿勢僵在空中。
——你甘願屈就於這樣的自己嗎?
片晌,我咬緊下唇,轉過身來。
「對了,薰知道妳有憂鬱症吧。」
隨著我拋出帶著強烈肯定的問句,小美迷霧般的表情中,也閃出一絲訝異。
「她有跟你說過?」
「並沒有。我只是猜的。」
正因為知道小美的狀況,所以薰沒辦法認真催促小美交出曲子,導致現在這進退兩難的狀況,可以說相當符合薰的作風。
「那……妳就沒想過為了她,好歹要把曲子做出來嗎?」
遲疑了一會兒,小美才慢慢地反問。
「你知道什麼是憂鬱症嗎?」
「妳想表達什麼?」
「憂鬱症就是一種疾病。就像感冒、腸胃炎一樣。」
在我面前,她面無表情地訴說著。
「我沒辦法控制自己。在人群中會突然想哭,情緒湧上來的時候擋也擋不住。一旦發作,我就會被困在腦海裡……四周一片黑暗,什麼都做不了,卻要裝作沒事……就像是感冒的人沒辦法打球賽,或是腸胃炎的人不能吃飯一樣,我不是不想做,是做不到。」
「那既然這樣,妳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拒絕掉這份工作?」
「啊……因為薰強力要求我,說要我多跟大家合作,說不定病會好一點。」
小美嘆息地微笑。
「看來……根本沒用呢。」
「可是,妳丟下工作是事實。而且妳知道因為妳缺席開了先例,多少人跟著跑了嗎?」
「那就代表他們本身就不想參加活動吧?逼著一群不想參加的人參加,有意義嗎?」
我一時語塞。天啊,這句台詞簡直像從我嘴裡蹦出來的,妳要不要去考宇語鑑定考?
「反正,有沒有我在都沒差。薰那麼厲害,一定會搞定的。」
「所以妳就這樣擺爛?」
大概是在她身上感到一股熟悉感,我的話中開始帶有一些軟刺,想必小美也注意到了。
「我不是擺爛!我只是做不到!」
「好……妳只是做不到而已。」
「你根本不這麼認為。」
小美的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我早就知道了。你就跟她們一樣,心裡覺得我很垃圾、很討厭吧!」
「……」
「大家都是虛假的人……我果然……只能相信學長!」
小美以顫抖的雙唇,吐出她思念之人的名字……啊不,是稱謂。說真的,學長的本名到底是什麼?
「全世界只有他不會說謊。他說喜歡我,就是喜歡我。其他人都在騙我!」
言語化作子彈削過我的臉頰,然而對此,我只有純粹的感想。
——真像啊——
我終於察覺自己討厭這個女人的原因。
因為在開朗的表面下,不管是自我貶低,或是對他人的懷疑傾向都與某人如出一轍。
就連在深處,對自我價值的渴望也一模一樣。
那麼,為何妳卻能如此理直氣壯地說出這些話?
為什麼妳可以如此自然地麻煩別人?潑糞般拋撒情感的妳,憑什麼又可以把一切都歸咎於疾病作祟,就這樣立於不敗之地?
為什麼我所渴望的,妳卻能這樣做到?
我完全無法接受妳的所作所為。但是。但是……但是?
為何我會想著「但是」?錯誤的事情本來就不應該因為藉口而變成正確,一樣必須公平地譴責。即使是洞穴奇案,殺人也一樣是殺人,這是唯一真實的道理,我始終這麼相信著……但是,面對這樣的她,我卻做不到全然的否定。
或許……是因為她生病了。
不,並不是。不是這種博愛大義而冠冕堂皇的理由,應該是更噁心、更卑鄙的情感。
我嚥了口唾沫,前夜的思緒緩緩與現在接軌,我終於想起這種作梗的情感名為嫉妒。
因為懷著嫉妒,因為懷著渴望,所以譴責對方就代表譴責自己。於是,變得無法去否定了。
到頭來,我和她恐怕僅有一處不同。
——要是每個人都能自私一點,這個世界肯定會更美好。
我拿著自私做為畏懼付出時的擋箭牌,卻沒辦法做到真正的自私。
我譴責著他人的無私以自我安慰,卻暗地欽羨著他們的友愛互助。
要是我也有病就好了。
我時不時漏吃正餐,妄想著有人會來提醒我。而當有人真的來提醒我時,我又開始懷疑、逃避。
我總是主動放棄自己的權利,抱著虛幻的期待,期待有人會來阻止我。而當願意阻止我的人出現時,我又冰冷地將對方推開。
為了真正的「玫瑰」,我親手將身邊的森林伐盡,造出空無一物的「沙漠」。
然而,蒼天依舊不發一語。
一直以來,我都把玩著虛無的文字、羅織著體面的罪名,以正當化自己的行為。
但是到了現在,薰祈願般的側臉、璃痛苦的神情、小美倒影般的醜陋情感,無不讓我胸口隱隱作痛,再再讓我不禁思考:
我錯了嗎?
我看著小美,就像是看著鏡子中赤身裸體的自己。細瘦的肩膀、鬆垮的肚子、一頭亂髮加上滿臉鬍渣,每一處都不堪入目。
如果將一切表露在外、推諉於人,就是她對這個世界終極的求愛;那麼,正如光與影一般,我也有屬於我自己的作法。
那是一直都如業障一般,卡在這副皮囊裡的疙瘩。
「小美,我們來談個交易吧。」
到此為止,做個了斷吧。
……這裡,就是如此醜陋的我的最後了。
這次,我會確實把我的罪惡貫徹始終,不再說謊搪塞、不再重蹈覆轍。
我要造出真正的沙漠,沒有「玫瑰」,只剩下「我」。
「我來替妳編曲。條件是……妳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



§

另一邊,在病房裡。
「宇呢?」
躺在床上的璃雖然還掛著點滴,但比起之前氣色已經好了許多。
薰坐在旁邊,將謹慎洗過的手放在扶手上。
因為隔離袍只有兩件,所以晴姐和書決定分批探病,先讓薰探視,之後她們再一起進來。
安靜的病房裡,只剩下機器聲逼逼地叫著。
「不知道……我們起來的時候他就不見了,打電話也不通。」
「是嗎。那……我繼續等他。」
璃泛著安穩的微笑,平靜地躺回床鋪上。
「欸……璃,你跟宇……」
「什麼?」
「嗯,沒事。對了,如果妳想出國的話,那為什麼不支持取消『愛情學分』呢?」
「……因為那是勝利條件。」
「啊,果然是這樣吧?妳果然在等他的那句話對吧⋯⋯」
「……」
「欸,璃。我……想當妳的朋友。」
「?」
「幹嘛擺那種疑惑的表情啦!這樣我都覺得丟臉了……想當朋友又不需要藉口。」
「只是有點訝異……薰妳這樣好嗎?」
「有什麼好不好的啦~而且……真要說的話,我挺喜歡真誠的人的。」
「真誠的人……」
「嗯。我還記得在台北車站買材料的時候,妳為我說話的事情,我很開心喔。」
「那宇也是真誠的人嗎?」
「……他喔,算是吧?雖然個性很麻煩就是了。」
「欸……」
「所以,我想和妳們兩個做朋友。」
「大家都是好朋友嗎?」
「……」
「薰?」
(……這句台詞……我這下真的變成天然系女主角了呢。)
「天然系?」
「啊,只是自言自語而已啦。說到底我本來就是大家的朋友嘛哈哈~當然也是璃的朋友啊?」
「朋友啊……我以前都沒交過朋友,所以不太知道要怎麼做。不過,我會試試看的。」
「『沒交過朋友』……嗎?沒關係啦,照妳喜歡的方式來就好。」
「嗯,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

在那之後,我直接回到家。
踢踏著磁磚蹭下鞋子,也不管球鞋像是筊杯般在地上滾成八字。
我在家裡翻箱倒櫃。不一會兒的功夫,房間的地上就多了一支吉他、一把小提琴、以及一隻長笛。
為了讓我學這些才藝,媽媽到底在我身上花了多少錢啊?雖然現在恐怕也已經無從問到答案了。
不過,那是我們家最窮困的時候,這一點我卻很清楚。
一面在馬桶水箱裡放寶特瓶,一面送我去音樂班。晚上他們倆吵架的聲音,我到今天,都沒辦法忘懷。
我搜索記憶,然後走向儲藏櫃的拉門。
搬出幾本積滿灰塵的相簿後,我終於看到那架被我封印起來的電子琴。
然而,想將它抽出來時,壓在包裝紙盒上的透明塑膠罐卻凍住了我的雙手。
罐子裡是滿滿的注射針頭。
我還記得小時候,媽媽常拿著這個罐子跟我說,當她做試管嬰兒生我的時候,每天都要自己打好幾支安胎針。於是每挨一根針,她就把針頭留下來,最後就湊成了這一罐。
不知不覺,我的雙手開始顫抖。
母親也跟我說過,她因為懷孕而自己辭掉律師事務所的工作,因為要照顧我而不再接案。
然後是卵巢癌。曾經孕育我的地方,最後也孕育了她的死亡。
呼吸變得急促,眼眶周圍的肌肉迸出酸楚。
「哈!」
失去意識前,我猛力一推,把罐子推向儲物櫃深處。
用力抽出電子琴,關上拉門。模糊的視野終於變得清楚。
就這樣吧。放到深處,上鎖,在保藏的同時也不再觸碰。
我咬著牙,翻開空白的樂譜,看見的是如麻般交錯的問題。
期望實現的,薰的期待。
不願面對的,璃的依賴。
深惡痛絕的,小美的推諉。
揮之不去的,母親的陰影。
最後是深沉汙濁的,我的劣根性。
已經看不清楚怎麼做才是正確,但至少知道現在手中的不是答案。
我驀然想起晴姐說過的話。
「如果想再走下去,要繼續成長、成為大人……那你就得接受那些『不那麼正確』的東西,放棄某些對『正確』的理想。」
溫柔老師說過的溫柔話語言猶在耳,或許晴老師其實也提示過我,失去正確之後的人生該怎麼走下去,只是太過邪惡的我卻聽不懂吧。
不過不論如何,這就是沙漠與玫瑰故事的最後了。
我想看見虛無,然後把自己留在那裏死去。
……殺了自己,重新再來。
我觸動琴鍵,對著空白的樂譜舉起筆,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