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學設定會不會太老套啊
本章節 11970 字
更新於: 2019-02-09
即使前一天發生許許多多的事情，明日的太陽依舊若無其事地升起，喚醒了仙祠中學的早晨。
然而，當我一如往常地在早自習背著書包來到座位時，卻發現桌子上擺著一只三明治和蘋果牛奶。
「宇。」
璃的聲音在背景嘈雜的交談聲中依舊顯得清澈，讓我背脊不由得地顫抖。
「你今天也沒吃早餐吧？」
她揉著眼睛，有些含糊地說。
她沒有猜錯。平時我不會吃早餐，除非當天要段考，或是有重要的事要做，我才會吃早餐補充體力。
「嗯，我大部分時候都不會吃。」
我一邊回答，一邊看向桌上的三明治。隔著被水氣抹霧的塑膠套，依舊能感到裡面隱晦的熱度。
璃跟著我的目光看向這份早餐。
「那麼，我有幫你帶早餐，你吃吧。」
「欸？」
「這是我幫你帶的。」
「不，我沒有叫妳幫我買……」
「可是我已經都準備好了。」
聽了我的回答，璃低下頭，看不到表情的臉龐下傳來了一陣陣抽鼻子的聲音。
「喂……等一下，好啦，我吃就是了，這些多少錢？」
「哈啾！」
我慌張地拿起三明治，結果璃嬌小的身軀一抖，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用力眨眨眼睛。
「……今天鼻子有點過敏。」
剛剛一瞬間，我居然以為她哭了。
「……我是白癡吧。」
「宇在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最近終於體會到，有時候我真的會想太多罷了。這份早餐多少錢，我付給妳。」
「你先吃，我再告訴你。」
聽到她這麼說，我停下撕開包裝的手，兩人陷入短暫的對峙。
「喂，為了保險起見問一下，這該不會是妳自己做的？裡面沒加花椰菜吧？」
「不是。」
「也是啦。」
仔細一想就知道，身為料理白癡的她怎麼可能做得出這樣精緻的三明治？
……但是，為什麼我會產生「她會做早餐給我」的預測，還對此感到理所當然？
三明治停在嘴邊，我張著口靜止不動。眼神向上飄，恰好對上站在一旁，正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的璃。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妳為什麼要買早餐給我？」
「因為……」
璃話還沒說完，她的肚子就不爭氣地發出咕嚕聲。
「喂？妳自己沒吃早餐嗎？」
我一時把腦中思緒拋諸腦後，板起臉孔質問她。
「……啊。」
璃抽了一下鼻子，露出訝異的神情。
「剛才想著要幫你買早餐，結果忘記買自己的份了。」
妳白癡嗎？我在心裡吶喊著，同時摺起三明治的塑膠套，把它塞回璃的手中。
「妳自己吃吧。我不用了。」
「不行，這是要給你的。」
璃把早餐推回來，於是我也不甘示弱地再推了過去。我們就像相撲力士般你來我往，互相角力。
注意到四周開始飄來的目光，我嘆了口氣。
「不然，我喝牛奶就好，你把三明治吃掉。」
「可是……」
璃還想爭辯，於是我換上說教的口吻。
「沒什麼好可是的，吃就對了。而且妳不是要去外國嗎？像這樣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要怎麼過活？」
「……」
大概是被戳到痛處，璃閉上嘴巴，乖乖地用雙手抓住三明治，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我喝了一口調味乳，人工的蘋果口味在口中散開。這時，我才想到我從以前到現在一直習慣吃燒餅豆漿這類的中式餐點當早餐。
在進食的空檔，我開啟手機，點開一個個讓人們彼此更疏離的社群軟體，藉此吸收網路上的垃圾資訊。
這時，一則貼文吸引了我的注意，讓我放下手上的瓶子。
那是學校匿名黑特版的發文。
『我也好想當班花的好朋友喔～工作都不用做，還可以烙狠話走人～～是不是跟班核搞好關係就有這種福利啊～校慶表演活該失敗啦～』
我默默攥緊手機，腦海中似乎湧上一股無以名狀的黑色思緒。
「宇……怎麼了嗎？」
我抬起頭，以淡然的笑容看著璃。她的嘴邊垂下一葉生菜，而剛才的三明治已經剩下不到一半。
「沒什麼，看到網路上的笑話而已。」
我關上手機，鎮定地說。
「肚子還餓嗎？要不要把牛奶也喝了？」
璃來回看著我和瓶子。在短短一瞬間，她露出遲疑的神情。
作為回應，我不由分說地把玻璃瓶緩緩推過去。
璃先試探地噌一小口調味乳。然後她伸出淡粉色的舌頭，舔了一下我剛喝過的瓶口。
「唔……」
「怎麼了？（舔）」
「就是……妳不用舔瓶口吧。那樣有點……不衛生。」
「是嗎？」
「不然呢？」
「……」
「……」
「（舔）」
「……」
「（舔舔）」
「……」
「有蘋果的味道……」
「因為那是蘋果牛奶啊！快喝掉啦！」
算了。在這個時候在意就輸了。
我強壓下心裡那份難為情的心情，直到璃噌完最後一口調味乳前，我都以嚴肅的眼神監督著。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餐一定要吃飽。對之後要出國獨自生活的人而言，尤其如此。
昨日的記憶在腦海中閃過。
或許在更久之前，我就已失去這麼說的資格，但是即使如此……不管她如何看待我，或我如何看待她……
……我都希望她好好的。
§
上午的課程暫告結束，同學們三五成群地開起了午餐會。
「喂，來開會了。」
因為聽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正好面對薰那不懷好意的笑臉。
「……為什麼？」
我被迫停下筷子，張著嘴不開心地瞪著薰。
「因為組長要開會啊？」
「我什麼時候變成組長的？」
「ㄏㄚˋ！各位組長，來開會囉！」
薰似乎沒聽見我的低聲吐槽。她以一貫的熱情形象朝其他人熱情招手，不一會兒，我的座位四周就被剩下幾個還有在做事的組長包圍。
等一下，別在我的座位開會啊，好多人，我會怕……
薰充滿幹勁地環顧兩旁聚集的同學們。
「嗯……女主角呢？」
「她不是組長，所以不用開會吧？」
擔任人力組長的副班長一面以眼鏡布擦拭自己的粗框眼鏡，一面回應薰。
「欸～沒關係啦，也找她來啊？」
薰似乎還不放棄，她繼續伸長脖子，在人群中找尋璃的身影。
副班長跟著左顧右盼，說道。
「我印象中她好像被輔導室叫去了，現在不在教室裡。」
「真的假的……怎麼這樣……」
她垂下睫毛，看起來真的很遺憾的樣子。
「不然，找男主角來好了？」
「啊，那還是算了吧？我們開始開會吧？」
「嗯？哦……好。」
在座的組長們先是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就接受這個指示，開始會議。
雖然因為不可抗力因素，工作人力變得單薄，但留下來的人都可以說是有一定熱情的中堅份子。
在他們的努力下，決策團隊不但快速地訂下倒數十天的進度排程，也一並敲定了課後召集大家練習的時間，而且決定最後幾天要強制執行，逼迫大家出席。
本質上是攝影人員的我沒什麼話語權，只能一邊吃便當，一邊在那位認真的副班長叫到我的時候應個聲充數。
雖然這麼說有點過分，但比起班會上人多嘴雜、往往會爆出愚蠢意見的討論方式，這種寡頭獨斷的高壓決策方式在這種士氣低迷的時刻，反而發揮了更好的效率。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是蘇菲以頭髮和卡西法訂下契約建出的新移動城堡那樣，拋棄累贅後，變得更加靈活。
只是，這樣做違背了民主自由的理想論罷了。
「那麼，現在還有一件事要討論。在這最後十天，我們有兩個大問題要解決，簡稱兩大問。」
看起來一板一眼的副班長推高眼鏡，把手上的資料翻面。
話說「兩大問」是什麼東西？在場的人眼中都浮現疑惑的神情，但礙於副班長的表情實在太過正經，沒有人敢開口詢問。
「第一問，預定在表演到最後，音樂組要出一首原創曲，但是負責編曲的鍵盤手小美同學卻還沒交出作品。就算把練習時間壓到最緊湊，扣掉假日至少也要花一週才能練到足堪上台表演的程度，換而言之，就是在這三天內要交出曲子來才對。」
說到這邊，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人敢提出意見。
編曲啊……我忽然想起，在母親癌逝前，我總是被逼著去上的各式才藝班。鋼琴、小提琴、吉他、打擊樂，每個都是不堪的回憶。
「還是要……取消曲子？」
人群裡有人小聲地這麼說，於是眾人的視線自然而然匯聚到薰身上。
「……我會去催她。」
面對他們的目光，薰帶著笑意頷首。
「好。接下來是第二問，女主角的演技。雖然她的演技最近有進步，但許多人都表示她的情感表達跟不上劇本，尤其是最後離別的高潮……」
說到這邊，眾人再度你看我，我看你，還是沒有一個人敢提出意見。
「還是要……撤換女主角？」
人群裡有人小聲地這麼說，於是眾人的視線又自然而然匯聚到薰身上。
「……我會繼續幫她特訓，依照她的進步速度應該沒問題。」
面對他們的目光，薰依舊帶著笑意頷首。
「是嗎？」
副班長推了推眼鏡，皺起眉頭。
「以務實的角度來說，我認為由薰同學來擔任女主角，是比較明智的選擇。不論是從劇本的了解來看，或是考慮現成的演技水平來說，都沒有必要押寶在還需要發展的人身上。我認為這種事情要趁早決定，畢竟再延宕下去……」
薰稍稍舉起裹在袖子裡的手掌，打斷了副班長的話。
「雖然大家這麼看重我，我很開心。但……我沒辦法演女主角。」
大概是之前她就聲明過，組長之中只有副班長有比較大的反應。
「可是……可是只要這麼做，就可以輕易地減少一個大問題啊！與其希望女主角的演技能在幾天內成長到高水平，不如直接換一個……」
「不好啊……」
另一個組長低聲嘆息。
「沒有本人的許可，主角不能說換就換吧。而且，這樣恐怕又會落人口實。」
會議成員陷入沉默。早上的匿名攻擊貼文，很明顯地大家都看過了。
「沒問題的，就維持原狀。我們的表演一定會成功的。」
薰露出了溫暖的笑臉。雖然這樣的斷言無憑無據，但眾人還是跟著露出了放鬆的笑容。
我擱下筷子，放下的手剛好就在薰的手旁邊。
在我們的小指碰觸的瞬間，薰立刻無聲地將手抽走。
只是，在這個意外的一刻，她手臂上的顫抖已經傳了過來。
「那，今天散會，大家回去休息……」
薰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打算宣布解散，然而……
「報告，一年七班校慶表演負責人，請到學務處找負責老師。再報告一次，一年七班校慶表演負責人，請到學務處找負責老師。報告完畢。」
廣播突然打開，嗡嗡的鳴叫聲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
「這時候學務處找我們做什麼……」
「啊！該不會是演出單……」
「那個不是已經交了嗎？」
正當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時，負責排程的女同學怯生生地舉起手。
「我……我好像忘記交了……」
「……」
「……」
「可是主任很可怕啊……」
當大家害怕地竊竊私語時，一個聲音挺身而出，擋在大家前面。
「交給我吧，我去去就回。」
薰自信地撥開自己的瀏海，還親切地拍了拍排程組長的肩膀。
「對不起……」
「幹嘛道歉啊，學校廣播的是我啊。而且，也不一定是壞事吧？」
她帥氣地接下大家崇拜的眼神，轉身走出門口。
原先聚成一團的同學們紛紛開始收拾桌面。我也默默闔上便當盒，打算把它放進袋子裡。
然而，在拉上拉鍊前，我停下了動作。
取而代之地，我開口叫喚了剛才那位女同學。
「對了，那份排程表，妳有帶來學校嗎？」
「嗯？我？」
大概因為突然被不熟的人叫喚，對方有些訝異地以食指指著自己。
看到我悶不吭聲的點頭，她才有些倉卒地低頭翻找書包。
「啊……我找一下……東西有點多……」
她在手上的資料夾裡翻了一會兒，然後抽出一張手寫的筆記紙，同時看著檔案夾裡面說道。
「啊，在這邊。」
「保險起見，我拿去學務處。」
沒等對方回答，我逕自抽走她手上那張紙，走向門外。
「喂！等一下！」
雖然背後傳來組長的喊叫聲，但我還是繼續向前走。
「不是那張啦！那是我的生物筆記……排程表在檔案夾裡！」
唉，糗死了……
§
午休時間的學校依舊是鬧哄哄的一片。司令台上，舞蹈社團的社員們正隨著音箱播出的流行樂律動；隔著操場的正對面，籃球場依舊門庭若市，球鞋在膠地上急煞的刺耳尖叫也不絕於耳。
還記得國中時，午休時間有著強制午睡的規定。但是國中生年輕的身體怎麼可能乖乖趴下睡覺呢？大家偷聊天的偷聊天，傳紙條的傳紙條，還好那時智慧型手機還不普及，不然大概完全不會有人真的午睡。
荒謬的是，我們班因為午睡時間秩序太糟，還被糾察隊記點。於是班導指派當時是風紀股長的我，要我坐在講台上登記偷偷睜開眼睛的人。
結果那時的我居然跑下講台嚴格執行規定，逐一檢查每個人是不是真的睡著。最後，全班只有璃沒有被我給登記，而我的惹人厭事件簿上也多添了一筆。
我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穿越石磚路，走向俗稱為紅樓的行政大樓。只不過，還沒靠近上面寫著「學務處」的藍色牌子，裡面傳來的巨大聲響就貫穿了我的耳膜，嚇得我膝蓋不禁顫抖。
「單子還是沒有交過來啊？你們年輕人都這樣辦事的嗎！」
學務主任破口大罵。老師臉上花白的落腮鬍與他的鬢角相連，看起來就像頭老獅。
「嗯。不好意思！我現在回去問她單子在哪邊，對不起！」
在他的前方，薰依舊在臉上堆滿笑容，優雅地欠身道歉。這傢伙也真是厲害……
「嘖。」
但看來學務主任並不打算善罷甘休。他伸出一隻佈滿皺紋的手指，直直地指著薰，厲聲說道。
「妳這個樣子，以後出社會怎麼辦？事情要辦，就一次辦到好，不要浪費別人時間！妳看妳遲交一天排程單，整個校慶委員會有七個老師，就是浪費大家一個禮拜的時間……」
「報告。」
我伸手敲響已經打開的拉門，舉起左手那張演出單。
「我把一年十班的單子拿來了。」
主任瞬間語塞，學務處裡只剩咖啡機咕嚕叫著，填補了這段空白。
「嗯……啊……還不錯……」
他板著臉接過表單，看了一眼後就擺到一邊，然後又強硬地看向薰。
「可是！這只是妳的同學幫了妳的忙！妳自己就是犯了疏忽！」
老頭子盤起雙手，義正嚴詞地繼續訓話。
「妳不能因為拿獎學金進來，考了全校第一名就意氣風發！就算表現好也要謙虛！不然出社會之後妳還有很多苦要吃！」
有完沒完啊……我準備開口插嘴，然而就在此時，我的身邊突然傳來哽咽的哭聲。
「吸……嗚……對不起嘛……」
剛才還氣勢逼人的主任登時像是中了定身咒，眼睜睜地看著薰摀著自己的臉頰，一陣陣地顫抖。
「對不起……可是……我們工作真的很多……」
薰皺著鼻子，抽泣著，斷斷續續地嗚咽。
「喂……同學……」
因為處室裡其他老師投來帶刺的目光，主任開始坐立不安，焦躁的看向四周。
「因為……事情都是我在負責……現在又……」
「好……好了，我知道了！今天就這樣！妳先回去吧！」
老師慌張地示意我快點帶薰離開。我兀自頷首，亦步亦趨地走在她身後。
等到確定走出學務處，到了沒有人聽得見的距離，我才低聲地對她說。
「假哭？」
薰倏地停下腳步，維持著彎腰掩面的姿勢，從指縫裡狡詰地窺視。
「唉呀，居然被你發現了。是哪裡露餡了呢？」
「畢竟妳只是把臉遮住，沒有真的哭吧。」
「欸……你看得那麼仔細啊……好噁心。」
她放下雙手，不滿地瞇起眼睛，警戒地打量我。
「當然會專心看啊，一開始我真的以為妳哭了，嚇了一大跳。」
我撇開頭，心不在焉地伸手撥弄種在走廊邊的鳳仙花，讓一個個果莢在指尖綻開。
薰踏著蹦蹦跳跳的腳步，超車到我面前。接著她流暢地回身，稍稍彎下腰，從稍低的角度仰望我。
「那，要是我真的哭的話……」
一對靈動的眼眸狹成了月牙彎，她用那柔軟的雙唇吐出玫瑰般艷麗，而隱約帶刺的話語。
「……真的哭的話，你會……」
然而，她只是維持著那張不懷好意的可愛笑容，並沒有把句子說完。
「……算了。」
原先揚起的嘴角不知不覺中已經下垂。
「這樣就是明知故犯了……」
「嗯？什麼明知故犯？」
「只是隨口說說啦！」
薰試探般看了我一眼，接著又咧開陽光的笑容。
「今天最～可愛的班寵心情很好，就不拿你來練習演技啦！」
她伸出手，朝我拍過來。然而那隻柔軟的手掌在碰到我的手臂前卻停頓下來。
過了一拍後，她將手輕輕往上提，對著我的短袖制服，像是闔上看到一半的小說般，輕輕抹了一下。
「好了，我們回教室吧。還有工作要做呢。」
薰邁步向前走去，消失在前方走廊的轉角。
「啊……」
我看著被碰到的布料，從喉嚨深處發出困惑的氣音。
「……」
卡其色的袖套上，隱約多了一塊深褐色的濕濡水痕。
「呀！」
當我想叫住她的時候，卻聽到薰發出小聲的尖叫。她從剛才的岔口退回來，掩著嘴巴，驚恐的看著視野外的某物。
當我連忙拐過紅樓的轉角時，一個衣衫不整，全身散發酒味的男子映入我們的眼簾。
輔導主任翡冷翠一手撐著牆，另一隻手拄著水槽的邊緣，板著一張臉死盯著排水口看。
「啊，那個是不是輔導主任？」
薰露出擔憂的神情，伸長脖子注視著那個方向，於是我趕緊制止她。
「別出聲、別跟他對眼。屏住呼吸慢慢走過去就好……」
這是哪招，我在玩《返校》嗎？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胖的鬼差……
只不過，當我這麼說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翡冷翠一聽到自己的職稱，立刻就敏銳回過頭來。
「啊！這不是我的單身好夥伴嗎？快……嘔……快幫我脫外套……拉鍊卡住了……脫不下來……」
單身我不否認，但我才不是你的好夥伴。
正當我想開溜的時候，薰卻已經靠了過去。她在翡冷翠碩大的腹部兩邊左看右看，然後以討喜的聲音說。
「主任，你把外套和背心的拉鍊拉在一起了，所以才卡住了啦。」
「翡冷翠，你又喝高粱了？」
我輕蔑地看著放在水槽邊的萊爾富咖啡杯。翡冷翠睜開一隻眼睛看向我，難受地說。
「我沒有喝……那是來自阿拉比卡的純正咖啡……」
「阿拉比卡是樹種，不是地名。」
唉，這個人到底是醉了還是本來就這麼蠢？
翡冷翠裝作沒聽見我的糾正。他轉向薰，難受地伸出一隻手。
「扶……扶我回輔導室……」
「咦？啊，好……」
「我來吧。」
我不由分說地把手伸進翡冷翠的腋下，用力往上拉。
「嘎啊啊啊啊啊～好痛啊！」
翡冷翠發出殺豬般的叫聲。
「翡冷翠你也太重了吧。平常都吃歐羅肥嗎？」
翡冷翠滿身的油汗讓他像是蟾蜍一般滑溜，我差點抓不住不斷鬼吼鬼叫的他。
「喞啊嘎嘎嘎……要脫臼了……」
為了捉牢這個胖子，我讓手臂越過他的前胸，從後方環抱住他。天啊，他至少有B……
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拉直背脊。這時，前面輔導室的門正好打開。
那人身上穿著一件競選背心，一身老氣的紫色相當刺眼。
「我在輔導室等了整整二十分鐘，原來主任是在外面解宿醉啊。」
感受不到情感的語氣。
彷彿看著遠方的深沉目光，近乎透明的淺褐眼種。
那是我之前才在電視上看過，中學時期相當熟悉的無表情臉孔。
仙翁祠董事、仙祠中學理事、也是聲勢如日中天的立委候選人。
這時，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從門裡走出。
晴姐身穿褐色的高領毛衣，一雙皮靴敲擊地板，發出響亮的聲音。
她今天一反常態沒有拿著手機，取而代之地是拿著一疊厚重的文件，像是秘書般抱在胸前。
「嗯？這麼巧！妳們也在！快進來，校長有事要找妳！」
聽了晴姐的話，我和薰不禁困惑地交換眼神。
接著，連璃也出現在門口。她吸著鼻塞的鼻子，亦步亦趨地走到生父背後，然後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那雙手立刻被無聲而敏捷地拍掉。
再次看到這個動作，我的眉頭不禁深鎖。
理事注意到我的眼神，同時也認出了我。他揚起眉毛，似乎覺得自己方才的行為絲毫沒有不妥。
看來，來了個討厭的傢伙呢。
§
「唉呀，劉委員、校長，請用茶、請用茶……」
翡冷翠舞動著臃腫的身軀，在輔導室的茶几邊上搖頭晃腦地拎著透明茶壺沏茶。
一旁的皮製沙發上，劉理事和校長相對而坐。
「來，請用，這是錫蘭紅茶……」
劉理事面無表情的看著忙碌的翡冷翠，然後拿起他泡的茶，湊到鼻子邊嗅了嗅，一口都不呷就放回桌上。
「嗚耶……」
翡冷翠從喉頭發出一聲哀號，但他仍不死心地說。
「還是委員要加方糖？」
「我還沒當選，不用叫我委員。」
翡冷翠就像是被打了一掌，渾身僵直地立在原地。理事把銀框眼鏡推上鼻樑，同時鏡片後方的雙眼也俐落地打量翡冷翠。
「啊嗚……」
一顆碩大的油汗順著翡冷翠長滿粉刺的鼻頭流下，不偏不倚地滴在他的肚子上。
「咕嘟」，他吞了一口口水，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拜……拜託！要我做什麼都行！不要扣我的工資就好！」
居然土下座了……翡冷翠整個人趴伏在地上，那顆圓滾滾的肚腩抵在磨石子地上，就像甩在砧板上的麵糰，毫無尊嚴地攤開。
看到這副光景，站在牆邊的我、薰、還有晴姐動作一致地一起按住額頭。
璃的爸爸向後一躺，倒進沙發裡。
「起來。比起你的工資，我們今天有其他問題要談。」
這時，他轉過頭，往我們三人看過來，我也下意識地瞪了回去。理事若無其事地接下我的視線，回頭與校長確認。
「事實上，我們正在研擬取消『戀愛學分』的及格標準。」
「欸？」
一旁的戀愛學分負責老師‧輔導主任翡冷翠發出癡呆的驚呼。
「咕啊？真的嗎？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唉呀唉呀……」
這時，年約六十的老校長伸手拉扯自己的金色領帶，一面調整口袋裡鋼筆的位置，一面接口解釋。
「薰同學？」
「是？」
校長有禮地朝薰頷首，而被點名的薰忍不住發出小聲的驚呼。
「令尊也有跟我們抗議過，這個學分的存在會造成妳升學的困擾。目前校方已經開始評估，讓大家都能通過這個學分。所以，校長我也想統計其他還沒通過學分的人，贊不贊成這個做法。」
「欸……所以我可以順利畢業了？」
「等一下，為什麼都沒人跟我講這件事？我是這個學分的負責人耶！負責人！」
被無視的翡冷翠又開始嚷鬧，但是當他一看到校長的微笑，就閉上了嘴巴。
「輔導主任，請稍微安靜一下。我年紀大了，這樣會……聽不清楚。」
「嗚……了解……」
他將小指伸入耳朵，左右轉了轉之後，才再度面向薰。
「是的。唉呀，雖然還沒有拍板定案，但如果通過的話，妳就能順利升上二年級，獎學金也會如實支付喔。」
「真……真的嗎？太好了……」
薰按著自己的胸口，放心地鬆口氣。然而我已經聽出這番話的背後目的，所以實在笑不出來。
璃孤零零地坐在牆角的藤椅上，將單字本放在腿上。
——如果要轉學到外國去的話，在前一所學校的學分也得都修過才行。
也就是說，這其實是為了方便把璃送出國的手段。想到這邊，我實在無法輕言贊成。
「……爸。」
璃突然開口呼喊理事。然而，理事不為所動，只是用那了無生氣的眼睛盯著璃。
「我說了，要叫我什麼？」
「……叔。」
「有什麼問題嗎？璃。」
「不需要這樣，我可以靠自己通過學分的。」
璃斬釘截鐵地宣告，同時還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把臉別開。
這時，我感受到手臂上傳來一股拉力，薰拽著我的袖子，示意我靠過去。
但是當我把頭靠過去時，她又唐突地退開了。幹嘛，我身上有味道嗎……
我以眼神詢問薰到底是怎樣，她思考了一下，才保持著距離說：
「所以，理事是薰的……叔叔？還是爸爸？」
「這個……」
畢竟這牽扯到個人隱私，我猶豫著該不該回答。
然而，因為薰和我其實有一段距離，她的聲音並沒有小到讓旁人聽不到。
「我是叔的私生女。」
於是，本人聽到薰的疑問，就堂堂正正地回答了。
輔導室裡陷入沉默，唯一的聲音是翡冷翠呼嚕呼嚕的哮喘聲。
璃輕輕吸了吸鼻子，繼續理所當然地說道。
「因為我的生辰八字算出來有剋父之兆，所以我要稱呼他『叔』……」
「璃，妳別再說了。這是家裡的私事，不用讓外人知道。」
理事雙手交握，以更陰冷的視線看向璃。但璃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反而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自己的生父。這兩個人果然是父女……
「唉呀唉呀，總之，這個學分擋到太多人的畢業之路啦。」
校長眼看氣氛逐漸尷尬，趕緊堆上佈滿皺紋的笑容，一面槌著自己的腰，一面親切地打圓場。
「不管是我們全校第一名考取醫科的大好前途呢，或是理事千金的出國留學計畫呢，都因為這個學分被阻礙。所以我們也不是石頭腦袋，自然可以通融一下……」
「出國……璃要出國留學啊……」
薰揚起眉毛，然後猛地一拍掌心。
「啊！這樣啊！在這個時候要讓我們通過這個學分，主要還是為了讓璃能及格，順利出國的意思……」
「唉呀，不愧是全校第一名，這麼快就掌握狀況了。」
校長似乎對此相當讚賞，他和善地稱讚薰，薰也報以禮貌的微笑。
「欸，妳聽到璃要留學，都不覺得驚訝嗎？」
我好奇地問薰。她抽了一口氣，笑著對我揮手。
「欸？我很驚訝的喔？超驚訝的。」
「校長。」
這時，理事那彷彿從地獄深處傳上來的聲音倏地鎮住整個房間，他陰沉地瞪向校長，以眼神發出嚴正的抗議。
「啊……唉呀唉呀，留學的事情是得要保密的啊……劉理事抱歉，我忘記了……」
校長笑呵呵地搓揉雙手，接著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以古樹樹根般膨起的指節溫吞地摩擦杯緣。
「畢竟您家女兒的故事，在選舉前爆出來的話，各家媒體都會為之瘋狂的吧？」
「哼……校長您還是一樣喜歡誇大其詞，沒那個必要，還真的不想拜託您。」
「唉呀唉呀，理事您還是愛說笑。」
「呵呵。玩笑歸玩笑，不過校長您也別忘了，理事會對校長的任命是有決定權的。」
「這倒是這倒是。」
校長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動作。這時他才突然想起我們也在場。
「那麼，其他學生也認同校方的做法嗎？唉呀唉呀，不過應該不用問吧……除了千金之外，還有誰會想拒絕這個千載難逢的提案呢？」
校長像是要徵求意見般環視我們三人，接著以食指與拇指挾起桌上的一粒鹽花生，放到嘴裡。
「那麼，這樣學生的意見就是……」
「等一下。」
薰噘著嘴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伸出兩隻食指，在胸前比了個小小的叉。
「我想我還是不贊成這個方法。」
頓時，校長和理事的表情都定格了幾秒。就連一旁總是面無表情的璃也輕啟雙唇，流露出了一絲絲的驚訝。
「可是，只要這樣，妳就能順利升到下個年級，也能拿到獎學金了喔？」
「是這樣沒錯，但是現在離期末還有一段時間，我還想……再試試看。」
「唉呀唉呀……」
校長輕撫自己的下頷，同時揚起一邊花白的眉毛，看向理事。
「這樣就兩票反對了呢。」
話聲剛落，我口袋的手機裡突然發出一陣連續震動，嚇得我肩膀一顫。
我趕緊拿出手機，待機螢幕上顯示的是一整排書傳來的訊息。
『我反對』
『我反對』
『我反對』
『我反對』
『我反對』
「老師……書傳訊息來了，他說他反對。」
他不是在教室裡嗎……我有點害怕地把手機拿給晴姐看。
「啊，那這樣反對票就過半，代表學生們覺得不用取消及格標準……唉呀唉呀，真是出乎意料的發展呢。」
「的確讓人訝異……」
理事從沙發中站起身來，隨手拂去那件競選背心上的灰塵，那樣子彷彿是完全不把大家的意見放在眼裡。
「不過，學生意見終究只是參考價值，實際行政措施還是由理事會決定。對吧，校長？」
事實上，他的確不打算把他人的意見放在眼裡。
「唉呀唉呀……」
校長似笑非笑地交握雙手，將交疊的指節放在自己的領帶前，目送理事離開。
「爸……叔。」
璃突然跳下椅子，走到自己的爸爸面前。
「叔，下禮拜我們班校慶要表演舞台劇。叔會來看？」
理事面無表情地瞅了璃一眼。
「校慶，我會去致詞。」
「那叔會留下來看我們的舞台劇吧？我演女主角，叔會來看？」
面對璃的追問，理事對自己的女兒露出厭煩的表情。
「叔會來看的吧？」
「夠了，我馬上要出席點燈儀式，妳也快回去上課。」
「可是……」
璃伸出的手立刻被他甩開。理事毫不遲疑地繞過璃，消失在門外。
剩下的幾個人面面相覷，游離的目光相互碰撞後，自然而然地匯集在璃的背影上。
「哈啾！」
璃打了一個噴嚏，隨後抓著手臂微微顫抖。
「璃！」
薰忽然一把抱上璃的背。
「咦？薰？」
「我們回教室啦！妳還沒吃午餐吧？」
薰露出親暱的微笑，從背後推著璃離開輔導室。
在他們離開門口的前一刻，薰回過頭，低調地朝我招手。
我回頭看向晴姐。她的眼角無力地下垂，正以擔憂的眼神目送兩人離開。
「你也可以回去了。」
注意到我還站在原地，晴姐輕點下頷，指向門外，示意我趕緊過去。
於是我移動雙腿，跟上兩人的腳步。
「謝謝妳。」
一出門口，我就看見璃彎下腰，以九十度鞠躬向薰道謝。
「哇！不要這樣啦！」
薰慌張地揮手，寬大的袖子也隨之趴達趴達地甩動。
「我要跟妳道謝……謝謝妳贊同我的意見。」
聽到璃的回答，薰抿著嘴唇，有點苦澀地說。
「璃，妳是真的想要出國唸書嗎？」
「……我和別人約定過，要變得更優秀。所以我要出國進修。」
語畢，她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我。
突然被當成焦點讓我有些心慌，我伸手握住一旁的欄桿，以免被心中的動搖沖刷而去。
「別人的意見……頂多就當參考吧。這種事情還是自己決定，才不會留下遺憾，不是嗎。」
「沒關係的。」
璃堅定地說。她在正午的刺眼陽光中微微揚首，像是神像一樣高潔地看著我。
「……」
「宇，我要出國喔。」
「嗯，我知道……」
「宇還是不說那句話。」
「什麼話？」
璃搖搖頭，那條輕盈的髮飾也隨之虛無地飄動。
「我要讓你自己說出來。」
「打什麼啞謎啊……」
「這是我的『勝利條件」。」
薰來回看著我和璃，發出「啊」的小聲驚呼。
然後，她伸手撥弄自己的髮尾，小巧的臉上爬上一抹無奈的微笑。
「好啦～我們回去吃飯吧！而且我還有關於女主角的事情要跟妳說喔！」
她伸手扶起璃，握住她的手，直直望向璃的雙眼。
「我們要讓表演成功，讓妳的爸爸嚇一跳！」
「欸？」
璃先是張大眼睛，隨之跟著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嗯，要讓他刮目相看。」
「沒錯。一定要讓『妳的』爸爸，好好看著妳才行。」
薰加重語氣，將自己的手繞過璃的胳膊，扣起來牽住。
接著她又朝我招手，示意我靠過去。
「嘿！」
我一過去，薰空出來的左手立刻也牽住了我的手臂。喂？妳幹嘛？這是綁架還是性騷擾？
「只剩十天了，我們一起為校慶衝一波！ㄏㄚˋ！」
薰充滿活力地拉住我們兩個的手向上舉，她的呼聲在空蕩蕩的走廊形成了一陣陣迴音。
「唷……唷。」
璃有些彆扭地被迫跟著喊聲，但她一注意到我在看她，就不滿地瞇起眼睛。妳也太容易被人牽著走了吧，請像我這樣有主見一點：
「唉，我只是負責攝影的，努不努力也沒關係吧？」
「……你很掃興耶。」
薰浮誇地撇下嘴角，鬆開扣住我的手臂。
「哼，那就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囉。走吧璃。」
不等璃回答，薰就拉著她的手臂，在走廊上向前邁步。
「對了，我昨天有想到要跟妳說的建議。那個最後一幕離別戲的表情啊，可能用講的妳沒辦法掌握，不如妳就想像自己……」
「嗯……是這樣嗎？好，我試試看……」
她們的關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的？是在那些「演技補習」中嗎？
人際關係真是千變萬化，而我則是理所當然地對其中的奧秘一無所知。
我目送她們的背影，直到下一刻午休結束的鐘聲倏地敲響，我才驀然想起自己或許不該在此裹足不前。
沒有午睡的身體有些疲勞，我踏著蹣跚的腳步，以自己的速度緩緩前行。
然而，當我一如往常地在早自習背著書包來到座位時，卻發現桌子上擺著一只三明治和蘋果牛奶。
「宇。」
璃的聲音在背景嘈雜的交談聲中依舊顯得清澈，讓我背脊不由得地顫抖。
「你今天也沒吃早餐吧？」
她揉著眼睛，有些含糊地說。
她沒有猜錯。平時我不會吃早餐，除非當天要段考，或是有重要的事要做，我才會吃早餐補充體力。
「嗯，我大部分時候都不會吃。」
我一邊回答，一邊看向桌上的三明治。隔著被水氣抹霧的塑膠套，依舊能感到裡面隱晦的熱度。
璃跟著我的目光看向這份早餐。
「那麼，我有幫你帶早餐，你吃吧。」
「欸？」
「這是我幫你帶的。」
「不，我沒有叫妳幫我買……」
「可是我已經都準備好了。」
聽了我的回答，璃低下頭，看不到表情的臉龐下傳來了一陣陣抽鼻子的聲音。
「喂……等一下，好啦，我吃就是了，這些多少錢？」
「哈啾！」
我慌張地拿起三明治，結果璃嬌小的身軀一抖，打了個小小的噴嚏。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來，用力眨眨眼睛。
「……今天鼻子有點過敏。」
剛剛一瞬間，我居然以為她哭了。
「……我是白癡吧。」
「宇在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最近終於體會到，有時候我真的會想太多罷了。這份早餐多少錢，我付給妳。」
「你先吃，我再告訴你。」
聽到她這麼說，我停下撕開包裝的手，兩人陷入短暫的對峙。
「喂，為了保險起見問一下，這該不會是妳自己做的？裡面沒加花椰菜吧？」
「不是。」
「也是啦。」
仔細一想就知道，身為料理白癡的她怎麼可能做得出這樣精緻的三明治？
……但是，為什麼我會產生「她會做早餐給我」的預測，還對此感到理所當然？
三明治停在嘴邊，我張著口靜止不動。眼神向上飄，恰好對上站在一旁，正面無表情地盯著我的璃。
「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妳為什麼要買早餐給我？」
「因為……」
璃話還沒說完，她的肚子就不爭氣地發出咕嚕聲。
「喂？妳自己沒吃早餐嗎？」
我一時把腦中思緒拋諸腦後，板起臉孔質問她。
「……啊。」
璃抽了一下鼻子，露出訝異的神情。
「剛才想著要幫你買早餐，結果忘記買自己的份了。」
妳白癡嗎？我在心裡吶喊著，同時摺起三明治的塑膠套，把它塞回璃的手中。
「妳自己吃吧。我不用了。」
「不行，這是要給你的。」
璃把早餐推回來，於是我也不甘示弱地再推了過去。我們就像相撲力士般你來我往，互相角力。
注意到四周開始飄來的目光，我嘆了口氣。
「不然，我喝牛奶就好，你把三明治吃掉。」
「可是……」
璃還想爭辯，於是我換上說教的口吻。
「沒什麼好可是的，吃就對了。而且妳不是要去外國嗎？像這樣連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飽，要怎麼過活？」
「……」
大概是被戳到痛處，璃閉上嘴巴，乖乖地用雙手抓住三明治，低下頭，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我喝了一口調味乳，人工的蘋果口味在口中散開。這時，我才想到我從以前到現在一直習慣吃燒餅豆漿這類的中式餐點當早餐。
在進食的空檔，我開啟手機，點開一個個讓人們彼此更疏離的社群軟體，藉此吸收網路上的垃圾資訊。
這時，一則貼文吸引了我的注意，讓我放下手上的瓶子。
那是學校匿名黑特版的發文。
『我也好想當班花的好朋友喔～工作都不用做，還可以烙狠話走人～～是不是跟班核搞好關係就有這種福利啊～校慶表演活該失敗啦～』
我默默攥緊手機，腦海中似乎湧上一股無以名狀的黑色思緒。
「宇……怎麼了嗎？」
我抬起頭，以淡然的笑容看著璃。她的嘴邊垂下一葉生菜，而剛才的三明治已經剩下不到一半。
「沒什麼，看到網路上的笑話而已。」
我關上手機，鎮定地說。
「肚子還餓嗎？要不要把牛奶也喝了？」
璃來回看著我和瓶子。在短短一瞬間，她露出遲疑的神情。
作為回應，我不由分說地把玻璃瓶緩緩推過去。
璃先試探地噌一小口調味乳。然後她伸出淡粉色的舌頭，舔了一下我剛喝過的瓶口。
「唔……」
「怎麼了？（舔）」
「就是……妳不用舔瓶口吧。那樣有點……不衛生。」
「是嗎？」
「不然呢？」
「……」
「……」
「（舔）」
「……」
「（舔舔）」
「……」
「有蘋果的味道……」
「因為那是蘋果牛奶啊！快喝掉啦！」
算了。在這個時候在意就輸了。
我強壓下心裡那份難為情的心情，直到璃噌完最後一口調味乳前，我都以嚴肅的眼神監督著。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餐一定要吃飽。對之後要出國獨自生活的人而言，尤其如此。
昨日的記憶在腦海中閃過。
或許在更久之前，我就已失去這麼說的資格，但是即使如此……不管她如何看待我，或我如何看待她……
……我都希望她好好的。
§
上午的課程暫告結束，同學們三五成群地開起了午餐會。
「喂，來開會了。」
因為聽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回過頭，正好面對薰那不懷好意的笑臉。
「……為什麼？」
我被迫停下筷子，張著嘴不開心地瞪著薰。
「因為組長要開會啊？」
「我什麼時候變成組長的？」
「ㄏㄚˋ！各位組長，來開會囉！」
薰似乎沒聽見我的低聲吐槽。她以一貫的熱情形象朝其他人熱情招手，不一會兒，我的座位四周就被剩下幾個還有在做事的組長包圍。
等一下，別在我的座位開會啊，好多人，我會怕……
薰充滿幹勁地環顧兩旁聚集的同學們。
「嗯……女主角呢？」
「她不是組長，所以不用開會吧？」
擔任人力組長的副班長一面以眼鏡布擦拭自己的粗框眼鏡，一面回應薰。
「欸～沒關係啦，也找她來啊？」
薰似乎還不放棄，她繼續伸長脖子，在人群中找尋璃的身影。
副班長跟著左顧右盼，說道。
「我印象中她好像被輔導室叫去了，現在不在教室裡。」
「真的假的……怎麼這樣……」
她垂下睫毛，看起來真的很遺憾的樣子。
「不然，找男主角來好了？」
「啊，那還是算了吧？我們開始開會吧？」
「嗯？哦……好。」
在座的組長們先是愣了一下，但也很快就接受這個指示，開始會議。
雖然因為不可抗力因素，工作人力變得單薄，但留下來的人都可以說是有一定熱情的中堅份子。
在他們的努力下，決策團隊不但快速地訂下倒數十天的進度排程，也一並敲定了課後召集大家練習的時間，而且決定最後幾天要強制執行，逼迫大家出席。
本質上是攝影人員的我沒什麼話語權，只能一邊吃便當，一邊在那位認真的副班長叫到我的時候應個聲充數。
雖然這麼說有點過分，但比起班會上人多嘴雜、往往會爆出愚蠢意見的討論方式，這種寡頭獨斷的高壓決策方式在這種士氣低迷的時刻，反而發揮了更好的效率。打個比方的話，就像是蘇菲以頭髮和卡西法訂下契約建出的新移動城堡那樣，拋棄累贅後，變得更加靈活。
只是，這樣做違背了民主自由的理想論罷了。
「那麼，現在還有一件事要討論。在這最後十天，我們有兩個大問題要解決，簡稱兩大問。」
看起來一板一眼的副班長推高眼鏡，把手上的資料翻面。
話說「兩大問」是什麼東西？在場的人眼中都浮現疑惑的神情，但礙於副班長的表情實在太過正經，沒有人敢開口詢問。
「第一問，預定在表演到最後，音樂組要出一首原創曲，但是負責編曲的鍵盤手小美同學卻還沒交出作品。就算把練習時間壓到最緊湊，扣掉假日至少也要花一週才能練到足堪上台表演的程度，換而言之，就是在這三天內要交出曲子來才對。」
說到這邊，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一個人敢提出意見。
編曲啊……我忽然想起，在母親癌逝前，我總是被逼著去上的各式才藝班。鋼琴、小提琴、吉他、打擊樂，每個都是不堪的回憶。
「還是要……取消曲子？」
人群裡有人小聲地這麼說，於是眾人的視線自然而然匯聚到薰身上。
「……我會去催她。」
面對他們的目光，薰帶著笑意頷首。
「好。接下來是第二問，女主角的演技。雖然她的演技最近有進步，但許多人都表示她的情感表達跟不上劇本，尤其是最後離別的高潮……」
說到這邊，眾人再度你看我，我看你，還是沒有一個人敢提出意見。
「還是要……撤換女主角？」
人群裡有人小聲地這麼說，於是眾人的視線又自然而然匯聚到薰身上。
「……我會繼續幫她特訓，依照她的進步速度應該沒問題。」
面對他們的目光，薰依舊帶著笑意頷首。
「是嗎？」
副班長推了推眼鏡，皺起眉頭。
「以務實的角度來說，我認為由薰同學來擔任女主角，是比較明智的選擇。不論是從劇本的了解來看，或是考慮現成的演技水平來說，都沒有必要押寶在還需要發展的人身上。我認為這種事情要趁早決定，畢竟再延宕下去……」
薰稍稍舉起裹在袖子裡的手掌，打斷了副班長的話。
「雖然大家這麼看重我，我很開心。但……我沒辦法演女主角。」
大概是之前她就聲明過，組長之中只有副班長有比較大的反應。
「可是……可是只要這麼做，就可以輕易地減少一個大問題啊！與其希望女主角的演技能在幾天內成長到高水平，不如直接換一個……」
「不好啊……」
另一個組長低聲嘆息。
「沒有本人的許可，主角不能說換就換吧。而且，這樣恐怕又會落人口實。」
會議成員陷入沉默。早上的匿名攻擊貼文，很明顯地大家都看過了。
「沒問題的，就維持原狀。我們的表演一定會成功的。」
薰露出了溫暖的笑臉。雖然這樣的斷言無憑無據，但眾人還是跟著露出了放鬆的笑容。
我擱下筷子，放下的手剛好就在薰的手旁邊。
在我們的小指碰觸的瞬間，薰立刻無聲地將手抽走。
只是，在這個意外的一刻，她手臂上的顫抖已經傳了過來。
「那，今天散會，大家回去休息……」
薰泰然自若地站起身，打算宣布解散，然而……
「報告，一年七班校慶表演負責人，請到學務處找負責老師。再報告一次，一年七班校慶表演負責人，請到學務處找負責老師。報告完畢。」
廣播突然打開，嗡嗡的鳴叫聲在狹小的空間裡迴盪。
「這時候學務處找我們做什麼……」
「啊！該不會是演出單……」
「那個不是已經交了嗎？」
正當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時，負責排程的女同學怯生生地舉起手。
「我……我好像忘記交了……」
「……」
「……」
「可是主任很可怕啊……」
當大家害怕地竊竊私語時，一個聲音挺身而出，擋在大家前面。
「交給我吧，我去去就回。」
薰自信地撥開自己的瀏海，還親切地拍了拍排程組長的肩膀。
「對不起……」
「幹嘛道歉啊，學校廣播的是我啊。而且，也不一定是壞事吧？」
她帥氣地接下大家崇拜的眼神，轉身走出門口。
原先聚成一團的同學們紛紛開始收拾桌面。我也默默闔上便當盒，打算把它放進袋子裡。
然而，在拉上拉鍊前，我停下了動作。
取而代之地，我開口叫喚了剛才那位女同學。
「對了，那份排程表，妳有帶來學校嗎？」
「嗯？我？」
大概因為突然被不熟的人叫喚，對方有些訝異地以食指指著自己。
看到我悶不吭聲的點頭，她才有些倉卒地低頭翻找書包。
「啊……我找一下……東西有點多……」
她在手上的資料夾裡翻了一會兒，然後抽出一張手寫的筆記紙，同時看著檔案夾裡面說道。
「啊，在這邊。」
「保險起見，我拿去學務處。」
沒等對方回答，我逕自抽走她手上那張紙，走向門外。
「喂！等一下！」
雖然背後傳來組長的喊叫聲，但我還是繼續向前走。
「不是那張啦！那是我的生物筆記……排程表在檔案夾裡！」
唉，糗死了……
§
午休時間的學校依舊是鬧哄哄的一片。司令台上，舞蹈社團的社員們正隨著音箱播出的流行樂律動；隔著操場的正對面，籃球場依舊門庭若市，球鞋在膠地上急煞的刺耳尖叫也不絕於耳。
還記得國中時，午休時間有著強制午睡的規定。但是國中生年輕的身體怎麼可能乖乖趴下睡覺呢？大家偷聊天的偷聊天，傳紙條的傳紙條，還好那時智慧型手機還不普及，不然大概完全不會有人真的午睡。
荒謬的是，我們班因為午睡時間秩序太糟，還被糾察隊記點。於是班導指派當時是風紀股長的我，要我坐在講台上登記偷偷睜開眼睛的人。
結果那時的我居然跑下講台嚴格執行規定，逐一檢查每個人是不是真的睡著。最後，全班只有璃沒有被我給登記，而我的惹人厭事件簿上也多添了一筆。
我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穿越石磚路，走向俗稱為紅樓的行政大樓。只不過，還沒靠近上面寫著「學務處」的藍色牌子，裡面傳來的巨大聲響就貫穿了我的耳膜，嚇得我膝蓋不禁顫抖。
「單子還是沒有交過來啊？你們年輕人都這樣辦事的嗎！」
學務主任破口大罵。老師臉上花白的落腮鬍與他的鬢角相連，看起來就像頭老獅。
「嗯。不好意思！我現在回去問她單子在哪邊，對不起！」
在他的前方，薰依舊在臉上堆滿笑容，優雅地欠身道歉。這傢伙也真是厲害……
「嘖。」
但看來學務主任並不打算善罷甘休。他伸出一隻佈滿皺紋的手指，直直地指著薰，厲聲說道。
「妳這個樣子，以後出社會怎麼辦？事情要辦，就一次辦到好，不要浪費別人時間！妳看妳遲交一天排程單，整個校慶委員會有七個老師，就是浪費大家一個禮拜的時間……」
「報告。」
我伸手敲響已經打開的拉門，舉起左手那張演出單。
「我把一年十班的單子拿來了。」
主任瞬間語塞，學務處裡只剩咖啡機咕嚕叫著，填補了這段空白。
「嗯……啊……還不錯……」
他板著臉接過表單，看了一眼後就擺到一邊，然後又強硬地看向薰。
「可是！這只是妳的同學幫了妳的忙！妳自己就是犯了疏忽！」
老頭子盤起雙手，義正嚴詞地繼續訓話。
「妳不能因為拿獎學金進來，考了全校第一名就意氣風發！就算表現好也要謙虛！不然出社會之後妳還有很多苦要吃！」
有完沒完啊……我準備開口插嘴，然而就在此時，我的身邊突然傳來哽咽的哭聲。
「吸……嗚……對不起嘛……」
剛才還氣勢逼人的主任登時像是中了定身咒，眼睜睜地看著薰摀著自己的臉頰，一陣陣地顫抖。
「對不起……可是……我們工作真的很多……」
薰皺著鼻子，抽泣著，斷斷續續地嗚咽。
「喂……同學……」
因為處室裡其他老師投來帶刺的目光，主任開始坐立不安，焦躁的看向四周。
「因為……事情都是我在負責……現在又……」
「好……好了，我知道了！今天就這樣！妳先回去吧！」
老師慌張地示意我快點帶薰離開。我兀自頷首，亦步亦趨地走在她身後。
等到確定走出學務處，到了沒有人聽得見的距離，我才低聲地對她說。
「假哭？」
薰倏地停下腳步，維持著彎腰掩面的姿勢，從指縫裡狡詰地窺視。
「唉呀，居然被你發現了。是哪裡露餡了呢？」
「畢竟妳只是把臉遮住，沒有真的哭吧。」
「欸……你看得那麼仔細啊……好噁心。」
她放下雙手，不滿地瞇起眼睛，警戒地打量我。
「當然會專心看啊，一開始我真的以為妳哭了，嚇了一大跳。」
我撇開頭，心不在焉地伸手撥弄種在走廊邊的鳳仙花，讓一個個果莢在指尖綻開。
薰踏著蹦蹦跳跳的腳步，超車到我面前。接著她流暢地回身，稍稍彎下腰，從稍低的角度仰望我。
「那，要是我真的哭的話……」
一對靈動的眼眸狹成了月牙彎，她用那柔軟的雙唇吐出玫瑰般艷麗，而隱約帶刺的話語。
「……真的哭的話，你會……」
然而，她只是維持著那張不懷好意的可愛笑容，並沒有把句子說完。
「……算了。」
原先揚起的嘴角不知不覺中已經下垂。
「這樣就是明知故犯了……」
「嗯？什麼明知故犯？」
「只是隨口說說啦！」
薰試探般看了我一眼，接著又咧開陽光的笑容。
「今天最～可愛的班寵心情很好，就不拿你來練習演技啦！」
她伸出手，朝我拍過來。然而那隻柔軟的手掌在碰到我的手臂前卻停頓下來。
過了一拍後，她將手輕輕往上提，對著我的短袖制服，像是闔上看到一半的小說般，輕輕抹了一下。
「好了，我們回教室吧。還有工作要做呢。」
薰邁步向前走去，消失在前方走廊的轉角。
「啊……」
我看著被碰到的布料，從喉嚨深處發出困惑的氣音。
「……」
卡其色的袖套上，隱約多了一塊深褐色的濕濡水痕。
「呀！」
當我想叫住她的時候，卻聽到薰發出小聲的尖叫。她從剛才的岔口退回來，掩著嘴巴，驚恐的看著視野外的某物。
當我連忙拐過紅樓的轉角時，一個衣衫不整，全身散發酒味的男子映入我們的眼簾。
輔導主任翡冷翠一手撐著牆，另一隻手拄著水槽的邊緣，板著一張臉死盯著排水口看。
「啊，那個是不是輔導主任？」
薰露出擔憂的神情，伸長脖子注視著那個方向，於是我趕緊制止她。
「別出聲、別跟他對眼。屏住呼吸慢慢走過去就好……」
這是哪招，我在玩《返校》嗎？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胖的鬼差……
只不過，當我這麼說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翡冷翠一聽到自己的職稱，立刻就敏銳回過頭來。
「啊！這不是我的單身好夥伴嗎？快……嘔……快幫我脫外套……拉鍊卡住了……脫不下來……」
單身我不否認，但我才不是你的好夥伴。
正當我想開溜的時候，薰卻已經靠了過去。她在翡冷翠碩大的腹部兩邊左看右看，然後以討喜的聲音說。
「主任，你把外套和背心的拉鍊拉在一起了，所以才卡住了啦。」
「翡冷翠，你又喝高粱了？」
我輕蔑地看著放在水槽邊的萊爾富咖啡杯。翡冷翠睜開一隻眼睛看向我，難受地說。
「我沒有喝……那是來自阿拉比卡的純正咖啡……」
「阿拉比卡是樹種，不是地名。」
唉，這個人到底是醉了還是本來就這麼蠢？
翡冷翠裝作沒聽見我的糾正。他轉向薰，難受地伸出一隻手。
「扶……扶我回輔導室……」
「咦？啊，好……」
「我來吧。」
我不由分說地把手伸進翡冷翠的腋下，用力往上拉。
「嘎啊啊啊啊啊～好痛啊！」
翡冷翠發出殺豬般的叫聲。
「翡冷翠你也太重了吧。平常都吃歐羅肥嗎？」
翡冷翠滿身的油汗讓他像是蟾蜍一般滑溜，我差點抓不住不斷鬼吼鬼叫的他。
「喞啊嘎嘎嘎……要脫臼了……」
為了捉牢這個胖子，我讓手臂越過他的前胸，從後方環抱住他。天啊，他至少有B……
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拉直背脊。這時，前面輔導室的門正好打開。
那人身上穿著一件競選背心，一身老氣的紫色相當刺眼。
「我在輔導室等了整整二十分鐘，原來主任是在外面解宿醉啊。」
感受不到情感的語氣。
彷彿看著遠方的深沉目光，近乎透明的淺褐眼種。
那是我之前才在電視上看過，中學時期相當熟悉的無表情臉孔。
仙翁祠董事、仙祠中學理事、也是聲勢如日中天的立委候選人。
這時，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也從門裡走出。
晴姐身穿褐色的高領毛衣，一雙皮靴敲擊地板，發出響亮的聲音。
她今天一反常態沒有拿著手機，取而代之地是拿著一疊厚重的文件，像是秘書般抱在胸前。
「嗯？這麼巧！妳們也在！快進來，校長有事要找妳！」
聽了晴姐的話，我和薰不禁困惑地交換眼神。
接著，連璃也出現在門口。她吸著鼻塞的鼻子，亦步亦趨地走到生父背後，然後伸出小手抓住他的衣角。
那雙手立刻被無聲而敏捷地拍掉。
再次看到這個動作，我的眉頭不禁深鎖。
理事注意到我的眼神，同時也認出了我。他揚起眉毛，似乎覺得自己方才的行為絲毫沒有不妥。
看來，來了個討厭的傢伙呢。
§
「唉呀，劉委員、校長，請用茶、請用茶……」
翡冷翠舞動著臃腫的身軀，在輔導室的茶几邊上搖頭晃腦地拎著透明茶壺沏茶。
一旁的皮製沙發上，劉理事和校長相對而坐。
「來，請用，這是錫蘭紅茶……」
劉理事面無表情的看著忙碌的翡冷翠，然後拿起他泡的茶，湊到鼻子邊嗅了嗅，一口都不呷就放回桌上。
「嗚耶……」
翡冷翠從喉頭發出一聲哀號，但他仍不死心地說。
「還是委員要加方糖？」
「我還沒當選，不用叫我委員。」
翡冷翠就像是被打了一掌，渾身僵直地立在原地。理事把銀框眼鏡推上鼻樑，同時鏡片後方的雙眼也俐落地打量翡冷翠。
「啊嗚……」
一顆碩大的油汗順著翡冷翠長滿粉刺的鼻頭流下，不偏不倚地滴在他的肚子上。
「咕嘟」，他吞了一口口水，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拜……拜託！要我做什麼都行！不要扣我的工資就好！」
居然土下座了……翡冷翠整個人趴伏在地上，那顆圓滾滾的肚腩抵在磨石子地上，就像甩在砧板上的麵糰，毫無尊嚴地攤開。
看到這副光景，站在牆邊的我、薰、還有晴姐動作一致地一起按住額頭。
璃的爸爸向後一躺，倒進沙發裡。
「起來。比起你的工資，我們今天有其他問題要談。」
這時，他轉過頭，往我們三人看過來，我也下意識地瞪了回去。理事若無其事地接下我的視線，回頭與校長確認。
「事實上，我們正在研擬取消『戀愛學分』的及格標準。」
「欸？」
一旁的戀愛學分負責老師‧輔導主任翡冷翠發出癡呆的驚呼。
「咕啊？真的嗎？為什麼我都不知道？」
「唉呀唉呀……」
這時，年約六十的老校長伸手拉扯自己的金色領帶，一面調整口袋裡鋼筆的位置，一面接口解釋。
「薰同學？」
「是？」
校長有禮地朝薰頷首，而被點名的薰忍不住發出小聲的驚呼。
「令尊也有跟我們抗議過，這個學分的存在會造成妳升學的困擾。目前校方已經開始評估，讓大家都能通過這個學分。所以，校長我也想統計其他還沒通過學分的人，贊不贊成這個做法。」
「欸……所以我可以順利畢業了？」
「等一下，為什麼都沒人跟我講這件事？我是這個學分的負責人耶！負責人！」
被無視的翡冷翠又開始嚷鬧，但是當他一看到校長的微笑，就閉上了嘴巴。
「輔導主任，請稍微安靜一下。我年紀大了，這樣會……聽不清楚。」
「嗚……了解……」
他將小指伸入耳朵，左右轉了轉之後，才再度面向薰。
「是的。唉呀，雖然還沒有拍板定案，但如果通過的話，妳就能順利升上二年級，獎學金也會如實支付喔。」
「真……真的嗎？太好了……」
薰按著自己的胸口，放心地鬆口氣。然而我已經聽出這番話的背後目的，所以實在笑不出來。
璃孤零零地坐在牆角的藤椅上，將單字本放在腿上。
——如果要轉學到外國去的話，在前一所學校的學分也得都修過才行。
也就是說，這其實是為了方便把璃送出國的手段。想到這邊，我實在無法輕言贊成。
「……爸。」
璃突然開口呼喊理事。然而，理事不為所動，只是用那了無生氣的眼睛盯著璃。
「我說了，要叫我什麼？」
「……叔。」
「有什麼問題嗎？璃。」
「不需要這樣，我可以靠自己通過學分的。」
璃斬釘截鐵地宣告，同時還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把臉別開。
這時，我感受到手臂上傳來一股拉力，薰拽著我的袖子，示意我靠過去。
但是當我把頭靠過去時，她又唐突地退開了。幹嘛，我身上有味道嗎……
我以眼神詢問薰到底是怎樣，她思考了一下，才保持著距離說：
「所以，理事是薰的……叔叔？還是爸爸？」
「這個……」
畢竟這牽扯到個人隱私，我猶豫著該不該回答。
然而，因為薰和我其實有一段距離，她的聲音並沒有小到讓旁人聽不到。
「我是叔的私生女。」
於是，本人聽到薰的疑問，就堂堂正正地回答了。
輔導室裡陷入沉默，唯一的聲音是翡冷翠呼嚕呼嚕的哮喘聲。
璃輕輕吸了吸鼻子，繼續理所當然地說道。
「因為我的生辰八字算出來有剋父之兆，所以我要稱呼他『叔』……」
「璃，妳別再說了。這是家裡的私事，不用讓外人知道。」
理事雙手交握，以更陰冷的視線看向璃。但璃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反而以困惑的眼神望向自己的生父。這兩個人果然是父女……
「唉呀唉呀，總之，這個學分擋到太多人的畢業之路啦。」
校長眼看氣氛逐漸尷尬，趕緊堆上佈滿皺紋的笑容，一面槌著自己的腰，一面親切地打圓場。
「不管是我們全校第一名考取醫科的大好前途呢，或是理事千金的出國留學計畫呢，都因為這個學分被阻礙。所以我們也不是石頭腦袋，自然可以通融一下……」
「出國……璃要出國留學啊……」
薰揚起眉毛，然後猛地一拍掌心。
「啊！這樣啊！在這個時候要讓我們通過這個學分，主要還是為了讓璃能及格，順利出國的意思……」
「唉呀，不愧是全校第一名，這麼快就掌握狀況了。」
校長似乎對此相當讚賞，他和善地稱讚薰，薰也報以禮貌的微笑。
「欸，妳聽到璃要留學，都不覺得驚訝嗎？」
我好奇地問薰。她抽了一口氣，笑著對我揮手。
「欸？我很驚訝的喔？超驚訝的。」
「校長。」
這時，理事那彷彿從地獄深處傳上來的聲音倏地鎮住整個房間，他陰沉地瞪向校長，以眼神發出嚴正的抗議。
「啊……唉呀唉呀，留學的事情是得要保密的啊……劉理事抱歉，我忘記了……」
校長笑呵呵地搓揉雙手，接著他端起桌上的茶杯，以古樹樹根般膨起的指節溫吞地摩擦杯緣。
「畢竟您家女兒的故事，在選舉前爆出來的話，各家媒體都會為之瘋狂的吧？」
「哼……校長您還是一樣喜歡誇大其詞，沒那個必要，還真的不想拜託您。」
「唉呀唉呀，理事您還是愛說笑。」
「呵呵。玩笑歸玩笑，不過校長您也別忘了，理事會對校長的任命是有決定權的。」
「這倒是這倒是。」
校長舉起雙手，擺出投降的動作。這時他才突然想起我們也在場。
「那麼，其他學生也認同校方的做法嗎？唉呀唉呀，不過應該不用問吧……除了千金之外，還有誰會想拒絕這個千載難逢的提案呢？」
校長像是要徵求意見般環視我們三人，接著以食指與拇指挾起桌上的一粒鹽花生，放到嘴裡。
「那麼，這樣學生的意見就是……」
「等一下。」
薰噘著嘴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伸出兩隻食指，在胸前比了個小小的叉。
「我想我還是不贊成這個方法。」
頓時，校長和理事的表情都定格了幾秒。就連一旁總是面無表情的璃也輕啟雙唇，流露出了一絲絲的驚訝。
「可是，只要這樣，妳就能順利升到下個年級，也能拿到獎學金了喔？」
「是這樣沒錯，但是現在離期末還有一段時間，我還想……再試試看。」
「唉呀唉呀……」
校長輕撫自己的下頷，同時揚起一邊花白的眉毛，看向理事。
「這樣就兩票反對了呢。」
話聲剛落，我口袋的手機裡突然發出一陣連續震動，嚇得我肩膀一顫。
我趕緊拿出手機，待機螢幕上顯示的是一整排書傳來的訊息。
『我反對』
『我反對』
『我反對』
『我反對』
『我反對』
「老師……書傳訊息來了，他說他反對。」
他不是在教室裡嗎……我有點害怕地把手機拿給晴姐看。
「啊，那這樣反對票就過半，代表學生們覺得不用取消及格標準……唉呀唉呀，真是出乎意料的發展呢。」
「的確讓人訝異……」
理事從沙發中站起身來，隨手拂去那件競選背心上的灰塵，那樣子彷彿是完全不把大家的意見放在眼裡。
「不過，學生意見終究只是參考價值，實際行政措施還是由理事會決定。對吧，校長？」
事實上，他的確不打算把他人的意見放在眼裡。
「唉呀唉呀……」
校長似笑非笑地交握雙手，將交疊的指節放在自己的領帶前，目送理事離開。
「爸……叔。」
璃突然跳下椅子，走到自己的爸爸面前。
「叔，下禮拜我們班校慶要表演舞台劇。叔會來看？」
理事面無表情地瞅了璃一眼。
「校慶，我會去致詞。」
「那叔會留下來看我們的舞台劇吧？我演女主角，叔會來看？」
面對璃的追問，理事對自己的女兒露出厭煩的表情。
「叔會來看的吧？」
「夠了，我馬上要出席點燈儀式，妳也快回去上課。」
「可是……」
璃伸出的手立刻被他甩開。理事毫不遲疑地繞過璃，消失在門外。
剩下的幾個人面面相覷，游離的目光相互碰撞後，自然而然地匯集在璃的背影上。
「哈啾！」
璃打了一個噴嚏，隨後抓著手臂微微顫抖。
「璃！」
薰忽然一把抱上璃的背。
「咦？薰？」
「我們回教室啦！妳還沒吃午餐吧？」
薰露出親暱的微笑，從背後推著璃離開輔導室。
在他們離開門口的前一刻，薰回過頭，低調地朝我招手。
我回頭看向晴姐。她的眼角無力地下垂，正以擔憂的眼神目送兩人離開。
「你也可以回去了。」
注意到我還站在原地，晴姐輕點下頷，指向門外，示意我趕緊過去。
於是我移動雙腿，跟上兩人的腳步。
「謝謝妳。」
一出門口，我就看見璃彎下腰，以九十度鞠躬向薰道謝。
「哇！不要這樣啦！」
薰慌張地揮手，寬大的袖子也隨之趴達趴達地甩動。
「我要跟妳道謝……謝謝妳贊同我的意見。」
聽到璃的回答，薰抿著嘴唇，有點苦澀地說。
「璃，妳是真的想要出國唸書嗎？」
「……我和別人約定過，要變得更優秀。所以我要出國進修。」
語畢，她們兩人不約而同地看著我。
突然被當成焦點讓我有些心慌，我伸手握住一旁的欄桿，以免被心中的動搖沖刷而去。
「別人的意見……頂多就當參考吧。這種事情還是自己決定，才不會留下遺憾，不是嗎。」
「沒關係的。」
璃堅定地說。她在正午的刺眼陽光中微微揚首，像是神像一樣高潔地看著我。
「……」
「宇，我要出國喔。」
「嗯，我知道……」
「宇還是不說那句話。」
「什麼話？」
璃搖搖頭，那條輕盈的髮飾也隨之虛無地飄動。
「我要讓你自己說出來。」
「打什麼啞謎啊……」
「這是我的『勝利條件」。」
薰來回看著我和璃，發出「啊」的小聲驚呼。
然後，她伸手撥弄自己的髮尾，小巧的臉上爬上一抹無奈的微笑。
「好啦～我們回去吃飯吧！而且我還有關於女主角的事情要跟妳說喔！」
她伸手扶起璃，握住她的手，直直望向璃的雙眼。
「我們要讓表演成功，讓妳的爸爸嚇一跳！」
「欸？」
璃先是張大眼睛，隨之跟著露出笑容，點了點頭。
「嗯，要讓他刮目相看。」
「沒錯。一定要讓『妳的』爸爸，好好看著妳才行。」
薰加重語氣，將自己的手繞過璃的胳膊，扣起來牽住。
接著她又朝我招手，示意我靠過去。
「嘿！」
我一過去，薰空出來的左手立刻也牽住了我的手臂。喂？妳幹嘛？這是綁架還是性騷擾？
「只剩十天了，我們一起為校慶衝一波！ㄏㄚˋ！」
薰充滿活力地拉住我們兩個的手向上舉，她的呼聲在空蕩蕩的走廊形成了一陣陣迴音。
「唷……唷。」
璃有些彆扭地被迫跟著喊聲，但她一注意到我在看她，就不滿地瞇起眼睛。妳也太容易被人牽著走了吧，請像我這樣有主見一點：
「唉，我只是負責攝影的，努不努力也沒關係吧？」
「……你很掃興耶。」
薰浮誇地撇下嘴角，鬆開扣住我的手臂。
「哼，那就我們兩個一起努力囉。走吧璃。」
不等璃回答，薰就拉著她的手臂，在走廊上向前邁步。
「對了，我昨天有想到要跟妳說的建議。那個最後一幕離別戲的表情啊，可能用講的妳沒辦法掌握，不如妳就想像自己……」
「嗯……是這樣嗎？好，我試試看……」
她們的關係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的？是在那些「演技補習」中嗎？
人際關係真是千變萬化，而我則是理所當然地對其中的奧秘一無所知。
我目送她們的背影，直到下一刻午休結束的鐘聲倏地敲響，我才驀然想起自己或許不該在此裹足不前。
沒有午睡的身體有些疲勞，我踏著蹣跚的腳步，以自己的速度緩緩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