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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2-20
第九章:圖書館奇譚

月光蒼勁,映在羽翼成片上彷彿末日警訊。然而那並非一昧訴諸毀滅的漆黑,反倒有種自省的意味碎成銀白輝芒閃閃其中。月華池水、黑翼迴天,看似背道而馳,我此刻卻見證其會於一尊,建構出教人不寒而慄又莫名安心的鳥人身影。

「累死了……早知道那時填後勤隊就好了。」

他的雙腳,那類似鳥爪的部位紮實抓地,且發出暗紅色澤,好像裡頭佈滿粗厚血脈滾滾不絕。

「喂喂,一直看著是愛上我了嗎?」

「咦!我……」

明知道對方在說笑,我仍不禁雙頰發燙。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與百合相似,無法用常識規範。奇怪的是我怎麼隱隱感覺熟悉?有什麼我天天接觸的物事潛藏在異樣黑羽之下。我嘗試拉開記憶抽屜,中途卻頻頻卡槽。

「吱吱吱!」

震天嘶吼中止半路認親。我們齊望向聲源,原先阻撓百合前來救援的潑猴如今全身滿是裂痕,接近皮開肉綻。另一邊,百合手上的花鞭已不見野芳,取代以荊棘纏綿。

好,我再次慶幸百合在操練時留了這一手。潑猴鮮血涓流,於影子上滙聚成泊,終而不支倒地。然而最後一隻,也就是扔我出去的第三隻潑猴卻瞧出百合也耗損嚴重、氣喘吁吁而在一旁虎視眈眈,準備割頭豐收。

儘管才從死神關口掙脫,目睹百合可能遭遇不測,我又忘卻實力差距及身體狀況,執意要衝去幫忙。但連建木裩都還沒再次招喚成功,那隻鳥爪就推了下我的肩頭。力度拿捏得宜,我只得一屁股跌下。

「別再幹蠢事了。給我乖乖躲在後頭。」

他向前跨步,回頭一聲令下。鳥人眼尾懸揚細長,且眼袋上印著兩排陌生符文。面對如此威嚴,我嚥了口唾液,不敢忤逆。

他先是靜靜觀望百合與潑猴對峙,口中呢喃:

「狌狌嗎……神域加上怪物,怎麼看都像是低級的惡作劇。搞死誰啊?真是──」

惡作劇?他說惡作劇?我怎麼覺得現在請國軍出動都算合理啊?!

「吱吱吱!」

潑猴顯然不願夜長夢多,首先發起攻勢朝百合奔去。百合雖然挺起身子想提鞭再戰,神情卻不免吃力。我額間汗珠豆大、心情懸宕,看著鳥人背影,忖度他命我退下意即會自己前去支援百合或另有圖謀。

正當我按耐不住,準備開口請求動作時,卻見他側面閃過一絲輕蔑。

「春季花族……看在蓐收神的鉞揚上。」

登時旋風襲來,只見黑翼橫展,以鋪天蓋地之勢舞動塵埃。雖然不算真正地翱翔天際,但近看低空滑翔仍屬震撼!我彷彿見證神弓搭箭、直搗穿心。

「閃開,花妓!」

百合原先已準備迎敵,聽見這聲威嚇後難免呆愣,但她馬上回過神,機靈地側滑斜滾好讓出衝刺航道。於是軌道上如今只剩潑猴還不明所以。

百合跪起身子後朝我這裡喊了幾句話,無奈周圍風聲呼嘯實在過強,我只能勉強辨認嘴型,卻也拼湊不出完整語意。

於此同時,鳥人滑翔擦過少女身旁,散落幾綹髮絲便直直衝撞潑猴胸口。電光石火,不誇張,我真的看到零星火花。交戰組齊跌進後方樹叢,留下地面一道駭人深溝,邊緣冒著裊煙。然後又是樹倒的爆音。

我驚得目瞪口呆,雙手劇烈發顫。本想撥開被汗水黏住的瀏海,卻控制不了力道而變得像拔頭髮。百合見大勢已定,趕緊跑來我身旁,也不顧自己同樣狼狽便直接捧起我絕對瀕臨憔悴的臉蛋,確認無大礙後才鬆了口氣。

「太好了。我這條命都快嚇到凋萎歸塵了。」

「妳、妳的表情的確是這樣沒錯。」

她終於笑容重綻,溫柔地捏了我的腰肉一下。但也輕鬆不了太久,起身環顧周圍一片杯盤狼藉,百合走向倒在斷樹殘骸下的第一隻潑猴,神情凝重,甚至冷酷。該不會要割下首級好跟上司〈方克士?〉交代之類的吧?想到這般血腥光景,我忍不住想別過頭,卻又好奇最終答案而躊躇不定。

弱雞看鬼片的心情,懂?

然而事情似乎不如我想像。百合在潑猴屍前單膝跪地,由於大戰方止,這看似簡單的動作也花了好些時間。接著她掏出先前見過的小瓶罐,取出幾片潔白花瓣灑於潑猴頭頂。一系列動作意外地安撫人心,像平靜湖面上的仙女漫舞。我緊張的肩頭總算得以鬆懈。

與先前戰鬥時的猙獰面孔不同,此刻的百合表情肅穆,右掌貼住額間,又是那段曾在美術館出現過的禱詞吟來。但這次,多了幾分安詳:

「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

我自然難解其中意涵,心中卻也不禁隨之悸動,有種於廣淼汪洋化作幻沫、於原古林間輕吻青苔的舒適暈眩。實在形容不易,一語總結,我想就是自己忽然間清楚意識到「自己正活著」,而且是和萬事萬物、花草鳥獸有所連結地活著吧。

怪物屍體逐漸昇華為縷絲般的裊煙,一面互相纏繞,一面臨空消散。

面對第二隻狌狌,百合基本上也進行相同的……儀式?總之,一切告終後,鳥人哥也從前方矮叢搖擺歸來。他一手緊抓怪物頭顱,沿途拖行而拉出一條長長的血紅潑墨。環顧四週,尋不得欲尋之物,他改往百合方向瞪去,開口嘲諷:

「原來春季花族也開始幹起收尾刀這檔事了?」

語氣十足輕蔑。我緊張地望向百合,她卻只是起身拍淨下半身塵埃,不予理會。

見毫無回應,鳥人無趣地冷笑幾聲,之後閉上眼,口中呢喃類似剛才的頌咒。然而這次少了百合那樣的柔和沉靜,反倒多了幾分滄桑哀悼。

「蒼天悼,旌旗茂;蓐收之刑,戈影腥惶──」

調止,狌狌屍身被舉於月華之下,面目遭鳥爪覆蓋。明明是夏夜卻寒氣凜冽。忽地,鳥爪的暗紅之光強度增大,連帶其掌控下的屍體彷彿要做出墮落黃泉前的最後抵抗,竟開始扭曲掙扎。最終發出詭譎淒哀的洩氣聲,屍乾落地歸塵土、魂魄迴天哭黑翼。

「我說啊──」

完成如此駭人的儀式,他仍一臉稀鬆。

「月神白先令的神域。該不會是妳這個花妓亂搞出來的吧?」

這下百合不能再逃避了。儘管疲態狼狽,她仍不甘示弱地抱胸回瞪,譏唇反擊:

「我才正想『請教』閣下。況且你也感應到了吧?神域已然消解。」

咦?真的唉。天上恢復成一個月亮,而且周遭又傳來人群雜沓和樂聲迴盪。但鳥人視線不做確認,只直直瞪死百合。

「就算是好了。難道春季花族都用這種態度對待恩人嗎?」

「……我本無求援之意。」

「所以呢?剛才搞成那鬼樣,現在倒怪我插手了?蛤?」

「……我承認適才怠忽職守。但情況所逼──」

「少找藉口了。看見命渡是這副德行,乾脆我們對調好了?蛤?」

暗紅光澤再度增強,百合似乎嗅出異樣而果斷擋到我面前。然而這般舉動卻意外地安撫鳥人情緒。他原先炙熱的視線逐漸冷卻,最終兩手一攤,語調恢復常態:

「算了。看妳還留有基本的職業精神,我就當這次真的是意外好了。好啦,別再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我先釋出善意總行了吧?」

語畢,黑翼、鉤爪全數開始鑽回體內。那過程光旁觀就感覺不適,但他只是闔眼靜待,彷彿接受疫苗接種。待一切異狀物消失,我的雙眼反倒張得更誇張。為什麼?廢話,眼前站著我熟到不行的「人」啊!媽的,剛才戰鬥時的靈光一閃果然不是空穴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