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紫籐的思念（6）

怕帶回去蝦子就不新鮮了，葵請店家幫忙料理，晚餐便將買來的蝦子食用完畢。
吃到羊羹，用便宜的價格買了生活必需品，還吃了人間美味，葵從沒想過在亂世之中能享受這般幸福。
葵換上店家提供的新衣物，漫步走在回房的長廊上。
洗了舒服的澡，準備要迎接睡眠時刻，但她的雙腿此時就像綁上石頭一樣寸步難行。
想想她也太大膽了吧！居然就和土岐睡在同間房，還得意被稱作為夫婦這件事。
葵把臉埋在掌心中，自責與罪惡感就是綁住她雙腳的無形石頭啊。
不行，她得鎮定，必須要很自然地面對。如果她過於尷尬，會讓氣氛僵住。
想想她和土岐也相處了半年之久，回到深山的居所時也是和土岐共住一個房子，現在只不過把空間縮小成八個塌塌米的空間。
她一鼓作氣地推開木門，此時土岐正在擦試武士刀。
因為要出遠門，土岐就把武士刀一起帶來了，認真地擦拭了一會兒，才發現葵已經來到門口，他趕緊抬起頭語著：「妳回來啦。」
葵看著土岐像是等待已久、期盼她回來的眼神，土岐的眼神已和初見時不同了，這對她來說有小小的成就感，方才緊繃的心情也獲得解放。
她走到自己所屬的床舖旁，由於還沒有到睡眠時間，她與土岐的床舖間還未拉上簾子。
見土岐再度認真擦拭著武士刀，她便主動開口聊天：「城下町的一切都好方便啊，如果現下不是戰爭，真想住在這裡。」
土岐點著頭：「的確，但也因為地勢低平便利，很容易成為敵軍佔領的地盤，這種時候還是得住在高處比較安全。」
「這倒是，雖然有許多不便之處，我還是最喜歡深山的居所了。」
「嗯，我也喜歡我們的家。」
一句「我們」就讓葵又再度緊張起來了。
是她自己說要讓土岐當家人，但沒有訂出是怎樣的關係。
在土岐心裡，她是怎樣的地位呢？妹妹？還是更深的關係？有沒有把她當作戀愛對象？
葵偷瞄著認真擦刀的土岐。看這模樣，土岐根本不在乎戀愛吧。
葵笑自己這般矛盾的想法，明明希望土岐最愛的是土岐自己，這麼一來就不會為了保護所愛而受傷，卻又希望土岐第二個喜歡的人會是她。
「想睡了嗎？」土岐將刀收回刀鞘，抬起雙眸，與葵四目相交。
葵點點頭，還是早點睡才不會胡思亂想。
土岐吹襲蠟燭，主動將微透的長簾架在兩人中間。
葵先躺平，土岐便出去洗了澡。
這段時間葵一直強迫自己趕緊睡著，太過在意反而無法安心入眠。
好一陣子後，土岐也回到房間，躺進自己的床舖上跟著入睡。
土岐背對著她，一手擺在頭後，雖然看不清楚土岐有沒有閉上雙眼，但應該是還沒睡著。
葵先是側目著窗外，再看回天花板，最後再轉回土岐的方向，透過微透的簾子看著對方。
「我們……來聊天吧？」葵說完，土岐便轉向她，訝異她還沒睡著。
「要聊什麼呢？我過去沒什麼有趣的事拿來當作話題。」
「不要談過去，想想未來，你今後想做些什麼。」葵的臉龐壓著交疊的雙手，側向土岐，期盼土岐的回答。
「妳被下午的算命師給影響了嗎？」
「才不是呢，我是真心想知道土岐構思的未來是什麼。」
土岐移動著雙眸，看著窗外的夜色想了想：「想要葵一直活下去吧。」
「這答案固然讓人開心，不過有沒有其他的，像是想開個餅店，或是想要有個道場之類？」
「在亂世下能有這樣的未來嗎？」雖然躺著，土岐仍歪了頭。
「就因為可能性不高，所以靠幻想來安慰自己啊。」
葵緊盯著簾子後方的土岐，土岐很認真地思索未來的可能性，但他認為想了無法實現的未來會讓人感覺悲傷吧，到最後還是這句：「我想守護葵，讓葵得到幸福。」
葵尷尬地轉個身，面向天花板。
感謝現在室內沒有燈，讓她泛紅的臉頰不至於被土岐撞見。
「那土岐怎麼判斷我的幸福。」
「這就要由葵來告訴我了。現在，葵覺得幸福嗎？」
葵想了想，再次面向土岐，這回比先前更加愉悅，音量也高亢些：「今天是我活到現在最幸福的一天！」
土岐見葵笑了，也稍微鬆了口氣，「那就好。那葵呢？葵想要的未來？」
葵最想要的未來，是和土岐攜手共度餘生。但這種宛如告白的話她怎麼說得出口。
「首先是能被甜點圍繞。」
「那要花不少錢喔。」
「所以先得想個努力賺錢的方法，對了，我也想要被花圍繞，想讓家裡的庭院多開些不同的花。」
「雖然我沒有研究花種，但能隨四季開出不同的花種，應該會很美。」
「然後還可以把落下的花收集起來當擺設。」
「不過花會泛黃吧？」
「那倒是，不然就擺在茶上，趁壽命即將結束前賞它一遍，再喝暖暖的茶。然後啊……」
土岐見葵邊說邊把計畫藍圖畫得越來越大，那張嚴肅的臉也抹上一層淡笑。看著葵在談話時不時閃爍的雙眼，聽著葵的聲音，感受葵就安然地躺在旁邊，不用特別做什麼就讓土岐感到很安心、很幸福。
這就是所謂的家人吧。
聊了一陣子，土岐聽著葵說話的語調越來越慢，他也漸漸降低音量回話。
當走廊不再有客人走動的聲音，街道也沒有聊天喧鬧的聲響。此時房內已安靜無聲，土岐看著葵，葵已經閉上雙眼，沉入夢鄉之中。
土岐隔著微透的簾子，凝視沉睡中的葵。
不知為何，他覺得喉嚨有些疼，雙眼也變得灼熱。
今天也是他活到現在最幸福的一天。
就因為太過幸福，也曉得時間會持續走下去，此刻，他才會不捨即將結束的這一天。
土岐坐起身，想將簾子撩開，伸出了手，卻沒有真的碰觸到簾子。他的手停在半空，然後握緊拳頭，再度放回腿上。
中間的簾子彷彿是所謂家人的底線，一旦跨越了，便不再擁有這般幸福的時刻。
如果能讓此刻變成永恆就好了。
土岐低語著：「謝謝你，葵，謝謝願意讓我成為妳的家人。」

睡了不知多久，葵突然醒來，她覺得周身有些悶熱，好像呼吸不到氧氣，她便起身打算出去透個氣。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出去前回眸連睡覺都正面朝上，極度規矩的土岐。感覺不出土岐究竟是睡了還是醒著，但她只是去走廊吹一下冷風，希望不會驚動到土岐才是。
葵拉著身上的外套，站在走廊對外的窗前。
深夜時分，有幾名旅客似乎也和她一樣感到悶熱而在走廊透氣。有的小聲聊天，有的從窗前眺望四周，葵也順勢看往窗外。
突然間，不遠處有橙紅的光芒閃爍，一見遠處有光芒，旅客興奮地探出頭，以為是哪裡有表演，才發現那裡正散出濃濃的煙灰。
發現鄰近有住處失火，大家立刻喊著「失火了——」
原本昏暗的走廊因不遠處著火而有了光，大家依賴著那火光進到屋內收拾家當趕緊逃走，葵則站在原地，仔細看著火災現場，有幾名佩刀的武士從著火的木屋衝了出來。
天空有好幾道黑影，以拋物線的路徑落在著火的那間木屋屋頂，帶著火的箭矢接二連三射向那間房子，像要置那間木屋的主人於死地的放火。
「葵！」土岐和人群走往反方向，見到葵還待在窗戶這麼顯眼且危險的地方，他立刻衝向葵。
耳邊穿來咻的一聲，箭矢彷彿與風擦出了火花，從葵所處的隔壁窗戶射進了屋內。
土岐趕緊拉著葵的手往樓下移動。
「我們也快走吧。」
葵見土岐把他們買來的東西都用布包裹好背在身上，她急著往後看向走廊的狀況，燃火的箭矢釀成的火勢迅速往外蔓延。
土岐帶著她衝出旅店，往逆風的風向走。
一路上土岐一直保持快步移動的速度，這對葵來說相當吃力，但即使難受也要快點逃跑，要是晚一步，可能會被火勢波及，或是再度捲入戰爭的危險之中。
直到他們逃往熟悉的山坡上，葵往後一看，白天還在逛街閒晃的商店街已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她難過地收回視線，跟著土岐逃回深山的居所。
明知道待在深山的居所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的生活對葵來說是最安全的，她卻忍不住想和土岐下山逛街，想過一下平民百姓應該有的生活。
這場火像是催促著她要趕快從短暫的幸福中醒來，要盡快提高警覺，面對亂世所產生的一切危機。
葵緊鎖著眉心，忍著不讓淚水掉下。
為了讓彼此都能有安全的餘生，今後就別再下山了。
「葵，桔梗的另一個花語是不是善良？」
就在葵感到悲傷且逃得極度疲倦時，土岐打破了沉默。
土岐似乎認為已經和戰場與火勢保持了安全距離，便放慢逃亡的速度。即使位處於安全的地方，土岐仍牽著葵的手。
「不是，好可惜猜錯了。」
土岐俯視著強顏歡笑的葵，看著在葵髮上晃動的桔梗髮飾，語著：「那就是愛哭的意思嗎？」
「怎麼會猜到這裡……」葵發現自己眼角有一滴眼淚，趕緊擦掉，「當然不是愛哭！我沒有！」
「那我再想想，就是熱心助人、富有同情心的意思嗎？」
「土岐先生，我先前的問題是桔梗的花語，不是形容人。」
「我問了很兇的婆婆，婆婆說她也不知道，還打了我一拳。說我不正經。」
葵用空出的一手遮嘴輕笑，「誰叫你只認識婆婆。」
土岐看著葵勾起微笑，停了腳步，停在垂著紫籐花的樹下。
他捧著葵的臉龐，將那嘴角再往上揚，「抱歉，這有點越矩了。在幸福的這天結尾，我一直想這麼做。」
葵以為那場火會是幸福之日的結尾，沒料到土岐會這樣摸著她的臉龐，凝視她的雙眼，低語著：「……好想就這麼停在這一刻。」
葵從土岐那冷酷嚴謹的眼神中看出一絲不捨感。她也希望讓此刻的感覺成為永恆不變，成為桔梗花的第二個花語。
葵想像著土岐就這麼彎下身，靠近她，將他所擁有的溫度透過吻來傳遞給她。看著土岐，那雙眼明明透露出了渴望，土岐仍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用指腹抹著她的眼角、臉龐，慢慢地擦過她的嘴邊。
葵明白，她想像著土岐會吻她的那些畫面不會存在，因為土岐是珍惜她的，像家人般守護著她。對土岐而言，喜歡上她也許是一個越矩、禁忌的行為，土岐也許有在忍耐、克制嗎？
她能夠私心認為，土岐是有喜歡她嗎？
「我、我的臉要被你揉糊了。」
「啊！抱歉。」土岐趕緊收手，葵摸著臉龐，嘻嘻笑出聲音。
「開玩笑的，謝謝你安慰我。」葵轉頭看向城下町的火勢，似乎比方才還更小了，太陽也逐漸從東邊升起。
絕望、永恆，對葵來說，這是一個無法得到，回想起來卻能令人勾起微笑的愛。
「啊！那個木雕有拿回家嗎？」葵指著土岐身上的行李，土岐把布拆開，葵立刻拿起算命師給她的木雕商品。
「我以為葵會更關心野菜有沒有被壓爛。」
「野菜是現況最重要的，但木雕是攸關我下一輩子呢！但願我下一輩子別出生在戰亂之中。」葵低頭看著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的木雕作品，「土岐也是，希望土岐能生長在一個平凡幸福的家庭。」
然後，他們能夠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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