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迴-ACHT- 爭持-CONTENTION- (03)

3

　　路易斯一人躺在城堡一角的某座亭裡，看著亭頂的石灰石，一直發呆。

　　剛才氣呼呼地從歌蘭的房間衝出來後，他便來到這座亭裡，一坐，一躺，就是兩個小時。亭外風聲呼嘯，冬雨綿綿，但他連外套都沒有穿，只是穿著單薄的襯衣長褲，靜心聆聽雨點打在亭頂的聲音，讓心安靜下來。

　　從小時候開始，每次跟父親吵架後，路易斯都會來到這座亭裡發呆。他沒有傾訴的對象，只能獨自發呆，讓憤怒和憂傷淡去。

　　剛才的態度，是我的錯吧，少年心想。我實在不應該這樣對父親說話。

　　也許他說得對，我不應該靠奈特，而是靠自己練習勝過愛德華；我不應該未問過他，就擅自決定訂婚的日子。就算父親不喜歡我，這也不過是我的錯，我確實沒有路德大哥那麼聰明，做甚麼都是半吊子，這樣的兒子，有誰會喜歡。

　　他說的話都是對的，身為兒子，理應順從父親的話語。

　　但這樣真的對嗎？

　　這些年來，他一直要求我跟隨他的想法行事，但他有想過我的感受嗎？

　　以前便算了，現在我已經長大成人，是公爵家當主，難道還要對他的話言聽計從，整輩子都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那麼我是甚麼，父親的一顆棋子嗎？

　　如果是路德大哥，或者羅倫斯二哥，他們會怎樣做？

　　他登時想起大哥路德維希那溫柔的笑容，以及二哥經常捉弄他得逞之後大笑的模樣，再想到現在只剩下自己一人，眼角不禁濕潤。

　　如果他們都在，那就有人可以聽我說話，可以告訴我怎樣做……

　　如果可以選的話，誰想做當主……

　　「這麼大風，一個人躺在這裡，不怕著涼嗎？我好像教過你，身體管理也是作為劍士的重要一環吧，你忘記了？」這時，一把熟悉的嚴厲聲音從不遠處傳出，路易斯嚇得立刻坐起來，十分驚訝。

　　「奈特？你怎會知道我在這裡？」他問。只見奈特提著一件大衣，依偎著亭柱，一臉無奈地看著自己。他的銀灰長髮上雖有水珠，但不算多，衣服也只濕了一點，看來並沒有在戶外逗留太久。

　　「我問彼得森你在哪裡，他便告訴我了，這個是他拜託我交給你的，快穿上吧，」說完，奈特把手上那件外套拋給路易斯，少年一看，的確是他平時在房間會穿的那件外套。「怎樣了，聽說跟歌蘭吵了一架？」

　　「……嗯。」過了一會，路易斯才低頭承認，樣子有點沮喪。

　　「是跟我的事有關吧，」奈特一猜就猜中。「我不應該留這麼久的。」

　　「不！請你留下是我的意思，這是我的決定，不關你的事。」路易斯連忙否認，但當他的視線對上奈特後，又沮喪地低下頭，似是心裡有些想法，但又說不出口。

　　難得看見路易斯示弱的一面，奈特心想，這兩星期以來，就算在練劍上遇到瓶頸，他都不曾露出這樣的神情，看來這場架一定吵得很嚴重。想到他以前聽說過的，歌蘭和路易斯的關係，奈特頓時明白了一些事，也萌生出一個念頭。

　　「介意告訴我發生甚麼事嗎？」他問。

　　路易斯首先以驚訝的眼神抬頭看著他，隨即又把眼神收起，樣子轉為猶疑，良久，他嘆了一口氣，再輕輕點了點頭：「進來坐吧。」

　　奈特從眼前小子的眼神轉變，就知道他剛才經過了怎麼樣的思想轉變，他只是一笑，並坐到路易斯的側面，距離並不疏遠，但也不親近。

　　路易斯一直沉默不語，過了半晌才小聲說：「這兩個星期，我的表現很差吧。」

　　「有很多地方仍需進步，但比起一開始已經進步很久，你已經願意自動去練習，那麼會進步的很快的。」奈特一本正經地回答，每次一講到學習的表現，他都會顯得很認真，但話語中又有幾分溫柔，是嚴厲，但不會批評得不留餘地。

　　「既然是你說的，那應該是真的了。」聽完，路易斯輕輕一笑，笑容中帶點苦澀。「會對我說真話的，大概只有父親和你，還有愛德華吧。」

　　「甚麼意思？」

　　「身邊所有人都總會誇獎我有多厲害，我其實是知道的，自己到底有多沒用，只是很多時候都不想去面對，甘願沉浸在他們的話中，輕鬆地做人，」這一番話，路易斯未曾對任何人說過。「彼得森會對我提意見，但他從來都不會指正我的錯誤，因為我是他的主人；父親會用最嚴厲的方式數落我的錯誤，不留餘地，因為我是他的兒子；只有你，每次都會直接說出我的問題，但我們之間並沒有甚麼特別的關係，甚至是敵人。」

　　「敵人就不會說謊了嗎？」奈特忍不住問。

　　「我的直覺挺準確的，你對我說的話──最少在劍術上的指導，都是真話。」

　　「哈哈，」奈特喜歡路易斯的說法，這小子說話真有膽量。「那麼愛德華呢？你常跟他說話的嗎？」

　　「那傢伙不用口的，他的行為已經表達一切，我才這麼討厭他。」

　　聽畢，銀髮劍士不禁「噗」一聲笑了出來，「不知道他聽到這句說話時會有甚麼反應呢。」

　　「管他的，別讓我看到就是。」說時，路易斯抱起胸來，樣子氣呼呼的。

　　想起路易斯曾經對他說過，他討厭愛德華的原因，奈特決定不再說下去。這些事，就讓他自己去理解吧，他心裡一笑。

　　「對了奈特，你有兄弟嗎？」突然，路易斯問。

　　奈特一時間跟不上他的思維：「沒有，為什麼這樣問？」

　　「真羨慕你，那麼你就不用整天被父母拿來跟兄弟比較了。」

　　奈特一聽，就立刻知道發生甚麼事了。「歌蘭對你說了甚麼嗎？」

　　「同樣的說話已經聽了很多年了，一直說我不及大哥，但大哥明明已經不在，為什麼父親還要拿我跟他比較？」

　　因為他的眼中沒有你，奈特心想。他想安慰路易斯，又覺得這少年其實隱約知道其父背後的意思，說些甜言蜜語的謊言根本毫無用處，所以還是打住。

　　「你會因為父親一直把你跟哥哥放在一起比較，而恨你的哥哥，或者父親嗎？」於是他改問另一個自己在意的問題。

　　「路德大哥？當然不會，這不是他的錯，而且他的確比我好很多，」說到大哥時，路易斯不禁嘴角上揚，露出溫柔的微笑，似是想起一些快樂的回憶，「父親的話……不會恨吧，畢竟他是我的父親。」

　　「是這樣嗎……」奈特心裡不禁佩服路易斯的樂天，但同時也理解他的想法。

　　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他的父親跟歌蘭不一樣，就算二人性格一樣，他也應該沒法狠下心腸去恨。

　　愛與恨，不是簡單地便能清楚分開的──他曾經從一個人身上切身學到這點。

　　「那麼你的二哥呢？」

　　「他嗎？」一聽到「二哥」，金髮少年的語氣頓時變了，從溫柔變得氣呼呼。「那傢伙才不管他啊。」

　　「聽說你跟兩位哥哥是不同母親的？」

　　「對啊，你果然知道得很清楚，」路易斯直認不諱。「不過我沒見過她，聽說在我出生前兩年已經離開齊格飛家了。」

　　奈特知道歌蘭有過兩位妻子，第一位是路德維希和羅倫斯的母親──伊奇維娜，第二位就是路易斯的母親──伊凡琳。伊奇維娜仍然在世，但伊凡琳已在路易斯一歲時因病去世。在此之後，歌蘭就再沒有娶過妻。

　　「你會覺得，歌蘭對你和路德維希的看法不同，是因為母親的關係嗎？」

　　「如果是因為父親比較喜歡伊奇媽媽所生的兒子們，那麼他這麼多年來都不會那麼討厭二哥吧。」路易斯直接否認了奈特的猜測。「我常常在想，為什麼神要選我而不是二哥去參加『八劍之祭』，比起我這種人，他更適合坐在當主的位置上……」

　　「你不喜歡做當主嗎？」這時，奈特察覺到了一些事，並問。

　　「嗯……」路易斯頓時低下頭。他真的對父親說了，自己不想再做當主。

　　少年本來以為奈特會像剛才一樣溫柔安慰他，怎知奈特卻以嚴厲的語氣反問：「那你喜歡當甚麼，整天輕輕鬆鬆，有辛酸事就只懂叫人來幫忙的少爺？」

　　「當然不是！」路易斯斬釘截鐵地否認。「但我這種無能的人，根本沒有資格做當主，只會淪為笑柄──」

　　「你父親覺得你無能，你就同意了嗎？那麼你當初在彼得森的反對下堅持與我結盟，以及在明知歌蘭會極度反對的情況下向安凡琳女公爵求婚，又是甚麼原因？」

　　路易斯登時被問至無語，因為他知道問題的答案──這些都是他對父親的小小反抗。

　　他覺得自己長大了，是時候離開父親的束縛，有自己的能力去決定一些事，而不是繼續言聽計從的生活──但父親仍舊不認同他的能力，依舊把他當作一個小孩子看待，那又有甚麼辦法？

　　「但又怎樣，父親根本不同意！難道要跟父親鬧翻嗎？」

　　「誰說要你去鬧翻的，」奈特一臉沒好氣地說，「世界不是只有同意和拒絕，還有妥協──你未必需要父親完全認同你，但同時又要堅持自己的想法。」

　　「那要怎樣做？」入世未深的少年完全想不出辦法。

　　果然這小子未曾跟人談判過，整輩子只懂得用身份去勝過人，不然就是被人完全壓制。熟悉少年的奈特沒有感到可惜，反而早就猜到他會如此發問：「你想一下，歌蘭想要的是甚麼？想看到的是甚麼？你要向他證明，你跟我結盟、跟安凡琳女公爵在一起的事是有利益可圖的。同時要讓他看到你不會退讓的態度，那麼他或許會改變一些想法。」

　　「會有這麼容易的嗎？」路易斯心裡懷疑著。如果這麼容易，我早就成功了！他心想。

　　「如果他截然反對你跟溫蒂娜小姐結婚，為什麼他在一開始會默許你去處理此事？」奈特一語中的。「劍術和人一樣，要先看清對方的背後意圖，再計算出對自己有利的一步──」

　　「那是我父親，不是需要算計的敵人！」路易斯激動地打住了他。在他心中，無論發生甚麼事，歌蘭都是他尊敬的父親，絕對不是需要用計去互相猜忌的敵人。

　　「對不起，我語氣過火了。」奈特立刻道歉，「但我的意思是，你要說服人，就先要從對方的角度出發。有時候可能需要退讓，但一定要堅持自己，要讓對方看到你的意志。」

　　奈特的一番語，頓時令路易斯想起兄長們對他說過的話。

　　

　　──「人可以退讓，但不能沒有底線。」

　　

　　他很記得，這是路德維希大哥經常對他和二哥說的話。

　　

　　──「小路易，你要記住，無論甚麼事，只要你相信是對的，就一定要堅持下去，絕對不能失去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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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易斯清楚記得，這是羅倫斯二哥在離開家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意志嗎……他想起二哥每次被父親責罵、被人取笑時都絕不屈服，誓死要證明自己是正確的模樣；他想起路德維希大哥雖然看起來溫柔，但總是在堅持自己的底線。

　　他頓時恍然大悟，但隨即又垂下了頭。

　　「就算我現在堅持又有甚麼用，我都跟父親說了不做當主，話都說出口了，可以怎樣……」

　　「這就要看你了，難道你是那種絕不違背所說之話的人？」

　　路易斯略為驚訝地望向奈特，看著他那雙認真的不笑模樣，忍不住笑了出來；看著路易斯笑，奈特的嘴角也不禁輕輕上揚。

　　「哈哈，果然奈特哥就是有趣啊。」

　　「……哥？」奈特的語氣帶點驚訝。

　　「啊，對不起！」路易斯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急忙道歉，「只是覺得你有點像個哥哥，所以……」

　　「不要緊，你能這樣叫我，我很高興啊，」說完，奈特立刻把話題轉回來：「話說回來，你現在想通了嗎？」

　　路易斯望向亭外，不知何時雨已停下，雖然風還大，但有幾絲溫柔的陽光穿透雲層，照到地上。「一點吧。謝謝你，對我說了那麼多。」

　　「我只是說了你想聽的話而已。」

　　路易斯一笑，這人總是不坦率啊。

　　「話說我總覺得，你好像一個我認識的人。」

　　「是嗎？」奈特對此好像不甚在意，「是誰？」

　　「忘了，只是有種感覺。」說完，路易斯不忘在臉上加個傻笑。

　　「哦，」奈特的雙眼完全沒看過路易斯，「雨停了，那就回去吧。」

　　未等路易斯反應過來，奈特已經離開石亭，完全不打算等他。

　　看著奈特高挺的背影，路易斯就覺得他這兩個星期以來的直覺是正確的，但就是說不出奈特到底像誰。

　　還是先解決父親那邊的事再想吧！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