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混亂邪惡正常發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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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2-07
油煙機喘著氣,粗嘎地與客廳裡的老電視隔空叫囂,營造出一股虛假的熱鬧感。
我把不沾鍋裡的菜脯蛋翻面,起鍋,用有點焦黑的木鏟裝進中間已經布滿淡褐色刮痕的盤子裡,同時順手打開另一個瓦斯爐,把昨天剩下的排骨湯加熱。
蓋上鍋蓋走到客廳,我先看了魚缸裡的阿魚一眼,才把注意力放到電視螢幕上。
畫面裡正播報著新聞。
奇怪,我記得剛才頻道是定在娛樂臺才對啊?
不過算了。我茫然地躺到沙發上,瞪著螢幕發呆。
『在國民兩黨夾擊下異軍突起的無黨籍立委參選人劉XX今天參加天元宮大典,受到總幹事和其他信眾熱烈歡迎。被問到對選情的看法,他向記者表示對接下來的選情有信心……』
忽然,眼前出現了熟悉的人影。基於反射性的厭惡,我立刻轉台。
電視購物的主持人開始浮誇地稱讚自己的商品。雖然海浪般嘈雜的話語聲幾乎能把意識沖走,但那雙一個模子刻出的眼種卻依舊印在我的腦海中。
那是一樣的雙瞳。是彷彿看穿一切般澄澈,卻又像萬物皆無法在其中映下身影的雙眼。無比純潔,也無比殘忍。
「搞什麼……」
我緊緊握住拳頭,指甲陷到肉中。
出國……這兩個字像是疙瘩一樣黏在我的顱骨內側、中耳深處,揮之不去。
你怎麼忍心?你怎麼捨得把什麼都不會的她丟到國外去?
你怎麼能拋棄她……
怎麼能拋棄……
我怎麼……
『滋嗡嗡嗡嗡嗡~』
倏地,擱在桌邊的手機突然開始震動。那是一通語音通話,畫面上還顯示著書的Line頭貼。
我猶豫了一下,終究按下通話鍵。
『芋頭,晴姐這週出的古文心得指定寫哪一篇啊?』
電話才剛接通,書就劈頭扔來一句問題。
「唉。等一下,我拿個課本。」
我探出身子,把沙發上的書包取過來,抽出那本厚厚的古文選讀講義。
「我記得這週是這篇——《介之推不言祿》」
『喔~』
書發出意味深長的嘆息,也因為這個伏筆,我大概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那你寫完了嗎?』
「我不會借你抄的。」
『我都還沒問耶!』
「聾子都聽得出來你想幹嘛……」
『芋頭別這樣嘛,我懶得寫了……』
「如果沒別的事我就掛電話了。」
『喂喂喂,還有事啦!』
我翻開講義,把幾天前就已寫好,夾在裡面的作文紙湊到眼前,同時以沉默催促書說話。
『話說回來,你那邊好吵喔,電視開太大聲了吧?』
「要你管,你那邊還不是在播《快樂頌》?大聲到我都聽到了。」
『請說《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
為什麼這個人明明是潮男,平常聽的音樂卻比晴姐還老啊?
而且,在過大的背景音樂聲裡,依稀還能聽見他家妹妹的抗議聲。
『老哥!你把削皮器放到哪裡了!』
『流理臺右邊第二個抽屜,第三卷保鮮膜的下面!』
書把話筒拿遠,揚起音調,沒好氣地回應妹妹。
『我看一下………………………哥你騙人!這邊只有一個信封,裡面……哇!好多錢!媽媽你看!』
『……嗯?親愛的,我不是說不能藏私房錢嗎……』
『……不,老婆,這個……這個是那個上次那個案件陳老闆給的小心意,所以我就先放在那邊而已……』
『那不就是私房錢嗎!』
接著,電話那邊就傳來書的律師父母爭論的聲音。不愧是律師家族,辯論起來真是鏗鏘有力。
『哎呀,我好像挖到金礦囉……』
書把話筒湊回嘴邊,不懷好意地偷笑。
「你這樣做好嗎……」
『這個嘛,畢竟那位老闆在道上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人物,所以這種不義之財還是充公比較好吧?』
他正色回答我,卻沒有掩飾住自己得意的語氣。
如果我記得沒錯,書的爸爸常常幫道上的朋友處理紛爭。據他本人所言,他老爸可以說是半隻腳踩在消波塊裡,隨時被沉到基隆河底都不意外。
「我剛剛聽到那個陳老闆,該不會就是你之前說的……」
『不是,是另一個。這個陳老闆是開情色按摩的,對小姐很苛薄,可以說是剝皮老闆吧。這次搞太兇,害一個越南小姐大著肚子逃到對面陣營的市議員那邊,還鬧上移民署,所以請我爸去幫他擦屁股。』
「……這樣啊。」
我一楞一楞地點頭。電話那邊也沉默了一下,才又傳來書奸巧的笑聲。
『唉唷?難不成芋頭對茶莊有興趣?那我來推薦你幾家,我跟你講,我比警察還知道好茶要去哪裡找……』
「別鬧了……」
『好啦。不過,我家的好日子也快過囉?』
書稀鬆平常地說道。
「什麼意思?」
『要是依照現況發展,璃她的爸爸真的選上立委……雖然他不是對面陣營的人,但是我們家的收入還是會少掉五成吧?』
得考慮倒戈了呢……書低聲地笑著說,毫不在乎的語氣令我心底發寒。
「……你找我是為了分享這個消息?」
『不是喔。』
結果他颯爽地否定,令我一時摸不著腦袋。
『啊對了,剛剛某人來跟我報告,她跟你攤牌了。』
我鼓動舌尖,把話語連著唾液吞下後,才緩緩地說。
「這意思是……你一直都知道?」
『對啊。啊,不過並不是她選擇告訴我,卻不想告訴你喔?你別想太多。』
彷彿看穿我一瞬間腦中閃過的思緒,書意興闌珊地兀自澄清。
『其實她一開始就打算跟你說了,是我強烈建議她對你保密。這點我用性命保證,你可以相信我。』
「……這樣做很好玩嗎?」
書輕輕笑了一聲。
『不好玩。不過,你覺得,你需要知道這件事嗎?』
「為什麼我不用知道……就算她不是我的什麼,可是她……她要出國?這擺明就是她爸爸的陰謀啊?而且她一個人,要怎麼活下去……」
『恕我提醒。在那之後,你也沒有好好照顧她。我至少還有做了張美食地圖給她,讓她不會把自己餓死喔。』
——那你為她做了什麼——我把書的言外之意置之不理。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要搞這種手段?」
『呵呵……』
電話裡傳來書一貫裝模作樣、意味深長、討人厭的笑聲。
『雖然已經是事後諸葛……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吧。現在你已經知道真相,你有把握不被這個因素影響自己的判斷嗎?不知道難道不是比較好嗎?』
「我……」
我先是一怔,接著深吸一口氣。
「……我有把握。」
聽筒裡書吹了聲口哨。
「因為我還是覺得,那……只是銘印。」
『銘印啊……』
書不置可否地複述。他的聲音融進快樂頌的合聲裡,變的曖昧不清。
「……或是像是流浪了很久,偶然被餵食的棄犬那樣,大概吧。」
我支吾地再打了個比方。
『嗯,我了解你的意思了。』
雖然書沒有認同,我的心裡某處卻還是鬆了口氣。
『還真是半斤八兩。』
但這口氣還沒吐完,又被這句話抽了回去。
『為什麼你看得清別人,卻看不穿自己呢?』
「啥?為什麼又扯到我?」
『……你有注意過最近自己變了多少嗎?』
「我還是我,什麼都沒變好嗎。」
『……唉。』
聽到書故作多愁的嘆息,我又火大了起來。
「你想說什麼?」
『整整十七次啊。』
「啥?」
『信仰虔誠的她,投了十七次筊也要告訴你喔。你覺得是為什麼?』
「……」
『這次……做個了斷吧。』
難堪的沉默騰空而起,我將手上作文紙的邊角抵住眉心,感受細微的刺痛感。
過了一會兒,聽筒裡傳來整理東西的聲音。
『唉呀,剛剛媽媽說,我們家要去吃魚翅耶!不知道她從哪裡突然弄來這些錢的。』
「喔……真令人羨慕啊。」
聽到我疲憊的聲音,書輕輕地咋舌。
『欸,我還有一件事要說……我也跟璃說過了。』
「……什麼?」
『別緊張,我沒有要再質問什麼……我只是想告訴你們,我不會是你們的敵人……不管過去與現在,或是未來。』
「你吸了什麼?」
『唉,所以,只要你願意開口,我會幫你的。我知道這一點對你而言很難,但請你……相信我。』
「你在說什麼啊……」
『抱歉啦,我只能說到這邊。不過,真的,抱歉。』
「喂……」
『唉呀,要去吃飯了,掰掰!』
結果最後他就留下這個近乎謎一般的伏筆,掛上電話。
「搞什麼……」
我放下電話,將閱讀心得對折。這時,一股焦臭味突然竄進我的鼻頭。
「啊啊!排骨湯!」
我扔下作文紙,跑進廚房收拾災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