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別離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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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2-07
  話說這玄狐自服下蓬萊紫色錦盒中的丹藥後,腹內便生出一顆奇瘤,代替妖魄晶作存蓄法力之用。
  此時他的法力自然大不如從前,若要回復以往那般擁有強大的力量,便得重新修行數百甚至上千年。不過,如只是想要化身人形,倒還難不倒他,然而他卻沒啥意願再回去當徐非雲了。
  一日楚咲提著酒自外頭回來,見仍是狐狸樣的牠竟還學著人坐在椅子上發呆,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她走至牠面前,將那壺酒擱在桌上,發出了不小的聲響。
  「這家裡沒人飲酒,妳為何買酒回來?」玄狐神色漠然地隨口問道。
  「我就想喝,不行嗎?」楚咲逕自拿了兩個碗,大剌剌地坐在牠對面。「我啊,自下凡之後,就為了你們這一家子的事忙得不可開交。現在不過想豪爽地喝個痛快、好生慰勞自己,這你也要管嗎?」
  玄狐眨眨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問:「妳說什麼?」
  「我說,」她加重語氣,道:「你和姨娘、藍禎是一家子!開心了吧?」
  聽聞此言,玄狐的一雙眼眸登時透出亮光。
  看出牠心境的轉變,楚咲揚嘴一笑,倒了酒便喝。
  ──這死狐狸當然開心了。
  師父已默許玄狐留在凡間,可她呢?
  她的師兄已明說了,待村裡的事安頓得差不多之後,她便得隨他和犰狳一同回去蓬萊了。
  她苦笑,然後也為牠倒了一碗酒。「喝吧,別客氣。」
  望著她遞來的酒,牠遲疑半晌,然後低頭舔了舔。過去牠任國師時,亦嘗在
宮中嚐過各式珍露美酒;如今這鄉間田野的粗酒,倒也不失美味,於是牠放心地多喝了幾口。
  「皇宮那兒你打算怎麼辦?就此收手嗎?」楚咲問牠:「在這之前,你應該沒做出什麼干涉人間帝王大位的事吧?」
  玄狐咧嘴,吐露出幾分笑意。
  「放心,其實皇后早在我任國師之前,便已暗中慢慢調好了身子,解了蓇蓉之毒;在送禎兒出宮時,她更是已懷了身孕。那皇帝曾許諾,只要皇后能生下龍子,便會將那嫡子冊封為太子,以平息後宮之紛爭。這情勢既非我操弄所致,那麼之後誰繼大位自然也與我無關。」
  「是喔。」楚咲挑眉道:「要是此事能早些成定局,藍禎也能少吃些苦了。不過,她這胎也不一定是兒子吧?」
  「這胎不成,總還有下一胎。」玄狐道:「倒是禎兒的事,她確實幫了不少忙。雖說她之所以肯放他走,除了是想少揹些罵名外,亦是想替自己為出世的兒子除去一個麻煩,可我相信她會善後妥貼,不會讓人起疑的。」
  「那時京中的謠言的確平息得很快。但願永遠都這麼順利無事。」她又端起碗來大飲一口後,問:「你還沒回答我,你國師的身分怎麼辦?」
  玄狐慢條斯理的將剛入口的酒吞下肚,回道:「我早有意離開。那皇帝好哄,只要讓我尋到機會,隨便丟個理由給他就是。既然禎兒已出來了,皇后又處理得不錯,我自沒有必要繼續待在那裡。」
  楚咲聞之,有感而發道:「果真是愛屋及烏啊!你對藍禎真是好……那時之所以治好珍貴妃的病,也是為了姨娘吧?」
  「我說過,依娘的孩子即是我的孩子。只有見到禎兒平安健康,依娘方能真正開心。」玄狐說完,沉默半晌,才又道:「那時在國師府,我之所以動了殺妳的念頭,全是見到指環時以為禎兒已遇害的緣故……說來是我太衝動了些。」
  「我是那種人嗎?你也太不了解我了!」楚咲抿抿嘴,問:「那在看見指環之前呢?是因為想起我在蓬萊嘲笑你的情景,才打得這麼紮實?」
  「沒錯。」玄狐笑了笑,大方承認。「另外,當時我既不想暴露身分,那總要演得像一點。妳說是不是?」
  「演你個鬼!」楚咲跟著笑了起來,然後抓起酒壺替牠斟滿,「再喝一碗吧。你我之間的恩怨,就這樣了結吧。」
  玄狐頷首同意。「乾了它。」
  於是這一人一狐又再度暢飲起來。
  待酒壺見底,楚咲半睜著眼,托腮問:「對了,過兩日我和姨娘他們要去參加村內祭儀,你可有要一起去?」
  玄狐的下巴貼在桌子上,懶懶道:「不了,我這模樣出去,多半會惹來閒人問東問西的,還是留下來幫你們看家就好。」
  「對!幫我們看家、幫我們看家……」她嘿嘿笑了兩聲,隨即趴在桌上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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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心所思念之人的姓名書寫或繡於手巾,再將其吊掛於村頭的樹上,是此村流傳已久的習俗。
  因此每當想起已逝的親人或有故人遠行時,這些不懂的吟詩作賦的純樸村民們,便會以此方式來抒發自個兒的情感。
  但是,那次洪水不僅將整個村莊夷為平地,亦把村人們安葬先人的地方沖毀了;而原來村頭被掛上許許多多手巾的那幾棵樹,自然也都全數消失無蹤。
  由於遺失的骨骸已難尋回,眾人只得在新村頭的樹上掛上手巾,同時舉行祭儀來祭悼那些於此次大災中罹難的村民們。
  柳依娘入境隨俗,也繡了手巾帶去。
  藍禎見母親拿的是思念仍在世者所用的紅色手巾,遂問:「娘,妳繡的是誰的名字?」
  柳依娘慈笑道:「是你外祖父與外祖母。」
  藍禎聽了,心想自己在皇宮出生,又發生了那許許多多的事情,自是未曾有機會見到母親的家人,遂忍不住道:「孩兒真希望能見上他們一面。」
  「是呀,為娘也希望如此。」柳依娘感嘆道。「過些日子,咱們就偷偷去探望他們吧。」
  藍禎點點頭,轉身對身旁的楚咲道:「咲弟你知道麼?此習俗的背後有個故事呢。」
  「什麼故事?」楚咲好奇問。
  「這是我從村中長老那兒聽來的,據說這村子原本並不叫做白水村。」藍禎說:「距今三百多年前,曾有一位仙人在雲遊四海時經過此村,並與村人們相處融洽,甚至成為好友。仙人離開前,與大夥兒約定好,必會在他們有生之年重返此村,和他們再續未完的緣分。
  可誰也沒想到,仙人回到天上後,卻因事繁忙而忘了此約定,待他再次下凡時,已是百年以後的事了,可想而知,當時村內自然已無識得他的人。仙人哀傷之餘,便來到安靜清幽的河邊,一邊把那些已逝故人的名字一一書寫於白紙上,一邊懷念他們的友誼。
  由於仙人記下的名字太多、所用的白紙也多,後來一陣風吹來,將那些寫有名字的紙張全吹入了河裡,竟因此佔滿了河面,從此知情者便將村名改為白水村而沿用至今了。」
  「這個故事……」楚咲突然沉默半晌,才又接著道:「有點哀傷。」
  「我也是這般想的。」藍禎道:「興許後人就是不想重蹈覆轍,才改將名字記於手巾上並懸掛枝頭吧,畢竟清理河面也挺費事的呢。」
  「哈哈……」楚咲輕輕笑了兩聲,旋即又沉默了。
  藍禎注意到她不時捏著手中的白巾,遂問:「不掛上麼?」
  楚咲低頭,瞥了白巾一眼。
  因為那場洪水,那個墓碑與牌位真的就這麼消失了,不留痕跡,可過去那段痛苦的回憶卻不能如此輕易地抹去。
  楚咲現下的心情如何,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大抵就如陰天那樣吧,不晴不雨的。手中繡了那對夫婦姓名的白色手巾,是前一天晚上柳依娘主動為她備的,她沒開口要,但也沒有拒絕收下。
  一旁漢炛見狀,伸出手來,道:「要我幫妳掛上嗎?」
  那夜親眼目睹她渾身是傷、幾乎要斷氣之慘狀的漢炛,說來算是最了解她心中痛楚的人,因此他並沒有打算干預她的想法。
  他相信小咲會尋得對她自己最好的方式來處理。
  只見楚咲微微一笑,將手巾交給了他。
  這應是最後一件她願為他們做的事了。
  不經意地轉過頭,她看見席羽與羅蒙一同走到某棵樹下,繫上他們備好的手巾。
  聽說災難當時,這兩人一度險些滅頂,可他們的手始終緊緊握著,誰也沒有放開對方。
  村內婦人們決定讓席羽提前行許嫁笄禮,意即要他們早些成婚。此乃大災過後,村內的第一件喜事。一來是想提早成就這段生死不相棄的姻緣,二來則是想藉喜氣來一掃眾人陰霾,也好就此展開新生活。
  楚咲心想自己大概無法待到他們成婚那一日了,只能在心中默默祝福他們。
  再往其他樹上看,竟有人在紅巾上繡了「徐非雲兄妹」之類的字眼,著實令她有點哭笑不得。
  「小咲,」這時漢炛在她耳邊輕聲說:「時候差不多了,我們也該準備回蓬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