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承諾　（上）

　　一朝有情一朝恨，不若絕情不擾心。
　　老婦人的後事是柳依娘幫忙置辦的。她照楚咲的希望，入斂後直接下葬，其餘的一概省去。
　　幾位鄰人略致意後即離去，獨留楚咲坐在墓前，沉默無語。
　　如同彼時在牌位上見到的那兩個字，眼前墓碑上刻的，亦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姓名。
　　她拿起一疊紙錢，點著後一把扔進火盆裡，任隨它們怎麼燃盡，她的雙眼都是空洞洞的，冷冷映著一切。
　　「妳也別難過了，免得依娘與禎兒擔心。」
　　徐非雲的聲音自背後傳來，楚咲卻連看都不看一眼。
　　「難過？」她不帶笑意的揚揚嘴角，「我有什麼好難過的？」
　　「是麼？」徐非雲不甚關心地微笑道：「那麼紙錢燒完後，就快些回到依娘那兒去吧。」
　　楚咲不作聲，拾起從那房子裡帶出來的牌位，本欲扔進火盆裡，半晌經一番遲疑，又改擱放在墓碑旁邊。
　　徐非雲看出她的心緒在短期間內怕是難以平復了，不禁輕嘆一口氣。
　　「被迫離開親生母親的懷抱、而後又被遺棄在冷清的宮殿裡，獨自面對險惡的人心……禎兒即使經歷過這些事，最終還是沒有怪罪皇后。妳難道不能學學他？」
　　「皇后？」楚咲開口，淡淡道：「宮裡的事，我不是沒聽藍禎說過。皇后說來也算是個可憐人，那他們呢？」
　　「這個時候妳倒會體諒他人了。」徐非雲略諷刺地說。「禎兒來到此村後，亦曾問過我，他的父皇有沒有為他的死而感到難過……生在那樣無情的皇家中、有那樣的父親，又何嘗不是件不幸的事？禎兒也是一直在忍著啊。」
　　「他是他，我是我，」楚咲道：「他能忍，能看開，我偏不能。」
　　「已然發生的事，自是無法再改變了，可妳卻能夠改變自身對這些事的看法。妳母親臨死前是真心悔悟也好、只是做做樣子也罷，左右僅有親身去感受的妳才能分辨，我不好多說。」徐非雲道：「但妳應當想想，倘若她是真心悔悟的，那麼她至死都沒從妳口中得到原諒、就這般帶著遺憾離世……興許對她而言，這已是此生最大的懲罰了。如此，妳還嫌不夠麼？非得抱著恨意過日子不可？這可是在懲罰妳自己啊。」
　　楚咲默然。
　　微風拂過，不遠處傳來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響。
　　楚咲驀然苦笑，微愣道：「是啊，一直到她斷氣，我都不曾說要原諒她……不曾……」
　　片刻，她站起身，偏頭瞥他一眼，態度不冷不熱道：「還真是謝謝你了。」
　　徐非雲笑了笑，亦以相同語氣回道：「依娘的孩子即是我的孩子，她所關心的人便是我該關心的人，如此而已。」
　　轉身走了幾步，他又道：「我想，島主必是故意挑在這個時候讓妳下凡的。」
　　徐非雲離去後，楚咲仍佇立原地，低頭愣著好一會兒。
　　藍禎自後方來，見她背影落寞、似仍傷心，他自己也跟著難受起來。　
　　「咲弟，還有什麼要幫忙的麼？」
　　楚咲搖頭，「此番多虧有你和姨娘，謝謝。」
　　藍禎不知如何讓她開心，只能說：「若還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儘管開口。我和我娘都早已把你當成家人看待了。」
　　「家人……」楚咲感嘆道：「從前我聽聞此二字時，腦海裡最先浮現的，總是師父他們的身影，如今也有你和姨娘了……太好了，真的。」
　　「咲弟，」藍禎看不見她的表情，依然有些擔心，不禁問道：「你還恨你娘麼？這立碑人的名字──」
　　「它本就該空著的。原先應填寫的那個名字，早已隨風而逝了。至於什麼恨不恨的……」楚咲的手輕輕按上額頭，而後滑過雙眼，復垂於身側。「不恨了，再不恨了。」
　所有的情緒都早該隨「李蒹」這個名字一起消失的。
　　她是楚咲，不再是李蒹了。
　　「既如此，咱們收拾一下，早些回去吧。娘還在等咱們呢。」
　　藍禎走至她身邊，轉頭一看，方知她的眼中含著淚。
　　「不哭了，有我在呢。」他摸摸她的頭，隨後擁她入懷，像個哥哥那般安慰她。「你父母沒能給你的，我和我娘都會給你。從今以後，我一定會保護你的，就像保護我娘那樣。」
　　他說這些話時，楚咲有些訝異地偎著、聽著。她明知說出這句話的不過是個孩子，可心裡卻忍不住認真了起來。
　　她眼眸微轉，道：「說到要做到，你不可以跟他們一樣丟下我。」
　　「放心。」藍禎說：「我若再活十年，便用十年的歲月對你好；若能再活八十年，也會用八十年的光陰來愛護你，因為你已是我的親人嘛。只是……」
　　他按著她的肩膀，和她拉了些距離，直視著她的眼睛問：「你會一直待在這個村子裡麼？」
　　「我……」楚咲一時竟語塞。
　　「不會，是不是？」藍禎難掩失望，道：「娘也說過你遲早要走的。我知道我不該這麼說，但……我還是希望你能留下來。好不好？」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啊。」楚咲勉強笑笑應付過去，可同時亦發覺自己確實有些捨不得離開人間。
　　「不可能……」她搖搖頭，自言自語道：「我怎麼可能會留戀這個地方？」
　　轉頭望向立在地上的那塊墓碑和牌位，她不禁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