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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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2-07
  路上,她忍不住問席羽:「打從我過來,好像就沒聽妳問過我哥哥的事?」
  席羽笑了笑,回道:「徐先生雖令人欽慕,但……但我的心裡,只有蒙哥哥一人。」
  楚咲點點頭,「我還以為妳留我,也是因為我哥哥的關係,就像其他姑娘那樣總想打聽關於他的事情。」
  「姊姊,我曾聽人說過,徐先生的父母很早便過世了,如此說來……」席羽問:「你們兄妹倆是自那時便相依為命了?」
  這話著實教楚咲暗捏一把冷汗。
  原來那臭狐狸撒過這樣的謊?還好自己沒說過啥會讓人戳破的話,不然解釋起來就麻煩了。
  楚咲正慶幸著,席羽這邊又道:「姊姊這樣堅強的好性格,才是最令我仰慕的地方。我同樣無父無母,卻軟弱許多。」
  「妳也是個孤兒?」楚咲凝神問。
  「其實我並非無人照顧。本來,還有個爺爺將我拉拔大。」席羽道:「可當我年紀稍長一點……約莫是十一、二歲時,他老人家便過世了。」
  楚咲輕輕抿唇,「那妳一個人不孤單嗎?」
  「怎麼不呢?爺爺過世後,我幾乎是每天都在哭,到入夜時因無人陪伴,還會害怕得睡不著呢。」席羽道:「直到我聽從旁人的勸、去河神廟祈福之後,心裡好像有了個依靠,方才慢慢堅強起來……也是在那不久,我偶然認識了蒙哥哥,就此覓得了真正可以託付終身的對象。說來,一切都多虧有河神的這般保佑,不然我怕是走不到今日了。」
  「沒想到妳這樣虔誠……」
  先有姑娘們珍惜那平安符的模樣,現下又看到席羽那般高興的樣子,這倒讓楚咲有些為難了,不知該何時揭穿這假河神的真面目。
  「蒙哥哥說了,等我到了及笄之年,便要娶我為妻。」席羽頓了頓,原先有些羞澀的表情添了幾分哀傷,「可惜無論是我爹娘還是祖父,都看不到我嫁作人婦的模樣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楚咲回道。
  席羽想了想,道:「我沒讀過什麼書,倒曾聽人說過一句實在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我未能報答他們的生養之恩,就是這樣的大喜之日也無法讓他們看看,總是遺憾。」
  「好個『子欲養而親不待啊』……」楚咲望向那悠悠的遠方,面上堆積著說不盡的複雜情緒。「若是子思親時親不顧,將來又談什麼養呢。」
  席羽忖著,不解地問:「姊姊為何這麼說呢?」
  楚咲搖搖頭,「沒什麼。」
  「世事多半由不得人的。」席羽道:「可那也不打緊。蒙哥哥說過,無論世間如何變化,咱們只管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便是。」
  「後悔……」楚咲喃喃道:「我連自己該怎麼做都不曉得了。」
  「對了,」席羽驀然打斷她的思緒,問:「姊姊應也拿到兩個平安符了,若自己留一個,那另一個要給誰呢?徐先生麼?」
  她這話本是要探聽楚咲有無情郎,不想楚咲卻道:「哥哥身強體壯堪稱天下第一,仕途在他眼裡也如過往雲煙,哪裡需要神明保佑?倘若這東西真能保平安,我還情願給姨……給柳家姊姊和真兒。」
  「是啊,真兒是第一年來咱們村子,要求河神多多保佑他們母子倆才是。」席羽凝思半晌,又道:「可咱們一人才領兩個符,妳若給了他們,自己便沒有了呢。」
  楚咲揚嘴一笑,「那倒無所謂。」
  「那怎麼行呢?」席羽自袖中取出一個平安符,道:「姊姊們既拿了兩個來與我,正好能分給徐姊姊。」
  「這……我不能收。」楚咲心知席羽對假河神這般虔敬,想必是頗珍愛此物的,如今竟捨得分送一個,可見其確實善良體貼。
  「只要蒙哥哥好,我就好了。況且三年前拿到的那一個我還留著呢。」席羽執意將平安符置在她手心,並道:「雖然咱們的河神可能還不認識姊姊妳,但心誠則靈,上蒼一定會保佑妳的。」
                    ※
  夕陽西下,暮色沉沉,天地一片昏黃。
  和席羽、羅蒙道別後,楚咲信步走著,不知怎麼的就是沒心情回到柳依娘那兒去。
  行至一個岔路口,她停下腳步,躊躇中思緒如亂藤般糾結,手裡還握著席羽給她的那個平安符。
  良久,她最終是無法忽視自己的心情,而前往那個原本不願再踏進一步的地方。
  屋內冷清荒涼依舊,她變回原樣走進去,見病榻上的人昏睡不醒,便輕輕地把那平安符擱在其枕邊──即使知道此物不具神力,她還是想藉此舉來安定自個兒的心。
  只是轉身走至屋門口,她竟仍是不忍就此離去。
  皺眉閉眼的深吸一口氣後,楚咲索性坐在門檻上,托腮不語。
  不知過了多久,一婦人提著幾日份量的藥材過來,見楚咲坐在那兒,既疑惑又訝異。
  「妳是……?」
  楚咲應聲抬頭,期期艾艾道:「我是……我是她的遠親。」
  「哎呀,」那婦人道:「好不容易盼到有人來探望她,不想竟是這麼小的孩子。」
  猶如驟然被攪亂的水面,一瞬間,楚咲覺得自己的情緒快要失控了。她希望能靜一靜,不想這兒有別人在,於是指著婦人手上的油紙包,道:「那個……我來吧。」
  「難得妳小小年紀,對遠親長輩還這般盡心。」婦人微笑道。「會煎藥麼?」
  楚咲點點頭。
  「那好,小心別讓自己傷著了。裡頭應該還有些吃的,她若吃得下,就讓她先吃過再服藥。我就住在前頭有種植雁來紅的那戶人家裡,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婦人說罷,逕自離去。
  「……謝謝。」楚咲對著已然空蕩的前庭說。
  她復回屋內,四下搜索,方察覺這兒能吃的東西不是餿了便是已發霉,只有米缸裡還餘一些碎米,尚且能食。
  她拿那些碎米到外頭的炭爐子上熬白粥,蹲著等著時,又不自覺地發起呆來;俟回神那一刻,她猛然起身,有些激動地思索著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然片刻過後,她還是蹲了下來,繼續看著爐子上的東西。
  因為沒有多少米,整鍋粥熬成後多是白白的湯水,楚咲本有意施點法術,想想還是算了,就這般盛入碗中端進去。
  她坐老婦人身前,沒好氣道:「快吃吧,等等還得吃藥。」
  老婦人緩緩睜眼,喚了聲:「蒹兒。」
  楚咲看了看她花白的頭髮和蒼老凹瘦的臉頰,無奈地嘆了氣,隨即挪身將她扶起,餵她吃粥。
  如同柳依娘餵藥時那般,楚咲在將湯匙送入她口中前,亦不忘先吹涼些。
  米湯入腹,老婦人的身子總算獲得些許暖意。她那雙半開的眼望向楚咲,所有言語均被藏在略渾濁的瞳孔中。
  屋內一度安靜得僅有湯匙與碗碰撞的聲響。楚咲本不願正眼瞧她,不想她還是硬擠出了一句話,教人無法充耳不聞。
  「這些年……娘很後悔。」
  後悔?楚咲冷冷一笑,反問:「妳這話是說給誰聽?」
  許是頭腦不清楚、且再不復清晰了,連她何以保持孩童模樣都曾未起疑,這樣糊裡糊塗中說的話又豈有所謂的真心真意?
  「蒹兒……」
  老婦人還要再說,然那用著全身力氣自咽喉中擠出來的聲音,反教楚咲聽得更加心煩。
  「好了!不要再說了!我暫且不想計較這些!」她煩躁地挖著沉在碗底的米飯。
  其後又餵完藥,楚咲起身要走,那榻上老婦卻道:「蒹兒……別走……別……」
  楚咲睨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轉身道:「我明天還會再來的。」略頓了頓,又道:「都跟人說我是妳親戚了……還能不來嗎?我若不來,再沒人來了。」言罷,兀自離去。
  次日,她應諾復來,嘴巴雖然不說話,心裡卻因病人不見起色而猶豫著是否再請大夫過來一趟。
  還是……等這幾帖藥都煎完了再說吧,若再看不好,也總有其他法子的。
  楚咲拿定主意後,向昨日那位好心鄰婦借了些米,一樣熬了白粥。她的態度仍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也不肯開口喚那人一聲娘。
  她覺得這樣才是最好的,亦是自己能做到的極限了。
  打從這對夫婦收下妓院的銀兩那一刻起,她就與她們毫無關係了;現下她的這條命是蓬萊給的,憐憫世間窮苦之人乃是仙人應有的胸懷。
  是的,便是因為如此,自己才會來這此地做這樣的事情──楚咲這般告訴自己。
  今日的粥似乎比較難以下嚥,老婦人僅吃了幾口便不願再進食了,軟綿無力的身子緩緩滑下,又成仰躺的姿勢。
  楚咲也無意再勸她多吃,只是冷冷道:「外頭那湯藥應該好了,我去看看。」
  「蒹兒……」老婦人突然伸出手,使勁兒揪住楚咲的衣袖。「對不起……對不起……」
  「彼時我若不幸被妓院的那群相幫打死了,今日可還有那個福氣聽妳在這裡陪不是?」楚咲輕易地甩開她的手,拿著碗匙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如今才道歉,有什麼用?
  楚咲恨恨地走至屋外,看爐子上的湯藥已煎得濃濃的,遂盛上一碗再回身進屋。
  老婦人仍躺在房裡,靜靜的沒再開口。
  楚咲這時才感覺到手中那碗藥有多燙,而不得不暫時擱在一旁。
  「先喝完藥再睡吧。」她走至老婦人身邊,又喚了幾次,仍喚不醒,便想直接將人扶坐起來。
  可當她觸碰到老婦人的身子時,雖能感覺其肌膚還是溫熱的,卻又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太對勁。
  再細細一探,楚咲這才驚覺,老婦人已然沒了氣息與脈搏。
  楚咲當場愣住。
  死了?她死了?
  突然間一股情緒湧上來,她搖搖頭,隨後憤怒地問道:「妳就這樣解脫了?那我呢?以後我去恨誰?以後我去恨誰!」
  顫抖的手再次拿起那碗湯藥,她奮力一砸,霎時將其砸得碎裂,和著藥汁在地上開成一朵鋒利的花,然後四散無聲息。
  彷彿力氣已用盡似的,她不自覺地跪了下來,縱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