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有戀愛喜劇的感覺了嗎
本章節 11011 字
更新於: 2019-01-22
「妳剛才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我?」
放學後的教室一片寂靜。暮色如爬牆虎沿著光禿的黑板爬行,化成了一對少男少女身後的背景。
璃將雙手交握於胸前,一反常態地囁嚅。
「嗯,算是重要的事呢。大概吧。」
「是嗎?總覺得,已經知道妳要說什麼了。」
少女僵硬地露出笑容,偏著頭,悄聲吸了一口氣。
「我喜歡你喔。」
「嗯。我知道。」
「……我一直、一直都喜歡你喔。」
「嗯,我也……」
「NG!不行~」
忽然,一個清亮明確的聲音將曖昧的氣氛吹散。薰反坐在木椅上,像是無尾熊般抱著椅背。她把影印出來的劇本捲成筒狀,湊在嘴邊充當大聲公向眾人下達指示。
聽到超級製作人下達的NG命令,我默默關掉手上的攝影機的錄影鍵。
「璃~妳這段表現太不自然了唷。照稿念的感覺很強烈,就像在演戲一樣!」
薰搔著頭,維持著友善的笑容。但雖然笑容起了軟化的效果,她的態度還是隱約地帶著一些銳利。
今天是校慶表演的排練日。一下課,一年七班的同學們就把桌椅聚集到教室後方,空出空間讓講台充當舞台,方便排練戲劇。
站在台上的女主角璃聽了薰的話,並沒有感受到她的壓力,反而露出了困惑的眼神。
「咦?可是我們不就是在演戲嗎……」
「嗚……是這樣說沒錯啦……」
面對璃不帶玩笑意味的認真疑問,薰也一時語塞。但她不愧身為表面功夫界的代表,立刻露出圓融的笑容。
「那~璃妳可能要把台詞再背熟一點,這樣比較演得出感情!我等等再提醒妳要注意哪些地方……那麼,戲劇的部分就先驗收到這裡,大家休息一下~跳舞的同學!準備好喔,等我暖完身就一起跳!」
薰雙手合十,開朗地下完指示後便躍下椅子,正好站到我的鏡頭前。
她活動筋骨,像是隻貓一樣踮起腳尖,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因此,現在我的螢幕上多了一條搖擺翻飛的百褶裙,在過大的外套下襬邊緣若隱若現。
唉,剛才關掉錄影鍵真是挺……挺好的啦。
「正大光明地偷拍裙底風光嗎?芋頭也變大膽了。」
飾演男主角,已經下戲的書從背後一把捉住我的肩膀,同時把我的相機搶了過來。
「早就沒在錄了。而且『正大光明地偷拍』,聽起來不覺得很矛盾嗎?」
「還好啊,只要跟女方說:『一個禮拜只能約會一次的話會很孤單,我想要在想要的時候也能看著妳的身體自己來……』,就可以一邊做一邊正大光明地拿出手機……」
「你閉嘴,然後去死吧你這渣男。」
我板著臉把錄影機搶回來,同時打開設定欄確認記憶卡剩下的容量。
「好嘛,別這樣嘛。對了,你的手機借我滑一下,我忘記帶行動電源了。」
「不要。」
「你打算見死不救嗎?不行了,手機癮要犯了……明明手機放在座位上,口袋裡卻有震動的錯覺……手機妖精在呼喚我了……」
書像是毒癮犯般誇張地抖著手。看他這副模樣,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是嗎?樓下有公共電話,我借你十塊,你湊合著用。」
「好過分!芋頭對我好冷淡!」
大概是剛演完戲還很興奮,他浮誇地按住胸口,倒到了我的桌上。
我原先想將他攆走,不過轉念一想,書飾演主角也是背負了不少壓力,就讓他多鬧一會兒吧。
想到這邊,我就下意識看向一旁還在接受演技指導的女主角。
「像是這段!要更有感情一點,像這樣:『不要走!』」
薰指著一段台詞,認真地教璃演戲。
「不要……走?」
璃困惑地複述。完全不行啊,如此生硬的語氣就連對戲劇沒什麼鑽研的人都看不下去。
「唔……還不夠。妳再試一次。」
「……不要走。」
看來薰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低下頭,捲著自己的髮梢陷入了長考。
起先我還以為這次表演最大的地雷是一向吊兒郎當的書。沒想到,這次他卻老實地背好了劇本。結果反而是璃無法到位的演技變成劇組最大的阻礙。
而且,璃總是全力以赴。所以,眼前的表演水準恐怕就是她的全部實力了。
我驀然想起之前璃說過的話。
——可是宇對薰特別好——
——我會成為女主角,成為傳說,超越你——
真是,讓人無法感受到溫度的台詞啊。
我茫然地凝視著空中的某一點,沉浸在回憶中。
「小美?小美呢?小美去哪裡了?」
這時,負責幕後音控的同學焦躁地大喊。
「我沒有密碼沒辦法開她的電腦,這樣我要怎麼放音樂?」
音控同學皺起他那濃密的眉頭,不耐煩地叫著小美的名字。
而班上本來在休息的學生也因為騷動,爆出陣陣低聲細語。
「她不是音樂的負責人嗎?怎麼自己跑掉?」
「搞什麼啊?她自己剪完跳舞的音樂後,都沒有傳給其他人嗎?」
「原來可以自己溜回去喔?」
「我可是翹了補習留下來的耶……」
「我們劇終要現場演奏的曲子,也完全沒消息……」
正當不滿情緒正要醞釀成形時,薰當機立斷地站了出來。
「我聯絡她看看!大家還記得最後什麼時候看到小美嗎?」
隨著薰下了指示,人群中的竊竊私語也隨之消散。只不過,這份寧靜維持不到幾秒,就被另一聲吶喊打破。
「欸!小美還在這裡啊!」
頓時全班不約而同朝那個男生手指的方向看去。
在教室角落的桌椅後方,有個蜷曲的身影。
隔著一條條椅桿的縫隙,可以看到小美將頭深埋在自己的雙膝之間。那個角落充滿了鬱結的氣氛,彷彿整個教室只有此處與世隔絕。
薰踏著小碎步,噠噠地跑向小美,蹲坐在她身邊。
「妳怎麼了……肚子不舒服?」
小美遲鈍地搖搖頭,依舊沒有抬起目光。
「難道……是那個來?」
「……」
還是一樣的回應。
薰為難地看了其他同學一眼,接著才緩緩地說。
「嗯……那妳可以告訴我妳的電腦密碼嗎?沒有妳剪好的音樂檔,我們沒辦法練習。」
當薰說到一半的時候,小美哭紅的雙眼從她的手臂下浮現。
「密碼是我男朋友的生日。不……現在是前男友了。」
她發出帶著鼻音的冷笑。接著,她又把臉埋進雙臂之中,不再說話。
薰的笑容頓時僵硬。「那到底是多少?」我似乎看到她的嘴唇無聲蠕動,以沒人察覺的幅度碎唸。
不過她立刻恢復原狀,溫和地拍了拍小美的背。
「好……那妳先休息一下,我們先開始練習……」
「……原來……妳也只在乎密碼。」
聽了薰體貼的回應,小美卻陰沉地說道。而本來要走回講台的薰也跟著警戒地停下腳步。
「妳想說什麼……」
薰猶豫地朝小美伸出手,但那隻手在半空中就被揮開。
「反正妳也一樣不在乎我啊!」
小美緊握著雙拳,用帶著哭腔的嗓音低吼。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教室裡顯得震耳欲聾。
「我就是不重要對吧!我在不在都沒關係啊?」
「等一下!我不是這個意思……」
「才沒有這種事。請妳不要為難薰。」
這時,一直站在旁邊的璃開口了。她的聲音就像是亮白的銀鈴,在一片低鳴的交頭接耳之中顯得格外突出。登時,整個教室就像是老虎出現時的樹林般安靜下來。
「薰負責統籌大家的工作、寫劇本、還為我用自己的休息時間補習演技,他已經很辛苦了,妳就不要為難她了。」
「什麼……我……為難薰?」
「是啊。明明妳的問題答案這麼明顯,妳卻堅持錯誤的答案,還認定對方也跟妳想得一樣,這不是很為難人嗎?」
「哈!所以妳也覺得我不重要嗎……咦?」
小美說完話,才查覺到璃的意思。
璃以那雙不帶情感的透明眼瞳望向小美。
「我們都需要妳。不只是妳剪出來的影片,還有妳負責編的樂曲,都是左右這次校慶成敗的關鍵。畢竟妳是音樂組的負責人,大家都要倚重妳的能力,所以妳很重要,妳不在對我們影響很大。」
在她發出這段理性、直白、純粹無瑕的宣告之後,教室裡一片鴉雀無聲,就連教室外水龍頭滴下的水滴,也彷彿膠糊般凝滯在空中。
小美在靜止的時間裡睜大了眼,直到話語的意義滲入她的腦海,她才做出回應……
「……妳……妳騙人?」
「啪」,我感到腦海深處有什麼東西斷裂了。一股強大的憎惡感從那道裂痕中滲出。
「妳只是在唬我吧?妳只是要我留下來做事情才說這種話吧?妳在心裡根本就是在嘲笑我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
「就是有!」
兩行淚水從小美的臉頰流下,她緊緊環抱自己,彷彿那才是汪洋之中的唯一的浮木。
「我要受不了了。我要回去。我想要獨處。」
她巍顫顫地起身,吸著鼻子死瞪著璃。
「……我要回家。」
她再次重申,同時搖搖晃晃地走向門口。
搶在小美走出教室前,我一個箭步擋住她的去路。
「……你幹嘛?」
哭腫的眼睛異常地有魄力,我差點就畏縮地讓出去路。
「所以筆電的密碼到底是多少?」
「……我不是說了嗎?是……嗚……他的生日……」
「幾月幾號?含不含年份?是西元還是民國?請把數字直接報出來。我們根本不知道妳的男朋友的生日是哪一天。」
「……」
與冷靜的我相反,滴答滴答,小美腳下的磨石子地板上,冒出了點點水印。
「880427!你開心了吧!」
她蠻橫地朝我與門柱間的空隙擠過去。因為這個力道,我的右肩猛地撞上鋁門框,痛得發麻。
我按著肩膀,看向門外,聽著小美的腳步消失在漸暗的走廊上。
而隨著跫音漸弱,身後教室裡嗡鳴的私語聲,以及零散尖銳的目光就像碎玻璃一樣,扎進我的背脊。
這種被異樣眼光注視的感覺既熟悉又有些酥麻,讓我又想起了中學的那段時光。
不過沒問題的,880427,880427。
這次這麼做,一定是正確的。
……因為我有正確的「理由」。
§
錄影的工作很輕鬆,只要架好相機,就能開始發呆。
在發生口角後,一年十班若無其事地繼續原定的排練。雖然有幾個人不時對我投以冰冷的目光,所幸開始工作之後,他們也無暇再搭理我。
現在輪到班上女生的女舞,包含薰、璃,五個女生在台上一面跳著K-Pop舞蹈、一面對嘴唱歌。
看著她們雖然說不上整齊劃一,但已經算是有條不紊的動作,我不禁覺得比起前面還不到位的戲劇,舞蹈組的表現可說是好多了。
這時舞者們一個走位,璃換到了正中央的位置。她沒有初學者的生疏,動作無不精確到點,每個步伐都像是專業舞者一樣標準。
果然只要是有明確標準的指示,璃都能應付得來。
這時,我注意到舞團裡原本屬於小美的空位,心裡的煩躁感更加強烈。
仔細一想,這種情緒不是最近才產生。打從開學開始,我就不是很喜歡她。如今,我更加確認這份惡意其來有自。
——妳騙人!
為什麼她能把這句話不負責任地說出口?
我知道某人為了搞清楚謊言與信實、客套與真心的差別,把這些負面思緒小心翼翼地封印在心牆的內側,在暗夜裡搜絞迴腸、捫心自問了千百次,卻依舊迷惘。
那她憑什麼就這樣把這些汙穢的情感毫無顧忌地撒向外頭、把舉證的責任拋給他人,耀武揚威地將自己立於受害者的不敗之地,心安理得地把四周的人一同拉入深淵?
我真的,很討厭這樣的人。
不過算了,我也改變不了什麼。
我在如此與自己對話的同時,忽然注意到教室裡的另一個變化。
事實上,出現空位的地方不只在舞台上。
方才在小美拂袖而去後,好幾個原訂要補習的學生,還有自認沒有被分到重要工作的同學都陸續向薰表示自己有事,要早退。
其實許多人都對校慶活動意興闌珊,只是薰一反常態地拉著大家參加,才在這幾天裡營造出全員出席的虛假盛況。
一旦第一個缺席者出現,雪球便開始滾動。
「那個……我晚上其實有補習……」
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一本正經的男學生抓著書包對薰這麼說。
「欸……是嗎?」
薰捲著著自己的髮尾,但臉上依然保持著禮貌的笑容。
「導師叫我別再補錄影帶了,所以今天還是去一趟比較好。」
「唔……那好吧……你的工作就由……」
她的話還沒說完,又有另一個人靠了過來。
「抱歉,其實我們社團校慶壁報的進度……」
「啊,我記得你是康輔社……那……所以……」
「……我想要先去幫忙。」
「嗯……這樣啊……這樣啊!」
薰複詠著,加固著笑容提升音調,坦然地點頭。
終究,她還是不會拒絕人,好說話的「班寵」。
於是在這波破窗效應中,近三分之一的幕後人力就這樣憑空蒸發,飄向補習班、家裡、以及社團辦公室的懷抱。
「那個,我要訂一個黑胡椒牛肉便當。」
一個我記不起名字的女同學走到我的身邊。
「喔,八十五塊。」
多虧生活組的組員都先回家的緣故,我不知為何肩負起訂便當的重責大任。怪了,我不是只負責攝影嗎?
「找得開嗎?」
對方遞來一張紅通通的百元鈔,我忍住回答「找不開」的衝動,一邊在白紙上寫上『黑胡牛』,一邊從桌上的硬幣堆裡找出零錢。
據說剛出社會的菜鳥,往往會被前輩塞訂便當這種雜務。
訂餐這檔事乍聽之下很輕鬆,實際上則不然。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麼力量作祟,每次都會有白目的人拿千元鈔叫你找錢;而且要是一開始沒限定菜色,還會因為大家都點不一樣的便當而手忙腳亂;要是最後發現金額短少,還得自掏腰包貼錢……所以為什麼變成我在負責訂便當啦?明明後面還有一堆在滑手機發呆的人啊?
將找零交給對方後,訂餐手續終於大功告成。我伸展雙臂,發出壓抑的呻吟。
在低迷的氣氛中,音響播出最後一拍,台上的舞者們也隨之擺出定格動作。教室裡爆出稀落的掌聲。
「唉,我剛剛有地方跳錯了。」
「瀏海被汗黏住了啦,拍起來一定很醜……」
「不會啦,哪像我昨天臉頰上還冒了痘子。」
少女們一面交換著慣例般的自我貶損,一面魚貫走下舞台。
她們往我與攝影機的方向走來。依照慣例,每次跳完舞都要看自己的回放,以檢查有沒有發生失誤。
「大家過來看一下站位有沒有站好吧!」
其中不知道是誰這麼說道。話聲剛落,我就被一群剛運動完,散發著熱氣的女高中生包圍。
等一下,給我一點時間撤離啊!
頓時,我除了前方以外,其餘三面都被泛紅的臉頰、塌陷的瀏海、與汗濕的體育服佔據,幾乎可以說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不行了!好香啊哈嘶哈嘶!
這時,我忽然感到手臂上傳來布料的觸感。
「喔,抱歉……」
原來是某位女同學環在手上的髮圈碰到了我,我頓時正襟危坐,讓自己彷彿肉身佛一般進入冥想。
然而,當我以為鋒頭已過,小心翼翼地再次看過去時,卻發現對方依然在端詳我。
「欸……你的瀏海好長喔,我之前都沒有看過你的眼睛耶。」
「是……是嗎?」
「對啊,你要不要考慮剪個頭髮啊?」
不!我……我就喜歡這樣!低……低調至上!
「欸~宇~~」
這時,一個甜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甜得像是加了鮮奶油、冰淇淋、蜂蜜、煉乳、再倒進楓糖漿的黑咖啡……不,應該是苦茶。
「幹……幹嘛……」
我像是石像一樣僵硬地轉過頭,正好和滿臉笑容的薰面對面。她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就像毛筆優美的一捺。
「璃要看回放~可是好像……沒位置了?」
她用食指抵著自己的嘴唇,嘟著嘴將視線轉向身邊。
璃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她的脖子上黏著深黑色的髮絲,宛若玉器上的裂痕。
她微微潮紅的肌膚讓我一時心慌,我趕緊看看四周,說:
「嗯,那請大家讓開一點……」
「欸~~那你去旁邊幫忙做道具好了?道具組現在只剩兩個人。」
「還有工作?我剛剛還在幫忙訂便當耶?」
「嗚……不行嗎……」
隨著班寵小姐把雙手在裙襬前交握,委屈地露出楚楚可憐的眼神。於是我身邊的一眾女性也跟著盯著我,散發出「你就幫她一下嘛」的無聲壓力。
別被她騙了啊!我不禁在內心吶喊。
什麼工作都丟給我,妳是慣老闆嗎……這時我才想起訂餐的工作,也是薰塞過來的。
當時男舞剛練習完,書直接趴在我的背上看回播,結果薰的妒火就一口氣出在我身上。唉,如果可以,我也想把背上這個痛苦的負擔交給妳啊。
「好啦好啦。」
我順理成章地把身邊的少女們排開,終於得到解脫。這麼一想,或許薰剛才不是嫉妒我能被書抱在懷裡。只是因為她總是順著別人的臉色〈不然早就攔住要請假的人了〉,所以只有知道她真面目的我,可以讓她毫無壓力地使喚。
這麼說,代表我是特別的(笑)……轉個念頭,也能讓自己更寬心一些。天啊,難不成我是當工具人的料?
「耶~對了,我要點蒜泥白肉便當。」
「啊,我也還沒點。」
「一個豬排便當。」
「……」
唉,我在想什麼?人類的天性,就是把麻煩事向外推。
還有某些傢伙特別厲害,能夠順理成章地把理應專屬於自己的負面情緒與問題分享給別人。
我駝著背,有氣無力地看向小美先前蹲著的牆角。現在那邊鋪上了桌巾,兩個道具組的女孩子正圍著桌子剪裁表演要用的紙花。
捋著過長的劉海,我驀然想起自己過去曾說過的理論。
——要是每個人都能自私一點,這個世界肯定會更美好。
正因如此,我果然討厭那些無私的人。
§
每當我提著重物時,腦海中都會想起薛西弗斯的故事。
人生在世,就是無止盡地、無意義地勞動……
我左右手各提著一袋便當,從小橋上越過長滿芒草的河道。
秋日寒意沿著磺溪的狹窄河道溢流,帶著山風冰冷的吐息,優雅地漫過堤防邊五節芒的頭頂,公平地灌入河岸邊每一間豪宅與平房。
二十多人份的晚餐還是有一定重量,我不禁產生自己正提著兩袋飼料的感想。還好有許多人已經早退了,要是再多幾個餐盒,我可能真的會抬不動……不對,要是生活組的人有來的話,拿便當的人就不會是我了。
雖然出發前,有人禮貌性地問我要不要幫忙,但我也基於禮貌拒絕了對方的好意。學校來往便當店需要十多分鐘,代表在這段時間內我們得要不斷找不感興趣的話題,填補與不在乎的人間的沉默。我實在不忍心與願意主動幫忙的好人互相傷害。
走過這個轉角,就能看到仙翁祠的鳳尾脊,也代表離學校只剩咫尺之距。
「呼。」
在仙翁祠的石頭台階上,我把兩袋沉甸甸的便當盒放下,搓揉著緊繃的手筋。
一旁的石獅子張著大嘴,不懷好意地瞪著我。我露出自嘲的微笑,不惶多讓地瞪回去,還順便嗆它一句。
「看什麼看。」
「啊。」
聽到那聲驚呼的時候,我還以為是神明顯靈。但定睛一瞧,聲音的來源其實是旁邊的灌木叢。
經過修剪,大概半個人高的方形樹叢頂端不知為何長了兩片銀杏葉,底下枝幹的空隙還可以看到我們學校的制服裙子。
我的目光不小心接觸到裙底那抹白影,趕緊移開視線。
笨拙到這種程度的人,我也只認識一個。
「……有人在嘛?」
「……有。」
還真老實。我走到樹叢前,看著將兩片銀杏舉在頭頂,充當偽裝的少女。
璃維持著蹲姿,抬頭看著我。
「妳跟蹤我啊?」
「不完全是。」
「怎麼說?」
「因為只從那個草叢跟到這個草叢。」
「為什麼?」
「……迷路了,所以一直在這邊等你回來。」
啊,我差點就忘了。她是個不折不扣的路痴,以前還在自家廚房迷路,哭著打電話找我求救。
璃像雛鳥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拉近距離後,我這才看到她腿上一塊塊蚊子叮出的腫包。看來即使是秋天,亞熱帶地區的蚊子依舊猖狂。
「妳這樣跑出來,排演沒問題嗎?」
「你出去不久就休息了,所以也想來搬便當。」
這麼一想,在走到仙翁祠之前,我的確不時感受到來自背後的視線。
「是嗎,謝謝。那我們回去吧。」
我簡短地回答,然後再次提起手上的便當袋。當然,兩袋都是我自己提。
「等一下。」
璃拉住我右手上的提袋。
「妳別碰,裡面是十幾個人的晚餐,要是打翻就糟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回頭看向仙翁祠的大門。
「你可以陪我一下嗎?」
§
厚重的香灰中,大小不一的香腳像是淺灘上紅鶴的竹竿腿,亂中有序地排開。
主殿與香客參拜的橫廊被長長的供桌及整排的光明燈給隔離。神壇之上,城隍爺的美髯在橙色的燈光下,又多添了一分威嚴。
仙翁祠雖然剛興建時主祀月下仙翁,但隨著鄉紳出資擴建,從各地迎來包括城隍等神明的神像,規模也愈來愈大。現在包括邊廊,總共祭祀十二位神明,而身為主人的月老與城隍並坐的有趣景象,也成為各地香客津津樂道的趣聞。
我提著兩袋便當,呆立在一旁看著璃重複一樣的動作。
「喀!」
暗紅色的筊杯在璃的手中相合,像是一輪血色新月,在落到地面的瞬間一分為二。
「又是笑杯,妳投了幾個笑杯了?」
「連七個。」
璃一進來,拈完香後就一言不發地連擲了好幾次筊。
地上筊杯兩個平面朝上,彷彿咧開的嘴般神秘地笑著。
「……好了啦。妳什麼都要追求合理,偏偏就相信神明。」
聽到我這麼說,璃板起臉,不滿地說。
「不準對城隍爺不敬。」
「真要說,妳一直拿問題煩祂,才叫不敬吧?」
「城隍爺以前答應過我,有困難都能找祂討論。」
那祂現在一定很後悔那時候給妳聖杯。雖然心裡這麼想,但我最後還是忍住沒說出口。
我無聊地四下張望。璃是仙翁祠董事的女兒,與這間廟淵源匪淺。也正是因為這個身分,剛才櫃檯的廟祝只看了璃一眼,就免費交給她三炷香和紙錢,還容許她佔著供桌一擲再擲,。
實際上我們第一次交談的契機,正是我失恃後的那年冬天,在這裡遇見了她。
從那時開始,她就一直沒有變過。總是這麼固執而不知變通,彷彿要是只靠她一個人的話,什麼事都做不好……
不妙啊,感覺再下去會想起討厭的往事。
「我們回去吧?再拖下去飯都涼了。」
「等一下。」
筊杯落地的聲音再次傳來。
「聖杯……」
一陰一陽的卦面躺在冰涼的石磚地上。
「……好。」
終於擲出聖杯的璃彷彿下定決心般,握緊雙拳。
天空被砌上一層灰黑色的烏雲,在漸暗的天幕下,她抬起頭,純真而執著地看著我。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璃朝我走了一步,彼此臉龐的距離登時只差十來公分。
遠方忽然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和我腦海裡的警鐘和成了二重奏。
「妳等一下,妳先冷靜……」
我向後退開,慌張地舉起雙手,就在此時,我口袋裡的手機倏地響了起來。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我趕緊用聽筒堵住耳朵。
「宇,便當會不會太重,搬不回來嗎……」
一接起電話,耳邊就傳來薰小聲的嘟噥。
「……快到了。我現在在仙翁祠。」
「是嗎?那就好,璃說她要去幫你搬,你和她——了嗎?」
救護車經過廟門外的道路,高亢的鳴笛聲蓋過了本來就有點模糊的聲訊。因為關鍵的單字被噪音蓋了過去,我下意識脫口而出。
「沒有!我……」
「等一下!我這邊有救護車經過……宇你剛剛說什麼?」
「……不,我什麼都沒說。」
即使隔著話筒,我還是窩囊地別開了目光。
「所以你和她會合了嗎?」
警笛聲在都普勒效應的影響下轉而低沉,隱沒在馬路對面市集的叫賣聲中。可能是收訊不良的緣故,我在手機裡也隱約聽到幾乎重疊,卻微微錯開的相同聲音。
「妳是說和她會合嗎?我這邊聽不太清楚。」
「對,你遇到她了嗎?」
「遇到了。」
「………………………………………………那快點回來,休息時間快結束了。」
「好。」
在薰異樣的停頓後,我的回答顯得相對簡潔。
我掛掉通話,同時讓自己的腦子冷靜下來。
「我們回去吧。還要把便當拿給同學。」
我提起袋子,朝廟門走了幾步。然而,當我走到門檻前的時候,我才發現璃沒有跟上來。
「走吧。」
「差別待遇……」
「欸?」
璃囁嚅著,同時抓著自己的手臂。
「宇又要到薰那邊了。」
她像個孩子一樣繃著臉,悲切地盯著我。那副模樣讓我心中油然升起一股罪惡感。
「我本來就是來搬晚餐的,當然要趕著回去。」
於是我丟下這句話,準備跨過前方的木製門檻。然而,璃伸手拉住了我。
「宇喜歡薰?」
「我不是說過沒有了嗎?」
「但是你都護著她?」
「我哪有護著她……」
「剛才。你擋下了小美。」
「那個是人之常情。」
璃瞇起眼睛,加重手上的力道。
「……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聽到這句話,我的背脊再次發麻。
「……有什麼事。」
看見我為難的神情,璃垂下目光,然後搖了搖頭。
「……算是,重要的事吧。大概吧。」
一瞬間,我的腦海裡閃過方才練習對戲的台詞。
「……不要說。」
璃以堅毅,卻彷彿要崩落的表情看向我。
「……我要出國唸書了。」
結果,與預期迥然不同的宣告,硬生生奪去了我的意識。
「欸……」
我像個傻瓜般張著口,深深陷入璃那對澄澈的眼種之中。
出國?這個不會洗碗、不會煮飯,總是迷路,一直都在我背後轉啊轉的傢伙要出國?
「宇終於願意好好看我了。」
她露出淺薄的微笑。
「為什麼……真的?」
面對我零散的問句,璃將破舊的英文單字本擁抱在胸前。
「今年初就已經決定好了。我也,不斷地準備著……」
她仰首,悵然望向陰冷的夜空。
「然後上禮拜雅思的成績單寄到了,大概等到寒假結束,我就會到美國去。」
「……搞什麼……」
在驚人事實的衝擊下,我按著自己的腦門,拚命地想組織語句。
「這……怎麼這樣……不行……不對!為什麼?這應該都是妳爸爸的主意吧?不對……怎麼能讓那個臭老頭稱心如意!」
「不準罵他。他是希望我出國深造!」
「妳還要護著他?他從以前到現在,都只是想擺脫妳而已!」
「才沒有這回事。」
面對璃強忍著什麼,卻依舊直直望過來的炙熱目光,我只能倉皇地逃避。
這時,門外飄揚的競選布條,帶著上面熟悉的大頭照映入了我的眼簾。
「啊!妳爸爸他明年不是要選立委嗎!」
靈光一閃。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所以他當然想把妳送出國……要是妳和他的關係,還有以前發生的事被公諸於世……要是大家知道他在外面有『私生女』……」
「不是這樣的。雖然是他的提議,但我是自願的。」
然而,我不負責任的猜想卻被堅定而強烈地否決。
璃倔強地看向我,卻又像在凝望遠方。
「因為……我們約好的吧?『要一起贏過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
她懷念地複述著,當年因為我行我素而被孤立的男孩,與太過單純導致無法與同學好好相處的女孩,在神壇前私自立下的幼稚誓言。
然後她閉上眼瞼,接著再次睜開雙眼,像是等待著什麼一樣凝視著我。
但我什麼也沒說。
過了足以讓沉默凝固成型的時間,璃才再度開口。
「所以,我想……和你並肩而行。再說,想擺脫我的……」
她直白地,有些哀傷地看向我。
「……明明是你吧。」
利己的一般論,與避重就輕的詭辯都塞在喉頭。
「沒有時間了。」
在這樣的我面前,璃依舊勇往直前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要追過你。你後退多少我就前進多少,你放棄的由我找回來。我想回到……過去那個時候。」
「……」
「我要你看著我。」
「……」
「所以,很遺憾地……」
璃的臉上湧上淡淡的潤紅。她閉上眼睛,然後張開。
接著,她伸出一根堅毅的食指,直勾勾地、不容質疑地釘住我。
「我要成為第一。」
「雖然……現在大概只是第二而已。」
冰冷的氣流挾著刺鼻的香灰,這股旋風在空曠的中庭將我包圍。風暴的中心只有我和她,以及從過去不斷擦身而過而累積而成,無以名狀的孽緣。
十面埋伏。
「但是……只要你願意答應我,就是第一了喔。」
彷彿對我心中的糾結與罪惡感一無所知,璃依舊以無所畏懼的姿態,傳達對我的心意。
片晌宛若永恆。不知過了多久,我好不容易才掰開牙關,醜陋地、苦澀地說。
「妳在說什麼?妳本來就比我優秀得多,哪需要在乎我?比起妳,我又廢又懶又窮又渣又差勁又自私,為什麼會是我……」
我的話還沒說完,視線卻先對上了璃的雙眼。
「你只是裝成這樣而已。」
璃說出了精準的否定。話語像是長劍一般刺穿了我的心。
「宇明明不是這種人,為什麼要把自己裝成這樣?每次嘴上說不在乎,最後還是會認真幫忙;明明沒必要負責收拾的爛攤子也會默默自己解決;不論是誰都會捨身幫助……」
她揪住自己的衣領。第一次,璃露出難受的表情。
「你只是不肯去做而已吧……你一定就跟以前一樣聰明、熱心,那個宇去哪裡了?」
兩手提著的袋子裡傳來確確實實的重量。它們牢牢地束縛著,如同手鐐一般錮住我的雙臂。
諷刺地,這一切的負荷都是咎由自取。
因為我無法輕易將其交予他人。我終究還是不相信別人,而且也不相信自己,更無法認同願意相信自己的人。
於是,我只能低下頭,輕聲地說。
「別再說了……」
「……」
「我沒有妳想像中那麼好。」
璃猛然抬頭,而我又一次別開目光。
「好了,我要回去吧。」
「我不會放棄的。」
「……是嗎。」
「這次,換我來救你。」
背對璃的縱聲宣告,我以沉默作答。
正因純粹,才更啟人疑竇,而我竟依舊無法相信她。
我獨自向前踏出一步。
蕭瑟秋風隨著入夜漸強,我有種錯覺——要是沒有這些令我深深厭惡的負荷,自己就會被夜風颳去,在磺溪中隨波逐流,最終沉沒在淡水河腐臭的河底。
……終究是由這些背負著的罪孽,構成了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