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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2-03
「明明已盡量穿得少些,走著走著仍會滲汗呢。」

少女一面抱怨,一面誠實地拉起衣領透風,隨即又打了個哆嗦。

我們此刻正坐在國父紀念館的石椅上。周圍昏昏暗暗,離最近的路燈也隔著好一段距離,但仍可辨識出其照明底下蛾蟲迴旋。儘管已經入夜,這裡的人數不比白天少,卻又隔著一層朦朧的美感。

主建築物簷廊下,時不時傳來社團熱舞所配的電子音樂,與廣場前婆婆媽媽的體操曲調,協調出一種說融會不融會,奇怪也不怪的獨特節奏。

從陰暗那面看去,燈火閃爍的群廈樓林,彷彿是神話中的神號仙居,沒有一刻不解構,也無一刻不賦歸。我們肉眼所接受到的,或許只是朦朧霓虹下的飄渺幻覺。

「又在想什麼?默不吭聲的。」

「沒什麼。一些無聊的瑣事罷了。」

「你這樣忽略身旁的遊伴,就算在我們那裡也不會受歡迎喔──」

百合打趣說著,一掌拍向我的臂膀。汗水加持下,觸感軟軟濕濕的。我雙頰微燙,不打算特別回應。不過她的一席話,倒是激起我一點興趣來。

「你們那裡,應該沒有這麼熱吧?叫什麼,春──」

「『春之谷』。是這樣沒錯。相較此地,春之谷要涼爽許多,而且草木花開隨處滿盈,和你們這般荒蕪的景色確實相差甚遠。」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荒蕪」來形容臺北市。雖然出於異鄉客之口,依舊詭異。

「一定每天都是春天吧,真是個好地方──」

對方敏銳地捕捉到我的喃喃細語,搖頭極力否認:

「雖然不算劇烈,不過我們那邊仍有季節遞嬗。所謂的『春』,怎麼說呢……比較接近族群的特徵吧。因為啊,我們是『春季花族』──」

少女面向過來,手掌拍上胸脯,笑著娓娓道來:

「『春』是我們一族的圖騰,它包含族人們的意識,確保我們在面對其他族類時,維持對自身的認知。這很重要喔。感覺就像背後永遠有雙大手在支持自己。誰都不會被拋下。你們應該也是這樣吧?國家……你們好像如此稱呼。」

「我們的情況還滿複雜的……所以『春』有什麼特殊的意涵嗎?既然你們的祖宗選了這個名字,一定有意義在吧?」

「這你還真問倒我了。因為古語難有一套定論,誰都說不準。『軒轅遺族』的語言晦澀難懂,現在不太可能提供確定的說法──」

「等等,那又是什麼?我們不是在講春季花族的事嗎?怎麼忽然又冒出什麼遺族?」

面對新的提問,少女微微蹙眉,咬住手指關節努力思索,才邊推敲邊解釋道:

「這牽扯到神州的歷史。其實,無論人類、春季花族皆出自同源。我們給了這老祖宗一個稱號叫『軒轅遺族』──」

停頓半晌,剛剛被咬住的指關節泛起乳白。

「根據史學研究,軒轅遺族靠著創作詩歌,打破了語言的隔閡。各地皆能發現其蹤跡,當然風俗民情略有差異,但互動流暢,甚至定期舉辦聚會,編纂詩歌經典,族力鼎盛──」

「然而後來還是消失了嗎?」

「是啊。大家都很好奇,究竟發生何事。但時隔久遠,這秘密想必早石沉大海了。我先前聽認識的研究員說:『以我們的認知根本無法探究軒轅遺族文字最核心的層次,不過一組字串卻時常出現──』」

「什麼字串?」興趣一旦被勾起便一發不可收拾,我馬上追問。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翻譯的意思是『神旨有違』。不過如此實在太曖昧了。神旨是什麼?誰有違了?又是誰被有違了?太多難解的問題,太少可利用的線索。」

「可是提到了神,代表跟神明有關吧?」

既然如此,那麼事情可就與我相干了。我在心中默默打下句點。百合見我求知慾旺盛,兩眼驚得放大。她嫣然一笑,離我稍微靠近些,表情帶點傷感。

「嘿。神明之所以神秘,在於我們永遠只能猜測祂們的小部分。若執意繼續,不會有好下場的──扶養我的長輩如此對我說。」

所以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直視少女的瞳孔卻無法獲得更多提示。裡頭只照映出路燈像球一般的暗黃光輝,以及我那張扭曲怪臉。

「縱然身為神之子,要一個生於五洲,長於五洲的人思考這種問題,難免太強求了。」

彷彿自嘲,她笑著搖搖頭,嘆了口清爽的氣。站起身來,晚風徐徐,彿撩幾綹秀髮,少女轉過身來,而我又忍不住被她美好的體態給愣住。

「現在不是我該知道這些的時候嗎?」

「該知道的時候總會知道的。縱使消極,但我就是如此深信著。不過我們也扯遠了太遠了吧?蝶蜂同尋蜜,採徑不盡同。散步的心情都變嚴肅了,你怎麼陪我嘛?」

「到頭來還不是妳先挖我出來的……」

「你這副頹樣,小心一輩子獨朽孤枯。有異性邀約還抱怨?」

「那也要看是誰啊?難不成妳在春之谷很受歡迎?」

「什麼話?我道你腦袋蛀蟲,原來連眼睛也趨光不能啊。我、我這樣子,難道還不明顯嗎?」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啦!再拉我就要看光ㄌ──」

嘟──嘟……

一切聲響彈指間全化為虛無。我著實嚇了一跳,下意識去掏掏耳朵,情況卻未聞改善。四周景色依舊,依偎親暱的情侶、慢跑喘氣的大叔、集體跳健康操的大嬸們……但聲音呢?

百合見我忽然神色有異,張口關心。然而此刻,正如字面上的意思,只剩「張口」而已。我慌忙抵住耳朵,在耳聾的限制下窘迫地喊了幾句,對方才似乎進入狀況。

實在過於突然,我們愣在原地乾著急好一會兒,百合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一副要帶我前往何處的模樣。就在此時,一陣低沉的音波襲來,宛若平靜海面下的巨大古鯨。我因而緊急剎車,害前頭的百合險些滑跤。

「◎●←※€」

光從嘴型和表情就知道我又被痛罵一頓了。我拍拍她的肩膀,作勢要她安靜聆聽。少女只是一臉困惑同情,用力搖頭後直拉著我繼續前進。滑稽默劇還未落幕,音波便忽地一記轉折化為幽幽笛聲,悲愴淒涼足以哀慟屍骸。

我全身寒毛直豎,想摀住耳朵卻無濟於事。壓力急迫逼近腦裂,我卻仍清楚意識到萬一症狀傳染給百合便大事不妙,因而刻意拉開距離。

好不容易掙脫成功,我忍痛左右環顧,卻還是找不出可能的音源出處。稍微抬頭,只見月亮竟是平常的數倍大,而且顏色蒼白更勝。最可怕的是,大月亮旁邊,緩緩漂浮著墨綠色的小月亮。

畸形的攣生兄弟。

笛聲繚繞無窮,且一點一滴佔據我的意識。灑落於地的大片月光,像海潮一般朝我淹沒,我是汪洋一葉扁舟。我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喜悅,一種近乎於自虐的瘋狂,禁錮於月宮監牢,卻甘之如飴。

斗瞬之間,周圍終於不見人影。我滿足地沐浴於月光,渴望著愛撫同時冀求毀滅。我突然意識到,能擁有一具感官肉體是多麼幸福的詛咒。我要追求愛,墜落,自慰,再重新追求……

我的體內積鬱著叫人發癢的能量和慾望──

那就奔跑吧,跑到氣力耗盡。笛聲這麼唱著。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太突然、太強大了。

這不重要,跑就對了。快到我的懷裡來吧,可愛的孩子。

可愛的孩子……

我以月神,常羲白先令之名,降寵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