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窗》第二話：頭上長角的少年之五

　　那個讓我的小六和接下來的國中生活，變得極為悲慘的上午，現在想來仍歷歷在目。

　　一踏進教室我就感覺到氣氛不太對。
　　其實，一早等不到小霆，傳簡訊也沒回時，我就知道有事情發生了。
　　可是那時的我光適應和父親同居的生活便已筋疲力盡，無暇多想，怎麼都沒預料到我的名字也會有出現在黑板上的一天（除了當值日生）。
　　「好不要臉喔，居然還敢來上學。」「騙子！」「該不會嚇哭了吧？」「沒有媽媽的小孩。」「妳看她……」各
　　種耳語充斥，但轉頭看去時，大家都裝作沒事，只有一個留著波浪捲髮的女生挑釁的看著我，我知道她，她喜歡小霆，很討厭我，但從未如此赤裸裸的表現出來。
　　畢竟，沒人想惹喜歡的人的朋友生氣吧？
　　是什麼讓她肆無忌憚？
　　她對我有偏見我可以理解，但其餘的同學呢？
　　再一次看向黑板，上面寫的是：「古擇善的爸爸是片子，他們全家都是片子。」
　　我知道黑板上的字是誰寫的了──在我的朋友裡面，國文學的這麼爛的只有一個人。但我不想承認，這裡面一定有誤會。
　　那時的我對友情仍抱有信任。
　　耳語聲越來越大，我恍若無覺，回過神時，我已拿著板擦拼了命的想把斗大的字給擦掉，但那時念才小六的我太矮了，上面三分之一的字根本擦不到。
　　陰影當頭籠罩，抬首看去，小霆出現了。
　　他按住我按著板擦的右手。
　　「小霆……」委屈、不解的感覺一口氣湧上，我的眼眶發熱。
　　他那初顯俊俏的稚嫩面容上，滿溢氣憤和猙獰的痛楚。
　　「騙子的小孩，妳跑來上學幹嘛？怎麼不跟妳的騙子爸爸去騙人？」
　　我被他的態度嚇到連眼淚都消失了。
　　冷哼一聲，小霆搶下板擦開始用力的用腳踩，一邊踩一邊激動的說：「從今天起，我，雷霆雨，和古擇善絕交！」
　　一蓬蓬的粉塵揚起，班上安靜無聲。
　　「小霆，發生什麼事了？」我抖著唇問。
　　小霆緩緩轉過頭來，清澈的大眼盡是赤裸裸的憤怒和深深的受傷。

　　隔天，我才從附近歐巴桑的八卦聲中知道，原來父親搬來跟我住後，出版的第一本小說的故事背景，取材自對門的鄰居。
　　在我們這座純樸的小鎮，單親媽媽是很罕見的，街坊鄰居不像都市對離婚已習以為常，雷伯母又對小霆的父親三緘其口，更是助長了八卦的氣燄，所以儘管小時候的小霆很討人喜歡，但還是有不少家庭結構正常的媽媽，不准她們的孩子跟我們玩，說我們是沒有媽媽的小孩，小霆非常討厭那些人。
　　結果，父親那個人卻幹出這種好事。
　　一直以來，我和小霆就像兩條扭在一起的麻繩，互相支持，還以為我們會這樣一輩子走下去。
　　我錯了，一直以來，支持我、幫助我的都是小霆，否則昨天還願意和我一起玩的同學們，為什麼可以這麼快就「選邊站」？
　　我才知道，原來有魅力的向來都不是我，而是校園萬人迷的小霆，我只是附屬的，可有可無。
　　那些示好、一起聊天玩樂的交情，都是一時的，只要做錯一點事情，立刻就翻臉不認人，連問一句都沒有。
　　原來人心這麼恐怖，詭譎多變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而友情是如此廉價、隨便如施捨。
　　總之，後來我的學校生活頓時變成地獄，過的水深火熱，我沒有朋友，下課不趕快跑出教室就等著被整；所幸我還有鍾愛的傳統相機小機，以及後來的小LO，不算太難過。
　　比較麻煩的是頻頻想當我們的和事佬的雷伯母。但她並不難應付，對我來說，最難過的還是失去了小霆的友誼。
　　就這麼一天，我的世界崩塌了。
　　不過，我後來想想，如果人的感情那麼脆弱多變，我想我還是不要奢求這種東西好了。
　　太痛了，被最在乎的朋友傷害的痛，幾乎要大過了爺爺過世的悲傷。
　　我好難過，原來我最愛的不是爺爺嗎？
　　我以為我是個很孝順的人，結果並不是嗎？
　　到底有什麼是永遠不變的？
　　人會死，感情會變，四季輪替，就連我的身體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改變，有時一個不注意，連我都對自己感到陌生。
　　我對這樣的情況感到恐懼，卻無能為力。
　　最後，我明白了，我能做的只有好好保守自己的心，不要輕易的敞開心扉，如此便不會被傷害了。
　　反正，根本沒人在乎我的想法和意見。
　　反正，會在乎的人都走了。
　　父親那個人不算，他有我沒我都無所謂。
　　既然沒人在乎，那麼，我也不在乎了。
　　寂寞嗎？是的；但寂寞很好，不會傷害我。

　　只是，為什麼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現在卻能大剌剌的走進我家，自動自發的從冰箱拿出麥茶，不僅自己喝還倒了一杯給我？
　　為什麼你可以耍賴耍得如此自然？當年那個信誓旦旦和我絕交的人跑哪去了？
　　我更不懂的是，為什麼我沒有阻止小霆，我可以的。
　　或許是睡眠不足的我太疲倦了。我這麼猜著。
　　「晚餐的時間到了。」我說。
　　小霆總是準時回家吃飯，他還有個和他一起同桌共食的家人。
　　「妳還沒告訴我妳為什麼想知道大魔王是誰。」
　　「算了，你走吧。」
　　我是白癡，當初應該要跳過小霆的，現在自找麻煩了吧？幸好還有其他本的當事者可以找，現在做也不遲……我拿出鎮內的地圖。
　　「哇哩咧，妳趕我走？我是關心妳欸。」隨即蹲在我面前，又用那雙騙死人不償命的深情款款眼神，擔憂的看著我說：「小善，妳到底是怎麼啦，我記得以前的妳不是這樣的。」
　　喵的咧，你哪來的臉跟我提以前？
　　但小霆是認真的，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或是戲弄我。
　　這令我……怒不可抑了起來。
　　「我怎樣？」脫口而出的聲音抖的令我臉頰發熱，但我不想管那麼多了。
　　想當年，我從不解、委屈、氣憤，到漠然的接受如此荒唐的遭遇，花了多少時間，眼前這人不會知道。
　　打了鐘就揹著書包衝出教室──我不想再和父親要錢買新書包和新課本了，雖僅管後來他嫌我煩，乾脆給我提款卡。
　　上廁所一定到最偏遠的生物理化教學大樓去上──雖然我很會爬樹，但翻廁所的門困難多了。
　　學校的垃圾場是我唯一可以稍微喘息一下的地方，但還是要小心被人找到，所以我都會爬到垃圾場的樹上，這樣有人來時我可以先看到。
　　分組時則是一定要主動坐在最靠近老師的那一桌，這樣比較可以減少被戲弄的機會。
　　身為學校裡風雲人物的小霆怎麼可能會懂？
　　「你又知道我什麼了？自以為是的混蛋！」我大罵。
　　「我混蛋？小善妳才混蛋！既然知道我誤會了，為什麼不解釋一聲？」
　　「我說了你就會聽嗎？是你說絕交的！」
　　「廢話要絕交，妳爸不只把我們家的事情都說了出來，連我頭上長角的秘密也寫了！」
　　什麼？
　　小霆沒注意到我的錯愕，自顧自的發洩著。
　　「這是我們的祕密欸，當年妳是怎麼在我面前發誓的？頭上有角的祕密連我媽都不知道，妳就這麼想討好妳的新爸爸？」
　　「等等，我不知道你頭上有長角。如果你是指當年在秘密基地發的誓，我一直以為你講要保守的秘密是秘密基地好嘛！從頭到尾你都沒說那個什麼角。」這就是小霆把瀏海留的那麼長的原因嗎？
　　而且，那天我有瞥見那根角，那根本就……
　　「哇哩咧妳還裝？當年我就是因為看到妳裝不知道才火大……」他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頓了一下，整個人洩氣的坐倒在藤椅裡。「對了，妳爸在《窗》第一集裡面說，妳是真的不知道，我們家的事情和我頭上有角的秘密，都是你爸調查出來的……不愧是剝皮作者。」
　　看著小霆單手扶額的模樣，我的怒氣也消失了，心中的疑惑逐漸加大，至終，我還是忍不住問了。
　　「你……真的有長角？」
　　原本按在額頭的修長指節，抽動了一下，然後，他掀起了瀏海，隨即就放下了，但那已足夠讓我看明白。
　　可是，那不是……青春痘嗎？
　　我很想繼續問，或是再看一下，但是……我們已經什麼都不是了，連朋友都不是。
　　「我要回去了。」他有些沮喪的站起身，走向門。
　　「啊……」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喉間滾動的話給吞了回去。
　　他停下轉動門把的動作。
　　我們都知道我想問什麼。
　　「妳還沒說說妳為什麼想知道大魔王的身分。」
　　「……」
　　「妳看了我的角。」
　　又不是我要求的！
　　雖然在心中腹誹，我還是把那很有可能會被小霆譏笑的原因給說了出來。
　　背對著我的小霆，默默的聽完後，拋下一句：「明天秘密基地見。」便離開了。
　　他沒有笑。
　　我反而難受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