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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23
每天下課,一進店內,馬不停蹄,換上圍裙制服;週六週日,不得安寧,準時打卡上班。我敢說自己絕對不在勞工法的保護範圍內。他們那邊的待遇情形我是不清楚,但要負荷這般的工作量,真得花上一陣子適應消化。

待生活節奏慢慢上軌道,方克士反而減少了我的勞動時數。然而天下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從此以後,每朝,我得接受百合的肉體折磨。看你們那副嘴臉就知道想歪。搞清楚啊!這並非那種滿足少年遐想的夢幻劇情。

事實上,稱之為軍訓還差不多。有鑑於美術館之役百合見識了我趨近於零的戰鬥力,改善此貧弱之態的決心於是箭搭弦上。

重點來了!

「改善」作何意義呢?

所謂改善並非做做仰臥起坐、伏地挺身而已,百合可是直接拿起花鞭朝我身上猛抽啊!應對之,我只有兩項選擇。一、淪為待宰羔羊。二、就像面對棒球飛來的反應一樣,無論接住或閃躲,總之只要能成功保護身子即可。談及接刃,好歹得先挑樣武器才行,總不能赤手空拳吧?

於是乎,方克士於某日帶我蒞臨了店內倉庫。

「這把雨傘怎麼樣?上面有探險活寶喔。」

「我可是每天都在生死邊緣求生存唉。拜託你認真點……」

「知道啦。真愛大驚小怪。」

於是他再度埋首於一堆堆霉味與溼氣交疊的品貨山腰。這種鬼地方要是藏了具屍體,我也不會訝異。

「這個、這個。這把釣竿可是我的多年戰友呢。今天就正式交接給你好了。」

如果真的是富含意義的寶貝,你為什麼還將它插在垃圾山顛啊?是等待王者的寶劍嗎?這簡直比敷衍還更加敷衍啊!

「難道沒有比較像樣的貨嗎?」

「喂,我這裡是咖啡店,不是軍火商。你別儘丟些困難的問題給我嘛,球很難接的。」

經方克士這麼一轉,好像我才是找碴的一方。我欲哭無淚地呆望著他,他才點了根菸,一邊低聲抱怨,繼續翻箱倒櫃。

沒日沒夜跟百合和這大叔相處,我都快忘了所謂正常的對話該長什麼樣子。此刻的我自然沒料想到日後還真遇見了把傘、釣竿當作武器的「夥伴」。不過這自然是後日談。

「想找跟你匹配的武器很不容易啊。瘦得跟猴一樣,給你劍或刀又不知道該怎麼用。麻煩死了。」

「那你以前用什麼樣的武器?」

忽然間,方克士動作停止,好像機器的電池瞬間耗盡。我應該沒有說錯話吧?寒人心脾的沉默支配了整座倉庫。

「我的武器……哼哼,這麼一說,我以前的武器到底是什麼啊?太久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好一陣子,這期間直視攤開的手掌,彷彿想從其中穿透出奧秘似的。直到我實在忍不住灰塵而打噴嚏,他才回頭望向這邊。

「你上次對戰威靈時,使用的是棍吧?『神信物』已經以手套的形式附著在你身上了,所以不會再以棍型出現。不過既然用過,還是比較熟悉。就選這個吧。」

「上次只是因為情況緊急,我才......」

我話都還沒說完,方克士便扔來一棍。那是一根略高於我的木棍,上頭雖留有不少紋路,卻毫不扎手,非常平滑。

「這是『建木』製成的棍子。『建木』是凡間和神域的臨界象徵之一,所以跟一般的樹木不太一樣。你揮揮看就能感受其中差異了。」

我半信半疑地擺好刺槍預備姿勢,由左朝右橫揮。伴隨震耳的呼聲,周遭揚起了灰塵風暴。我忍不住咳嗽,眼淚也不禁流下。不過正如方克士所言,這根棍子的確不尋常。明明質感紮實,揮起來卻富含彈力與韌性,彷彿棍頭自己有意識一樣。

「平常注意保持他的水分,定時拿濕抹布擦擦就好了。別抹油,否則整根都會爛掉。還有──」

對方示意我攤開手掌,我照做,努力使建木棍平衡於上頭。

「眼睛先閉起來,我叫你前都不準睜開來。」

又要搞什麼啊?我半信半疑地闔上眼。中途實在受不了,偷偷瞄了一下,卻看見方克士手起刀落,準備一刀刺穿裩身和下方的手掌。這下雙眼不得不睜大──

「媽的,不是叫你別偷看嗎?」

「不是啊!重點是你現在要幹嘛啦?」

「安分點。跟你想的絕對不一樣。」

掙扎間,刀鋒還是穿透了木頭和肉驅。我下意識地吃痛一聲,過了數秒才發現一丁點感覺都沒有。雖然最後還是目睹了刀身抽出的畫面,但滴血未流。

「好了,你現在閉上眼──不會再幹嘛了啦,閉眼就對了!想像一棵樹成長的樣子,要反方向思考喔。從參天巨木到土下苗芽。開始──」

還真是沒完沒了,明明只是挑把武器而已。儘管不情願,我依舊照辦。手心忽地一緊,睜眼驚覺整根棍子縮到掏耳棒的大小。花、花生省魔術?

「我剛才連接了建木棍和你手掌的氣。以後你只要專心去讀棍身之理,就能控制其大小了。『理氣之用』,懂嗎?」

「反正像剛剛那樣就好了吧?」

「是這樣沒錯。重點是要專心,格物致知是與萬物連接的基本。」

「呃……好。不過這麼珍貴的東西給我真的沒問題嗎?」

「既然你對處境都有自覺了,也該是時候學習如何保護自己。你算不錯了,有人願意教,不用凡事都得靠身體學──」

他指了指右眼上的疤痕。

我們便暫時靠在紙箱堆旁,望著粉塵在微光周圍飛舞,好像一場永不止歇的神秘儀式。方克士似乎在回憶著什麼,卻又像什麼都不想。這大叔城府真的夠深,時而一副痞樣,時而嚴肅到空氣都為之震顫,教人聯想到深海的古生物。

「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

「沒什麼──」我抱著恢復原尺寸的棍子,還是勇敢開口。「那個,好奇問一下,對我有興趣的神明,到底是誰?你認識嗎?」

「不認識啊──神明這種存在,當你以為稍微瞭解時,其實什麼也不懂。就像你到底認不認識自己一樣。人人都肯定,人人都說謊。」

「意思是連你也不知道那位神明是誰吧?」

「知道、不知道。是啊,我還真不知道──」

方克士的瞳孔裡閃過複雜的光,我揉揉眼想確認是否自己眼花,回過神卻發現他已起身準備離開。

「好好練吧。百合親臨指導,大大刺激了你的學習慾望吧?」

「不要亂說啦。到時候被她聽見,遭殃的是我唉──」

「哈哈哈,說得也是。別看她那樣子,好歹也是受過正規訓練的,基本功跟著她,應該沒什麼問題。」

倉庫熄燈。方克士走在前頭,悠閒地扯東扯西,說什麼再過些時間要教我做甜點之類的。

含糊敷衍間,我的腦袋其實嘗試解讀剛才閃過雙瞳的複雜之光。我的確在哪看過那種光。在我問媽咪快不快樂時。過了好久,我才終於明瞭那是屬於身不由己的、謊言之光。

※※※
東方天際微微透亮淺藍,不久之後燠熱將再度壟罩大地,開啟一天新的輪迴。眾人未醒,方克士卻早已下床,獨自坐在店前的公園椅上。手上的香菸,像墮落於凡間的惑星,閃爍著未成眠的夢囈。

靜悄聲息,身穿灰色風衣的謎樣人物出現,精準地站於他面前,俐落得像騰空出世。單薄的嗓音開聲:

「怎麼這麼早起吶?」

「一直以來都這樣不是嗎?從我有記憶以來。」

「瞧你這德行,一臉就是沒作夢的樣子吶。」

「記憶都沒剩多少了。還作什麼夢?」

「也是吶。夢是記憶的特權,沒有記憶等於沒有夢。合情合理、合情合理吶。」

兩人於是陷入沉默。男子手指乾如枯枝,於歷經嵐霜雪月的風衣上來回摩娑。他是某種暗示。方克士很清楚,他們是最陌生的熟悉人,最緊密的異鄉客。一聲嘆息表盡無奈後,方克士苦笑,語調中氣音殘留:

「看到你出現,我也算放心了。反正不會再有更壞的狀況──」

「吶。原來對你而言,我還有報兇的功能吶。不過你終究需要我,而這份需要,正是我所追求的吶。」

方克士默然不語。既然他都出現了,必定所言不假。他總是握著關鍵的情報之鑰,卻同時是引方克士越陷越深的餌食。

「但是你離不開吶。」男子更近一步,全身散發異域的檀香。「因為你不記得那段『精彩』的往事了。我可是被你害慘了吶。回憶會消逝,但愧疚感卻不會。吶吶,到了現在,你還是不敢正視我吧?銀風?」

方克士始終低著頭,動作是最真誠的表態。銀風──好遙遠的名號,遠到誤人以為從未耳聞。男子手插口袋,閉上眼,像晨間健行者大口吸氣,卻是為了貪嗔那折磨故人的強烈愧疚。

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目標。愧疚感,美味的愧疚感。失憶後自我質疑的愧疚感,秀色可餐。

「吶。今天只是打個招呼,順便給顧客些情報吶。」

他從口袋掏出小瓶罐,裏頭填了三分之二的細沙,中間又插了張捲起的紙條。

「你會需要我。這次如此,下次如此,一直都會這樣。我們存亡與共吶。畢竟是你把我搞成這副德性的,不是吶?」

明明不是第一次見面,痛苦卻烈如嶄新。方克士忍不住捧著頭殼右側,勉強示弱回應:

「抱歉,我……我真的不記得了。對不起。對不起──」

數不清幾聲道歉,待東日旭昇,周遭已寥無人跡。不久之後,第一批晨間運動者將出巢,那也代表方克士歸閣之時。

瓶裡的細沙接受陽光祝福,輝輝動人,卻永遠也透不進黑暗,穿不破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