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重地埋下一顆顆炸彈

本章節 9872 字
更新於: 2019-01-22
「來,這道是我們自創的招牌菜,辣茄煎魚腸,幫我清個空位。今天的餐點先上到這邊,等等為你們上甜點。」
我熟練地把臉盆大的瓷盤擺上桌子中央的旋轉盤。看到這道北部少見的菜餚,我的同學們無不瞪大了眼睛。
「這是什麼……看起來黑黑一團的。」
薰猶豫地看著盤子裡的菜餚。
「虱目魚的腸子,清洗過之後裹粉拿去煎,再和炒好的茄子一起拌勻,鹹辣的口感很下飯喔。」
聽完我的解說,薰懷疑地看了看兩旁的同伴。但在看到已經光顧我家餐廳好幾次的書與璃毫不遲疑地把魚腸放進口中,她也只好勉強地嚐了一口。
「欸?」
雖然一開始她還表情痛苦地嚼了幾下,接著卻訝異地睜大眼睛,轉頭悔恨地盯著我。
「居然很好吃……怎麼會這樣?」
「喂,妳這是什麼意思?」
坐在圓桌兩端,保持最遠距離的小美和學長眼見大家的反應,也跟著小心翼翼地伸出筷子夾菜。
「……好吃。」
「喔……喔!這……這個東西很好……好吃耶!這個叫做……叫做……」
不知道魚腸是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的學長看起來很興奮。
他不顧自己嘴角還黏著飯粒,用手背稱兄道弟地拍了幾下我的背。幹嘛?我跟你不熟!還有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欸!我……我一開始還……還以為你們家只……只是什麼小吃店,原……原來這麼大……大間、這……這麼厲害!真……真的可……可以實習喔?」
我伸手拉平身上的黑色服務生背心,同時注意到小美的臉色又變難看了。
「這個還要問我爸爸。等他忙完再來討論。還有需要什麼嗎?」
「芋頭!我還要追加一份微笑!」
「不要叫我芋頭。」
我朝拿著手機猛拍的書擺出家傳撲克臉。這時,我才猛然想到不對勁。
「等一下,你不是回家了?還有,為什麼我要變成服務生招待你們啊?」
「唉呀,少爺你別那麼冷漠嘛!」
這時,一只肥胖的胳膊摟住了我的脖子,害我差點喘不過氣。
「嘎……冷漠,冷漠是給彼此舒適空間的方法……我……」
「唉,我們少爺就是這副德性,有勞你們跟他做朋友了。」
「他們……只是……同學……呼啊!」
我終於奮力掙脫束縛,噙著淚水、撫著頸動脈瞪著始作俑者。
「田姨!我說了只是要找老爸問個問題,為什麼會變成擺桌請客啊?」
眼前的女人名叫田姨,是老爸餐廳的領班,負責接聽電話、招呼客人和訂位工作。
她挺起那個大到能冒充孕婦坐在博愛座上的大肚子,用欣欣腸般的手指搔了搔頭。
「唉呀,老闆聽到你要帶朋友來就很興奮。你也知道,只憑我們是攔不住他的。」
「就說了只要他接個電話就好,還叫我們特地來一趟……」
「老闆也是關心你啊。你想想,你上次帶朋友來我們餐廳吃飯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什麼時候?」
我愣了一下,反問田姨。不料田姨也跟著怔住,困惑地問我。
「呃……少爺自己應該記得吧?」
「我以為妳知道才故意問的……」
雖然這裡是室內,我卻感到一陣尷尬的冷風吹過。嗚嗚,沒朋友錯了嗎?
「喀擦喀擦」,這時我才發現書還在對我一身的服務生裝扮猛按快門。
「你拍夠了沒……」
「不夠。侍者服太新鮮了,快門停不下來。感覺制服Play也很棒啊!」
因為會被拍到,我忍住對著鏡頭翻白眼的衝動,回頭向田姨抱怨。
「那個混帳老爹……叫我當服務生也是他的意思?」
「對啊,他還特別準備了一套衣服給你,說你要來外場打工隨時都OK。」
「……說得這麼慷慨,內場的工作倒是說什麼也不讓我碰呢。」
我不禁嗤之以鼻。這時,田姨興味盎然的目光,輪流在桌邊的幾個女生身上停留。接著她突然猛力朝我的背重重一拍,害我差點把脾臟吐出來。
「唉呀!剛剛忙著說話都沒注意到!少爺帶女生回來啦!而且一次還三個!老闆快來看啊!」
田姨亢奮地大喊,還猛力地朝內場揮手。
「喂!田姨還有客人在,妳冷靜一點!」
「少爺,哪個是你的女朋友?我要先認識認識!」
我疲憊地按住田姨的肩膀。所以我才討厭到餐廳裡來啊……
「他們只是我班上的同學!別再叫我爸了!等等他跑出來就……」
「外面怎麼鬧哄哄的?在吵什麼?」
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除了我之外,在場包括其他桌客人的目光,都朝通往廚房的雙板門看去。
然後他們一致地張大了嘴。
一位頂著油亮光頭、肌肉發達的彪形大漢正站在門口。然而真正震懾全場的原因,是他那身套在赤裸身軀上,格格不入的粉紅色圍裙。看看那件圍裙的胸口,還有一顆愛心呢。
他盤著手朝我們走來,拿著湯勺的右臂上還烙著青龍的刺青。
我那個混帳老爹走到我們面前,一把抓下套在光頭上的髪網,看了看眼前的三位少女。
「兒子,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准你一夫多妻了。」
「她們都只是我班上的同學……」
我像是答錄機一般無力地重複一樣的台詞。
「是嗎?那你還真是沒用啊。」
「……老爸,在討論這個之前,可以請你先穿上衣服嗎?」
「嗯?可是廚房裡面很熱耶?」
「你現在人在外場好嗎?求你快把你的工作服換掉,客人要嚇跑了。」
「喔,好啊。」
聽了我的話,老爹直接抓住圍裙的下襬,突如其來地向上掀。
「嘿咻。」
「喂你你你給我差不多一點!」
我趕緊拿起拖盤,遮住一旁薰的眼睛。
「我裡面還有穿東西好嗎。你看,短褲加吊嘎。唉,有個思春期的兒子真麻煩,居然還會妄想爸爸穿著裸體圍裙。」
……你知道那樣穿會害人想歪,就別穿成這樣到處晃啊?
「宇,可以讓開了嗎?」
聽到薰的聲音,我才發現自已還擋著她的眼睛。
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抓住了擋在她面前的托盤。她將頭往後仰,一雙慧黠的眼睛正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啊,呃,抱歉……」
我趕緊鬆手,薰輕巧一笑,同時彬彬有禮地向老爸敬了個禮。
「宇的爸爸你好,我的名字叫做薰,是宇的……呃?」
說到這邊,薰拉住我的手腕,把鼻息湊到我的耳邊。
「欸……我算是你的什麼?戰友?」
「同學,她是我的同學。」
我板著臉代替薰宣布,害得她一臉沒趣地重新坐回椅子上,鬆開我的手腕前還順手重重捏了一下。
「啊,老爹好久不見!國中家長日上碰過頭,記得嗎?」
書愉快地來回指著自己和璃。
「喔唷?我還記得。真是謝謝你們願意跟宇當朋友。」
「他們都只是我的同學……」
這是我今天第幾次說這句話了?
「真的多虧你們。你看看,我兒子和以前那個死樣子比,現在可活潑多了。」
「啥?我一個月和你說話的機會不到三次,你是從哪裡得到這個統計數字的?」
「就是這個調調,你看他現在話一多,變得多煩人啊。」
「……」
這時,老爹的目光轉到學長身上。
抓住這個空檔,我趕緊替學長介紹。
「對了,這個人他叫……呃……總之,他有往餐飲業發展的興趣,希望能到廚房見習一段時間。所以,我今天才會來找你,想說如果有那個空間讓他到內場看看……喔,不過如果不行的話,其實也沒關係……」
「沒……沒錯!大……大廚……拜……拜拜託了!我的名……名字叫做……」
喔,距離登場超過二十頁了,終於要揭曉他的名字了嗎?
然而,這句話卻被另一個冰冷的嗓音打斷。
「我……還是不能接受!」
小美揉了揉糊掉的眼線,用帶著哭腔的聲音逼視著學長。
「都已經讀了高中了,你卻說要休學重考高職……請了長假,電話也不接,現在還想去實習?你菜明明做得那麼爛……」
她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
「我看你根本就是厭倦我了吧!你只是討厭我,想找藉口把我丟掉吧!學做菜比我重要嗎?」
喂,妳是怎麼歸納出這個結論的?
我被小美的邏輯嚇得噤若寒蟬,只能作壁上觀。但是剛剛的話似乎戳到學長的痛點,他猛地拍桌。
「妳……妳根本什……什麼都不懂!沒有人……了解我!菜……菜煮不好所……所以才要練習啊?妳就是都……都不聽人講話,所以我才要分……分分分分分……」
「你太過分了!」
小美一把抓起桌上的雞骨頭,扔向對座的學長。
然而,在雞骨砸到學長的鼻子前,一支湯勺憑空攔住它的去路。老爹靈巧地翻腕,大手一撈,讓骨頭往空中飛去。接著他伸出粗糙的手掌,將其穩穩地接住。
「哼哼……年輕人,不得對食物不敬啊。即使是吃剩的也一樣。」
他使勁一捏,把骨頭捏成碎片。身上發出的威嚴,讓吵架的小倆口登時靜了下來。
「看來你們有些歧見……這樣要來我的廚房實習,沒有問題嗎?」
「我……我沒問題的!我要做!」
學長雙手交握,誠懇地喊著。
這讓我不禁想起小時候,某人也用過同樣的方式請求過同個人,說自己不想再聽媽媽的話整天讀書,想進廚房繼承家業。
至於他得到的答案,那是再明顯而不過了。
老爹先是看著學長,然後瞥了我一眼。
我也不惶多讓地瞪回去。
於是,老爹嘆了一口氣,開口說道。
「昨天我們餐廳已經簽好約,要準備負責仙翁祠的中秋大宴,也就是你們高中校慶的那個晚宴。所以,接下來會很忙。」
聽到這邊,我不禁露出微笑。然而,接下來的發展卻大大超乎我的預期。
「那麼,你有見識餐飲業最黑暗一面的覺悟嗎?」
「我……我有!」
「欸?咦欸,等等,老爸?」
「好,那到校慶前,每天放學後過來,我帶你看看我們餐廳都在做什麼。你的名字是?」
我睜大著眼,聽著那張親口羞辱過兒子廚藝的嘴,說出與我的想像相差一百八十度的回答。
「好……好!我叫做……」
「嗚……我就是不重要對吧!」
學長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小美壓抑的低吼蓋過,四周又陷入死寂。而當她發現沒有人回應她的話語時,原本的低語便立刻變成了悲鳴。
「我受夠了!我要走了!」
她自暴自棄地猛力提起包包,大步走向大門。
「小……小美!」
「不要管我!」
薰慌張地站起身,但還是沒能攔住向外跑走的小美。
騷亂中,我無聲地低下頭,眼角餘光似乎可以感到薰隱諱地側頭,回望著我的表情。
不過,沉浸在震驚中的我一時無法搭理她。
莫名其妙……
我好想回家……



§

夜已深,大家在尷尬的氣氛下用完餐後,就各自回家了。
而老爸則準備帶其他股東,去與仙翁祠的理事們討論校慶晚宴的事宜。
仙祠中學與仙翁祠合辦的酬神建醮,是地區一年一度的盛事。
中秋節這一天,謝神遊行將會繞行整個士林北投地區,而這一帶的總舖師和他們的團隊也各個磨拳擦掌。因為幾個較傳統地區的居民會在騎樓或車庫擺桌,請辦桌公司送外燴,一同歡慶神祭。
而仙祠中學這一帶身為仙翁祠的所在地,除了廟口夜市會湧入成群的香客,仙祠中學也將在操場中央開席百桌,迎接遶境神轎的到來。
台灣的歲時祭儀果真是應該被珍惜的世界遺產啊,我不禁如此感嘆。
「接下來,你的工作是洗好這些碗盤。」
不過,與熱鬧的祭典一比,我現在被那個混帳老爹塞的工作就顯得更加悽慘。
老爹臨走前叫我帶學長「練習打雜」,也就是指揮他與其他清潔工清理像是打完仗一樣的內場。
我都已經被禁止繼承家業了,為何還要幫這些忙啊?
不過抱怨歸抱怨,我還是發揮討人厭的本領:在忙成一團的人旁邊袖手旁觀,順便不時穿插一些毫無建樹、令人惱火的指揮。說不定我很有當上司的天份唷?
「欸,學……學弟……」
「怎麼了?」
在廚房的後門外,面對會館的停車場,昏暗的燈光下只有我和學長兩人獨處。
才過了不到一小時,他就捅了好幾個簍子。像是把生熟食的砧板搞混、把山藥當成蓮藕收錯籃子、還有試圖把我們餐廳養的土狗放進肉品冷藏庫。等等,最後那個是怎樣,你該不會在家裡還會用微波爐烘乾貓咪吧?
光是盯著別讓他把廚房點燃,就害我想躲回房間,好好規劃自己的退休生活,以重建自己對進入就業市場的信心……
折騰自己也折騰我一翻之後,學長本來藉著髮膠豎起的頭髮已經無力的塌下。他一雙眼睛來回看著我和裝在橘色塑膠箱裡的鍋碗瓢盆,猶豫地詢問。
「洗……洗碗跟做……做菜沒什麼關係吧?」
「我爸說過,以前學徒都是這樣走來的。再說,今天也已經結束營業,所以你也沒機會開伙。」
我沒好氣地回答。
「好……好嚴格……」
「我爹比我嚴格多了,你最好早點習慣。」
「嗚嗚……餐……餐廳老闆都是這樣的……的嗎?」
「嗯,因人而異吧?」
「因人……?」
「就是不同人有不同做法的意思。」
成語對你太難了嗎?
「學……學弟,你……你會接你爸的位……位置嗎?到……到時候可……可不可以雇我?」
「不要。」
「不……要這樣啦!」
學長握緊帶著橘色塑膠手套的手,誇張地跺著腳。腳上那雙與緊身褲完全不搭調的黑色雨鞋看得我心生煩躁。
「對……對了,你畢……畢業之後就會回這裡工……工作嗎?」
看起來學長打定主意要跟我聊天。奇怪,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不要跟我裝熟好嗎?害我都不知道你是好人還是煩人了。
還有,我不會回來這裡工作。準確來說,是已經被掃地出門。所以混帳老爹居然肯讓你實習,我不隻眼睛,連腦垂腺都要掉出來了。
當然,我並沒有把心裡的想法說出口。對素昧平生的人說出心裡的想法固然輕鬆,但到底還是種不會改善問題的自我欺騙。
而且,我是個自私的人。所以,我的問題也自然由我獨享。
在圍著燈火飛舞的蚊柱下,我指了指那籃油膩的碗盤。
「你專心洗好碗盤吧。別忘了,我們廚房都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不準私下聊天。」
「……」
被賞釘子的學長有些不悅地盯了我好一會兒,我也一如往常地別開視線。
當我確定身後開始傳來嘩啦的水聲,以及鐵鍋的碰撞聲後,我就走到一旁大型冰箱後方的牆角,左肩倚著機殼,讓自己放空,感受壓縮機傳來的震動。
「ㄏㄚˋ」
這個小聲的氣音傳來的同時,我的右肩也被拍了一下。
當我下意識轉過頭來時,纖細手指便戳進我的右頰。
「唉……」
我沒有多想,就下意識地伸手握住那隻手掌,拉著它緩緩放下。同時深深嘆了口氣,疲憊地望向不見月光的夜空。
「……欸!你!幹嘛……」
「啊……我!抱歉,剛剛在發呆……」
一回過神,我趕緊放開薰的手。感受到殘留在手中的體溫,我的掌心這才開始冒汗。
薰捏著自己過長的袖口,警戒地抱著胸口退後一步。
「噁心噁心超噁心!我只是想藉機練習裝可愛,結果你竟然……只不過兩人獨處就想毛手毛腳,長得不夠帥的話肯定要上黑名單的!黑名單!」
她趕緊打開旁邊鐵製水槽的水龍頭。在橙色橡膠管口流出的清水下用力搓洗雙手。
「嗚啊,害我想起以前國中X班的XXX,只不過答應跟他去逛地下街,吃他堅持推薦的義式料理,回程就偷偷牽我的手。在捷運上還把手插在口袋裡,彎著腰不肯站直……」
薰噘著嘴,一面洗手,一面講出男生聽到會崩潰的故事。
看到薰的反應,我不禁有點害怕地說。
「對不起啦,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真的不是故意的。」
薰停下洗手的動作,先凝視著水龍頭幾秒,然後才有些倔強地朝我嫣然一笑。
「不過……如果是你,倒也沒那麼反感。」
「……」
「嗯?心跳加速了嗎?」
「就算有也應該是因為恐懼吧。」
各位青春期的男性朋友,不管怎樣都別亂牽女生的手喔!就算牽了,也要忍住不要○○,會被黑的,要記住喔!
「嘖。」
薰無趣地將手甩乾,然後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的流理台上。
「對了,妳們剛才不是回去了?怎麼又跑回來?」
「喔,我忘了東西,然後順便想來看看你們工作的狀況,所以領班就叫我到這裡來。」
「那個肥婆沒多說什麼吧?」
「嗯……『能交到這麼可愛的女朋友,少爺真是三生有幸。』她是這麼說的。」
「要是我能扣她薪水該有多好……」
「唉唷,我可是大家最~喜歡的班寵(撥頭髮),能被誤認成你的女朋友,你該高興了啦!」
已經看慣她的把戲的我聳了聳肩,再次舉頭看向在光害下,無星也無雲的茜紅夜空。
從承德路的矮公寓後方,可以看到陽明山上眨著一點一點夜景餐廳的光點。而最高處的文化大學體育館,就像是一枚暗沉的圖釘,斜插在山影的頂端。
最近,我有時會思考,我和薰的關係正確來說到底是什麼。
以我的定義,在我的身邊可以分成三種人,一種是討厭我的人,一種是還沒討厭我的人,還有一種是……不說也罷,因為那樣的人並不存在,不過是種一廂情願罷了。
其中,我最喜歡討厭我的人,因為比起還沒討厭我的人,討厭我的人更好相處。
那薰呢?她到底屬於哪一邊?
夜風中,我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花香。冰冰的、涼涼的,沒有什麼溫度。
如果退一步,以大眾眼光的分類來看呢?
以友人來形容太過籠統。
以戀人來比擬會笑掉自己的大牙。
以戰友來形容,又總覺得……
左思右想,依然得不到答案,我只能在心中嘆息。
「話說,今天白吃了一頓飯呢,總覺得給你們添麻煩了。」
薰並未察覺到我心中的不踏實。她隨興地拋出話題,我也擺著一張撲克臉接了起來。
「這只是老爹的任性妄為,妳不需要客氣。」
「那個魚腸雖然長得很醜,但很好吃耶?」
「菜不可貌相啊,那可是我們家的招牌之一。」
「欸……所以你也會做那道菜?」
薰有些期待地看向我。
「我不會。老爹說詳細步驟和醬料是商業機密,不可外流。」
「對自己兒子也一樣喔?」
「他不打算讓我繼承餐廳,自然也沒打算教我。」
「那,你自己有想要繼承嗎?總感覺你做廚師,應該不錯……」
面對薰柔軟的嗓音,我一時別開目光。
以往我似乎總是選擇性地招供自己的事情,而她在聽完我的狀況後,可能會提出自己的想法,但不會追根究柢。印象中,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問我的事情。
所以,我才會有點慌忙,支支吾吾。
「……我,我媽以前要我當律師,爸爸也認同,所以……」
面對我一如既往的閃躲,薰點頭表示理解。
「看來你的爸爸……」
她懷著羊毛般柔軟的目光,望向承德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
「……對你很溫柔呢。」
「啥?妳怎麼會得到這個結論?」
「難道不是嗎?他覺得當律師比較好,所以才這麼決定吧?」
妳根本不了解……我本來想這麼說,但察覺這樣說話就像是個賭氣的孩子,於是又閉上嘴。
薰掩下乳酪色的眼瞼,對街路燈的光暈掛在修長的睫毛末端,宛若淚珠。
「我也相信我的爸爸很溫柔。只是,那是錯誤的溫柔。」
「……是嗎?」
「是啊。」
錯誤的溫柔,這聽起來相當唯美,美得令人心寒,失去實感。
我不禁想起《麥琪的禮物》。那個妻子為了送丈夫一條錶鏈,而賣了長髮;卻發現丈夫也為了給妻子一套髮梳,典當了懷錶的故事。
溫柔可能是種錯誤,但溫柔本身又難以被否定為謬誤。
那所謂的正確,究竟又是什麼?
真是討厭。
想著想著,我的嘴角泛起了一抹笑容。
「啊,你今晚終於笑了。」
被薰這麼提醒,我像是打蚊子般拍了一下臉頰,狼狽地看向露出不懷好意笑容的薰。
「只是嘴角抽筋罷了。」
「嗯……是嗎?」
「而且妳這麼說,講得好像妳一直在看我,有點詭異。」
我仰望著屋簷邊緣的夜空,兀自說道。
「蛤?」
沒想到薰垮下臉,反胃地向後退一步。
「長得不夠帥,就不要講這種撩人的台詞好嗎?沒有男主角光環的人講這種台詞,只會覺得噁心啦。」
「喂,剛剛是洗手,現在是要吐了嗎?」
我自暴自棄地說。薰則是噘起了嘴巴。
「我是有考慮再演一下啦。」
「還真來啊?」
「但是,我今天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所以放過你。」
她收起了厭惡的表情,舉起右手放在前額,比出「YA」的手勢,同時還附贈「欸嘿」的吐舌鬼臉。
「妳還知道自己惹了一堆麻煩……」
我不禁脫力地說道。薰聽見後,不平地鼓起臉頰。
妳的表情也太多樣化,難不成是演川劇的?要不要來我們川菜餐廳駐場表演?
「可是就算麻煩,也有幫到你啊?」
「妳是說那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學長能幫上忙?要不是鍋子不會摔破,我可能現在還得站在他旁邊監督咧。」
「唉,我不是說給你找了個實習生。我是在說小美的事情啦。」
薰像是在說「受不了你」般嘆了口氣,雙手叉腰地看向我。
「晴姐不是說了,她現在也是補救學分的一員,只要能讓她和學長複合,我們都可以順利升上二年級啊!」
「喔喔對啊!也是啦!」
天啊,我完全忘了這件事。我到底多不想畢業啊?不過畢業就等於要工作,難怪我不想畢業。我現在只想退休。
薰並沒有發現我在瞎扯矇混。她拉開外套的衣領,看著自己胸口的刺青。
「希望他們能順利……爸爸現在要我交『登記男友』。雖然書現在也分手了,但我不想採用這種說謊的方法。所以,現在得要一邊拖延,一邊另謀出路……啊對了,我當然也是希望朋友能幸福喔?」
「妳剛剛說了『啊對了』吧?妳真的當小美是朋友嗎?」
「我當然跟她是朋友啊!她那麼單純,在想什麼都很清楚,相處起來很簡單,多好啊!」
「妳真的有把她當朋友嗎……」
我忍不住盤起雙手。薰觀察著我一臉不敢恭維的表情,不禁噗哧一笑。
她坐在流理台上,將修長的雙腿縮起,整個人團成球狀。她那發酵麵糰般的臉頰蹭著泛紅的膝蓋,一對水靈的眼珠盯著我。
「朋友這種東西,又不是用說的。人際關係這種事,硬是要不斷強調才奇怪吧?」
她的話語令我愕然。
是這樣嗎?所以,只有我會渴望為自己與身邊的每個人分類、正名?
是這樣嗎?一個人渴望著為不同的關係賦予形名的同時,是否也代表,他始終無法信任身邊的一切?
薰眼見我不說話,轉而跟著我一起仰望天空。
「小美她……就是這種人。之前交到男朋友的時候,可以說是在朋友群裡大肆張揚吧……大家一下子就都知道了。」
「嗚啊,就像拿到新玩具的屁孩一樣……」
「你講話也太毒了吧,在背後說人家壞話不好喔?」
「我本來就不是清高正直的傢伙,既然俗話說『好人當到底』,那我身為壞人,也要在人前人後都貫徹始終。」
我自嘲地笑了。
「你又說這種話……」
薰也跟著傻眼地苦笑。她將雙腿從檯子上放下來,迎著夜風擺動。
「我說的是實話啊。我明明知道老爹不可能答應讓學長實習,卻沒有攔下妳們,也算夠差勁了。雖然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就是了……」
「照你這麼嚴格的標準,世界上根本不會有好人啦。」
「是嗎……」
我吐出看似疑問的肯定句。或許世上真的沒有好人吧,我想。
大家都是壞孩子。活著就註定要背上罪業,有時候只是沒有停下呼吸,就會成為傷害他人的原因。如果這是人間的真相,那還真是……
「我也不是想當好人。不過,我還是想再問問小美。」
薰搖晃著雙腿,垂下睫毛。她將自己的上半身前傾,窺視著不遠處還在洗鍋子的學長。
「我希望她們能把話說清楚。」
「也好啊,如果她們複合,補救教學就結束了。」
「嗯,會結束吧?」
「……」
薰輕聲複述我的話。於是,我們一齊陷入沉默的泥淖中。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抿著唇,輕聲地說。
「好像……有點冷呢。」
「妳不是穿著外套嗎?」
「也是呢。」
薰沒有否認。她整理了一下制服外套寬大的衣領,然後帶著冰涼的笑意看向我。
「宇。」
「怎麼了?」
我轉過身,偏過頭望向薰。
「你……還好嗎?」
「什麼還好?」
「你今天看起來很沒精神。」
「……我不是一直都是這個臉嗎?」
我以右手輕揉自己的人中,從沒刮過的軟髭彷彿芒刺,輕扎著我的手背。
「可是,你今天特別嚴重。」
「是嗎……」
放到流理台上的左手心傳來一陣殘留暖意。我花了幾秒,才查覺到幾秒前薰的手還放在這個位置。
人與人的關係、彼此距離的定義。
就算知道像這樣依賴是種罪惡,但……
如果再多眷戀一分那三十六度的溫暖,會不會被神明責罰呢?
「救……救救救救救命啊!」
就在此時,本應在旁洗鍋子的學長忽然哀嚎著,跑了過來。
「有……有蟑……蟑螂啊!」
「嘖!」
我順手抄起流理臺下的膠鞋。
「進廚房就不要怕蟑螂,自己打死牠!」
「可……可可可可是……」
學長在屋簷下四處逃竄,最後像是躲空襲一般抱頭趴到了地上。
……空襲?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激烈的振翅聲飛速向我襲來。
「喔喔!」
那隻大型的美洲蜚蠊垂著牛脂般的米黃肚子,彷彿神風特攻隊一樣朝我衝來。
我趕緊將膠鞋揮過去。蟑螂被鞋底撞開,在空中繞了一圈,又朝我的臉飛來。
「欸!這個!怎麼!一直!飛過來!」
愈拚命要將牠趕走,牠就死命地衝過來。我的腳步節節敗退,不知不覺就被逼到了牆角。
「哇!」
小強又朝我展開了下一波俯衝,正當此時……
「啪!」
忽然,振翅聲嘎然而止。
「逮到你了。」
薰雙掌合十,像是打蚊子般終結了飛在半空中的蟑螂。
「喂……妳……」
我被眼前的突發事件嚇得說不出話。
薰來回看著我和她黏糊糊的手掌,然後才裝模作樣地輕呼一聲「哎呀」。
「嗚哇!好……好可怕喔!」
「不要過來啊!」
她裝出一張哭臉,伸出雙手朝我跑來。
「你是男生要保護我啦!」
「現在是男女平權的年代,所以妳快去洗手!」
「等等我!」
「離我遠一點!」
總覺得薰相當樂在其中……做餐飲的女生真的可怕。
「不要跑!停下來!」
「誰會乖乖停下來啦!」
我拔腿就跑,在空蕩的停車場裡衝刺。背後的夜風裡傳來帶著薰的大喊聲,似乎夾雜著憋在腹裡的絲絲笑意。
然而我並沒有回頭確認。因為要是這麼做,我臉上也繃著微笑的事實就會被她發現。
手上沾著蟑螂屍骸的少女,在漆黑的停車場裡追著不修邊幅的少年……好個一點也不羅曼蒂克,更不會有任何一部戀愛喜劇願意記述的場景。
正因如此,我才會感到無比放心。



而正當他們鬧得不可開交時,一旁傳來學長瞠目結舌的自言自語。
「欸……國……國中的時候也是一樣……一掌打掉……」
「形……形象也變太多了吧?難道真……真的是妳?三八學妹?」
「是妳那……那時候,拒絕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