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累了，用標題來發牢騷吧
本章節 14215 字
更新於: 2019-01-22
「嗯啊……今天累死了啊……」
週五最後一堂課，班會課下課之後，我們四人魚貫走出教室，往諮詢室所在的行政樓，紅樓前進。
「書你睡了一整天，怎麼還會累？」
璃將目光從單字本上移開，困惑地望著書。
「就是睡多了反而更累啊。」
「無法理解……這樣不合理吧。」
璃皺起了眉頭，想要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唉呀，男主角今天很辛苦，累也是當然的啊。」
薰炯炯有神地把筆電端在手上，邊走邊聚精會神地看著會議記錄。
「還有璃，演女主角的工作也辛苦妳了，演技要回家琢磨唷！」
「嗯，我會的。」
我將雙手插在口袋中，頂著初秋的寒氣，拱著背走在隊伍的最後。
走出一年級所在的校舍，冷空氣迎面而來。柏油路邊堆滿了一堆堆掃成團的白千層落葉，骯髒的黃色混雜著土泥，散發著鹹澀的鹽味。
今天在班會上，一年七班選出了校慶歌舞劇，戲劇表演部分的男女主角。
出我意料地，對劇本讚不絕口的書一開始就自願接演男主角，不只薰得償所願，連班上的女生也陷入小小的混亂中。
接著在男主角由書領銜出演的情況下，女主角人選不出所料地難產了。
各自心懷鬼胎的女同學們相互推辭，就是沒有一個人願意舉手，或是提名適合的人選。就在此時，那個和「心懷鬼胎」四個字絕緣的璃卻突然舉手。
「我想要演女主角。」
……於是，就像二戰時「暹羅中立」一樣，男女主角的演員就這樣在女生的群雄割據中順利定了下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至於我，因為有某個聲音說，攝影就給擅長機器的人來當好了，於是大家就擅自在黑板上寫了我的名字。
奇怪，我都不知道自己很擅長機器。我對機器的理解僅止於「壞掉就拍一拍」的體罰教育，為什麼會有人對我產生這樣的誤解？
這麼想來，我好像有聽到人家說什麼「宅男」之類的詞……
不過也罷，畢竟這個工作也是爽缺，只要在排戲的時候，架好跟學校借來的腳架就可以開始發呆，也是樂得輕鬆。
「咚！」橄欖球隊踢球的聲音將我喚回現實，就在這個空檔，走在隊伍前頭的書突然對我說話。
「不過，我還以為芋頭會自願演男主角耶？」
「哈？」
過於天馬行空的問題，讓我頓時擺出癡呆的臉色。
「你在說什麼傻話？由我當主角的話，會把觀眾嚇跑的。」
「哪有？國中那次話劇，你演的唐吉軻德不是被老師們評為『傳奇』的嗎？」
「啊，對呀。」
璃也跟著闔上單字本，轉身看著我的方向。
「那次我在後台，也看得相當震撼。」
「……那是過去的事了。」
我裝作滿不在乎地移開目光，但在興頭上的書看來不想這麼簡單放過我。
「你現在應該也寶刀未老吧？明明那麼有天份。」
「我才不想像以前那麼白目。」
聽了我的回答，書不禁噗哧一笑。
「也是啦，在全班都討厭你的情況下，無視大家的視線壓力毛遂自薦，的確是很白目。」
「喂，黑歷史這種東西留給我自爆就好，被你講完了我以後要怎麼吐槽自己？」
我不滿地拉緊制服領口，警戒地看著書。
「不會啦，就算這樣，你最後還不是拿下『全校最佳男主角獎』，也夠帥了啦。要說真正的黑歷史，應該是……」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是國小那些人跑來摸你，然後說有『姑婆芋病毒』再去傳染別人的事吧。」
「原來是說那個啊……那種小事，我早就不在意了。」
對於孩子們的玩笑，我早已在成長的過程中免疫，不會輕易受傷。
「那你以為他們真的在跟你玩，然後樂在其中地追著他們跑，最後搞到大家都對『姑婆芋遊戲』失去興趣這件事呢？」
「喂！我好不容易忘掉的！你幹嘛又提起來……」
我猛地搓了搓手臂，想忘去心中的煩躁感。
我和書你一句我一句地互嗆。但當我們走過轉角時，書卻唐突地停下腳步。
「幹嘛？」
我晚了一步走過轉角，接著我也跟他們三人一樣，陷入困惑的無語中。
眼前走廊的燈尚未打開，在向晚的陽光下，有兩位女性在教室外僵持。她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在我們的腳邊激烈拉扯。
「夠了！妳也要接受輔導……」
「放開我……」
「不要無理取鬧了！」
晴姐平時一頭柔順的長髮已經變得毛躁。她呸掉沾在嘴角的髮絲，伸手抓住不斷掙扎的學生。
「住嘴！你們都不了解我！」
那個女學生以猩猩般的怪力猛力甩掉晴姐，接著踉蹌地朝我們的方向跑來。然而，畢竟腳步沒有踏穩，她失去平衡，重重地在我面前摔了個狗吃屎。
「嗚……咽……」
少女發出抽泣聲，緩緩地抬起頭。
「喂……」
當我終於看清對方的面容時，忍不住發出驚呼。
哭腫的雙眼，兩道帶著睫毛膏劃下的淚痕，再加上臉上沾滿了灰塵的BB霜……這張悽慘無比的臉，無疑是屬於……
「小美？」
§
「總而言之，她前天失戀了，歡迎新成員吧。」
晴姐照例丟下不負責任的指示，接著便揚長而去。留下我們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再加上一個在椅子上哭成一團的小美。
按照戀愛學分的規則，她從今天起也是我們補救課程的一員，要在這個教室裡一起度過歡樂的課後時光。
雖然放著她那樣有點過意不去，但這畢竟是他人門前雪，我不想對她的感情世界多作置喙。
我拿出放在書包裡的課外書，打算消磨時光。
「嗚嗚……」
好吵……有點分心。我按壓眉心，打算再次專注於文字中。
「嗚嗚嗚……」
無法專心啊……自己的同班同學就在面前哭成淚人兒，叫我怎麼不在意？
「小美……妳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
薰也看不下去，伸手輕輕拍了拍小美的背。
「……我沒事。」
妳．有．完．沒．完？連瞎子都看得出妳有問題。為什麼女生都喜歡說「我沒事。」？這難道是「我其實很困擾，但因為你不夠帥、跟我不夠熟、不是我想要傾吐的對象所以請別再問了。」的意思嗎？還是是「我有好多話想說，請你再多追問一些，讓我感受到這世界上還有人關心我。」的意思？
真是夠了，請勿隨便使用縮寫，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那個美國時間搞懂你想表達什麼。就像是etc.和ETC，唸出來都一樣，誰知道你是指「……等等」還是「電子不停車收費系統」？
在心裡啐唸了一堆抱怨真是令人口乾舌燥，我舉起寶特瓶，灌了一口冰水消氣。
總之我決定不理她。不接受別人關心的人，沒必要用熱臉去貼冷屁股。
「別這樣啦，跟我說啊，小美。我們不是朋友嗎？」
然而薰似乎不打算放棄，應該說她本來就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我……」
小美支支吾吾地打量對桌的我們。璃一臉認真地等待著小美把自己的問題說出口，至於書，打從進到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趴在桌上夢周公去了。
「我不想讓他聽到。」
突然，精瘦，而指節膨起的手指指向了我的鼻頭。小美那雙哭紅的眼睛警戒地看著我，表達出露骨的敵意。
喔，我懂了，妳一定是太喜歡我，移情別戀才跟男友吵架，所以不能在我面前坦白吧？
看到我不自覺露出苦笑，薰思考了一下，說。
「好吧，如果妳不想讓人家聽到，那就出去吧。」
有道理。我從善如流地將雙手插進口袋，站起身來。該是出去抽根菸、觀察螞蟻的時候了。
這時，我才發現薰也跟著站起來。
「怎麼了？」
「妳不是叫我出去嗎？」
「不是。我是要小美跟我出去單獨談。」
我維持著弓著背的姿勢愣住了。
「是嘛……」
房間裡一時無語，只剩下電風扇的嗡鳴聲。我搔著臉頰，目光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我……」
小美囁嚅著，但倔強的眼神中透露出她沒有要移動的意思。唉呀有夠麻煩的，我出去就好啦。
「宇你也說幾句好話安慰一下小美啦。」
「我？」
薰眼看說不動小美，便把矛頭指向我。
嘖，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後果自行負責喔。
我揚起一邊眉毛，看著在椅子上縮成一團的小美。
「嗯……妳啊……妳就別哭了，長得這麼漂亮，哭花了多可惜。」
「碰咚！」「咿呀？」教室裡瞬間傳來好幾個驚叫聲。
「噁心噁心超噁心……你去哪裡學到這種爛人男主角專用哄人法的？好噁，跟你的臉完～全搭不起來……」
薰向後退了幾步，整個人靠在牆上。她摀著嘴，一臉要吐出來的樣子。
「宇，你平常都是這樣哄其他女生嗎？渣男……」
璃的手上還捏著一頁剛才不小心撕下來的單字本內頁，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至於小美，她連哭都忘了，只是傻傻地抬頭看著我。
「妳看，她不哭啦，這招效果拔群啊。」
「只是被你嚇到了吧。」
薰悻悻然地瞪著我。奇怪，我做錯了什麼嗎？
搔不到癢處的安慰只會讓人光火。就像那種才認識半小時的人，突然對你說「我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你應該……」的時候，你難道不會想把他的臉按進煮滾的火鍋裡？
我對小美的認識僅止於她的外貌。她的五官在女生中算是姣好的一群，所以我也只能用這一點來稱讚她。客觀而言，我認為我的用詞相當適切，只是不知為何她們無法理解。
「那，我也來試試看。我一定能表現的比你好。」
璃似乎燃起了奇怪的對抗意識。她先煞有其事地從書包裡拿出膠帶，把剛才撕破的單字本整齊地貼好，然後再將雙手放到膝上，認真地說。
「古人有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所以忘不了他才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如果妳在乎他，就要牢牢記住他，記他個一百二十年，記到中華民國萬萬歲……」
「夠了。」
「NG」
我和薰同時用雙手比出叉叉，兩個叉，下去。
「為什麼不行？」
璃用認真的目光看向我。
「我只是分享自身經驗而已。」
「妳的經驗太沉重了！」
「我才不要記得他……我要忘了他……」
聽到小美的低聲啜泣，我們瞬間就閉上嘴巴。
「那該怎麼辦？對了，既然她什麼都不肯講，那我們不妨就讓時間治療一切吧？反正高中的戀愛，大多是幫人家顧老公，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就會好了。」
我低聲向薰建議，但薰搖頭，一頭短髮也隨之顫動。
「交給我來。」
她向小美說。
「小美，那個甩了妳的人，是上個月在電話裡說要接妳回去的那個人嗎？他叫什麼名字！」
聽到薰的話，小美更加泣不成聲。
「唉……如果是的話，就握住我的手。」
「嗝……」
小美打著哭嗝，默默地握住薰的雙手。薰見狀，先吁了一口氣，然後深深吸氣，胸口也整個漲起來。
「真是垃圾！」
薰厲聲怒嚇，害得我也忍不住縮起肩膀。就連旁邊趴在桌上的書，也睜開一隻眼睛窺探情況。
「小美這麼可愛，甩了她的人真是笨蛋！應該退他學的！」
被薰的魄力震懾，小美止住眼淚，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朋友。
「我在電話裡聽到了，他的聲音超級軟弱！根本配不上堅強的妳！」
原來是這招……轟動武林第十九招「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這個起手式我在內容農場看過。聽說女生被甩的時候，閨密都會把男方罵得很難聽。不過，為什麼我會看這種東西……就不小心輸入了關鍵字，然後不小心點進去……
真是的，我幹嘛看這些東西，反正我一輩子都用不到。
如果要我予以置評，這種方法既不能改變現實，也無法幫助溝通。
只是，這麼做很有用。
因為人在軟弱時，只想聽見自己想聽的話，無論那些話語是否正確。
「謝謝妳……」
小美終於破涕為笑，她抽了抽鼻子，開始娓娓道來。
「前天的時候，學長他……」
薰把右手伸到自己背後，朝我比了個勝利手勢，我不置可否地聳肩回應。
對我來說，薰的作法肯定不正確。但看到小美破涕之後的笑容，我亦無法坦然否定她的作為。
而確切查覺到，自己居然開始產生這種想法的事實，則比前面這些變化都令我顯得更加侷促不安。
§
「沒想到，是這麼遠大的理想……」
璃以崇拜的目光看著小美，還感動地越過桌子握住她的手。
原來，小美和她二年級的學長分手原因，並不是厭倦對方，也不是移情別戀，更不是對方讓她懷孕之後連夜逃跑，而是有個說出來嚇死人的理由——為了理想。
據說那位學長決定往餐飲業發展，考取廚師證照。可惜家裡不買帳，於是他憤而離家出走。
在和小美分別前，他在梧桐樹下握著她的雙手，誠摯地說：
「我愛妳，但我不能拖累妳……所以，我們分手吧，這對我們都好……」
「真的……有夠差勁的……」
薰咬著牙，低聲為小美抱不平。
「是啊。明明已經決定進入我們普通高中升學了，卻對職校的專科念念不忘，還搞離家出走，這聽起來就像在逃避現實啊。」
「不是這個啦……」
薰吸著鼻涕，握著拳頭顫抖著。
「明明要分手，卻故意用經典偶像劇的結局運鏡、少女漫畫的分別場景！太過分了！為了理想！愛著對方卻不得不分別！梧桐樹下！」
她似乎也從不同的切入點感到相同的感動。我看著薰打開手機，少女心爆棚地在「靈感筆記本」上埋頭猛寫，不禁插嘴。
「抱歉打擾妳，但我怎麼不記得學校裡有種梧桐樹……」
「有的！側門噴水池那邊就有一棵！我夢想就是在那棵樹下被告白啊！」
我的話都還沒說完，就被薰大力反駁。
「妳怎麼這麼清楚……」
「因為梧桐的花語……就是『至死不渝的愛』！」
哇！真的假的？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們應該去找學長！像這樣不明不白對大家都不好受！小美妳應該當面和他談清楚，我們會一起陪妳！」
「咦？可是……不行不行不行啦……」
小美膽怯的抱著頭，薰以慈母般的目光擁抱著她。
「別怕，我們都在……」
「是這樣嗎……」
「當然。而且依照王道發展，跨過這道崁，就是幸福快樂的結局。」
「……是這樣嗎？」
眼見話題愈走愈偏，我趕緊提醒她們現實的殘酷。
「可是他已經離家出走了，我們要怎樣找到那位學長？」
「其實……我知道他在哪裡。」
小美怯生生地舉起手。為什麼妳會知道他去哪裡？你們不是分手了？要是會被找到，就不叫離家出走了吧？這麼說我每天上學都可以算是離家出走，那為什麼我家那個混蛋老爸還是從來沒關心過我？
「他跟妳說的？」
查覺到我語氣中的不屑，小美展現出些許平時的強硬。
「才不是。是我定位到的。」
「定位？」
小美沉下臉，低聲說道：
「只要點選『周邊的朋友』選項，就可以看到臉書好友的位置……你看，他現在……還在學校的附近……」
她的話讓整個討論室刮過一陣不存在的冷風。妳說出這種話，會讓我不禁覺得那個學長是把追逐理想當成藉口，好來跟妳分手的耶。
「宇。」
在這個節骨眼上，璃拉了拉我的袖子。
「怎麼？」
「……給我你的書。」
「妳的課本弄丟了嗎？」
「不是啦……」
璃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
「我要那本不能翻的書。」
「……我才沒有那種東西。」
我刻意看向窗外，欣賞漸暗的暮色。
「總部位於美國加州聖馬刁郡門洛公園市，2004年由馬克‧祖克柏與哈佛室友們所創立，讓使用者可以創建個人檔案、將其他使用者加為好友、傳遞訊息，並在他們更新個人檔案時獲得自動通知的網站，請你接受邀請。」
「麻煩不要搬出奇蹟般的冷知識好嗎……」
「好了，兩位不要再打情罵俏了！既然知道位置了，那我們就直接去找那位學長！小美，妳剛剛說他的名字叫什麼？」
薰接過小美的手機，猛然站起身。椅子被往後一推，發出響亮的嘎嘎聲。
「嗯……我要把話說清楚。他的名字叫……」
「喂！誰在打情罵俏……等等，我也要去嗎？」
我抗議到一半，才發現自己被拖下水。我想回家啊，再不回去開伙，之前買的有機蔬菜都要過期了……
「那還用說！」
無視我的意見，薰一把牽起好友的手，連讓我反駁的機會都不給就走向門口。
在薰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之前，只有在小美對她提問的那一刻，她才稍稍停下腳步。
「小薰……我都不知道妳這麼迷少女漫畫耶？」
「啊……那是……為了寫劇本研究了一下啦。」
最近薰的偽裝迷彩好像變弱了，我想這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這般改變是好是壞，我一時也無法縱下定論。
樹鵲粗嘎地鳴了三聲，宣告黃昏的開始。以此為濫觴，白晝與黑夜的界線再次被餘暉染得朦朧。
§
「這是什麼地方……」
夕陽已西下，失去溫度的空氣也變得黯淡。
我們在側門口的騎樓下圍成一團。璃以雙手抓住單字本，一雙深黑色的眼睛像是從地洞鑽出來的土撥鼠一般，警戒的打量四周環境。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反應。眼前昏暗的騎樓下，只有一道往下的樓梯，充滿了可疑的氣息。
從一樓看去，樓梯底部只有一道貼著偶像海報，讓人無法窺伺內部狀況的玻璃門。一股通風不良的沉悶氣味從裡面飄上來，令人不禁皺起鼻頭。
「招牌上寫著……『御書房』，租書店暨咖啡廳？」
薰抬起頭，將指節靠上豔紅的唇，猶豫地唸出招牌上的文字。
注意到薰喉頭小小的雪白隆起隨著她的咬字上下打轉，我禮貌地移開視線。
「為什麼咖啡廳會開在地下室，這不合理。」
「……我們可以進去嗎？會不會打擾到客人？」
「GPS定位……應該不會錯……」
幾個女生在樓梯口東張西望，卻拿不定主意向前踏出一步。
我看了看四周的街道，這裡屬於文教區的範圍，附近除了住宅，沒有其他店家。
「所以妳確定那個名字叫……叫什麼的學長，就在這裡嗎？」
小美來回看著我以及她的手機，然後點頭。
「他的名字叫……」
「那好吧！我們就進去看一看！」
我充滿自信地發出笑聲。唉呀，這裡可是男人的浪漫呢！
聽到我的笑聲，璃回過頭輕蔑地看著我。
「你在興奮什麼？」
真受不了妳們，我得意地伸出食指。
「呵呵……妳們當然不知道這家店是在做什麼。不過別緊張，還好妳們有帶我來，男生才懂得這裡的門路。對吧，書。」
為了徵得男性朋友的認同，我回頭尋找書的身影，卻找不到那個老是拿著咕嚕貓手機殼的傢伙。
「他說他跟家教老師有約，所以先走了。」
「可惡……每次都突然消失。」
「所以，這家店真的是咖啡廳？」
聽了我賣關子般的妄語，薰也不服氣地詢問我。
「可以說是咖啡廳沒錯……不過和你們想像的不一樣……」
「所以到底是什麼啦？」
「好啦，只要是我們學校的男生，應該都不會不知道這間店。這家『御書房』，妳可以說它是網咖，但它也不是網咖。」
「網咖……你是說網路咖啡廳？那個犯罪、性愛、吸毒、煙癮的根源？」
璃像是窺見世界的黑暗面般縮起身子。
「喂喂，妳說的那個是大學生的夜生活。妳對網咖的刻板印象很嚴重耶？」
「我哪有……」
璃像是被責罵般不悅地垂下眼角。
「很嚴重啊，網咖才沒那麼糟糕。這裡只有翹家小孩、啃老族、還有賦閒的中年失業者而已，哪有可能發生那麼可怕的犯罪。」
「你的刻板印象也沒好到那裡去吧？」
在一旁聽著的薰不禁驚呼。這時璃「啊」地張開嘴巴，激動地拿出手機。
「不對啊，根據《臺北市資訊休閒業管理自治條例》第二章第八條，明文禁止網咖開在學校200公尺內，這裡正對我們學校的側門耶！我要檢舉……」
「所以我就說它也不是網咖了！」
我從璃背後，越過她的頭頂撈走她手中的手機，手機被奪去的璃困惑地抬頭，仰望著我。
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她制服裡的狀況，我趕緊禮貌地別開視線……唉，雖然以前也不是沒看過啦，可是妳這年紀還穿運動型內衣，不會太……
「總之，我帶妳們進去！但要答應我，在櫃檯的時候不要多嘴，我來應付就好。」
沒錯！像這種和妳們光鮮亮麗的世界無關的陰暗角落，就是我這種消極陰沉的人的舞台！
§
前台的大叔頂著一撮半白的鬍子，身穿一件起毛球的短T，活像頭壞脾氣的山羊。
我踏進店門的時候，他的目光還算溫和。但當我身後三位少女出現時，山羊叔的視線也跟著銳利了起來。
「老闆晚安。」
我若無其事地向他打招呼。
「我們這邊不是網咖喔。」
山羊叔毫不客氣，劈頭就是一句厲聲宣告。
「是嗎……那我們回去吧……」
璃點頭表示理解，準備轉身爬上樓梯。我趕緊叫住她。
「欸等一下啦。」
「嗯？可是他不是說不是網咖？」
「妳乖乖站著，不要動……」
我不耐煩地下達指令，然後轉向店老闆。
「我知道這裡不是網咖。」
山羊叔抿著嘴，滿意地點點頭。
「好。今天午餐吃什麼？」
「啊，我吃排骨飯喔！老闆你該不會還沒吃飯吧？我有帶糖果……」
「薰妳安靜。」
我伸手制止掛上交際笑容的薰，同時壓低聲音向山羊叔說：
「哈酷納馬他他。」
聽了我的話，山羊叔終於露出笑容，他伸出雙手表示歡迎。
「唉呀，不好意思，最近警察查得嚴，日子不好過啊……」
「沒關係沒關係。對了，我們是來找人的，能放我們進去看一圈嗎？」
「唉，好說好說，自己進去吧！」
山羊叔大方地揮手，我也對他點頭致意——同是在社會陰暗處討生活的人，我們特別懂得惺惺相惜。真希望那些在班上交遊廣闊，背後卻總是勾心鬥角的傢伙多學著點。
「這是怎麼回事……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薰一臉迷糊地巴住我的袖子。
「哎呀，妳就當成是通關密語吧。畢竟這家店算是在掛羊頭賣狗肉，所以要避免被警察臥底檢舉。」
「這樣啊……」
拉開第二道拉門，原先在外面隱約聞到的悶臭氣息撲鼻而來。店鋪中央架著擺滿漫畫書的書櫃，以及嗡嗡作響的飲料機。幾個明顯穿著仙中制服的學生從旁經過，對我們一男三女的組合投以好奇的目光。
「宇。」
另一隻手也巴上我的袖子，只是不知為何她的力道太猛，變成捏了我的胳膊一把。
「痛……璃妳幹嘛啊？」
「你常常來這裡嗎？」
「偶爾不想回家的時候，會在這裡消磨時間吧……」
聽了我的話，璃若有所思地打量店裡的擺設，然後搖了搖頭。
「如果是約會的話，我會比較喜歡正常的咖啡廳。」
「妳的喜好又跟我無關。不要逕自否定我的品味好嗎？」
我擺出祖傳的撲克臉回答她。嗅覺已經開始對臭味感到疲乏，反而是腦袋因為缺氧還有點迷糊。我像是引擎蓋上的貓一樣伸了個懶腰，剛好與牆上的女星海報打了個對眼。
嚴格來說，我真的不常光顧這裡。
大概只有某些節日，像是父親節餐廳訂位爆滿，或是過年趕工年菜的時候，老爸通常會在餐廳忙一整晚不回家。於是我也只好一個人跑到這裡，盯著油壓機碾碎各種水果的影片直到破曉。
這方面我倒是要感謝推薦我「御書房」的翡冷翠，他好像是這裡的常客。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正好在隔板的上方看到一顆毛髮稀疏的頭顱。翡冷翠正發出猥褻的喘氣聲，雖然隔得很遠，我還是能看見他的螢幕被肉色填滿。大概是在看激烈的男女全裸摔角吧……這已經是我所能想到最委婉的敘述了。
好像聞到一股石楠花的氣味……好噁心。原來「變態會在網咖看愛情動作片」不是都市傳說，感謝翡冷翠主任給大家上的一課。
「那，來找人吧。這區看起來沒什麼人，從另一邊開始找吧。」
為了保護身後三位花漾少女的心靈，我打從心底誠懇地提出建議。
§
「到底在哪裡啊……」
把網咖繞了一圈，小美還是沒有找到她的學長。
「小美，把他的臉書頭貼再給我看一次。」
薰不死心地研究著那張頭貼，搜索著記憶中有沒有看過類似的臉。
對了，這個讓小美心蕩神馳的學長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於是我也好奇地靠了過去，看著那張坐在樓梯上的背影照。
然而，在頭貼下方本來應該是記載名字的位置，卻洋洋灑灑地寫了十個粗體字。
「轉身離開分手說不出來……怎麼有人拿這個當臉書名字。難不成他姓轉？」
光看個人資料就讓我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學長全無好感。所以，他本名到底叫什麼？
我繼續閱讀他的資料。學歷是「社會大學」、任職於「豪門車業少爺團」……然後好友是「咘噯了」、「傑身自愛」和「詠遠淂痛」……天啊，如果我是你媽，看到這個肯定把你塞回子宮。
「怎麼找，都沒找到類似的人嗎……」
璃苦澀地皺起眉頭。始終無精打採的小美也跟著搖頭。
這間店就這麼小，小美說沒有，應該就是沒有了。
「仔細想想，也可以明天去二年級的教室堵這位轉姓學長吧？」
璃翻著單字本，隨口說道。
「欸，對耶？」
「那我們到底在這邊忙什麼？」
「……是不是該撤退了？」
正當我們面面相覷時，通往內場的懸簾刷地拉開。
「十十……四十四號的泡……泡泡泡麵加……加蛋！」
啊，太久沒來我都忘了，這裡還有個有口吃毛病的內場店員。或許可以在離開前向他打聽一下，看他認不認識那位名叫「轉身離開分手說不出來」的轉先生。
我嘆了口氣，準備向店員提問。這時，站在我身邊的小美突然發出一聲低呼。
「學……學長？」
嗯？等等，小美妳說什麼？
「小……小美？」
站在櫃台後方的那位仁兄則是露出了慌張的表情。
「學長！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說時遲那時快，小美立刻發揮排球隊的矯健身手，一個墊步跳過吧檯，撲向後方的那位學長。
「框啷！」
「碰咚！」
「嘎……嘎啊！」
§
被氣得吹鬍子瞪眼的山羊叔趕出店門，是大約十分鐘後的事情。
不過多虧薰切換成交際模式居中斡旋，店老闆准了學長今天先休息，讓他把事情談好。
於是我們在附近舊書街的路邊長椅上，讓小美和學長好好對話。
「學長……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我就說啦！我要追……追逐夢想，所……所以不能陪……陪陪妳。」
不行啊，口吃成這樣，完全帥不起來呢。
我坐在隔壁的椅子，與他們保持距離，看著站在兩人旁邊，繃著臉的薰。同時，也就著水銀燈的光輝，把這位學長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學長頂著一頭挑染過，用髮蠟抓起來的頭髮，一條褲子改得不能再窄，一對膝蓋緊得稜角畢露，就像兩顆馬鈴薯。雖然這麼說有點先入為主，我總覺得他就像是那種會在捷運上喧嘩吵鬧的人。
聽了學長的一席話，小美又開始啜泣。
「……學長，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突然分手然後就消聲匿跡吧？」
薰趕緊開口勸說。沒想到學長卻困惑地瞪了薰一眼。他拍了一下長椅，沒好氣地質問。
「欸！妳……妳在罵……罵我嗎？」
「啥？」
薰驚訝之餘，仍不忘帶著待客用的笑容。
「妳說我很雞巴？」
「我沒有啊？」
「明……明明有！妳剛剛說什麼……就小……小聲你雞巴……妳對我有……有什麼意見就直接說啊？不要暗著來！」
「我是說『銷聲匿跡』！就是指聯絡不上的意思，不是在罵人。」
「喔。欸！早……早說嘛！害我誤會！」
大哥，您制杖嗎？
旁邊沒營養的對話從我的左耳進，右耳出。我喝了一口在半路上買的無糖觀音，沁涼的茶湯撫慰了我受盡折騰的心靈。
所以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唉，要我尊稱這種人為學長，總覺得有點污辱我的智商……
「總之回歸正題，你對小美沒有別的不滿嗎？為了成為廚師……這就是你跟小美分手的全部原因？」
然而，一聽到薰的話，我便猛地睜大眼睛。
本來以為，她只是老毛病又犯了，像之前那樣放不下身邊的人，給自己添麻煩的同時還拖我下水。但在聽到她的假設後，我忽然也覺得情況沒有那麼簡單。
分手這檔事，本來就不是靠一句簡單的藉口。
唉，畢竟我也不是沒分過手，這種事還是懂的。
從個性不合、生涯規劃、遠距離，到擠牙膏的方式、和上廁所掀不掀馬桶蓋……市面上分手的理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雅虎奇摩拍賣……抱歉，這個梗太老了。
總之，每一句抱歉後面接的理由，往往都只是冰山一角。其實不僅戀愛，生活裡的大小摩擦也是同理。
靄靄白雪在松枝上堆積，起初純潔而倩麗；然而，在時間的魔法下，雪厚了，原本盤在心頭的不美了，壓在枝椏上的沉重了；最後終歸一聲「啪唰」，髒雪落在地面，曾經的美好都化為汙泥。
不愛一個人的原因，絕對不是三言兩語能交代說明；但正因為已經失去愛一個人的覺悟，反而更難擠出話語去詮釋內心。
我帶著哀戚的滿足感看著一旁的三人組，好奇著接下來的發展。
「唉！我這個人……我不會講假話！我說是這樣……就……就是這樣！」
學長頂著海派的氣口發下豪語，還像猴子一樣猛捶胸口。
真是殺風景，虧我還以文藝少年的憂思去揣度你的想法。
很明顯雙方智商方面的差距有點大，看來薰和學長的爭論看來一時半刻間是不會止息了。
我凝望著背負著路燈光芒的天蛾從空中飛過，再啜了一口冰涼的觀音。結果因為心底完全沒有防備，我一轉頭，便立刻陷入與身旁的璃大眼瞪小眼的僵局。
「……」
「宇，還在用免洗杯子。」
拿著白色環保杯的璃注視著我手上的塑膠杯，她的小嘴咀嚼著珍珠，動呀動地就像隻什麼都不懂的兔崽。
「我送你的杯子，到處都找不到。」
這幾週裡，三不五時就會看到璃在教室裡翻箱倒櫃，尋找我弄丟的環保杯，最近甚至已經找到大樓外面的樹叢裡去了。每次看她挺著臀部，把頭探進櫃子與椅子底下的縫隙東張西望，我都不得不抱著羞恥感與自我厭惡站在她身後，幫她阻擋其他男生的目光。
「弄丟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妳也不用勉強自己去找。」
聽到我的勸說，璃搖搖頭，耳朵邊的髮帶也隨之搖晃。
「一定還在某個地方，努力找就找得到。」
「……話說，妳不用回家念書嗎？已經這麼晚了。」
我抬起頭，乾笑著。
璃垂下目光，然後轉頭看向隔壁長椅。
「我想看著他們。」
「妳也會關心別人的戀愛啊？」
「我想看看別人是怎麼分手的。」
「嗚……」
「我只分手過一次，所以不太懂什麼是正確的分手方式……」
我頓時啞口無言。看著不知所措的我，璃輕輕前傾身子，直視著我的臉。
那頭黑色長髮隨著璃的動作，彷彿藝妓的紙扇般向前開展，織出一個漂亮的扇形。路燈強烈的光輝雕塑了她的五官，純潔得彷彿裁判罪惡的女神一樣。
「那宇呢？為什麼在這裡？」
我游移著目光，任憑罪惡感剜去我的舌頭。
「因為薰？」
「為什麼會突然提到她的名字？」
偏偏這個時候，璃又不發一語。
在這個窒息的片刻，遙遠的街區傳來一陣痛苦的煞車聲。聲音雖然模糊，卻撩起了步行者們直覺性的恐懼。
「宇喜歡薰嗎？」
正因如此，我的心臟才漏跳了一拍。
「沒有。」
「那就是討厭她？」
「不要用這種讓人胃痛的二分法好嗎？」
唉，好巧不巧我就認識某個人，他兩個禮拜前就捅出過這種簍子，差點導致自己與身邊的人決裂。
「可是宇對薰特別好。」
「那只是妳特別不能理喻而已。」
「你明明……啊。」
正當璃還想說什麼的時候，因為先前的動作，她膝上的書包已經前傾，結果現在整個側背包裡的東西，都骨碌碌地從沒拉上的拉鍊裡滾了出來。
扎實包好書套的課本、乾淨的筆袋、整齊的資料匣、看起來相當高級的摺傘，路易威登的皮夾……原本井然有序的，變得全部雜亂無章的。
看到這個情景，我下意識伸出手，就像我以往照料不小心犯錯的她一樣；像在那個青梅竹馬的時期，拉著像個小跟班，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背後的她一樣。
然而，我的理性又讓我停下手。
是啊，刨根究柢，把這一切弄得一團亂的人，都是我啊。
我花了幾秒才把象徵性的罪惡感暫時拋去，務實地幫她撿起離我最近的文件夾。
「啊……那是！」
璃難得慌張地把資料夾從我手上搶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那張開學考成績單的分數已經烙在我的腦海裡。
國文、英文、自然、社會的分數依序是97、91、96、99。
然而唯獨數學一科……是格格不入的「42」分。
「你什麼都沒看到。」
璃縮著脖子，怨懟地看著我。
「我都看到了，難怪校排榜上找不到妳的名字。」
「我……我可以解釋……」
「唉，反正八成是妳寫數學的時候碰到了想不通的題目，結果就糾結在那一題上，沒有跳過它繼續寫剩下的考題。最後，就這樣浪費掉整堂考試的時間，連那題也沒解出來，對吧？」
「……你會通靈？」
「呵呵，被妳發現了。」
我百無聊賴地喝了口飲料，接著彎下腰，繼續幫她撿拾散落一地的書本及雜物。
「喔，妳沒把這個扔掉啊……」
「啊，嗯。我還留著。」
這次撿起來的宣傳單一反璃整齊的生活習慣，不但表面上看起來皺皺的，上面也有好幾道歪斜的摺痕，感覺就像是被隨手塞進抽屜後又拿出來攤平一樣。
全英文的宣傳單上寫了仙祠中學姊妹校，美國Trinity School的交換留學簡介。
雖然我們仙祠中學並不是國內的頂尖高中，但因為學校的大部分的管理階層都由附近仙翁祠的理事兼任，在台灣廟公兼民代的政治影響力下，也成為了一所名校。
而其中透過幹事交際手腕，爭取來的常春藤Trinity School交換名額，甚至與美國紐約大學阿布達比分校來台招生並列為每年媒體關注的新聞之一。
唉，不過搆不到的葡萄，就別去想它甜不甜吧。畢竟我連自己畢不畢的了業也沒把握。
「話說，如果妳把妳那整套單字本都背起來，是不是在國外生活都沒問題了？」
我把落在地上的單字本拍了拍，交到璃的手中。她垂下濃密的睫毛，注視著頁角已經捲起的封面。
「還不夠。這套書只包含教育部頒訂的高中7000單字而已。要在美國生活，至少單字量要到12000以上吧？而且各個時態和片語都要再加緊學習，有些生活俚語甚至教科書裡都不會教。再加上要在留學課程裡使用的專業英語，我還遠遠不夠。」
璃翻開用尺畫上整齊紅線的單字本，一邊背書，一邊叨叨絮絮向我分析。
「而且，在美國生活會很不習慣。除了冬天很冷之外，也會吃不到家鄉的菜，種族歧視和小團體很麻煩，槍枝問題也還沒解決……」
「妳想太多了啦！開學考也是這樣，每次都糾結在不重要的細節上……」
我忍不住大聲吐槽，聽見我的聲音，璃緩緩抬起頭。
「才不是不重要的細節。」
她的臉上閃過模糊的嫣然一笑，接著又低下頭，繼續盯著左手上執著的單字本。
一瞬間，我感到一股不協調的失衡感。
「妳單字本拿反了。」
於是，我嘻皮笑臉地抽出璃手中上下顛倒的單字本，轉了個方向放回她手中。
「璃……？」
忽然，璃以雙手將單字本闔了起來，厚重卻光滑的紙頁把我的右手包覆在其中。裸露在外的手腕感受到一股熱氣，即使是夜風，也吹不走相互欺近的肌膚間，三十六度半的微弱溫度。
「我會贏的。」
「欸……欸？」
「我會成為女主角，成為傳說，超越你當年演的『唐吉軻德』。」
「喔，這樣啊……」
我有些難為情地別過頭。如果這是她自告奮勇出演女主角的原因……
那對我來說，確實代表著她從以前，就未曾改變。
不論何時，都在我的身後追著我。
「喂！宇！我們討論出結果了！需要你的幫忙！」
聽到薰的聲音，我連忙將手抽回來，站起身整理衣領，轉身面對她。
靠近的薰看到我們僵硬的樣子，不禁困惑地歪頭。
「你們剛才在做什麼？」
「璃在背單字……」
我以符合今天氣溫的溫度，不慍不火地回答，同時伸出拇指指向身後。
「妳剛剛說，要我幫什麼忙？」
「啊，我得到結論了。」
薰雙手握拳，嘟起嘴，幹勁十足的說：
「你聽我說啊，學長就是因為成為廚師的夢想被四周的人否定，所以才在鬧脾氣啦！」
「喔，所以我能幫上什麼忙？」
我揚起一邊的眉毛。
「我記得，你家不是開餐廳嗎……」
聽到這席話，我的眉毛還沒揚入瀏海，就忍不住開始抽搐了。
「我拒絕。我們家不收實習學徒。」
「等一下啦！就讓他去廚房待個幾天看看也好啊！」
「我鄭重拒絕！而且我爸絕對不會答應的！」
「你先打個電話問問看嘛！而且又不是要收他當徒弟，只要讓他知道餐飲業有多辛苦，他就會打消念頭。等他自己也否定自己之後，就會乖乖回來小美身邊了吧？」
「薰，妳有時候會說出很可怕的話耶……」
薰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趕緊摀住嘴巴。
「嗚啊！我什麼都沒說！不算！剛才的不算！只是演技訓練！」
好可怕，超可怕的，但是我喜歡這種想法。
夢想固然偉大，但認清現實未嘗不是件好事。
就像要不是當年老爹狠狠地否定我的廚藝，拒絕我繼承家業，要我聽媽媽的話去當個律師，我就不會來仙祠中學就讀，也不會被丟進戀愛學分的補救教學，更不會遇到……等等，這真的不是件好事！混帳老爸，你當年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啊！
薰慌張地摀住臉，同時從食指與中指間的縫隙偷窺我的反應。她以沒人會注意到的程度微微吸了一口氣，氣鼓鼓地嘀咕。
「煩死了……每次跟你講話，都會不小心說溜嘴……」
看著她不服氣的反應，我不禁發出投降般的嘆息。
「我懂啦，妳家也是做餐飲的，當然會對其中的苦有所感觸。」
「對啊，只在網咖舀過咖哩的人，怎麼會懂外面餐廳的活有多難做。沒在一月的寒流裡洗過烤盤的人，都是公子哥。」
「還有那種打翻餐點，弄得到處都是的奧客。」
「別忘了把錢掉到爐子裡的傢伙。」
「說到掉錢，上次後門那間『佳家小吃』，有人掉了十塊進去鍋子，結果老闆撈了兩個五塊出來……」
「噁……還好我早就不吃那家店了……」
說到這邊，我們輕鬆地相視而笑。
「好吧，我幫妳問問我爸的餐廳……就這一次喔。」
「嗯，拜託你了。」
「不過別抱太多期待，成功的機率大概比妳和書成功交往還低。」
「去死吧！」
薰以氣音怒罵，狠狠踹了我脛骨一腳。
雖然小腿是真的痛得要死，但我還是不爭氣地笑了。
氣氛又輕鬆了起來。
嗯，除了我背後那隻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拉著制服下襬的小手以外。
「……宇果然對薰特別好（悄聲）。」
週五最後一堂課，班會課下課之後，我們四人魚貫走出教室，往諮詢室所在的行政樓，紅樓前進。
「書你睡了一整天，怎麼還會累？」
璃將目光從單字本上移開，困惑地望著書。
「就是睡多了反而更累啊。」
「無法理解……這樣不合理吧。」
璃皺起了眉頭，想要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唉呀，男主角今天很辛苦，累也是當然的啊。」
薰炯炯有神地把筆電端在手上，邊走邊聚精會神地看著會議記錄。
「還有璃，演女主角的工作也辛苦妳了，演技要回家琢磨唷！」
「嗯，我會的。」
我將雙手插在口袋中，頂著初秋的寒氣，拱著背走在隊伍的最後。
走出一年級所在的校舍，冷空氣迎面而來。柏油路邊堆滿了一堆堆掃成團的白千層落葉，骯髒的黃色混雜著土泥，散發著鹹澀的鹽味。
今天在班會上，一年七班選出了校慶歌舞劇，戲劇表演部分的男女主角。
出我意料地，對劇本讚不絕口的書一開始就自願接演男主角，不只薰得償所願，連班上的女生也陷入小小的混亂中。
接著在男主角由書領銜出演的情況下，女主角人選不出所料地難產了。
各自心懷鬼胎的女同學們相互推辭，就是沒有一個人願意舉手，或是提名適合的人選。就在此時，那個和「心懷鬼胎」四個字絕緣的璃卻突然舉手。
「我想要演女主角。」
……於是，就像二戰時「暹羅中立」一樣，男女主角的演員就這樣在女生的群雄割據中順利定了下來，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至於我，因為有某個聲音說，攝影就給擅長機器的人來當好了，於是大家就擅自在黑板上寫了我的名字。
奇怪，我都不知道自己很擅長機器。我對機器的理解僅止於「壞掉就拍一拍」的體罰教育，為什麼會有人對我產生這樣的誤解？
這麼想來，我好像有聽到人家說什麼「宅男」之類的詞……
不過也罷，畢竟這個工作也是爽缺，只要在排戲的時候，架好跟學校借來的腳架就可以開始發呆，也是樂得輕鬆。
「咚！」橄欖球隊踢球的聲音將我喚回現實，就在這個空檔，走在隊伍前頭的書突然對我說話。
「不過，我還以為芋頭會自願演男主角耶？」
「哈？」
過於天馬行空的問題，讓我頓時擺出癡呆的臉色。
「你在說什麼傻話？由我當主角的話，會把觀眾嚇跑的。」
「哪有？國中那次話劇，你演的唐吉軻德不是被老師們評為『傳奇』的嗎？」
「啊，對呀。」
璃也跟著闔上單字本，轉身看著我的方向。
「那次我在後台，也看得相當震撼。」
「……那是過去的事了。」
我裝作滿不在乎地移開目光，但在興頭上的書看來不想這麼簡單放過我。
「你現在應該也寶刀未老吧？明明那麼有天份。」
「我才不想像以前那麼白目。」
聽了我的回答，書不禁噗哧一笑。
「也是啦，在全班都討厭你的情況下，無視大家的視線壓力毛遂自薦，的確是很白目。」
「喂，黑歷史這種東西留給我自爆就好，被你講完了我以後要怎麼吐槽自己？」
我不滿地拉緊制服領口，警戒地看著書。
「不會啦，就算這樣，你最後還不是拿下『全校最佳男主角獎』，也夠帥了啦。要說真正的黑歷史，應該是……」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是國小那些人跑來摸你，然後說有『姑婆芋病毒』再去傳染別人的事吧。」
「原來是說那個啊……那種小事，我早就不在意了。」
對於孩子們的玩笑，我早已在成長的過程中免疫，不會輕易受傷。
「那你以為他們真的在跟你玩，然後樂在其中地追著他們跑，最後搞到大家都對『姑婆芋遊戲』失去興趣這件事呢？」
「喂！我好不容易忘掉的！你幹嘛又提起來……」
我猛地搓了搓手臂，想忘去心中的煩躁感。
我和書你一句我一句地互嗆。但當我們走過轉角時，書卻唐突地停下腳步。
「幹嘛？」
我晚了一步走過轉角，接著我也跟他們三人一樣，陷入困惑的無語中。
眼前走廊的燈尚未打開，在向晚的陽光下，有兩位女性在教室外僵持。她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在我們的腳邊激烈拉扯。
「夠了！妳也要接受輔導……」
「放開我……」
「不要無理取鬧了！」
晴姐平時一頭柔順的長髮已經變得毛躁。她呸掉沾在嘴角的髮絲，伸手抓住不斷掙扎的學生。
「住嘴！你們都不了解我！」
那個女學生以猩猩般的怪力猛力甩掉晴姐，接著踉蹌地朝我們的方向跑來。然而，畢竟腳步沒有踏穩，她失去平衡，重重地在我面前摔了個狗吃屎。
「嗚……咽……」
少女發出抽泣聲，緩緩地抬起頭。
「喂……」
當我終於看清對方的面容時，忍不住發出驚呼。
哭腫的雙眼，兩道帶著睫毛膏劃下的淚痕，再加上臉上沾滿了灰塵的BB霜……這張悽慘無比的臉，無疑是屬於……
「小美？」
§
「總而言之，她前天失戀了，歡迎新成員吧。」
晴姐照例丟下不負責任的指示，接著便揚長而去。留下我們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再加上一個在椅子上哭成一團的小美。
按照戀愛學分的規則，她從今天起也是我們補救課程的一員，要在這個教室裡一起度過歡樂的課後時光。
雖然放著她那樣有點過意不去，但這畢竟是他人門前雪，我不想對她的感情世界多作置喙。
我拿出放在書包裡的課外書，打算消磨時光。
「嗚嗚……」
好吵……有點分心。我按壓眉心，打算再次專注於文字中。
「嗚嗚嗚……」
無法專心啊……自己的同班同學就在面前哭成淚人兒，叫我怎麼不在意？
「小美……妳還好嗎？發生了什麼事……」
薰也看不下去，伸手輕輕拍了拍小美的背。
「……我沒事。」
妳．有．完．沒．完？連瞎子都看得出妳有問題。為什麼女生都喜歡說「我沒事。」？這難道是「我其實很困擾，但因為你不夠帥、跟我不夠熟、不是我想要傾吐的對象所以請別再問了。」的意思嗎？還是是「我有好多話想說，請你再多追問一些，讓我感受到這世界上還有人關心我。」的意思？
真是夠了，請勿隨便使用縮寫，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那個美國時間搞懂你想表達什麼。就像是etc.和ETC，唸出來都一樣，誰知道你是指「……等等」還是「電子不停車收費系統」？
在心裡啐唸了一堆抱怨真是令人口乾舌燥，我舉起寶特瓶，灌了一口冰水消氣。
總之我決定不理她。不接受別人關心的人，沒必要用熱臉去貼冷屁股。
「別這樣啦，跟我說啊，小美。我們不是朋友嗎？」
然而薰似乎不打算放棄，應該說她本來就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
「……我……」
小美支支吾吾地打量對桌的我們。璃一臉認真地等待著小美把自己的問題說出口，至於書，打從進到教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趴在桌上夢周公去了。
「我不想讓他聽到。」
突然，精瘦，而指節膨起的手指指向了我的鼻頭。小美那雙哭紅的眼睛警戒地看著我，表達出露骨的敵意。
喔，我懂了，妳一定是太喜歡我，移情別戀才跟男友吵架，所以不能在我面前坦白吧？
看到我不自覺露出苦笑，薰思考了一下，說。
「好吧，如果妳不想讓人家聽到，那就出去吧。」
有道理。我從善如流地將雙手插進口袋，站起身來。該是出去抽根菸、觀察螞蟻的時候了。
這時，我才發現薰也跟著站起來。
「怎麼了？」
「妳不是叫我出去嗎？」
「不是。我是要小美跟我出去單獨談。」
我維持著弓著背的姿勢愣住了。
「是嘛……」
房間裡一時無語，只剩下電風扇的嗡鳴聲。我搔著臉頰，目光一時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我……」
小美囁嚅著，但倔強的眼神中透露出她沒有要移動的意思。唉呀有夠麻煩的，我出去就好啦。
「宇你也說幾句好話安慰一下小美啦。」
「我？」
薰眼看說不動小美，便把矛頭指向我。
嘖，既然妳都這麼說了，那……後果自行負責喔。
我揚起一邊眉毛，看著在椅子上縮成一團的小美。
「嗯……妳啊……妳就別哭了，長得這麼漂亮，哭花了多可惜。」
「碰咚！」「咿呀？」教室裡瞬間傳來好幾個驚叫聲。
「噁心噁心超噁心……你去哪裡學到這種爛人男主角專用哄人法的？好噁，跟你的臉完～全搭不起來……」
薰向後退了幾步，整個人靠在牆上。她摀著嘴，一臉要吐出來的樣子。
「宇，你平常都是這樣哄其他女生嗎？渣男……」
璃的手上還捏著一頁剛才不小心撕下來的單字本內頁，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至於小美，她連哭都忘了，只是傻傻地抬頭看著我。
「妳看，她不哭啦，這招效果拔群啊。」
「只是被你嚇到了吧。」
薰悻悻然地瞪著我。奇怪，我做錯了什麼嗎？
搔不到癢處的安慰只會讓人光火。就像那種才認識半小時的人，突然對你說「我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你應該……」的時候，你難道不會想把他的臉按進煮滾的火鍋裡？
我對小美的認識僅止於她的外貌。她的五官在女生中算是姣好的一群，所以我也只能用這一點來稱讚她。客觀而言，我認為我的用詞相當適切，只是不知為何她們無法理解。
「那，我也來試試看。我一定能表現的比你好。」
璃似乎燃起了奇怪的對抗意識。她先煞有其事地從書包裡拿出膠帶，把剛才撕破的單字本整齊地貼好，然後再將雙手放到膝上，認真地說。
「古人有云：『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所以忘不了他才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如果妳在乎他，就要牢牢記住他，記他個一百二十年，記到中華民國萬萬歲……」
「夠了。」
「NG」
我和薰同時用雙手比出叉叉，兩個叉，下去。
「為什麼不行？」
璃用認真的目光看向我。
「我只是分享自身經驗而已。」
「妳的經驗太沉重了！」
「我才不要記得他……我要忘了他……」
聽到小美的低聲啜泣，我們瞬間就閉上嘴巴。
「那該怎麼辦？對了，既然她什麼都不肯講，那我們不妨就讓時間治療一切吧？反正高中的戀愛，大多是幫人家顧老公，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就會好了。」
我低聲向薰建議，但薰搖頭，一頭短髮也隨之顫動。
「交給我來。」
她向小美說。
「小美，那個甩了妳的人，是上個月在電話裡說要接妳回去的那個人嗎？他叫什麼名字！」
聽到薰的話，小美更加泣不成聲。
「唉……如果是的話，就握住我的手。」
「嗝……」
小美打著哭嗝，默默地握住薰的雙手。薰見狀，先吁了一口氣，然後深深吸氣，胸口也整個漲起來。
「真是垃圾！」
薰厲聲怒嚇，害得我也忍不住縮起肩膀。就連旁邊趴在桌上的書，也睜開一隻眼睛窺探情況。
「小美這麼可愛，甩了她的人真是笨蛋！應該退他學的！」
被薰的魄力震懾，小美止住眼淚，訝異地看著自己的朋友。
「我在電話裡聽到了，他的聲音超級軟弱！根本配不上堅強的妳！」
原來是這招……轟動武林第十九招「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這個起手式我在內容農場看過。聽說女生被甩的時候，閨密都會把男方罵得很難聽。不過，為什麼我會看這種東西……就不小心輸入了關鍵字，然後不小心點進去……
真是的，我幹嘛看這些東西，反正我一輩子都用不到。
如果要我予以置評，這種方法既不能改變現實，也無法幫助溝通。
只是，這麼做很有用。
因為人在軟弱時，只想聽見自己想聽的話，無論那些話語是否正確。
「謝謝妳……」
小美終於破涕為笑，她抽了抽鼻子，開始娓娓道來。
「前天的時候，學長他……」
薰把右手伸到自己背後，朝我比了個勝利手勢，我不置可否地聳肩回應。
對我來說，薰的作法肯定不正確。但看到小美破涕之後的笑容，我亦無法坦然否定她的作為。
而確切查覺到，自己居然開始產生這種想法的事實，則比前面這些變化都令我顯得更加侷促不安。
§
「沒想到，是這麼遠大的理想……」
璃以崇拜的目光看著小美，還感動地越過桌子握住她的手。
原來，小美和她二年級的學長分手原因，並不是厭倦對方，也不是移情別戀，更不是對方讓她懷孕之後連夜逃跑，而是有個說出來嚇死人的理由——為了理想。
據說那位學長決定往餐飲業發展，考取廚師證照。可惜家裡不買帳，於是他憤而離家出走。
在和小美分別前，他在梧桐樹下握著她的雙手，誠摯地說：
「我愛妳，但我不能拖累妳……所以，我們分手吧，這對我們都好……」
「真的……有夠差勁的……」
薰咬著牙，低聲為小美抱不平。
「是啊。明明已經決定進入我們普通高中升學了，卻對職校的專科念念不忘，還搞離家出走，這聽起來就像在逃避現實啊。」
「不是這個啦……」
薰吸著鼻涕，握著拳頭顫抖著。
「明明要分手，卻故意用經典偶像劇的結局運鏡、少女漫畫的分別場景！太過分了！為了理想！愛著對方卻不得不分別！梧桐樹下！」
她似乎也從不同的切入點感到相同的感動。我看著薰打開手機，少女心爆棚地在「靈感筆記本」上埋頭猛寫，不禁插嘴。
「抱歉打擾妳，但我怎麼不記得學校裡有種梧桐樹……」
「有的！側門噴水池那邊就有一棵！我夢想就是在那棵樹下被告白啊！」
我的話都還沒說完，就被薰大力反駁。
「妳怎麼這麼清楚……」
「因為梧桐的花語……就是『至死不渝的愛』！」
哇！真的假的？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們應該去找學長！像這樣不明不白對大家都不好受！小美妳應該當面和他談清楚，我們會一起陪妳！」
「咦？可是……不行不行不行啦……」
小美膽怯的抱著頭，薰以慈母般的目光擁抱著她。
「別怕，我們都在……」
「是這樣嗎……」
「當然。而且依照王道發展，跨過這道崁，就是幸福快樂的結局。」
「……是這樣嗎？」
眼見話題愈走愈偏，我趕緊提醒她們現實的殘酷。
「可是他已經離家出走了，我們要怎樣找到那位學長？」
「其實……我知道他在哪裡。」
小美怯生生地舉起手。為什麼妳會知道他去哪裡？你們不是分手了？要是會被找到，就不叫離家出走了吧？這麼說我每天上學都可以算是離家出走，那為什麼我家那個混蛋老爸還是從來沒關心過我？
「他跟妳說的？」
查覺到我語氣中的不屑，小美展現出些許平時的強硬。
「才不是。是我定位到的。」
「定位？」
小美沉下臉，低聲說道：
「只要點選『周邊的朋友』選項，就可以看到臉書好友的位置……你看，他現在……還在學校的附近……」
她的話讓整個討論室刮過一陣不存在的冷風。妳說出這種話，會讓我不禁覺得那個學長是把追逐理想當成藉口，好來跟妳分手的耶。
「宇。」
在這個節骨眼上，璃拉了拉我的袖子。
「怎麼？」
「……給我你的書。」
「妳的課本弄丟了嗎？」
「不是啦……」
璃皺著眉頭，不耐煩地說。
「我要那本不能翻的書。」
「……我才沒有那種東西。」
我刻意看向窗外，欣賞漸暗的暮色。
「總部位於美國加州聖馬刁郡門洛公園市，2004年由馬克‧祖克柏與哈佛室友們所創立，讓使用者可以創建個人檔案、將其他使用者加為好友、傳遞訊息，並在他們更新個人檔案時獲得自動通知的網站，請你接受邀請。」
「麻煩不要搬出奇蹟般的冷知識好嗎……」
「好了，兩位不要再打情罵俏了！既然知道位置了，那我們就直接去找那位學長！小美，妳剛剛說他的名字叫什麼？」
薰接過小美的手機，猛然站起身。椅子被往後一推，發出響亮的嘎嘎聲。
「嗯……我要把話說清楚。他的名字叫……」
「喂！誰在打情罵俏……等等，我也要去嗎？」
我抗議到一半，才發現自己被拖下水。我想回家啊，再不回去開伙，之前買的有機蔬菜都要過期了……
「那還用說！」
無視我的意見，薰一把牽起好友的手，連讓我反駁的機會都不給就走向門口。
在薰的身影消失在轉角之前，只有在小美對她提問的那一刻，她才稍稍停下腳步。
「小薰……我都不知道妳這麼迷少女漫畫耶？」
「啊……那是……為了寫劇本研究了一下啦。」
最近薰的偽裝迷彩好像變弱了，我想這應該不是我的錯覺。
這般改變是好是壞，我一時也無法縱下定論。
樹鵲粗嘎地鳴了三聲，宣告黃昏的開始。以此為濫觴，白晝與黑夜的界線再次被餘暉染得朦朧。
§
「這是什麼地方……」
夕陽已西下，失去溫度的空氣也變得黯淡。
我們在側門口的騎樓下圍成一團。璃以雙手抓住單字本，一雙深黑色的眼睛像是從地洞鑽出來的土撥鼠一般，警戒的打量四周環境。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反應。眼前昏暗的騎樓下，只有一道往下的樓梯，充滿了可疑的氣息。
從一樓看去，樓梯底部只有一道貼著偶像海報，讓人無法窺伺內部狀況的玻璃門。一股通風不良的沉悶氣味從裡面飄上來，令人不禁皺起鼻頭。
「招牌上寫著……『御書房』，租書店暨咖啡廳？」
薰抬起頭，將指節靠上豔紅的唇，猶豫地唸出招牌上的文字。
注意到薰喉頭小小的雪白隆起隨著她的咬字上下打轉，我禮貌地移開視線。
「為什麼咖啡廳會開在地下室，這不合理。」
「……我們可以進去嗎？會不會打擾到客人？」
「GPS定位……應該不會錯……」
幾個女生在樓梯口東張西望，卻拿不定主意向前踏出一步。
我看了看四周的街道，這裡屬於文教區的範圍，附近除了住宅，沒有其他店家。
「所以妳確定那個名字叫……叫什麼的學長，就在這裡嗎？」
小美來回看著我以及她的手機，然後點頭。
「他的名字叫……」
「那好吧！我們就進去看一看！」
我充滿自信地發出笑聲。唉呀，這裡可是男人的浪漫呢！
聽到我的笑聲，璃回過頭輕蔑地看著我。
「你在興奮什麼？」
真受不了妳們，我得意地伸出食指。
「呵呵……妳們當然不知道這家店是在做什麼。不過別緊張，還好妳們有帶我來，男生才懂得這裡的門路。對吧，書。」
為了徵得男性朋友的認同，我回頭尋找書的身影，卻找不到那個老是拿著咕嚕貓手機殼的傢伙。
「他說他跟家教老師有約，所以先走了。」
「可惡……每次都突然消失。」
「所以，這家店真的是咖啡廳？」
聽了我賣關子般的妄語，薰也不服氣地詢問我。
「可以說是咖啡廳沒錯……不過和你們想像的不一樣……」
「所以到底是什麼啦？」
「好啦，只要是我們學校的男生，應該都不會不知道這間店。這家『御書房』，妳可以說它是網咖，但它也不是網咖。」
「網咖……你是說網路咖啡廳？那個犯罪、性愛、吸毒、煙癮的根源？」
璃像是窺見世界的黑暗面般縮起身子。
「喂喂，妳說的那個是大學生的夜生活。妳對網咖的刻板印象很嚴重耶？」
「我哪有……」
璃像是被責罵般不悅地垂下眼角。
「很嚴重啊，網咖才沒那麼糟糕。這裡只有翹家小孩、啃老族、還有賦閒的中年失業者而已，哪有可能發生那麼可怕的犯罪。」
「你的刻板印象也沒好到那裡去吧？」
在一旁聽著的薰不禁驚呼。這時璃「啊」地張開嘴巴，激動地拿出手機。
「不對啊，根據《臺北市資訊休閒業管理自治條例》第二章第八條，明文禁止網咖開在學校200公尺內，這裡正對我們學校的側門耶！我要檢舉……」
「所以我就說它也不是網咖了！」
我從璃背後，越過她的頭頂撈走她手中的手機，手機被奪去的璃困惑地抬頭，仰望著我。
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她制服裡的狀況，我趕緊禮貌地別開視線……唉，雖然以前也不是沒看過啦，可是妳這年紀還穿運動型內衣，不會太……
「總之，我帶妳們進去！但要答應我，在櫃檯的時候不要多嘴，我來應付就好。」
沒錯！像這種和妳們光鮮亮麗的世界無關的陰暗角落，就是我這種消極陰沉的人的舞台！
§
前台的大叔頂著一撮半白的鬍子，身穿一件起毛球的短T，活像頭壞脾氣的山羊。
我踏進店門的時候，他的目光還算溫和。但當我身後三位少女出現時，山羊叔的視線也跟著銳利了起來。
「老闆晚安。」
我若無其事地向他打招呼。
「我們這邊不是網咖喔。」
山羊叔毫不客氣，劈頭就是一句厲聲宣告。
「是嗎……那我們回去吧……」
璃點頭表示理解，準備轉身爬上樓梯。我趕緊叫住她。
「欸等一下啦。」
「嗯？可是他不是說不是網咖？」
「妳乖乖站著，不要動……」
我不耐煩地下達指令，然後轉向店老闆。
「我知道這裡不是網咖。」
山羊叔抿著嘴，滿意地點點頭。
「好。今天午餐吃什麼？」
「啊，我吃排骨飯喔！老闆你該不會還沒吃飯吧？我有帶糖果……」
「薰妳安靜。」
我伸手制止掛上交際笑容的薰，同時壓低聲音向山羊叔說：
「哈酷納馬他他。」
聽了我的話，山羊叔終於露出笑容，他伸出雙手表示歡迎。
「唉呀，不好意思，最近警察查得嚴，日子不好過啊……」
「沒關係沒關係。對了，我們是來找人的，能放我們進去看一圈嗎？」
「唉，好說好說，自己進去吧！」
山羊叔大方地揮手，我也對他點頭致意——同是在社會陰暗處討生活的人，我們特別懂得惺惺相惜。真希望那些在班上交遊廣闊，背後卻總是勾心鬥角的傢伙多學著點。
「這是怎麼回事……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薰一臉迷糊地巴住我的袖子。
「哎呀，妳就當成是通關密語吧。畢竟這家店算是在掛羊頭賣狗肉，所以要避免被警察臥底檢舉。」
「這樣啊……」
拉開第二道拉門，原先在外面隱約聞到的悶臭氣息撲鼻而來。店鋪中央架著擺滿漫畫書的書櫃，以及嗡嗡作響的飲料機。幾個明顯穿著仙中制服的學生從旁經過，對我們一男三女的組合投以好奇的目光。
「宇。」
另一隻手也巴上我的袖子，只是不知為何她的力道太猛，變成捏了我的胳膊一把。
「痛……璃妳幹嘛啊？」
「你常常來這裡嗎？」
「偶爾不想回家的時候，會在這裡消磨時間吧……」
聽了我的話，璃若有所思地打量店裡的擺設，然後搖了搖頭。
「如果是約會的話，我會比較喜歡正常的咖啡廳。」
「妳的喜好又跟我無關。不要逕自否定我的品味好嗎？」
我擺出祖傳的撲克臉回答她。嗅覺已經開始對臭味感到疲乏，反而是腦袋因為缺氧還有點迷糊。我像是引擎蓋上的貓一樣伸了個懶腰，剛好與牆上的女星海報打了個對眼。
嚴格來說，我真的不常光顧這裡。
大概只有某些節日，像是父親節餐廳訂位爆滿，或是過年趕工年菜的時候，老爸通常會在餐廳忙一整晚不回家。於是我也只好一個人跑到這裡，盯著油壓機碾碎各種水果的影片直到破曉。
這方面我倒是要感謝推薦我「御書房」的翡冷翠，他好像是這裡的常客。
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正好在隔板的上方看到一顆毛髮稀疏的頭顱。翡冷翠正發出猥褻的喘氣聲，雖然隔得很遠，我還是能看見他的螢幕被肉色填滿。大概是在看激烈的男女全裸摔角吧……這已經是我所能想到最委婉的敘述了。
好像聞到一股石楠花的氣味……好噁心。原來「變態會在網咖看愛情動作片」不是都市傳說，感謝翡冷翠主任給大家上的一課。
「那，來找人吧。這區看起來沒什麼人，從另一邊開始找吧。」
為了保護身後三位花漾少女的心靈，我打從心底誠懇地提出建議。
§
「到底在哪裡啊……」
把網咖繞了一圈，小美還是沒有找到她的學長。
「小美，把他的臉書頭貼再給我看一次。」
薰不死心地研究著那張頭貼，搜索著記憶中有沒有看過類似的臉。
對了，這個讓小美心蕩神馳的學長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於是我也好奇地靠了過去，看著那張坐在樓梯上的背影照。
然而，在頭貼下方本來應該是記載名字的位置，卻洋洋灑灑地寫了十個粗體字。
「轉身離開分手說不出來……怎麼有人拿這個當臉書名字。難不成他姓轉？」
光看個人資料就讓我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學長全無好感。所以，他本名到底叫什麼？
我繼續閱讀他的資料。學歷是「社會大學」、任職於「豪門車業少爺團」……然後好友是「咘噯了」、「傑身自愛」和「詠遠淂痛」……天啊，如果我是你媽，看到這個肯定把你塞回子宮。
「怎麼找，都沒找到類似的人嗎……」
璃苦澀地皺起眉頭。始終無精打採的小美也跟著搖頭。
這間店就這麼小，小美說沒有，應該就是沒有了。
「仔細想想，也可以明天去二年級的教室堵這位轉姓學長吧？」
璃翻著單字本，隨口說道。
「欸，對耶？」
「那我們到底在這邊忙什麼？」
「……是不是該撤退了？」
正當我們面面相覷時，通往內場的懸簾刷地拉開。
「十十……四十四號的泡……泡泡泡麵加……加蛋！」
啊，太久沒來我都忘了，這裡還有個有口吃毛病的內場店員。或許可以在離開前向他打聽一下，看他認不認識那位名叫「轉身離開分手說不出來」的轉先生。
我嘆了口氣，準備向店員提問。這時，站在我身邊的小美突然發出一聲低呼。
「學……學長？」
嗯？等等，小美妳說什麼？
「小……小美？」
站在櫃台後方的那位仁兄則是露出了慌張的表情。
「學長！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說時遲那時快，小美立刻發揮排球隊的矯健身手，一個墊步跳過吧檯，撲向後方的那位學長。
「框啷！」
「碰咚！」
「嘎……嘎啊！」
§
被氣得吹鬍子瞪眼的山羊叔趕出店門，是大約十分鐘後的事情。
不過多虧薰切換成交際模式居中斡旋，店老闆准了學長今天先休息，讓他把事情談好。
於是我們在附近舊書街的路邊長椅上，讓小美和學長好好對話。
「學長……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我就說啦！我要追……追逐夢想，所……所以不能陪……陪陪妳。」
不行啊，口吃成這樣，完全帥不起來呢。
我坐在隔壁的椅子，與他們保持距離，看著站在兩人旁邊，繃著臉的薰。同時，也就著水銀燈的光輝，把這位學長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學長頂著一頭挑染過，用髮蠟抓起來的頭髮，一條褲子改得不能再窄，一對膝蓋緊得稜角畢露，就像兩顆馬鈴薯。雖然這麼說有點先入為主，我總覺得他就像是那種會在捷運上喧嘩吵鬧的人。
聽了學長的一席話，小美又開始啜泣。
「……學長，就算是這樣，也沒必要突然分手然後就消聲匿跡吧？」
薰趕緊開口勸說。沒想到學長卻困惑地瞪了薰一眼。他拍了一下長椅，沒好氣地質問。
「欸！妳……妳在罵……罵我嗎？」
「啥？」
薰驚訝之餘，仍不忘帶著待客用的笑容。
「妳說我很雞巴？」
「我沒有啊？」
「明……明明有！妳剛剛說什麼……就小……小聲你雞巴……妳對我有……有什麼意見就直接說啊？不要暗著來！」
「我是說『銷聲匿跡』！就是指聯絡不上的意思，不是在罵人。」
「喔。欸！早……早說嘛！害我誤會！」
大哥，您制杖嗎？
旁邊沒營養的對話從我的左耳進，右耳出。我喝了一口在半路上買的無糖觀音，沁涼的茶湯撫慰了我受盡折騰的心靈。
所以他到底叫什麼名字？唉，要我尊稱這種人為學長，總覺得有點污辱我的智商……
「總之回歸正題，你對小美沒有別的不滿嗎？為了成為廚師……這就是你跟小美分手的全部原因？」
然而，一聽到薰的話，我便猛地睜大眼睛。
本來以為，她只是老毛病又犯了，像之前那樣放不下身邊的人，給自己添麻煩的同時還拖我下水。但在聽到她的假設後，我忽然也覺得情況沒有那麼簡單。
分手這檔事，本來就不是靠一句簡單的藉口。
唉，畢竟我也不是沒分過手，這種事還是懂的。
從個性不合、生涯規劃、遠距離，到擠牙膏的方式、和上廁所掀不掀馬桶蓋……市面上分手的理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雅虎奇摩拍賣……抱歉，這個梗太老了。
總之，每一句抱歉後面接的理由，往往都只是冰山一角。其實不僅戀愛，生活裡的大小摩擦也是同理。
靄靄白雪在松枝上堆積，起初純潔而倩麗；然而，在時間的魔法下，雪厚了，原本盤在心頭的不美了，壓在枝椏上的沉重了；最後終歸一聲「啪唰」，髒雪落在地面，曾經的美好都化為汙泥。
不愛一個人的原因，絕對不是三言兩語能交代說明；但正因為已經失去愛一個人的覺悟，反而更難擠出話語去詮釋內心。
我帶著哀戚的滿足感看著一旁的三人組，好奇著接下來的發展。
「唉！我這個人……我不會講假話！我說是這樣……就……就是這樣！」
學長頂著海派的氣口發下豪語，還像猴子一樣猛捶胸口。
真是殺風景，虧我還以文藝少年的憂思去揣度你的想法。
很明顯雙方智商方面的差距有點大，看來薰和學長的爭論看來一時半刻間是不會止息了。
我凝望著背負著路燈光芒的天蛾從空中飛過，再啜了一口冰涼的觀音。結果因為心底完全沒有防備，我一轉頭，便立刻陷入與身旁的璃大眼瞪小眼的僵局。
「……」
「宇，還在用免洗杯子。」
拿著白色環保杯的璃注視著我手上的塑膠杯，她的小嘴咀嚼著珍珠，動呀動地就像隻什麼都不懂的兔崽。
「我送你的杯子，到處都找不到。」
這幾週裡，三不五時就會看到璃在教室裡翻箱倒櫃，尋找我弄丟的環保杯，最近甚至已經找到大樓外面的樹叢裡去了。每次看她挺著臀部，把頭探進櫃子與椅子底下的縫隙東張西望，我都不得不抱著羞恥感與自我厭惡站在她身後，幫她阻擋其他男生的目光。
「弄丟的東西不會再回來，妳也不用勉強自己去找。」
聽到我的勸說，璃搖搖頭，耳朵邊的髮帶也隨之搖晃。
「一定還在某個地方，努力找就找得到。」
「……話說，妳不用回家念書嗎？已經這麼晚了。」
我抬起頭，乾笑著。
璃垂下目光，然後轉頭看向隔壁長椅。
「我想看著他們。」
「妳也會關心別人的戀愛啊？」
「我想看看別人是怎麼分手的。」
「嗚……」
「我只分手過一次，所以不太懂什麼是正確的分手方式……」
我頓時啞口無言。看著不知所措的我，璃輕輕前傾身子，直視著我的臉。
那頭黑色長髮隨著璃的動作，彷彿藝妓的紙扇般向前開展，織出一個漂亮的扇形。路燈強烈的光輝雕塑了她的五官，純潔得彷彿裁判罪惡的女神一樣。
「那宇呢？為什麼在這裡？」
我游移著目光，任憑罪惡感剜去我的舌頭。
「因為薰？」
「為什麼會突然提到她的名字？」
偏偏這個時候，璃又不發一語。
在這個窒息的片刻，遙遠的街區傳來一陣痛苦的煞車聲。聲音雖然模糊，卻撩起了步行者們直覺性的恐懼。
「宇喜歡薰嗎？」
正因如此，我的心臟才漏跳了一拍。
「沒有。」
「那就是討厭她？」
「不要用這種讓人胃痛的二分法好嗎？」
唉，好巧不巧我就認識某個人，他兩個禮拜前就捅出過這種簍子，差點導致自己與身邊的人決裂。
「可是宇對薰特別好。」
「那只是妳特別不能理喻而已。」
「你明明……啊。」
正當璃還想說什麼的時候，因為先前的動作，她膝上的書包已經前傾，結果現在整個側背包裡的東西，都骨碌碌地從沒拉上的拉鍊裡滾了出來。
扎實包好書套的課本、乾淨的筆袋、整齊的資料匣、看起來相當高級的摺傘，路易威登的皮夾……原本井然有序的，變得全部雜亂無章的。
看到這個情景，我下意識伸出手，就像我以往照料不小心犯錯的她一樣；像在那個青梅竹馬的時期，拉著像個小跟班，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背後的她一樣。
然而，我的理性又讓我停下手。
是啊，刨根究柢，把這一切弄得一團亂的人，都是我啊。
我花了幾秒才把象徵性的罪惡感暫時拋去，務實地幫她撿起離我最近的文件夾。
「啊……那是！」
璃難得慌張地把資料夾從我手上搶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那張開學考成績單的分數已經烙在我的腦海裡。
國文、英文、自然、社會的分數依序是97、91、96、99。
然而唯獨數學一科……是格格不入的「42」分。
「你什麼都沒看到。」
璃縮著脖子，怨懟地看著我。
「我都看到了，難怪校排榜上找不到妳的名字。」
「我……我可以解釋……」
「唉，反正八成是妳寫數學的時候碰到了想不通的題目，結果就糾結在那一題上，沒有跳過它繼續寫剩下的考題。最後，就這樣浪費掉整堂考試的時間，連那題也沒解出來，對吧？」
「……你會通靈？」
「呵呵，被妳發現了。」
我百無聊賴地喝了口飲料，接著彎下腰，繼續幫她撿拾散落一地的書本及雜物。
「喔，妳沒把這個扔掉啊……」
「啊，嗯。我還留著。」
這次撿起來的宣傳單一反璃整齊的生活習慣，不但表面上看起來皺皺的，上面也有好幾道歪斜的摺痕，感覺就像是被隨手塞進抽屜後又拿出來攤平一樣。
全英文的宣傳單上寫了仙祠中學姊妹校，美國Trinity School的交換留學簡介。
雖然我們仙祠中學並不是國內的頂尖高中，但因為學校的大部分的管理階層都由附近仙翁祠的理事兼任，在台灣廟公兼民代的政治影響力下，也成為了一所名校。
而其中透過幹事交際手腕，爭取來的常春藤Trinity School交換名額，甚至與美國紐約大學阿布達比分校來台招生並列為每年媒體關注的新聞之一。
唉，不過搆不到的葡萄，就別去想它甜不甜吧。畢竟我連自己畢不畢的了業也沒把握。
「話說，如果妳把妳那整套單字本都背起來，是不是在國外生活都沒問題了？」
我把落在地上的單字本拍了拍，交到璃的手中。她垂下濃密的睫毛，注視著頁角已經捲起的封面。
「還不夠。這套書只包含教育部頒訂的高中7000單字而已。要在美國生活，至少單字量要到12000以上吧？而且各個時態和片語都要再加緊學習，有些生活俚語甚至教科書裡都不會教。再加上要在留學課程裡使用的專業英語，我還遠遠不夠。」
璃翻開用尺畫上整齊紅線的單字本，一邊背書，一邊叨叨絮絮向我分析。
「而且，在美國生活會很不習慣。除了冬天很冷之外，也會吃不到家鄉的菜，種族歧視和小團體很麻煩，槍枝問題也還沒解決……」
「妳想太多了啦！開學考也是這樣，每次都糾結在不重要的細節上……」
我忍不住大聲吐槽，聽見我的聲音，璃緩緩抬起頭。
「才不是不重要的細節。」
她的臉上閃過模糊的嫣然一笑，接著又低下頭，繼續盯著左手上執著的單字本。
一瞬間，我感到一股不協調的失衡感。
「妳單字本拿反了。」
於是，我嘻皮笑臉地抽出璃手中上下顛倒的單字本，轉了個方向放回她手中。
「璃……？」
忽然，璃以雙手將單字本闔了起來，厚重卻光滑的紙頁把我的右手包覆在其中。裸露在外的手腕感受到一股熱氣，即使是夜風，也吹不走相互欺近的肌膚間，三十六度半的微弱溫度。
「我會贏的。」
「欸……欸？」
「我會成為女主角，成為傳說，超越你當年演的『唐吉軻德』。」
「喔，這樣啊……」
我有些難為情地別過頭。如果這是她自告奮勇出演女主角的原因……
那對我來說，確實代表著她從以前，就未曾改變。
不論何時，都在我的身後追著我。
「喂！宇！我們討論出結果了！需要你的幫忙！」
聽到薰的聲音，我連忙將手抽回來，站起身整理衣領，轉身面對她。
靠近的薰看到我們僵硬的樣子，不禁困惑地歪頭。
「你們剛才在做什麼？」
「璃在背單字……」
我以符合今天氣溫的溫度，不慍不火地回答，同時伸出拇指指向身後。
「妳剛剛說，要我幫什麼忙？」
「啊，我得到結論了。」
薰雙手握拳，嘟起嘴，幹勁十足的說：
「你聽我說啊，學長就是因為成為廚師的夢想被四周的人否定，所以才在鬧脾氣啦！」
「喔，所以我能幫上什麼忙？」
我揚起一邊的眉毛。
「我記得，你家不是開餐廳嗎……」
聽到這席話，我的眉毛還沒揚入瀏海，就忍不住開始抽搐了。
「我拒絕。我們家不收實習學徒。」
「等一下啦！就讓他去廚房待個幾天看看也好啊！」
「我鄭重拒絕！而且我爸絕對不會答應的！」
「你先打個電話問問看嘛！而且又不是要收他當徒弟，只要讓他知道餐飲業有多辛苦，他就會打消念頭。等他自己也否定自己之後，就會乖乖回來小美身邊了吧？」
「薰，妳有時候會說出很可怕的話耶……」
薰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趕緊摀住嘴巴。
「嗚啊！我什麼都沒說！不算！剛才的不算！只是演技訓練！」
好可怕，超可怕的，但是我喜歡這種想法。
夢想固然偉大，但認清現實未嘗不是件好事。
就像要不是當年老爹狠狠地否定我的廚藝，拒絕我繼承家業，要我聽媽媽的話去當個律師，我就不會來仙祠中學就讀，也不會被丟進戀愛學分的補救教學，更不會遇到……等等，這真的不是件好事！混帳老爸，你當年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啊！
薰慌張地摀住臉，同時從食指與中指間的縫隙偷窺我的反應。她以沒人會注意到的程度微微吸了一口氣，氣鼓鼓地嘀咕。
「煩死了……每次跟你講話，都會不小心說溜嘴……」
看著她不服氣的反應，我不禁發出投降般的嘆息。
「我懂啦，妳家也是做餐飲的，當然會對其中的苦有所感觸。」
「對啊，只在網咖舀過咖哩的人，怎麼會懂外面餐廳的活有多難做。沒在一月的寒流裡洗過烤盤的人，都是公子哥。」
「還有那種打翻餐點，弄得到處都是的奧客。」
「別忘了把錢掉到爐子裡的傢伙。」
「說到掉錢，上次後門那間『佳家小吃』，有人掉了十塊進去鍋子，結果老闆撈了兩個五塊出來……」
「噁……還好我早就不吃那家店了……」
說到這邊，我們輕鬆地相視而笑。
「好吧，我幫妳問問我爸的餐廳……就這一次喔。」
「嗯，拜託你了。」
「不過別抱太多期待，成功的機率大概比妳和書成功交往還低。」
「去死吧！」
薰以氣音怒罵，狠狠踹了我脛骨一腳。
雖然小腿是真的痛得要死，但我還是不爭氣地笑了。
氣氛又輕鬆了起來。
嗯，除了我背後那隻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拉著制服下襬的小手以外。
「……宇果然對薰特別好（悄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