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孤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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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20
  「小咲,妳聽見姨娘說話了麼?」
  「姨……姨娘?」楚咲在迷迷糊糊中甦醒,發覺自己躺在房內榻上,身邊坐著呼喚她的柳依娘,而藍禎和徐非雲亦站在附近看著。
  「我怎麼了?」她坐起身,頭痛欲裂。
  「妳突然昏倒,可嚇壞我了。」柳依娘道:「說來也算是運氣好,妳是昏倒在咱自個兒家裡,不然要是在什麼偏僻之處失了意識,還不知何時才能被人發現呢。」
  轉頭看了徐非雲一眼,柳依娘又對楚咲說道:「徐先生幫妳診斷了,還說了一堆我和禎兒聽都聽不懂的醫理呢。」
  楚咲這會兒也是聽得一頭霧水,「那我現在到底……」
  「依娘,妳和禎兒先去用午飯吧。」徐非雲道:「我來跟她解釋就好。」
  柳依娘看出他有話想與楚咲單獨說,遂帶著藍禎出去了。
  徐非雲坐下,開口便問:「那山上的妖怪這麼厲害?」
  楚咲瞅他一眼,「你早就發現了?」
  他搖頭,「我從未去過那河神廟,有妖怪潛伏在那附近這件事,卻是稍早同妳走了那一段路之後我才察覺的。」
  「連你都是今天才知曉?那到底……」楚咲思索片刻,復轉回話頭,問:「那麼,我果然是中了妖毒?」
  「玉葉指環呢?」徐非雲不解道:「照理說就是再厲害的妖毒,也敵不過炎帝的庇佑才是。」
  「那指環,我早就讓犰狳帶回蓬萊了。」楚咲淡淡道。
  徐非雲揚嘴一笑。「那便是妳自作自受了。」
  「呿,我就知道到你會這麼說。」她拍拍腿上的被子,思道:「我看白水村民拜的這個河神有些蹊蹺,不想管也不行了。」
  徐非雲笑問:「所以,接下來妳打算怎麼做?回蓬萊去借指環嗎?」
  「開什麼玩笑!」楚咲道:「炎帝所賜之玉葉指環也就這麼一個,其他仙人都沒有,可他們還不是能輕易降妖伏魔?如果沒這指環就治不了毒妖,我們蓬萊島不就淪為仙界的笑話了?那多丟臉!」
  「別忘了妳剛才是怎麼躺在這裡的。」
  「我只是一時大意,總有其他法子治牠的,不過還需多費些心思去查查就是。」
  徐非雲思忖須臾,道:「從前我聽說有些妖怪會假扮神祇,騙取凡人的香火祭奉,藉以增進自己的道行。依我看這妖怪所做的便是這麼回事。」
  楚咲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這妖怪騙了這麼多年的香火,自然不怎麼好對付,否則牠的毒氣怎能穿透我的仙術屏障?」她頓了頓,目光重新凝聚在他身上,「對了,此事既攸關全村安危,你還是不打算插手嗎?」
  「據我所知,村民祭拜這假河神已將近九年了,若牠想吃人鬧事,恐早已下手,又何必等上這般長的光景?即便牠突然發狂造孽,我也會保護依娘和禎兒的。」徐非雲悠悠說道。「至於其他人的死活,與我無關。」
  楚咲默然。有些事她是不得不為,並非出於仁慈尚義。她本以為自己已經夠冷漠了,沒想到這玄狐還更狠呢,過去之所以帶著笑意幫助這村子裡的人,全都是為了柳依娘母子和他自己。
  「既如此,」楚咲仍微笑道:「那我就自個兒想辦法了。」
  「也別說我全然不顧昔日情分,」徐非雲道:「看在島主的面子上,我給妳個忠告。聽聞西方有座玉山,曾是王母娘娘居住的地方。其山頂上的池水生有白蓮,因長年吸收山中靈氣與日月精華,已非俗物,雖不及玉葉指環那般萬能,袪毒功效卻是極好。一般人或許難取此花,但對妳而言自然不成問題。後番若要再和那隻妖孽對上,可別忘了帶去。」
  「哇……你知道的還真多。」楚咲輕呼。
  「凡間之人雖大都庸碌無能,不知天地之奧妙;但皇宮書閣中卻蒐羅了天下的珍書寶籍,其中亦不乏各仙人雲遊天下時所記下的見聞手札,只要讀過也就記住了。」徐非雲道:「算算日子,這玉山白蓮最快也是在春末夏初才會開花,正巧是村內舉行祭典的前後,妳也不必急著去找就是。」
  楚咲點點頭。
  再想彼時徐非雲在村民面前,突然將獻舞的差事推到她身上,她本還暗暗怪他無端找麻煩,如今倒正好可以利用此機會去探聽更多白水河神的事。
  「那就多謝你了。」楚咲道:「我記得你先前還頗防著我和犰狳的,現在莫非是改變了策略,想明著來討好我,以封住我的口嗎?也是啦,我這人也算是吃軟不吃硬呢。」
  徐非雲不以為然地揚起唇角。「隨妳怎麼想。如果妳比較希望我殺妳滅口,那不妨說一聲,我隨時效勞。」
  她冷笑一聲。「不管怎樣,你沒忘記自己原本的身分就好。那麼其他的事,等我收了這妖孽之後再說吧。」
  「行。橫豎有些事到底是要攤開來說明白的。」他爽快回答,而後起身復道:「眼下我還有些事,得暫時回京一趟,過兩日再來。告辭。」
  「慢走不送。」楚咲說完便躺下休息了。
  不知睡了多久,柳依娘端了一碗湯藥進來,這才將她喚醒。
  「小咲,快起來,姨娘餵妳喝藥。」
  「咦?我需要吃藥嗎?」楚咲離開被窩坐起身,對著柳依娘手上的湯碗眨了眨眼。這妖毒只消自己運氣逼出來,身子便會跟著轉好了,又何必吃人間的藥物呢?
  柳依娘坐下,溫柔道:「徐先生離開前,有說這方子是補身子用的,這樣妳才好得快。」
  「他開的方子?裡面不會是摻了毒的吧?」楚咲半開玩笑地嘀咕一句。
  「小咲妳真是的。他對妳的事啊,可吩咐得仔細了。」柳依娘笑了笑,用湯匙舀起些許湯藥,輕輕吹涼,才送到楚咲面前。「來,快喝吧。」
  「我、我自己可以……」楚咲伸手欲接過湯碗,腦海卻驟然浮現一個人的身影,正是那個仍臥病在床的老母親。
  楚咲縱然恨她,此時此刻卻忍不住想:現下她的身邊可有人餵她吃藥?那人有沒有這般溫柔?她病成那樣,應該更加痛苦吧?
  楚咲也知道,照顧父母該是子女的責任,可是……
  假若那對夫婦當年沒有如此狠心的對待她這個女兒,那麼今日她必然不離不棄、衣不解帶地侍奉在側,無怨無悔。
  若非心中有恨,她又何嘗不想這般盡孝?
  事情為何會演變成這個樣子呢?眼下又該如何是好?
  心恨難解,人倫難違,但除此之外難道就沒有其他選擇了?楚咲著實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為難什麼,明明打從入了蓬萊門下之後,這些事便該與自己毫無關係了,為何卻不由得的想起那女人來?
  她恍惚失神,緩緩垂下雙臂的同時,眼淚亦撲簌簌的落下來。
  柳依娘見狀,忙問:「欸?怎麼哭了?不舒服麼?」
  「只是突然覺得有些冷……」楚咲望向柳依娘,其面容在淚眼之中愈加模糊。
  楚咲抿了抿嘴,又問:「姨娘,可以……抱抱我嗎?」
  柳依娘二話不說,擱下湯碗,將她摟進懷中,輕撫她的臉。
  「一定是有什麼事讓妳委屈了。」柳依娘柔聲哄著:「有姨娘疼,咲兒乖,別難過了。」
  楚咲聞言,手指緊緊揪住了柳依娘的衣袖。
  耳裡聽的是曾經渴望的言語,身子感受的亦是曾經渴求的溫度,儘管一切並非出自她所盼望的那個人,可一顆心總算也得到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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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兩個孩子躺在榻上,藍禎怎麼也睡不著,遂趴在被窩裡,看著母親於燭火光中做針線兒的背影。
  看著看著,他為不吵醒楚咲,小聲問:「娘,教我繡花織布,好麼?」 
  柳依娘手沒停下,隨口回道:「胡說什麼呢!哪有男孩兒學這個的。」
  「行行出狀元嘛。職業尚且不分貴賤,又如何有男女之別?」藍禎一臉認真的說道:「我也是不想看娘獨自這般辛苦啊。」
  「你這孩子……」她的言語聽來似是責備,臉上掛的卻是慈母的微笑。
  藍禎頑皮地勾起小腿晃了晃,又問:「那娘希望我長大做什麼呢?打從一進這村子裡,娘就急著替我找私塾先生,可讀書當真能出人頭地麼?」
  「要你讀書,無非是希望你不要忘記做人處世的道理,另外來日若行有餘力 也可用你學過的東西來幫助別人。」柳依娘微微一嘆,「這世間所謂的出人頭地,不外乎就是考取功名、做大官云云。然以咱母子倆的情況,如今卻是能躲則躲、能避則避,巴不得越少人認得越好,為娘自不會要求你步上仕途;再者,愈居上位,就得面對愈多的險惡人心,這是你我都皆深切體會過且不願再見到的光景。」
  她放下手針線,對兒子殷殷叮囑道::「你以後做什麼都好,只要正大光明、坦坦蕩蕩,我就不會反對;若還能看你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地過這一生,我也就沒有遺憾了。」
  藍禎思索半晌,點點頭。「孩兒必不會讓娘擔心。」
  柳依娘安心,復拿起針線繼續做活兒,並道:「咱們這樣相依為命,本是知足常樂,怡然自得,沒什麼不好,只是往後還會發生何事也未可知,若你身邊能多幾個如咲兒這般交心的玩伴,我自然更放心了。」
  藍禎想了想,說:「交心知己,一生一個便足矣。」
  柳依娘卻搖搖頭,道:「娘雖不如徐先生那般懂仙人的事,但也猜得到,咲兒既不屬於此凡世,那最終是要回到天上去的。興許她這一去,便不會再回來了;又或者再次下凡時已是幾百年後的事,屆時你我都已不在了,那又何嘗不是永別?」
  藍禎聽了,嘴裡喃喃的本欲說些什麼,可最後全都吞了回去。
  柳依娘看著不忍,勸道:「禎兒,此事是不能勉強的。她所待的那個地方,想必比咱們這兒好上千百倍,是不是?怎麼說都要為她著想啊。若不是凡間這樣紛紛擾擾,人人又何必搶著做神仙?」
  「娘說的是。」他雖是這般回應,可話裡仍有幾分不甘願。
  她這做母親的知道自己是說不動他了,索性就讓他自個兒好好的去想一想。「夜深了,你快睡吧。」
  藍禎頷首,轉身重新蓋好被子,便不再說話了。
  片刻,於整個房裡再度恢復寧靜之時,從未睡著的楚咲悄悄睜開了眼。剛才那母子倆的對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猶如滴滴朝露滑過翠葉、落入池水,掀起了陣陣漣漪,此時此刻,楚咲也忍不住在心裡多想了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