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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9-01-11
餐廳早轉手過不知道第幾位老闆,然而或許是為了節省裝潢成本,店內格局擺設,始終如一。時間彷彿被封印在那一天。那一天下著雨,媽咪神情侷促,牽著我赴會。
每個月的這一天,我都希望能窩在棉被裡躲過,只專注於自己的事。談何可能?畢竟我所逃避的,正是最接近「我」這存在的本質。於是乎,我從未缺席。
「進去吧。」
「……」
「進去吧。我都陪你來了。」
其實我非常不希望百合看到我這副怯懦的模樣。少女這次沒有出言責備,只是牽起我的手──不是手臂,而是手心──大步踏進自動門。冷氣吹得我頭皮發麻,只剩手心仍流著溫暖的血液。
那個男人貌似等候多時。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時間,他,不可能會遲到。聽見腳步聲,他從筆電抬起頭,調整下眼鏡,額間皺紋擠得更深。筆電蓋上,收進公事包內。店員過來奉茶,表情維持敬業形象,卻很難不注意到她手腳加快,顯然受不了現場空氣凜冽。
「你遲到了。以前不會這樣。」
「抱歉。遇上臨時狀況。」
皺紋更深一層。臨時狀況?對他而言,此等推託之詞流入耳內,也算羞辱。商場物換星移,誰管你搬出一堆冠冕堂皇的藉口?說再多,總解二字:失敗。
他緩緩點頭,彷彿頭上頂著盤子,動作捨去任何多餘,寬容我的晚至。坐下前,百合都緊緊握住我的手,那也是室內唯一的熱源;這男人卻連正眼都沒瞧百合,好像她只是隔壁桌跑來調皮的小孩。
餐點一一上桌,我們安靜地吃著。他偶爾在餐具碰撞聲當中提問題,範疇不離媽咪的房子,錢夠不夠用,在校成績如何。我盡力以泰然的姿態回應,但每當他低沉的嗓音開始發聲,仍感覺心跳突然加速以及針扎般的偏頭痛。
我一直想找機會介紹百合,但那個男人卻只對自己提的問題與我的回答有反應,其餘時間只低頭進食。見識過他吃飯的模樣,腦海決不會浮現「品嘗」二字。雖說人到了一定年紀,氣勢會銳減,我想這男人八成得歸類至例外吧。身處明爭暗鬥的職場高層,每一刻都無法懈怠。
百合也不管那男人理不理睬,自顧優雅地用餐。只是每當我準備開口回答問題時,她都會偷偷往腳踝踹過來。來回數次後,我大概開朗她想提示什麼,但那談何容易?
少女的磁場實在與這裡不搭,如同枕頭上的果醬。
若是平常,我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不過今天身邊多了位願意支持我的人。一切都會不一樣的,心中的聲音說著。深吸一口氣,我趁那男人用紙巾的時候問道:
「那個,或許冒昧,但、但我一直都有個問題想、想問你。」
他望著我一會,好像我是展示櫃裡的標本。
「不礙事,你問吧。」
「你有愛過媽咪嗎?」
彷彿按下了時間暫停器,周遭連空氣都凍結了。他用紙巾擦了下嘴角,便直盯著我。在此之間,我趕緊將杯緣貼住嘴唇,好逃避那冰冷的視線。我絕對為此化光了半輩子的勇氣,而罪魁禍首卻還在一旁滿意地切著冰島鱈魚。
「我想我跟你的母親之間沒有那種聯繫。更準確來說,我沒有與任何女性維持過那種關係。」
刀叉碰撞,百合抬起臉來。我只好繼續探究:
「那、那請問是什麼關係呢?」
心中好像瞬間出現一團黑洞,吸走一切光明。他喝了口水,不急不徐地回答:
「這是我處理壓力的方式。和有魅力的女性相處,是非常有效的管道,但僅只於此,社會普遍提倡的責任式愛情,我是敬謝不敏,那是失敗者對自己貧弱的力量所尋求的慰藉罷了。我承認你母親當時的確富含知性與魅力,可惜她也敗在自己的軟弱。」
「軟、軟弱?」我嘴唇發麻,血液流動加速,耳鳴發作。
鏡片遭霧氣模糊,他因而摘下眼鏡,慢條斯理、神情凝重地以黑布擦拭。完全將我與百合愣在對岸。隨意切割時間,也是這男人的伎倆之一。
「你的母親,入戲太深了。人一旦與其他人建立起強大的連結,無論單向或雙向,都等於自動繳械。生活中該採取的戰鬥姿態瓦解,跟善於聽命的奴僕沒兩樣。用『軟弱』來稱呼,難道不對嗎?」
我不敢置信地聽完這一大串。那彷彿從遙遠港口傳來的風一般,夾雜海產的血腥與人類對未知大海的恐懼。盤中佳餚忽然化作蛆蟲蝡動,順著濃稠的汁液流出容器。我渴望湧現反駁甚至斥責他的力量,但聲道卻淪為失去彈力的彈簧,老舊的殘骸。
「奴僕……」
「這些話我不曾對其他男人說過,只有女人而已。因為女人貪戀我的財富跟權勢,所以願意奉獻她們的知性、魅力給我。不過你的存在比較特別,因此我今天坦白。」
我現在只想逃離這可怕的夢魘。我想冷笑,但只能發出雛鳥翅膀未豐的細小哀號。於此同時,一股治癒性的暖流撐了過來。百合握住我桌面下顫抖的左手。
「這就是所謂『繁衍』的意義,不是嗎?男人負責撥種,而女人是土壤必須承受,但是不夠紮實的土壤當然支撐不下去。很可惜,我曾經有想過把你的母親當作我結婚的目的,她卻被你給絆住了,因此無法繼續追隨我的腳步──」
我先前竟然還厚顏無恥地住在這男人買給媽咪的屋簷下。媽的,那地方原來從不是避風港,而是監牢。一座容我被安逸溶解,嘻皮笑臉、自以為和過去和解的囹圄。
「另一方面,我不可能停下來等她,男人自然有男人才能完成的事,而你的母親卻因為你的緣故向我干涉太多,這也足夠證明她不夠堅強。結果令人遺憾。或許你無法認同我,但你現在不也找了個類似的對象嗎?」
他終於第一次正眼瞧向百合,我卻寧可從沒有過。原以為百合此刻會面露殺機,猛地一瞧卻笑靨開綻,而且是那種既服貼場合禮節,又不失少女爛漫的細緻笑容。
「伯父,您說這麼多也口乾舌燥了吧?我替您倒茶。」
那男人起先遲疑,然後才慎重地向百合遞去玻璃杯。少女笑著接過,纏來桌上的茶壺,像北歐神話當中捧著大陶罐的女神一樣,浠歷歷地斟滿玻璃杯。
「好了,請用。」
那男人不疑有他,再伸出手來,而我在一旁則像執行拆解炸彈的特務一般緊張,擔心那玻璃杯會不會爆炸。畢竟有過一次經驗。
結果這次遭殃的並非杯子,而是衣服。
唰──
濺出的茶液在燈光加持之下照映出潛在的閃亮金黃。百合像餵雞飼料般,將杯中飲料一股腦兒全潑到那男人身上。他準備接過杯子的手就此懸於半空,彷彿失落的天空之城。
滴漬從他的瀏海邊緣滑落,上半身西裝因此浸溼,和仍乾著的部分呈現極不自然的墜崖式漸層。空氣瀰漫著茶香。百合俐落地放下空蕩玻璃杯,若無其事地用濕紙巾擦手,並緩緩地說道:
「農人播種時總彎著腰,無論上頭得背負艷陽或霪雨也不曾變位過,那是因為他們珍惜自己與天地間的親密連結。然而男人在床上播種時,身體都挺得可笑,好像自己能涵蓋住黑夜、土壤,但其實連床單都遮不全。我想您應該是後者吧?啊!不對,都上年紀了,身子挺不挺又另當別論了。
「所以我今天請您體驗下『土壤』的感覺。怎麼樣?天降甘霖的滋味不差吧?服裝再洗淨即可,人卻是另一回事了.......」
她話未說完,便將我從腋下勾了起來。我像是連台詞也沒背熟的演員被臨時推上舞台,手足無措地呆望著唯一的觀眾──那個男人。我相信百合絕對希望我為她精闢的反擊寫下完美句點,可惜等我稍微鎮定,吐出的第一句話還真窩囔到幾點。
「不好意思,我去借毛巾。」
百合驚訝得瞪大雙眼,她好不容易營造出的氣勢瞬間被我這位雷隊友毀於一旦,彷彿市長正準備為新橋梁剪綵祝賀時,秘書忽然丟了顆手榴彈到橋上。
聽見騷動,店們們趕緊捎來毛巾。男人神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視線落在百合身上,可能在算計著什麼。少女不甘示弱地回瞪,最後望向我一眼,見我仍不敢動作,終於氣呼呼地踏出門外。
回憶結束。一切都像夢中夢一樣,既真實又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