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本章節 2882 字
更新於: 2019-01-14
若能穿越時空，我還真想回到那時候直接賞給自己一記掌嘴。可惜「領養」我的神明似乎和時間沒有關聯，只是個喜歡單腳跳舞的面具男，因此我現在只能像個戰俘，垂頭拖足、誠惶誠恐地跟在少女後頭。
「那個，百合小姐？」
「……」
「天氣很熱呢。要不要先到哪裡坐一下，休息一下。」
「……」
是錯覺嗎？每當我說完一句話，她的步伐便加快一層級，宛若聲控。最終為了避免全程馬拉鬆起跑，我放棄勸誘攻勢，閉上嘴乖乖走路。那些說「尾隨」的，我討厭你們！從路旁不時傳來的訕笑聲雖然令我有些尷尬，但本回事件畢竟算咎由自取，實在沒多少資格抱怨。
其實自從上次於蒼茫之白內被面具男摔了那一下，我對媽咪的記憶就不像以前濃烈窒礙。正確點來說，我與那段記憶目前已重歸平等，就像同一把叉子上的其中兩行突刺，因此無論那男人再如何貶低媽咪，也只會激起我憤怒性的漣漪，而非從底湧現的漩渦。
但對百合而言，事情似乎沒這麼簡單。
不知不覺間，腳步踏進一座河濱公園。午後仍顯燠熱，至少還有流水在畔。少女繞過假日出遊的家庭，遛狗中的慢跑大叔，牽手散步的情侶，幾輛捷安特自行車。涼亭似乎沒有空位，她只望了飛簷一會，便繼續向前走。
電影《愛情萬歲》的最終幕既視感油然而生。原因莫名。
我們的百合小姐最後挑了塊人群較稀疏的草皮，面向河道坐了下來。我本想與她為鄰，無奈屁股一著地，她便像觸電般跳起身來，準備離開。而當我識相地起身，她便又坐了回去。好啦、好啦，我知道妳的意思了。
於是我順應少女的暗示，留下她一人坐在那片草皮上沉澱也好，淨化也罷，總之就是獨自與沒有林蔭光汙染的空氣對話；至於我這汙染源，逆著風到附近晃晃，欣賞河岸光影交融也好，看小狗大號也罷，總之就是離百合越遠越好。最後我乾脆租了輛腳踏車，像逐日失敗的夸父，朝永遠摸不著邊緣的終點騎去。
這一騎彷彿任風吹亂了時間，當我按下剎車，歸還租借，從便利商店購物完畢時，太陽已經快吻到山巒的上唇了。
群眾不分年齡、性別都一臉滿足愜意，腳踏歸家跫音，只有我手中握著兩罐黑松沙士，朝人群反方向逆流而上。
百合仍獨自坐在那塊草皮上，好像在預習世上最後一道夕陽，目不轉睛地盯著天際線。她的海藍薄襯衫從後面看來，彷彿海洋向天空的深情告白。
如果剛剛膽敢有男生想上前搭訕，一定會被壟罩於她周圍的強大氣場嚇得撒手不幹。
我深吸一口氣，不發一語直接與她並肩坐下。這次她不逃了，但視線依舊固執不偏。
喀擦！
直到我打開沙士罐頭，她才勉強側過臉來。我騎車鬼混了這麼久，她該不會在這段時間，什麼也沒喝吧？
「喏，這罐給妳。」
「……」
期待的道謝連個影子都不現。沒關係！早料到可能這樣，我特地遞了尚未打開的沙士罐頭給她，那可是精心加料過的。
「嗚哇哇哇──」
果不其然，百合才剛拉開環，清涼的沙士便從容器內掙脫一洩。百合不知自己正跌進一場巧妙安排的陷阱，只怨懟地瞪著我。我假裝慌忙地掏出面紙給她。少女接過面紙後，動作卻暫停了。
對不起，我，糟蹋了，妳的好意。我，是，垃圾。
夕陽餘暉透過紙面，上頭的藍字一筆連貫。想剛才在便利商店和店員借筆，對方還以為我在搭訕而忽悠敷衍呢。百合瞇著眼，緩緩念出紙上訊息，然後不知道是不是晚霞的魔法在作祟，她的雙頰暈上了一層可愛的暖系色調。
「啊那個，手黏的話，我還有濕紙巾。」
這就是我長途漫漫的原因。百合惱怒的神情和離開前的哽咽聲一直縈繞心頭，伴隨車齒輪運轉的聲音，慫恿我渴望一去不回的念頭。不想個方法化解尷尬，我大概會一路騎到屏東吧。
「噗哈哈哈哈哈──」
少女看著我彆扭，忍不住手遮嘴笑了出來。當然笑是好事，但我的臉卻因此紅的像被一千顆番茄砸過。她笑到打了一小嗝後，從我手中接過濕紙巾，緊接著，非常神奇，毫無預警，意想不到，不可思議，她的臉頰輕靠在我的「番茄墓地」上，親了一下。
(事後聽方克士說明才知道：親吻臉頰在春季花族的傳統中，代表友好。無論如何，當時還是樂壞了。)
中獎啦！中頭獎啦！活著真好！現在就算得環島一圈我也願意！
我們之間的芥蒂應該算消除了吧。至少我心中不再有疙瘩。她彎起雙腿，手抱圈環住膝頭，像誤點半刻的小火車般緩緩說道：
「我只是想多少幫上點忙，無論工作範疇，私情瑣事。但倒頭來，我依舊感情用事而已，強硬地要求別人跟從自己的心，卻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一不順遂便開始發脾氣，這才是極其懦弱的表現吧。」
她的語調融進向晚朦朧的意識。平時我極不擅長聆聽他人感性發言，尤其是女孩子，但今天或許是黃昏的魔力作祟和餐廳裡那套被潑溼的西裝，我鄭重地轉向百合，語氣堅定地否決：
「沒有強硬要求啊！好啦……有時候。但今天那樣很好啊。怎麼說？我、我覺得……覺得很爽！爽呆了！妳做了我一直想做，卻沒膽實現的願望。」
感覺一旦化為語言便礙手礙腳，一不做二不休，我乾脆起身，朝著幾隻飛鳥正於上頭盤旋的河面大喊：
「爽呆了！媽的，你這個混帳垃圾！希望今晚螞蟻就爬進你的※※，然後※※※※※──」
原先愜意享受夜垂前片的散步者，全都嚇得加快腳步。我無法清楚讀出他們臉上的表情，但從百合訝異的神情看來，我八成跟瘋子沒兩樣吧。管他的，我又吼了好一陣子，吼到汗流浹背，因而哆嗦於晚風習習。
「好了啦。再喊下去，巡邏隊都要來了。」
她是指「警察」吧？
我這才作罷。一歸位，便對百合露出開懷的笑臉，對方也回以欣喜的笑靨。我們彷彿瞬間小了五歲，煩惱、哀傷全都退居回原古洞穴。眼前雖然夕陽晚霞，卻處處蘊含了重生的希望。
「早知道剛剛就這樣說的：『林蔭光不用再依靠你的虛情假意過活了。從今以後，他便交給我們。由我們來陪他繼續走下去──』」
「現在聽都覺得不太好意思了──」
「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是神之子的『命渡』。而那位神之子不就是你嗎？所以放心交給我吧。」
最後一道暮光將她照得暖烘烘。聽完百合衷心保證後，我突然發現，媽咪似乎從未離開我，只是化為其他形式，無怨無悔地眷顧著我。一股強大，接近毀滅性的衝動淹沒心田，我竟一把搶過百合的肩頭，果斷地在她沁涼的額頭上，啾了一下。
等到鬆手，理智重新掌權，我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啊……抱、抱歉。」
「……抱歉？林蔭光！你到底在幹嘛？！」
「對、對不起嘛。不過妳剛剛自己也有──」
「那是兩碼子事。啊──伏羲神啊，你終究會錯意了是吧？從美術館到現在，一點長進都沒有，色情狂！」
「這樣就色情狂？唉，等我啦。不要突然就走人啦──」
我果然不適合耍浪漫對吧？弄巧成拙後，總是一身狼狽。但，咳咳，總而言之，我和這位來自異世界的古怪少女，經過無可避免的衝突、消磨後，應該算更加親密了吧。神之子和命渡這樣隆重的稱呼，我至今仍一知半解，然而看著百合喜怒無常的表情動作，這一切似乎又沒想像中複雜
……好吧，還是滿複雜的。
我才十七歲，雖然經歷了一些常人難以相信的冒險，其實也沒有特別偉大或成熟，只是──
「那就快點啊。叫別人等，腳步還不加快？」
算了，多說無益。眼下還有非追上不可的目標呢。至少今天是這樣。
第一部：花與雲。完
「那個，百合小姐？」
「……」
「天氣很熱呢。要不要先到哪裡坐一下，休息一下。」
「……」
是錯覺嗎？每當我說完一句話，她的步伐便加快一層級，宛若聲控。最終為了避免全程馬拉鬆起跑，我放棄勸誘攻勢，閉上嘴乖乖走路。那些說「尾隨」的，我討厭你們！從路旁不時傳來的訕笑聲雖然令我有些尷尬，但本回事件畢竟算咎由自取，實在沒多少資格抱怨。
其實自從上次於蒼茫之白內被面具男摔了那一下，我對媽咪的記憶就不像以前濃烈窒礙。正確點來說，我與那段記憶目前已重歸平等，就像同一把叉子上的其中兩行突刺，因此無論那男人再如何貶低媽咪，也只會激起我憤怒性的漣漪，而非從底湧現的漩渦。
但對百合而言，事情似乎沒這麼簡單。
不知不覺間，腳步踏進一座河濱公園。午後仍顯燠熱，至少還有流水在畔。少女繞過假日出遊的家庭，遛狗中的慢跑大叔，牽手散步的情侶，幾輛捷安特自行車。涼亭似乎沒有空位，她只望了飛簷一會，便繼續向前走。
電影《愛情萬歲》的最終幕既視感油然而生。原因莫名。
我們的百合小姐最後挑了塊人群較稀疏的草皮，面向河道坐了下來。我本想與她為鄰，無奈屁股一著地，她便像觸電般跳起身來，準備離開。而當我識相地起身，她便又坐了回去。好啦、好啦，我知道妳的意思了。
於是我順應少女的暗示，留下她一人坐在那片草皮上沉澱也好，淨化也罷，總之就是獨自與沒有林蔭光汙染的空氣對話；至於我這汙染源，逆著風到附近晃晃，欣賞河岸光影交融也好，看小狗大號也罷，總之就是離百合越遠越好。最後我乾脆租了輛腳踏車，像逐日失敗的夸父，朝永遠摸不著邊緣的終點騎去。
這一騎彷彿任風吹亂了時間，當我按下剎車，歸還租借，從便利商店購物完畢時，太陽已經快吻到山巒的上唇了。
群眾不分年齡、性別都一臉滿足愜意，腳踏歸家跫音，只有我手中握著兩罐黑松沙士，朝人群反方向逆流而上。
百合仍獨自坐在那塊草皮上，好像在預習世上最後一道夕陽，目不轉睛地盯著天際線。她的海藍薄襯衫從後面看來，彷彿海洋向天空的深情告白。
如果剛剛膽敢有男生想上前搭訕，一定會被壟罩於她周圍的強大氣場嚇得撒手不幹。
我深吸一口氣，不發一語直接與她並肩坐下。這次她不逃了，但視線依舊固執不偏。
喀擦！
直到我打開沙士罐頭，她才勉強側過臉來。我騎車鬼混了這麼久，她該不會在這段時間，什麼也沒喝吧？
「喏，這罐給妳。」
「……」
期待的道謝連個影子都不現。沒關係！早料到可能這樣，我特地遞了尚未打開的沙士罐頭給她，那可是精心加料過的。
「嗚哇哇哇──」
果不其然，百合才剛拉開環，清涼的沙士便從容器內掙脫一洩。百合不知自己正跌進一場巧妙安排的陷阱，只怨懟地瞪著我。我假裝慌忙地掏出面紙給她。少女接過面紙後，動作卻暫停了。
對不起，我，糟蹋了，妳的好意。我，是，垃圾。
夕陽餘暉透過紙面，上頭的藍字一筆連貫。想剛才在便利商店和店員借筆，對方還以為我在搭訕而忽悠敷衍呢。百合瞇著眼，緩緩念出紙上訊息，然後不知道是不是晚霞的魔法在作祟，她的雙頰暈上了一層可愛的暖系色調。
「啊那個，手黏的話，我還有濕紙巾。」
這就是我長途漫漫的原因。百合惱怒的神情和離開前的哽咽聲一直縈繞心頭，伴隨車齒輪運轉的聲音，慫恿我渴望一去不回的念頭。不想個方法化解尷尬，我大概會一路騎到屏東吧。
「噗哈哈哈哈哈──」
少女看著我彆扭，忍不住手遮嘴笑了出來。當然笑是好事，但我的臉卻因此紅的像被一千顆番茄砸過。她笑到打了一小嗝後，從我手中接過濕紙巾，緊接著，非常神奇，毫無預警，意想不到，不可思議，她的臉頰輕靠在我的「番茄墓地」上，親了一下。
(事後聽方克士說明才知道：親吻臉頰在春季花族的傳統中，代表友好。無論如何，當時還是樂壞了。)
中獎啦！中頭獎啦！活著真好！現在就算得環島一圈我也願意！
我們之間的芥蒂應該算消除了吧。至少我心中不再有疙瘩。她彎起雙腿，手抱圈環住膝頭，像誤點半刻的小火車般緩緩說道：
「我只是想多少幫上點忙，無論工作範疇，私情瑣事。但倒頭來，我依舊感情用事而已，強硬地要求別人跟從自己的心，卻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一不順遂便開始發脾氣，這才是極其懦弱的表現吧。」
她的語調融進向晚朦朧的意識。平時我極不擅長聆聽他人感性發言，尤其是女孩子，但今天或許是黃昏的魔力作祟和餐廳裡那套被潑溼的西裝，我鄭重地轉向百合，語氣堅定地否決：
「沒有強硬要求啊！好啦……有時候。但今天那樣很好啊。怎麼說？我、我覺得……覺得很爽！爽呆了！妳做了我一直想做，卻沒膽實現的願望。」
感覺一旦化為語言便礙手礙腳，一不做二不休，我乾脆起身，朝著幾隻飛鳥正於上頭盤旋的河面大喊：
「爽呆了！媽的，你這個混帳垃圾！希望今晚螞蟻就爬進你的※※，然後※※※※※──」
原先愜意享受夜垂前片的散步者，全都嚇得加快腳步。我無法清楚讀出他們臉上的表情，但從百合訝異的神情看來，我八成跟瘋子沒兩樣吧。管他的，我又吼了好一陣子，吼到汗流浹背，因而哆嗦於晚風習習。
「好了啦。再喊下去，巡邏隊都要來了。」
她是指「警察」吧？
我這才作罷。一歸位，便對百合露出開懷的笑臉，對方也回以欣喜的笑靨。我們彷彿瞬間小了五歲，煩惱、哀傷全都退居回原古洞穴。眼前雖然夕陽晚霞，卻處處蘊含了重生的希望。
「早知道剛剛就這樣說的：『林蔭光不用再依靠你的虛情假意過活了。從今以後，他便交給我們。由我們來陪他繼續走下去──』」
「現在聽都覺得不太好意思了──」
「哪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是神之子的『命渡』。而那位神之子不就是你嗎？所以放心交給我吧。」
最後一道暮光將她照得暖烘烘。聽完百合衷心保證後，我突然發現，媽咪似乎從未離開我，只是化為其他形式，無怨無悔地眷顧著我。一股強大，接近毀滅性的衝動淹沒心田，我竟一把搶過百合的肩頭，果斷地在她沁涼的額頭上，啾了一下。
等到鬆手，理智重新掌權，我才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啊……抱、抱歉。」
「……抱歉？林蔭光！你到底在幹嘛？！」
「對、對不起嘛。不過妳剛剛自己也有──」
「那是兩碼子事。啊──伏羲神啊，你終究會錯意了是吧？從美術館到現在，一點長進都沒有，色情狂！」
「這樣就色情狂？唉，等我啦。不要突然就走人啦──」
我果然不適合耍浪漫對吧？弄巧成拙後，總是一身狼狽。但，咳咳，總而言之，我和這位來自異世界的古怪少女，經過無可避免的衝突、消磨後，應該算更加親密了吧。神之子和命渡這樣隆重的稱呼，我至今仍一知半解，然而看著百合喜怒無常的表情動作，這一切似乎又沒想像中複雜
……好吧，還是滿複雜的。
我才十七歲，雖然經歷了一些常人難以相信的冒險，其實也沒有特別偉大或成熟，只是──
「那就快點啊。叫別人等，腳步還不加快？」
算了，多說無益。眼下還有非追上不可的目標呢。至少今天是這樣。
第一部：花與雲。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