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十八歲 冰冷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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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31
【第六十章 十八歲 冰冷的手心】


  「她在城堡裡。」

  莎烏娜指著諾克薩斯最高指揮部,位居諾城山頂的軍事要塞。

  塔隆坐起身,臉上堆滿了疲憊,詛咒發作後的疼痛感經過休息之後依舊殘留在身體各處,雖然已經不如當時那樣難以承受,但他還是能隱約感覺到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侵蝕著他的身體,這毫無疑問將會影響他的作戰能力。

  他將手臂擱在膝蓋上,若有所思地盯著被夕陽照得紅透的骷髏山壁。

  「……妳確定麼?」

  「哼。」似乎是不滿受到質疑,忽然間她的眼神變得冷淡,莎烏娜冷笑並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塔隆,很難想像這與剛才落淚的女人是同一個人。

  「看來你已經學會懷疑情報的可信度了,真是可喜可賀。」

  塔隆蹙了眉。

  「只要花點時間去想想,就不至於落到如此境地。」莎烏娜深邃的眼瞳透出銳利的諷刺,「稍微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這人雖然有著強悍的實力與絕對的忠誠,卻是個頭腦簡單的傢伙,而以現在的情勢來看,要利用你其實非常簡單。」

  「……沒錯。」塔隆有些懊惱地承認,「但我又為何要相信一個蒂瑪西亞人的情報?」

  「你這是有求於人的態度?而且事到如今你竟然會去懷疑救了你的人提供的情報,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莎烏娜嗤鼻一笑。

  「對此我很抱歉,但我已經沒有時間,不能再容許任何差錯。」唰地一聲拔出了匕首,看著刀片倒影中的紅瞳,就像陷進血紅天際的夕陽,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

  實在太大意了,早該有所察覺。

  明知道家族內部早已分裂的事實,卻仍然不加思索地信任他們。很顯然的,在他離開諾克薩斯的這段期間內,杜.克卡奧家族發生的轉變並不僅僅只是將軍失蹤了這件事而已。

  卡特蓮娜不但因為深陷聯盟事務無法回來處理,而且她的聲望還因為愛歐尼亞一事受到質疑。群龍無首的狀態下,家族內部的明爭暗鬥已經浮上檯面,凱倫.達克維爾的介入讓情況更是雪上加霜,那傢伙以治療的名義強行帶走卡莎碧雅,並對外宣稱自己是她的發言人,用各種手段吸收不滿卡特蓮娜的軍士們,大搞分裂。

  仔細想想,其實從他回到莊園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盯上了吧?真看不出老密爾斯那傢伙竟然做得出背叛將軍的事情……在他一進門時就老淚縱橫地說著卡莎碧雅被帶到蒼寂學院的事情,算準了這位對將軍忠心耿耿的刺客必定會不顧一切地去將她帶回來這點,將他引誘到諾克薩斯最深處,不費吹灰之力就幹掉將軍派的最大威脅……真是個老謀深算的傢伙啊,不過像他這樣有著身體殘缺的老人,若是失去了將軍的庇蔭,往後大概也只能去象牙市集乞討了,如此推斷他會接受凱倫的賄絡也是不無可能。

  事到如今也只能怪自己當初太過心急,不過現在也沒有時間檢討這些了。

  此時,一朵朵煙花在逐漸轉暗的天空中迸開,七彩的火光在深褐色的天空中醒目而刺眼,塔隆朝那個方向看了過去,其下方鑼鼓喧天,顯然慶祝斯溫升任軍部指揮官的遊行隊伍此時正行進到那裡,而從地貌與方位來判斷,那地方是維斯里安廣場。

  「怎麼了?」莎烏娜問道。

  七彩的光線在昏暗的天色中綻放,亦照耀在塔隆的臉上,但他的面色卻像凝著嚴霜,數秒之後他才淡淡答道:「……沒什麼。」

  「嗯?看來某個你很信任的情報分子在那個地方是不是啊?」莎烏娜打趣著說。

  「不……純粹是對現況感到無力罷了。」

  塔隆站起身來,背過夜空閃耀的火光,唰地一聲收起匕首。

  「別繞圈子了,說吧,妳到底有什麼目的?」似乎是已經對莎烏娜的態度感到不耐煩,為了直接弄清楚情報的真實性與她的來意,塔隆直截了當地問道:

  「妳會到諾克薩斯,並且還救了我,應該不只是單單為了告訴我被詛咒的事情,以及教訓我該如何篩選情報吧?」

  「看來並沒有想像中那麼笨。」莎烏娜微笑著回答,但她的眼神卻在下一秒變得銳利而嚴肅,「那麼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我要你協助我找到黑色玫瑰總管,艾蜜莉亞.勒布朗。為了找到她,我需要你的幫忙,所以我才會救了你。」

  「……詐欺師?」聽見她的名字,內心像是被攪了一陣,同時他也疑惑地看著莎烏娜,「妳找她有什麼目的?」

  「殺了她。」她毫不猶豫地說出口。

  天色已經轉暗,莎烏娜卻將墨鏡戴了起來,她望著諾克薩斯堡壘上空漸漸透出輪廓的下弦月,颯涼的晚風從山邊吹來,拂過她削瘦的臉龐,她的嘴角輕揚,眼中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

  「我一定要殺了她。」她這麼說道,而且語氣無比堅定,像是終於發現了尋覓已久的獵物時那樣振奮的神情,卻又夾帶著難以言狀的複雜情感。

  歷經了一陣沉默之後,塔隆開口:

  「雖然不知道妳為什麼想殺她,但她現在可沒像以往那麼難找了,不但還高調出席了斯溫的就職典禮,還加入了聯盟。」

  「我知道,也正因為收到了這樣的訊息,我才會在前段時間前往聯盟,不瞞你說,再過不久我也會成為他們的一員。」

  塔隆有點不敢置信地看著莎烏娜,難以相信一向行事低調的暗夜獵人會對那種地方有興趣。

  「妳……加入了?」

  他素來都對戰爭學院沒有好感,在他與卡莎碧雅的調查中,已故弗雷爾卓德官員亞伯特.涅斯洛德曾說過他不信任聯盟這種話,而現在卡特蓮娜也被繁忙的事務困在聯盟之中,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那個地方的正當性與公信力的確令人質疑。

  「是啊,雖然我是皇子早已欽定的人選,但遲遲沒有下定決心,一直到……」她輕嘆了口氣,接著轉頭看向塔隆,「直到去年,當你告訴我,那隻追著你倆的紅眼烏鴉來自黑色玫瑰時,我就在想,或許這都是命中註定的吧……總之,我就是為此而加入聯盟。」

  「……妳與黑色玫瑰有什麼過節?」塔隆嚴肅地看著她。

  莎烏娜低下頭,「嗯……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

  「妳要我幫忙,卻給我這種模凌兩可的答案?」

  「好吧,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她深吸一口氣,細長的眉蹙在一塊。

  「他們奪走了我的一切。」

  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陷入了長長的深思之中。

  假如,這一句話就能傾盡她所承受的一切,那麼又為何要將那段銘刻在靈魂深處的悲痛再一次地說出口呢?

  越想冷靜地說出那些事情,內心就翻騰著越激烈的波濤,悲傷、無力、憤怒、絕望交織而成的火焰在看似冰冷的表象裏頭瘋狂地燃燒著,那是不可能壓抑得住的仇恨。

  從那血腥的夜晚倖存下來的小小莎烏娜,像是背負著家人尚未受盡的磨難般,痛苦地活到現在。

  「他們……殺死我的父母……」

  「我答應妳。」

  回答的同時,血紅色的雙眼中燃燒著不可撼搖的決毅。

  他靜靜地撫著藏在斗篷裡的破舊鋼刀。

  雖然他並不像莎烏娜那樣,對失去父母懷著極大的悲痛,但是,從那些簡短的字句陳述而出的遭遇,不正是與過去的自己所受的悲慘事實相同麼──

  ──這無疑是個他無法拒絕的請求。

  聽見了比想像中還要爽快的應答,她緊繃的神情忽然間變得寬敞,有如在漫漫長夜裡終於盼得光明的喜悅,但那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在內心經歷了悲歡交參的洗禮後,她緩緩開口:

  「謝了。」

  「但,妳也得幫個忙,找到解開我詛咒的方法。」

  莎烏娜笑了笑,然後點點頭。

  「當然,你要是死了,我可是會很困擾的。」

  塔隆也點了頭。隨後他伸展著指掌與筋骨,詛咒帶來的痛感似乎已經逐漸消退,這表示是時候該展開行動了。

  「對了,妳確定卡莎碧雅真的在城堡裡?」

  「呵呵……面對死亡威脅的人所供情報的真實性,不用我說,你自己應該很清楚。」她看著臂弩上的銀箭,繼續說道:「血腥伯爵是個重視生命大於名譽的傢伙,他的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自己,在性命受到脅迫的狀態下,會說出卡莎碧雅的所在也是因為如此。」

  「原來如此,謝了。」

  說完,他將帽兜拉低,然後躍上塔頂的垛牆,以絕佳的平衡感踏上牆緣突出的木桿,在木桿上蹲低身子,將視線放向廣大城邦,直到最末端,那座高聳、壯觀的諾克薩斯堡壘。夜風吹動他的劍刃斗篷,尖刀在晃蕩中反射著月光,此時他就像隻即將遁入夜空的夜鷹。

  「莎烏娜,可以麻煩妳一件事麼?」

  「說過多少次了別那樣叫我。」她不耐煩地回道。

  「請妳去戰爭學院,告訴卡特蓮娜,無論如何請她盡速趕回諾克薩斯。」

  說完,他的身影安靜地墜入黑暗之中。


***


  已經分不清楚過了多久的時間了……

  一開始,還能透過數著壁鐘的整點鐘響來計算自己究竟躺在這裡多久,但自從身子被注入了不知名的藥劑後,她甚至連自己是睡是醒都無法分辨。

  原本她還能聽見梅杜莎的聲音,蛇妖不斷提醒她不可以睡著,可是現在,不知道是自己意識模糊,還是蛇妖的力量受到本體虛弱的影響,她的聲音消失了。

  起初那傢伙只是用藥劑麻痺她的身體,並且每天都會到這個房間,問她是否要為了自己的家族的未來著想,挺身而出爭取家主的位置,但每一次都遭到了回絕。隨著每一次的拒絕,他就加重劑量,使她的意識愈來愈模糊。

  「卡莎碧雅小姐。」

  那個令人厭惡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腦子裡嗡嗡打轉的迴音,就連要辨識每一個字都是極為困難的事情,即使因為眼睛被繃帶遮住了而看不見任何東西,她依然感覺整個腦袋昏沉地像是被投入黑暗井底一樣。

  ……不。(絕對不可能會如你所願的。)

  每天都本能性地回答著一樣的句子,但如今不僅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腦子裡也逐漸變得空蕩蕩的,再這麼下去她的意識會不會遠離這個身體呢?她不知道,也完全沒有精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了。

  就在她的狀況已經糟到完全無法回答問題之後,凱倫便再也沒來過這個房間。

  現在的她……完全是個空殼子了吧?逐漸地,指針傳來的喀喀聲響,對她而言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了。

  渾沌的腦袋,在半夢半醒的狀態下顯現出的情境,應該可以說是夢境吧?

  像這樣的夢境越來越常出現了。

  這些夢境告訴她:在這個世界上,所有愛她的人都已經離她遠去。

  「如果我沒有回來,這封信將指引妳和卡特蓮娜前行的道路。」

  父親,在留下那樣的話語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為什麼?從小到大,他都會依言歸來,帶著國家的榮耀歸來,然而這次他為什麼要丟下卡莎一個人呢?

  是不是因為卡莎太調皮了呢?對不起,卡莎應該要乖乖待在莊園的,不應該成天想著要跑出去,卡莎應該聽父親的話,別去當什麼外交使節的,還讓自己變成了這副模樣……現在,就連見他的勇氣也沒有了……

  「……實在是……太失禮了。」

  哈!我的小卡莎,別在意,這傢伙總是這樣目中無人的,但是他很強,妳放心,有他在妳的身邊,我就能安心地出任務去了。

  「卡莎……不喜歡……沒、禮貌的……傢伙……」

  咚──

  咚──

  兩道低沉的鐘鳴劃破了寂靜的房間。

  接著又是一如往常的寂靜,一如往常的黑暗,一如往常的自言自語,全都一如往常,唯一不同的是……她流下了兩行眼淚。


  「對不起……」

  我能夠……

  「塔隆……」

  ……能夠想你麼?

  「我知道你在……對不對?」

  我不該……

  「回答我……你在,對吧?」

  ……不該要你忘了我的。

  已經用盡方法克制自己別去想他了,然而在這樣黑暗汪洋中孤獨地划行著,內心已然被絕望的暗流沖刷得什麼也不剩了,一直以來相信就算隻身一人也能渡過這永無止盡的航程,卻被每一道波浪衝破脆弱的內心防備。

  有著這樣醜陋的內心,理應是沒有資格去奢求的,奢求他還願意像從前那樣溫柔地看著自己。真是恨透了懷有這種妄想的自己,如今落得這種下場也只能說是應得的報應吧……

  那麼就祈禱吧,就卑微地祈禱吧,既然那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就讓自己用盡最後一絲力量,讓已經陷入絕望的自己死於可笑的幻想之中,這個淒楚的模樣看來是最適合自己不過的結局了。

  房門被無聲地開啟了。

  進入房間的人身穿幽藍斗篷而面色凝重,他的身影簡直與黑暗融為一體,就連鋼靴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響都被消除了,唯一能讓人察覺的是藏在他斗篷底下的鋼刀,從上頭緩緩滴流而下的血落至地板響起的碎音。

  黑夜高掛著月,今夜的諾克薩斯城堡,似乎比起往常更加的黑暗。

  從房門口緩緩向床邊邁進,每一腳步看上去都比他身上披戴的陰影還要沉重,然而他並沒有被這樣的重量壓垮,直到見到她的這一刻方能知道,自責與心痛才是幾乎要將他擊敗的事物。

  渾身上下都被插上不明的細長管子,不分晝夜地將藥劑輸送進她的體內,雙眼被蒙蔽而什麼都看不見,雙手被綑綁在兩側,下身的蛇尾鱗片因為營養不良的關係而脫落,這樣算什麼治療?

  兩行眼淚不停從遮著雙眼的繃帶中滑落下來,這樣的淚水裡蘊藏了多少的無奈與心碎,是任他做了多少補償都無法彌補的傷痕,如此的煎熬無疑已經令她的身與心都處在崩潰之際。

  「……我美嗎?」

  聽見她說出這樣的字句之後,塔隆心痛地跪了下來,努力克制著自己因為心痛而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瘦骨嶙峋的手。

  「我……美不美?」

  他點點頭,雖然她看不見。




十八歲 冰冷的手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