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安朵梅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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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31
【 I Never Compromise 】 第四十六章 十八歲 安朵梅達





  嘗試要塵封回憶,卻又每每在見到愛女時被揭開。

  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頭髮、笑容……以及那美麗的名字。

  無一不是妳留下的韁繩。





  屋頂上的晚風吹起安朵梅達柔柔的髮絲,她轉身面向馬庫斯,卻沒見著他人影。正愁他怎麼消失了,才發現自己腳下多了一道飄忽不定的影子,由後方鋪展而來。

  馬庫斯以不可思議的平衡感踮立在屋簷邊上,側肩的斗篷搖曳在夜風中,寬大的形影幾乎要將她覆住。

  時隔半年,那灰色雙眸依然如印象中那般平靜而澄澈,像一片雪原,在黑夜中反映著柔柔的月光。

  但那彷彿將什麼都冰封住的美,卻又過份沉寂。

  凝望著她的雙眼,時間倒退至他們邂逅的那夜。受傷的她靠坐在巷底,眼見數位魔法師同袍被他殺害,她的眼神卻沒有絲毫動搖,就像現在一樣,平淡、沉著、杳無波瀾,看似溫柔,實則寒冷而漠然,教人想一探究竟。

  雖然馬庫斯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內心卻審思著自己來此的目的。但他愈想,愈感覺自己陷入了矛盾的五里霧之中。

  他似乎忘了自己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明日就是與巴爾泰特將軍決鬥的日子,儘管馬庫斯看上去信心十足,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後能否活著回來。所以他來到這裡,告訴這位名義上的未婚妻,往後他若不在了,她便可以擺脫監視,離開莊園──這是他來此的原因嗎?

  不、不對,事實並非如此。

  他與她並無太多交集,甚可說是不相往來。事實上,他沒有必要、也沒有興趣去認識她。他倆間唯一的牽絆,只因為達克維爾將軍的命令,他才必須將她安置在這裡,僅此而已。

  對於大將軍的賜婚,馬庫斯有許多理解,最合理的解釋:他認為達克維爾將軍仍然將安朵梅達視為危險分子,即便她幫助他達到毀滅魔法派系的目的,城府深沉的達克維爾也不可能讓這位僅存的魔法師離開自己眼皮子底下,但又因為她是功臣,達克維爾不能將她監禁在諾克薩斯城堡,於是,他順應安朵梅達尋求安居的意思,將她交給親信來監視。

  這樣想來,賜婚似乎是最適宜的做法了。

  因此馬庫斯才會接下這個承諾,所以打從一開始,他便沒有要娶她為妻的意思。

  那麼他究竟為什麼要到來到這裡?這種矛盾的感覺究竟是從何而來的?為什麼他需要這麼兢兢業業的?該死……做任何事一定都要有理由嗎?他愈想愈覺得煩躁,索性就停下思考,那顆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跳動得比平時還快的心。

  但,或許是出自天性,馬庫斯並不想認輸,難道他要這樣一聲不吭地離開嗎?不,這樣反而會顯得他太過奇怪,所以他還是必須找到一個理由,才讓自己的造訪順理成章。

  或許他真正想知道的,其實是藏在那層冰霜下的秘密。

  馬庫斯試探性地向她靠近了一些些。這次,她不像初遇時那般畏怯,只是安靜地看著馬庫斯碧綠色的雙眸。為什麼會有這種變化?馬庫斯思索著。難道她真自詡為他的妻子麼?還是她有其他的目的?葫蘆裡究竟賣著什麼藥?面對人人憎恨的黑色玫瑰魔法師,他可不得不防。

  「杜.克卡奧先生。」

  安朵梅達輕聲叫喚他,不知怎地,馬庫斯有種驚醒過來的感覺。說也奇怪,這女人明明什麼也沒做,舉手投足卻能輕易牽動他的情緒。

  「叫馬庫斯。」他說。

  安朵梅達頷首,「馬庫斯先生,請問,這麼晚了有什麼事麼?」

  「碰巧經過,便順道來看看妳是不是還乖乖待在這座塔裡,哪天要是人不見了我可不好向上頭交代。」馬庫斯淺笑著。

  安朵梅達搖搖頭,似乎是看穿了馬庫斯的謊言,她淡淡說道:「馬庫斯先生,請告訴我你來此的目的。」

  馬庫斯微微皺起眉頭,顯然是對她否決自己的態度感到有些訝異。於是他的眼神飄向遠方,慎思著自己來此的真正原因,但就像剛才一樣,家主的尊嚴與對她的好奇心不停地矛盾糾纏著。經歷了幾番折騰之後,他決定將話題的重心轉移到她身上:

  「那麼,妳來此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見安朵梅達張大眼睛露出疑惑的神情,馬庫斯實在不曉得她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於是他接著說道:

  「達克維爾將軍承諾在戰後賜妳一個安全的去處,但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既然黑色玫瑰已被剿滅,妳的處境理應沒有任何安全上的疑慮,為何還要我將妳帶來這裡?」

  聽見黑色玫瑰的字眼,安朵梅達的眼神產生了細微的變化。

  「照理說,妳立下戰功,大將軍必會重賞。妳可享有重祿、可選擇為指揮部效命、也可以過著不愁吃穿的生活、更可以離開諾克薩斯,到任何地方去,做妳想做的事情,但……」馬庫斯停頓了一下才開口:

  「……為何妳僅只要求一個『安全的去處』?千方百計毀了自己的故土,難道不是為了更巨大的利益?」

  安朵梅達歛歛眼瞼,像在沉澱著心中的思緒,不久之後,她抬起頭來,指向北方的夜空中耀眼的銀河,並且說道:

  「馬庫斯先生,你知道那個星座的名字麼?」

  雖感突然,馬庫斯卻跟著抬起頭來,卻不知道安朵梅達指的究竟是哪一個星座。

  安朵梅達見他遲遲沒有回應,便說:「那是Andromeda(仙女座),是我母親最喜歡的星座。」

  雖然馬庫斯實在不喜歡被賣關子,但他還是決定耐著性子聽她說下去。

  安朵梅達的手指勾勒著星座的軌跡,反覆地畫著仙女座的輪廓。

  「Andromeda是一位美麗、勇敢的公主,但是……」她的笑容有些苦澀,像在說著親身經歷:「……很不幸,她的國家觸怒眾神,遭逢天譴,災難肆虐、民不聊生。為了平息眾神的憤怒,她犧牲了自己,自願成為海怪的祭品……」(※取自希臘神話仙女座的故事)

  「我的母親用她的名字為我命名,是因為她希望我成為勇敢的人。然而我一點也不像那位公主,我拯救不了……嗯,任何人。」那是馬庫斯的錯覺嗎?彷彿她的語氣中偷偷地透漏了點無奈。

  她側過頭,看向他,風清雲淡地說:「你知道麼?馬庫斯先生,當全世界的人都恨著你的時候,你是哪兒也去不成的……時局如此,魔法師已經無法在這個世界生存了。」

  「當妳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就失去了怨懟別人的資格。不論妳出自何因要背叛黑色玫瑰,在妳下定決心要這麼做之時,應當有所覺悟。」馬庫斯說。

  「我知道……」她似笑非笑地勾起了嘴角,「事實上,我之所以會選擇與你們站在同一陣線對抗黑色玫瑰,是因為我已經看透了他們……世人會對魔法如此恐懼,全拜那群走火入魔的魔法師所賜。」

  安朵梅達低著頭,那模樣彷彿是想起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但憂傷並沒有在她的面容上停留太久,隨後,她感性地說:

  「我和母親都相信,魔法是要帶給人們幸福的。」

  「……妳說什麼?」馬庫斯挑了挑眉,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話。

  「沒錯。」溫柔的語調中帶著一股堅毅,她抬頭看著馬庫斯,「你一定不相信吧?魔法絕對沒有像你們所想的那樣可怕。」

  馬庫斯聞言不禁冷笑,「幸福?!呵呵……我沒想到竟然會在諾克薩斯聽見此話!更何況……還是由黑色玫瑰的魔法師說出口的?!哈哈哈──」

  就在馬庫斯捧腹大笑的同時,安朵梅達也笑了,但她的笑容卻若寒冰中的火燄,令馬庫斯不寒而慄。

  「……這是?」

  一瞬間,馬庫斯發現自己身陷在一片迷離的幻象之中,哭號聲傳進耳裡,血腥味撲鼻而來,四周的溫度灼熱難耐,天空、地面忽地竄起一束束高聳的惡火,無情地吞噬著一位灰袍女子。

  「我的母親只因理念與組織有所衝突……那一夜,在我的眼前被總管處以極刑。」

  頭戴金飾的紫髮女性揮動水晶權杖,黑色的火焰之中,灰袍女子的喊叫聲淒厲地貫穿地下世界。那些還來不及流下就被蒸發的淚水,形同她心中還未訴諸的願望。

  「母親告訴我,我必須活下來,證明我們魔法的價值。」

  少女不停地奔跑著,眼角的淚水不停地飛落身後的黑暗之中。穿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迷宮中,她的身子散發著柔柔的光芒,那是她母親臨死前替他施展的守護魔法。少女憑此輕易穿越魔法結界、突破地下世界重重的關卡,好不容易才逃到地面上,見到諾克薩斯灰色的天空。

  「即便只是個女孩,仍要為叛逃付出代價,數年來,我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每一日不在死亡的陰影下度過。但這樣的威脅並沒有使我絕望,謹記母親遺言,要用好的魔法改變這世界、要讓世人接納魔法、改變對魔法的刻板印象,因此我不停地鍛鍊自我,在逃亡的過程中精進魔法。最後……我踏進了最高指揮部。」

  幻象消失了,馬庫斯看見她露出哀傷的笑容,宛如一朵殘花搖曳在風中。

  「故土陷入一片血海,魔法師不分男女老少都被戰場貴族處決,我回到我與母親最後相見的地方,在那裏,開著一朵芙蓉花。」

  盈眶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但她繼續說道:

  「芙蓉花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純潔無瑕的雪白花朵了,她的花瓣還有她的花蕊,不知何時早已化為令人窒礙的血紅色。你知道醉芙蓉花為何而嫣紅嗎?難道這世間上,還有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使世人看見自己的美的意義在嗎?」

  「毀滅黑色玫瑰後,我發現我並沒有證明了什麼……」安朵梅達高傲地抬起頭,閉上眼睛,然而卻止不住眼角的一滴眼淚化為一顆流落的珍珠,「我們的魔法本是為了守護人而存在,然而當時我卻為了證明這件事,害死了無數魔法師……」

  「所以妳找了個地方躲起來懺悔嗎?然後還害我要負擔起監督妳的責任,真是夠了。」馬庫斯打開胸前的懷錶,毫無同情心地說:「呿,我竟然浪費這麼多時間在這聽妳說故事……明天還得和巴爾泰特決鬥,再這樣下去都不用睡了。」

  聽聞此話,安朵梅達已不像初始那般沉著,平靜的眼神藏著一絲看不見的憤怒,迎視著頑劣的馬庫斯。

  「你就好好看著吧。」

  她舉起右手,在掌心中聚集著柔柔的淡藍色魔光,那魔光逐漸化成一朵芙蓉花,在她手中綻放開來。

  那景象太過美麗,馬庫斯一瞬間像是看呆了一樣,還來不及反應,就見她朝手中的花朵輕輕吹了口氣,轉瞬間花瓣像暴雪一樣片片地散了開來,朝著馬庫斯的方向飛去。

  馬庫斯驚訝地舉臂欲擋,可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那魔法花瓣輕柔地落在他身上,化為無數個藍色的光點,最後融入了他的衣服之內,逐漸消失。馬庫斯檢視著自己,除了一股清淡素雅的花香之外,他沒有感受到什麼變化。

  他看向安朵梅達,一臉疑惑地想要開口提問,卻發現她此刻已經在離他非常遠的地方。

  「那韁繩……將會帶我逃離這座沒有門的高塔。」





十八歲 安朵梅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