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血紅的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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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31
【 I Never Compromise 】 第四十一章 十八歲 血紅的墨水



  「嗯,很顯然,諾克薩斯人似乎不懂什麼是拜訪的規矩。」

  女子雙手抱胸斜靠在門框,透過深色鏡片瞪視著黑暗中的不速之客,語氣滿是不耐。

  「你又有什麼事?」她緩緩走向男子,厚底長靴在木頭地板上踩出毫不客氣的響聲。

  塔隆停下手邊的動作,轉身正對這位甫剛進門就滿臉敵意的女子。

  「抱歉。」他跨步向前,直至與她間隔一步之遙的距離而停下,神情嚴肅地凝視著她:「莎烏……汎,能否幫我一次?」

  「呵呵……」她笑得乾澀,指著被弄得一團亂的書桌說道:「這是有求於人的態度?」

  「抱歉……」塔隆輕聲嘆息,帽兜下的面容有些無奈,「我實在別無他法了。」

  汎將背上的十字弩掛在牆上,隨意地坐上爐火邊的木椅,輕輕撫著左手的臂弓,語氣極是戲謔地說:「我有聽錯麼?你剛才是不是說了兩次抱歉?」

  塔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有答話。

  「嗯?我有說錯嗎?」她持續撫著愛弓,忽然舉起並且對準了他,卻赫然發現原本站著塔隆的位置已是空無一人。

  就在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喉嚨瞬間被什麼給掐住了,但那並非要置她於死地的力道,而是僅具象徵性地環握著她的脖子,另隻手也出現在她的眼前,帶著一把映著火光的匕首。






  早秋的氣息由灰濛濛的天空灑了下來,輕漫地為諾城綴上一層陰鬱。杜.克卡奧莊園內的落葉被一陣陣冷風四處吹散,下人們忙著在庭院內掃著永遠都掃不盡的葉片,適耳的沙沙聲傳進了府邸二樓裡某個寂靜的房間。

  卡莎碧雅安靜地靠在窗邊,面無表情地望著諾克薩斯冷灰灰的天色。單薄蒼白的雙唇輕輕地閉合著,但那弧度卻端正地像是被什麼給固定住了,似乎許久不曾揚起,一雙黯淡無光的瞳眸與她此時凝望的天空是相同的顏色。

  涼風吹進窗框,上半身只穿著金色束胸的她卻不覺得冷,只是心緒平淡地感受著風吹的拂動。

  少女的墨綠髮絲不像以往那般輕柔地飛舞在風中,取而代之的是黃澄澄的金製盔罩,璀璨的寶石嵌鑲在上頭,閃爍著美好明亮的光芒,卻只更加襯托出其下那張臉龐的冷若冰霜。

  窗邊的藤蔓無人修剪,悄悄地攀了上來,卡莎碧雅旋轉著食指的尖指甲,將細小的藤莖纏在指頭上,隨後又狠狠將它扯斷,如此一來,它們便不會肆無忌憚地爬進來了。但在進行完這日復一日的慣常舉止後,她卻嘆息了。

  她嘆息了。

  這個嘆息無非是出於她對自己的心灰意冷,以及對這多舛命運的無可奈何。
  她明白自己此時就像個洋娃娃,一個壞掉的洋娃娃,被鎖在床底下的櫃子,永遠只能透著縫隙,才得一窺外面的世界。

  但,這個將她鎖進櫃子的人,卻是她自己。

  她輕輕地將手中的斷藤往窗外一吹,而後讓自己的視線隨它落至她看不見的地方。半晌後,她再度抬頭凝望著灰色的天空,左手緩緩將窗簾拉上。



  喵──



  被這陣輕柔的貓叫聲吸引,卡莎碧雅愣了一瞬,她隨即探出窗外尋著牠的蹤跡。左顧右盼之後,發現在離她窗口不遠處的屋簷上,站著一隻橘色斑點的貓咪,而牠也正端倪著卡莎碧雅,兩雙眼睛靜止而交會,像是在等待其中一方先作出反應。






  「喏,『可愛的小貓』。」

  「喂!你去哪弄來這髒兮兮的貓咪啊!」

  「下水道,嗯……妳可沒說要隻乾淨的。」

  喵──

  「哇!好可愛!」

  「唉……」

  「有什麼意見嗎!?」

  「……既然妳喜歡貓的話,請將軍買一百隻送妳還不容易?」

  「我很喜歡,但……我不忍心見牠們被關在這裡……」






  卡莎碧雅朝橘貓輕輕地招了招手。

  「喵──」她裝出貓聲,試圖吸引牠靠過來,但貓咪只是好奇地歪了歪頭,卻沒有移動腳步。

  卡莎碧雅見狀後,轉身進房間內取出一條綁著流蘇的細繩,她費勁將手伸了出去,不停地甩動著流蘇繩,這個舉動立刻就吸引了貓咪的注意力,牠豎起尾巴,伏低身姿,一下子便從另一邊的屋簷上跳了過去。

  「過來呦。」她甩動著手中的流蘇,一步一步將貓咪引了過來。

  橘色貓咪一躍一躍地跳上了窗檯,撲住卡莎碧雅手中的流蘇繩後便栽進了房間裡頭。此時卡莎碧雅冰冷的面容稍微融化了一些,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笑容。

  「好久不見……」

  貓咪專注地咬著流蘇繩,失控地在地上滾來滾去,卡莎碧雅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撫著牠的頭。

  『卡莎碧雅,妳確定要這麼做?』一道低沉的聲音自她心中響起。

  卡莎碧雅咬緊下唇。

  「不要緊,我可以的……」

  她伸出雙手,將貓咪抱了起來,貓咪既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卡莎碧雅,像是依順著主人一般,露出平靜的眼神望著她的眼睛。

  「看吧……牠沒事……」

  卡莎碧雅正欣喜地開口時,她卻感覺手中的貓咪逐漸停止了呼吸的脈動,一雙瞳孔逐漸沒了光澤,隨後全身發僵,柔順的毛皮像是在瞬間乾枯了,化為細細的沙塵落下,最後,牠在她的手中化為一動也不動的石雕。

  磅──!!

  石像摔落在地板,碎成一塊一塊,陰暗的房間裡只剩卡莎碧雅掩著雙眼低聲啜泣。

  『卡莎碧雅,妳毋須勉強自己。』

  「我知道……但……我以為我辦得到……」

  『人類本就無法掌控吾之魔力。記住,妳若不想面對這樣的事實,吾時刻都能代妳出面。』




  叩叩──




  叩叩──




  房門被敲響了,待卡莎碧雅意識到這個事實之時,她慌張地望向那扇門,渾身豎起一陣冷顫。現在站在門外的那個人,可以的話,她希望永遠都不要讓那人見到這樣的自己。


  「卡莎碧雅。」門外喚著她的嗓音沉穩而熟悉,「讓為父見妳一面。」


  她躲進床邊的幕簾之中,偎靠著一層層的陰影,試圖忽略門外的聲音。

  門把「喀擦」地響起,卡莎碧雅聽見鑰匙轉動門鎖,隨後那扇門被打開了,一陣光線灑進門框,儘管隔著重重幕簾,仍使她感到背脊一陣發麻,毋寧說,她父親的視線才是真正使她感到害怕的主因。

  一道光線由長廊照落了進來,為這塵封已久的房間拂開了些許的生氣。卡莎碧雅背對著她的父親,儘管是那筆直挺拔的軍服、還是通過戰場洗禮才獨有的那份軍姿,這些都代表著從小到大最疼愛自己的父親,代表著杜克卡奧家族的驕傲,但此時她卻只能選擇逃避。

  杜克卡奧將軍走向前,伸手將簾子撥開。卡莎碧雅驚慌了一下,無論她曾在心中預演了多少次,仍為這一刻感到無比地焦慮與害怕。

  「不許看我。」她用盡全部努力試圖向他送出致命的威脅。

  將軍靜默了一下,低沉但是充滿威嚴地說道:「妳是我的女兒,卡莎碧雅,而且妳很美麗。」

卡莎碧雅心痛欲絕,幾乎就要忍不住妥協,但是她最終仍是守住了。

  「騙子!」她望向妝台上破碎的鏡子,盡可能裝作無情地駁斥,但她卻沒發覺自己無奈又低落的語氣已然悄悄透露出了真正的心聲。

  她的父親穿過了簾子,輕微的沙沙聲響暗示著父親緩緩接近自己。

  「女兒,看著我。」他語帶懇求地說。

  卡莎碧雅沒有轉身,甚至沒有說話,挺直背樑假意玩弄頭髮,卻是偷偷地用尖銳的指甲拭去不爭氣的淚珠。

  他完全看在眼內。

  「卡莎碧雅。」將軍向前一步,靠到她身後,雙手放在她的肩上,這份溫度與重量使她冰冷的身子顫了一下。

  「我剛剛被召喚了,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不容我有拒絕的餘地。」

  她緩緩抬起頭,透過破碎的鏡子看見了父親的樣貌。她愣愣地想,有多久沒見到父親了?熟悉的面容竟多了數道歲月的皺褶,那與卡特蓮娜相同的紅髮也不知在何時染上了不少白霜。

  「你跟說我這些做什麼?帶著姐姐去吧,她……可以保護……你。」她粗魯地開口,話說到了一半卻再也不能強硬,心緒一片混亂的她一時忘記了要繼續偽裝兇狠,也無暇再思考父親話語中的涵義。

  將軍搖搖頭:「卡特蓮娜還不能回來,愛歐尼亞的事情一日沒有解決,作為聯盟英雄的她就必須留在聯盟之中。」

  卡莎碧雅脆弱地望著鏡中的父親,儘管他的雙手正緊緊地壓著自己的肩膀,但那份重量沒有使她安心,反而將她心中的防線給壓垮了。

  小的時候,每每父親出外執行任務,年幼的她總是會在半夜時分驚醒過來,抱著枕頭來到宅府的大廳,淚潸潸地望著那扇大門。

  ──每一次父親的歸來,都代表著諾克薩斯的勝利。

  而每一次,她都抱著這樣的心情等待著他──

   她努力吞下喉頭的哽咽。




  「……你要是沒有回來的話,我也不會覺得有一絲一毫的孤單。」




  這是她最後的抗拒。



  將軍伸出厚實的雙手輕撫她的臉,父女透過碎鏡凝望著彼此。此時將軍的聲音轉為像鋼鐵一般的冷酷,「妳是卡莎碧雅.杜.克卡奧。為諾克薩斯貢獻妳的力量是妳的使命,而祖國的肩膀也將永遠保護她的子民,妳永遠都不會是孤單一人,」他說:「將來,妳就會知道什麼是屬於自己的責任。」



  杜克卡奧將軍將一封信件塞進她的手中,她垂下視線檢閱,信封已經有些皺褶了。

  「如果我沒有回來,這封信將指引妳和卡特蓮娜前行的道路。」他說。

  然後他轉身,離開;軍靴聲消失在盡處,傳來的是關門的聲音,卡莎碧雅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慌。她連忙抬起頭,四處看了一下,房間中只剩自己孤獨一人。

  她低頭看著緊握在手中的信件,信封的上頭蓋著一個她從沒看過的蠟印,蠟印並非完整地保護著裡面的訊息,卡莎碧雅緩緩地將信件從裡面拿了出來。

  信上用血紅色的墨水寫著「下午五點,象牙區,卓越路」,而下方則是一個黑色玫瑰圖樣的郵戳。






  「巫術略分為十大類:施咒、獻祭、煉藥、製具、交感、模擬、反制、蠱道、請祉、折磨。第一章,巫術的起源,巫術的派系眾多,其根源至今仍難以考究,但最早在瓦羅然大陸上被發現的巫術遺址,是聯盟考古學者亞坎斯.普多蘭在蘇芮瑪大漠境內的一座古老的金字塔中……」

  「這段不必唸了。」塔隆蹙起眉頭,顯然對她方才所唸的內容備感頭痛。

  莎烏娜忍住了破口大罵的衝動,隨後又看著橫在脖子前的匕首嘆了口氣,她伸手翻開下一頁,古舊的書籍騰起灰塵,泛黃的紙頁上印滿艱澀難懂的文字。

  「可以把刀子拿開?」她掃視著書頁說道。

  塔隆自從拿出匕首之後,面容上的冷漠一直都沒有改變,他的左掌仍然環握著莎烏娜的脖子,這份力道不至於讓她窒息,但也沒有弱到能讓她放鬆戒心的程度。

  「繼續。」

  莎烏娜沒有展現出懼怕,她很清楚塔隆只是被逼急了才會出此下策,不可能真會殺她下手。她語氣不耐地說道:

  「太沒效率了,不如早點告訴我……你究竟想知道些什麼?」

  塔隆陷入沉默,在盯著桌上堆積如山的巫術書籍之後,決定做出退讓,他放下刀刃,收回左手,雙手環胸閉眼思考,許久都沒有說話。

  「我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

  莎烏娜低沉的嗓音劃開這片寂靜的黑暗。

  她轉身面向塔隆,伸手摘下暗色的鏡片,深如黑潭的雙眸難得柔和了一些些。見他遲遲沒有答話,她便接著說:「我想,你是來尋找解開詛咒的線索,對吧?」

  塔隆的唇角似乎因這席話而僵硬了起來,此刻他與莎烏娜對望,卻輕易被她看穿了堅毅面容下的徬徨。莎烏娜的視線看似平淡,卻掀得他心海滔搖。

  「我……毫無頭緒。」他不自覺握緊拳心,化無助為懇求,刺客的眼神軟化了下來,這些變化,她都看在眼中。

  「我的專長是獵殺而非解咒,於我而言,使獵物解脫的唯一手段,便是賞她三發銀箭。」她看著臂弩這麼說道,「很遺憾,恕我無法給你想要的答案。」

  塔隆眉頭深鎖,眼神既是失望又是不屈,望著書桌上散亂的書籍,他動身繞過莎烏娜,沉默地翻閱著那些看也看不懂的古書。

  莎烏娜再度嘆了口氣,她無奈地步至牆邊的書櫃,專注地掃視著成列的書本標題,試圖在毫無線索的情況下尋找著一絲可能。

  寂靜的空間此時只剩下焦躁的翻書聲,以及爐火燃燒著木柴的細微聲響。

  隨著時間緩緩流去,這陣沉默愈來愈令他窒息,密密麻麻的文字艱深而難懂,儘管他再如何殷切地要翻找任何希望,那些渴望卻逐地轉化為更沉重的負荷。此時塔隆停下動作,凝視著滿桌書籍的眼神漸漸空洞,再度為自己的徒勞落出了一聲喟嘆。

  他伸手由領口裡取出了一條墜鍊,將那一半的淡藍色十字架輕輕地捏著,深紅的瞳眸杳然無波,破碎的護身符支持著他疲憊的意志,這是他內心僅存的依託了。

  「那是什麼?」莎烏娜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塔隆回過神,將護身符握入掌心,他冷淡地說:「與妳無關。」

  「這是有求於人的態度?」莎烏娜嗤鼻,隨後她毫不客氣地將那條墜鍊拉了起來,在微弱的光芒下細細端倪著。

  她的眉頭皺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說與不說,全在你。」她放下墜鍊,雙臂交叉在胸前,「這是不是她的東西?」

  塔隆愣了一瞬,「是,但……妳問這個做什麼?」

  「不要小看女人的第六感。」她冷清清地笑了。

  塔隆疑惑地看著她,這副模樣讓她覺得好是有趣,但她還是決定收起冷傲的態度,對他提出下一個問題:

  「是在什麼情況下破碎的?」

  深紅的瞳孔因尖銳的提問而收縮,一想起那晚的慘況,他就無論如何都不能維持鎮定的情緒。

  「在她……變化……的時候……」他緊咬牙關,審慎地選擇用字,無奈說出口的字句還是讓他的心又被刺痛一次。

  在獲得了答案之後,莎烏娜將塔隆從書桌前推開,她神色嚴肅地由雜亂的書堆中找到了其中的一本,並迅速地將那本書抽了出來,也不管這舉動是不是又掀起了漫天的灰塵。

  她將書本翻開,此時塔隆清楚地看見,老舊書皮上印著斗大的標題──




  「巫術之十.折磨」








十八歲 血紅的墨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