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揮刀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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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31
【 I Never Compromise 】 第四十章 十八歲 揮刀的初衷



  昏暗的酒吧中,光線被吧檯的兩道人影切成了三份。

  木桌上兩杯啤酒滿溢泡沫,金色酒水中的氣泡緩緩上浮,但在最醇美的時刻卻無人享用,直至泡沫逐漸消縮齊平杯沿,才有一人將酒杯舉起。

  沉默許久後,塔隆率先打破了安靜,「將軍找我……有何吩咐?」

  鵝黃色燈光落在兩人身上,卻穿不透他們之間的沉重氛圍。杜克卡奧將軍放下酒杯,熟練地點起菸來,頓時一陣煙霧繚繞著兩人。

  「距離上一次有多久了?」將軍右臂曲在椅背上,一雙綠眸直直地盯著前方,「……像這樣與你喝酒談事。」

  塔隆將雙手交疊在桌上,低頭凝視著酒杯中所剩不多的氣泡逐漸消散。

  「四年。」

  「四年前──」將軍撫著臉上端整的腮鬍,憶起過往,「你加入最高指揮部並宣誓效忠於我。」

  「是。」塔隆簡略地應答。

  「三年前,你已替我剷除諾城內一半以上的異己。」
  「是。」

  「兩年前,你的名聲逐漸傳開,人們都說你是諾克薩斯最強的刺客,是我杜克卡奧的鷹爪(Talon),並稱你為刀鋒之影(The Blade』s Shadow)。」
  「是。」

  此時將軍看向塔隆,話鋒一轉,

  「但一年前,你卻離開了。」

  交疊的手指緊繃了那麼一瞬間,塔隆低下頭,讓雙眼陷入了兜帽的陰影之下。而在將軍眼中,塔隆這逃避時才會出現的小動作,四年來都沒有改變過。

  看著默不答話的塔隆,將軍由大衣內取出了一張泛著許多皺褶的信紙,並將之攤放在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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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 馬庫斯.杜.克卡奧將軍


屬下無能
未能善盡職責保護二小姐
屬下失職
恕屬下再無資格擔任此職務


Tal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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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縷白煙飄過塔隆眼前,宛如追逐著回憶的跑馬燈,引領他思緒回遊,但下一秒,他蹙緊眉頭,閉起雙眼,將自己由無盡漩渦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你在地牢受刑時,我很清楚你並沒有向我吐實。」將軍的綠眸透著犀利的光芒,「現在,告訴我,你當時究竟為何不告而別?」

  塔隆緊握拳心,那雙看著字跡的紅瞳晃盪著滿滿的無奈。

  而此時,將軍並不如塔隆預料的那樣苛刻,他只是輕輕拍了拍塔隆的肩膀,平淡地說道:「我也曾騙了你。」

  「四年前我對你說過,我杜克卡奧是全諾克薩斯對待下屬最好的將軍。但事實並非如此,你也很清楚,我嚴厲、殘忍、不容許下屬犯一點錯誤。但我若不如此,又如何能替達克維爾將軍鞏固政權,引導軍事主義執掌政治核心並且鎮壓不同派系的異己?」

  塔隆安靜地點了點頭。

  「謊言,不過是真實的衣裝……正因為真相過於殘忍,所以才需要謊言的存在。但現在,你我都不必再糾結於那層沒有意義的衣裝,希望你能明白。」

  「……所言甚是。」塔隆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將軍,張開沉重的唇齒說道:

  「屬下……僭越了本分,對二小姐……產生了情愫。」

  吐出實情的他,頓時感到腦袋陷入一片空白,但內心早已無所依託的他,仍要繼續說下去:「那夜,我殺了達克維爾公子,將昏迷的二小姐帶回邸府,正要離開她的閨房之時,卻做了萬萬不該做的事……」

  將軍直視著塔隆的雙眼,但塔隆卻迴避了他的目光。

  「……一切歸咎於屬下欠缺自律。」

  塔隆沒再說下去了,將軍也沒有答話,兩人又陷入了一片沉默。

  「自那天起,卡莎碧雅成日鬱鬱寡歡。」將軍眉頭一皺,眼神黯淡了下來,「事實上,天底下沒有一位父親會忍心見女兒如此。」

  「屬下……」塔隆低下頭,深紅的雙眸又陷入了陰影之中。

  將軍吐了口煙,望著緩緩消散的雲霧,一貫剛毅冰冷的眼神此時柔緩了一些。片刻後,他由大衣內取出了那顆從不離身的懷錶,「喀擦」一聲,銀框中的相片映上了光線,他將之緩緩挪到塔的隆眼前。

  「很美吧?」

  塔隆瞪大了眼睛,看著相片中的人像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我的妻子,安朵梅達.杜.克卡奧。」

  泛黃相紙中的女子約莫三十多歲,留著一頭娟秀的墨綠色長捲髮,灰色的雙眼透著一股祥和氣息,姣好的面容散發著非凡的氣質,而那溫婉的微笑,則更令人移不開視線,應該說,那相貌對塔隆而言實在太熟悉不過了。

  「你沒有看錯,卡莎碧雅與她母親幾乎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將軍微笑著,與塔隆一同看著相片。

  「回答我,她是不是很美?」將軍拍著塔隆的肩膀,眼神富饒玩味。

  「美……美得不可思議。」塔隆愣愣地回答。

  「那麼,卡莎碧雅呢?」

  塔隆頓時語塞,低下頭來,不敢面見將軍。

  「我命令你回答。」將軍露出頗有深意的微笑,右手再度拍上他肩頭,力道比剛才還要重了一些。

  「將軍,屬下不能……」

  忽地,杜克卡奧將軍迅速站起身來,神情驟變地俯視著塔隆,銳利的視線在一瞬間穿透了他,他渾身豎起一陣寒顫,二話不說迅速離開了椅子,屈身下跪,久久不敢抬頭。

  將軍由腰間拔出一把短匕首,單手將之旋轉了數圈之後,刀鋒俐落地指著塔隆而停下。

  「我的女兒怎會喜歡上你這種懦弱的傢伙?」

  低著頭的塔隆雙眼發愣,腦袋一片空白。

  刀尖不知何時已緊緊壓迫在塔隆的額頭之前。

  「抬起頭來,塔隆。」將軍命令道。

  塔隆鼓足了勇氣,緩緩抬頭,直視著將軍的雙眼。

  「你知道我杜克卡奧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懦弱?」將軍的眼神如鷹一般鋒利。

  「屬下知道……」塔隆僵硬地回答。

  「呵呵,少把我當傻子看了,你以為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麼?」將軍冷笑道:「實在令我失望透頂,花我四年訓練的刺客,竟是徒會逃避現實的懦夫,當真令我心寒。」

  將軍緩緩移開了刀刃,轉而望向吧檯昏黃的光線,神情冷毅地說道:「我可曾說過,我需要一位最強的刺客?」

  「是……」

  「外人總道我杜克卡奧擁有全天下最鋒利的鷹爪,殊不知那是隻只敢在黑夜中飛行的夜鶯,一見到光線就變得與蝙蝠沒什麼兩樣。」將軍長嘆一聲,「我之所以待你嚴厲而殘酷,是出於我的期許,也出自失望。」

  「我……」

  「第一次對你失望,並非是因你敗給了詐欺師,而是你不願說出當時你究竟看見了什麼。第二次失望,是你拋下卡莎碧雅,使她長期沉浸在悲傷之中無可自拔,甚至還逼迫自己遠嫁敵國。第三次,是我問你為何要離開,你卻總是死迴避著不願吐實。」

  此時的塔隆感覺自己渾身燃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那陣火焰延燒至他的腦門,徹底將他的思路給燒盡了。

  「約束,是要你約束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弱點,以便戰勝恐懼。」
  「自律,並非是一味的堅守自我防線,而是要懂得衡量你能力所及。」
  「安靜,不須太多的言語,便要學會自我思考、學會冷靜判斷事情的能力。」
  「忠實,是不能負了自己的忠心,你永遠要知道一件事,忠實地對待自己,這比什麼都還重要。」

  塔隆握緊雙拳,雙眼直直地凝望著將軍,一股波濤不斷沖擊著他的心房。

  「你有多久沒拿刀了?」

  將軍說完便把手中的匕首拋給了塔隆。

  「自那一夜就不曾拿起。」塔隆接住了匕首,這份重量壓在他手上,頓時讓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深處似乎被激盪出了漣漪,而那微弱的波動正在擴散。

  「說起那一夜,是我愧對了卡莎碧雅……」將軍眼色蒼然地看著塔隆,「出於為父的本責,我沒有辦法就這樣放任她去愛你,因為她是我妻子留下的寶物,見她為這樣的你如此奮不顧身,我實在無法克制自己的私心……」

  「將軍……」他感覺喉頭一陣炙熱。

  「塔隆。」將軍朝他伸出手,「不問你是否能原諒我的自私,我只問你一句話……」



  「你願不願意再次拾起你的刀,為卡莎碧雅尋找解除詛咒的方法?」



  此時的塔隆再也難掩內心的澎湃,他使勁握住了將軍的手,深紅的雙眸滿盪波濤。



  「我願意。」



  將軍露出滿意的微笑,一把將塔隆拉了起來,雙拳交握時,兩人的眼中燃起了許久不曾有過的默契,是對下屬的信任與對上司的忠誠交織而成的共鳴。

  塔隆將掌心抵在心口前,面朝將軍俯身致意,這是杜克卡奧家獨特的禮式,意味著下屬為主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並且視死如歸的決心。

  「喝吧。」將軍坐回木椅,朝塔隆舉杯。

  塔隆拿起酒杯,朝將軍舉杯致意,兩人將酒水一飲而盡。

  「你還有個問題沒回答我……卡莎碧雅她美不美?」

  「當然。」

  將軍揚起一抹微笑,但那笑容卻有著淡淡的愁意,「就像當初我愛上安朵一樣,她實在太美了。卡莎碧雅的美並不遜於安朵,你會愛上她是人之常情。但是……我沒能保護好安朵。」

  「所以,我希望你別犯下我曾經的錯誤。」將軍由衣衫內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條墜鍊放在桌上。

  「將軍,這是……」

  碎裂成兩半的淡藍色十字架,黯淡無光地躺在桌面上,細鍊將它們勉強地串在一起。塔隆輕輕地觸碰著它們,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使他們再度破碎。

  「凡事都是一體兩面。」將軍撫著腮鬍,淡淡地說:「當我們沉浸於悲傷之中,自有另一方是喜不勝收,我想你應該懂我指的是什麼……而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情,是機密。」

  塔隆點點頭。

  「你在弗雷爾卓德時應該也聽見了,我要你們帶回來的盒子,裡頭裝著的匕首,封印上古蛇妖梅杜莎的靈魂,也就是此時寄宿在卡莎碧雅身上的危險力量。而儘管那力量如此巨大,那也只不過是牠原有的一半而已。」

  「將軍的意思是,DSS軍艦被搶奪的東西,是梅杜莎的另一半力量?」

  「沒有錯,這是無庸置疑的。據我推測,梅杜莎佔領卡莎碧雅的身體,其目的便是要奪回原屬牠的另一半力量。」

  「……原來如此。」塔隆凝視著碎成兩半護身符。

  「這只是合理的推測而已。」將軍再次點菸,呼出一口白霧,神色凝重地說:「聯盟之所以將它拆成兩份,分次運送,根據我的調查,並不只是單單為了降低風險而已。」

  塔隆聞言,疑惑地望向將軍。

  「我之所以會深入調查DSS軍艦襲擊事件,便是我對聯盟的作法心存懷疑。」

  「……聯盟?」

  「戰爭學院打著和平的口號,不斷拉攏四方英雄入盟,壯大其力量。同時也四處蒐尋瓦羅然大陸上的魔法遺產,將它們一件件地送進自己的神器部門。」

  塔隆蹙起眉頭,開口問道:「……他們有何目的?」

  將軍聳聳肩,冷冷地笑著說:「呵呵,雖然聯盟並不是慈善事業……但你認為他們真的會蠢到讓一船蒂瑪西亞人冒著生命危險去運送那恐怖的東西?為何不是他們親自去取?這麼做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難不成……」

  「DSS軍艦遭襲事件,不過是他們早已謀劃好的一場戲。」將軍吐出最後一口菸,並將菸頭捻熄,站起身來,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塔隆跟隨在將軍的身後,兩人漸漸地遠離了酒檯的光線。

  「……是誰從中得利?」塔隆低聲詢問。

  走在前頭的將軍沒有回答,這陣沉默讓塔隆心中升起一股不安。

  無盡黑夜被地平線盡頭的一絲靛藍光線劃破,滿布諾城的尖塔也逐漸脫離了黑暗,在昏暗的晨色中探出頭來。

  塔隆深吸了一口氣,感受清晨空氣的濕冷與沁涼,他抬頭看向將軍的背影,不知為何,明明那份軍姿是如此堅挺不拔,卻又過份沉重,想必那黑色披風之下,必然藏著數也數不清的傷痕。

  「舉起你的刀,塔隆。」沉穩的嗓音將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塔隆懵然地眨了下眼睛,將軍的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把匕首,而那把匕首正直直地指著他。

  他壓低了身姿,右手抽出腰間的匕首,將之置於身後,左手作出迎敵手勢。

  昏暗的街道吹起晨風,颳起稀疏的落葉,街燈在這一瞬間全都暗了下來,周遭陷入了黑暗,卻更顯天色逐漸甦醒的沉鬱。

  他捏緊了右手中的匕首,那重量,似乎愈來愈輕了。拇指貼合著刀柄的弧度,感受著它的木紋,最後,他感覺到那不平整的表面上刻著一個字母「D」。

  他看見將軍勾起嘴角,露出期盼的眼神,等待他揮動手中的刀刃。

  塔隆冷靜地凝視著將軍,微微綻開的嘴唇在一瞬間緊閉了起來,他一躍而出,那身態就如此時掠過天空的飛燕一樣,迅速而俐落。

  然而,刀刃還未行至目標,卻被更加猛烈的力道彈飛了出去,在空中旋轉了好幾圈後,「鏗」一聲落至地面。

  但不消一眨眼的時間,塔隆的腳步已在匕首旁落下。他彎腰撿起匕首,深紅的雙眸不曾從將軍身上移開過,儘管他的第一擊被輕易地化解,他的眼神卻沒有動搖半分,反而更加專注了。

  「鏗──」

  將軍說過,凡事都是一體兩面。

  「鏗──」

  就連約束、自律、安靜、忠實這四項家訓都一樣。

  「鏗──」

  那個曾經孤苦無依的孩子,在尋得歸屬之後,揮起刀來反而更有勁道,為什麼?

  難道所謂的刀刃,本就是為了守護才得降於世間?

  「我們的刀染滿鮮血,但我們不能停止殺戮,因為一旦放下了刀,又該如何繼續守護所愛之人?」

  凡事都有一體兩面,就連刀也不例外。

  「因那鋒利刀面的背後,正是我們深怕失去的事物。」

  塔隆再一次拾起匕首,一陣風拂起了他的兜帽,深褐色的髮絲晃蕩在他眼前,卻擋不住他專心一意地注視著前方的雙眼。

  「永遠不能忘記你揮刀的初衷。」




  「鏗────」




  一聲清脆的聲響迴盪在大氣中,流連在他們耳邊久久不散去。

  兩位刀客的視線鋒利地交會,卻只剩一人還持著刀刃。




  「你總算明白了。」




  塔隆的匕首橫在將軍的喉前而停下,但面向將軍的並非刀鋒,而是刀背。

  將軍的嘴角勾起滿意的弧度,碧綠的雙眸直直地盯著他的雙眼,彷彿寒夜中的極光,遙遠而飄渺,冰冷卻堅毅地在黑暗中綻放輝芒。

  「你若只知盲目揮刀,便永遠都無法了解你為何總是贏不過我。」

  「是。」塔隆收起匕首,俯身下跪,狀甚冷靜的面容之下卻藏著無可言喻的激動。

  將軍背過塔隆,勁直地朝街口走去。此時,陽光終於探出地平線,亮照灰暗的諾城。

  塔隆目視著將軍行走於金色光芒之中的背影,不知怎地,一股複雜的思緒油然而升。

  「這是你最後的任務。」將軍遠遠地開口說道,那嗓音既遙遠又清晰。





  「竭盡所能,找出任何解開詛咒的線索。」





  「是。」











  一陣腳步聲在二樓寂靜的長廊中響起,伴隨著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卡莎碧雅雙眼無神地屈身在房間的角落,試圖裝作沒聽見那陣腳步聲在她的房門口停下。她將雙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緊閉雙眼,渾身微微地顫抖著。

  門外的溫度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體溫,然而如今,她卻只能遠遠將他遙拒。

  然而,站在外頭的人沒有出聲,只是安安靜靜地佇立在房門口,久久沒有言語。

  待卡莎碧雅回過神來,只聽見那人的腳步聲已逐漸遠去。

  她茫然地抬起頭來,那毫無血色的面容滿是哀傷。她不由自主地蛇行至門口,伸出生著尖爪的手,緩緩地刮著那道將什麼都隔絕在外的門板,隨著指爪下滑,她的身子也無力地向下沉,無助地跪倒在地。

  此時,模糊的視線緩緩聚焦,在門縫之中,一張小小的白色信封平躺在那。

  她顫抖地將信封打開,取出裡頭的兩樣事物。

  一半的淡藍色十字架,以及一張信紙,上頭寫著短短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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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Never Compromi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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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歲 揮刀的初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