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無鞘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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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31
【 I Never Compromise 】 第三十九章 十八歲 無鞘之刀


  木製盒子安靜地被擺放在陰暗房間的角落,盒中躺著一把泛著綠色光芒的蛇紋匕首,微弱的光芒若有似無,彷彿風一吹就會散盡。

  藍色晨光由厚重的窗簾隙縫透了進來,印至冰冷的地板上,在黑暗的房裡拓開一絲的光暈是多麼的微弱,充斥房裡的黑霾像是永遠都無法撕開。

  諾克薩斯寒澀的空氣也遠比不上這裡頭的冰冷,沉寂的空間悄然無聲,連一粒塵埃都不敢作響,彷彿就連時間都停滯了,如同這房間的主人的心一般,不知已塵封了多久。

  她愈來愈厭惡白天的到來。

  微薄的光線逐漸在黑暗中漫開了,她伸手阻擋,拒絕光芒刺入視線,但過不了多久,她還是放棄與之對抗。

  嘶唦──

  細微的聲響自她毫無血色的雙唇中發出,原應是豐潤的唇瓣,現在卻似乾涸大地上兩片枯萎的柳葉,想要依合著,卻太過斑駁。

  尖銳的指甲緩慢地掀開圍繞著床鋪的薄紗幕簾,她像是偷窺一般地凝視那道光線,灰色的雙眸有如冰封的湖面,盡退生機。

  寂靜的空氣響起低沉的磨娑,彎曲的蛇尾依附著地面,片片的鱗光與她流過的淚滴一樣,數也數不盡,亦是她甩不開的殘酷命運的烙印。

  妝台上破碎的鏡面映著她的纖腰……可再往下望,卻是那不屬於人類的蛇軀,她佇立在那道光線前,伸出雙手,觸碰著那看似能帶給她些許溫暖,卻是毫無溫度的光芒。

  低頭凝望著那不再美麗的身軀,空洞的雙眸平靜無波,只因她的淚早已流乾。







  輕柔的月光透進窗框,卻將他刺痛。

  房間的角落掛著一襲嵌著數把尖刀的斗篷,晚風將它們輕輕拂起,刀與刀之間蹭著鋒利的低吟,曾是渴求展翼的翅羽,如今卻無精打采,徹底失去了光澤。

  他撐著沉重的額頭緩緩睜開眼,雙眼的輪廓泛著深沉黑印,他抬起頭,與牆角的劍刃斗篷對望而無語,深紅眼眸透出滿滿的寂然與徬徨。

  赤裸的上身刻著數道無情的疤痕,每一道都是他與命運搏鬥而烙下的印記,那些傷跡無一不是遊走於生死間的代價,而即使那是多麼沉重的罪孽,他往往都能一肩負起。

  只是這一次,他所受傷的傷,致使他再也無力握刀、無力前行。那隻曾經疾行於黑夜的夜鶯,終於連背上的羽翼都被狠狠摘下了。

  那一夜的噩夢依舊揮之不去。自那天以後,他沒有一夜能睡好,每每總是被那些撕心裂肺的畫面驚醒……

  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他淋著滂沱大雨,失了魂似地跪在大庭中,望著她那被撕成兩半的身與心,默不作聲地背著他,想要逃開,卻又狼狽地倒在雨中。

  那些凡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為何不是降臨到他身上?

  為何他什麼都做不到?

  罪惡的烈火不分晝夜地折磨著他,無情地燒盡他心中所有的依託,那些灰燼盤旋在他的心口,每每他嘗試要擺脫,卻總是被它們嗆得喉頭炙疼、被它們扎糊了視線,逐漸地,他再也看不見前方的道路。

  在那被打碎的世界裡,就連現在的樣貌都殘破不堪。







  深夜的街道寧靜無人,塔隆安靜而緩慢地行走於街上,街燈忽明忽暗,他身後的影子也隨之晃盪著。此時的他穿著的不再是杜克卡奧家族的深藍色制服,而是隨意搭配的布織套衫與長披肩,與凡人無異。但一直以來刀刃不離手的他,此時在披肩之下卻是空無一物。

  那些曾經陪伴他無數時日的刀刃,自那一夜之後,就被安靜地塵封。

  他沒有勇氣再拾起它們。

  原是要為守護之人而揮舞的刀鋒,支撐著他活著的信念,全在那一刻被無情擊潰,他再也找不到揮刀的理由,再也沒有為自己披上劍刃斗篷的力量。夜鶯的羽翼被狠狠折斷,殘羽散墜一地,重傷痛徹心骨,眼盲了,嗓啞了,鋒利的爪子都鈍了,全都鈍了。

  明明肩頭少了刀器的重荷,但他的腳步卻沉重無比;手上沒了鋼刀的重量,就像失去依靠的孩子一樣,頓時徬徨而無助。他像個幽魂似地遊蕩在黑暗的街頭巷尾,毫無目的,空泛的內心,像一卷原本寫滿字跡的紙捲,而墨水卻早已被那一夜的大雨徹底糊暈。

  刀鞘碎成兩半,染血的刀刃無處可歸,鮮血風乾在刀面上,烙下洗不去的悔恨。

  他停下腳步,抬頭仰望諾城上空的明月,月光又讓他想起她眼中的哀楚。他願意在身上加諸全世界所有的痛苦,為他的惡行贖罪,但他明白這一切的期盼不過是既可笑又愚昧。

   若能回到那一晚,他寧可在那一剎那讓全身化為石頭。


修繕將軍府並沒有花上太多時間,不出兩天,府內的陳設與裝潢就迅速恢復成原來的模樣。而那些死去的家僕與士兵,通通被埋葬在莊園最北端的墓園,由於死者不在少數,為了將風聲壓下來,杜克卡奧將軍對那些僥倖存活的下屬與奴僕們下達封口令,任何人膽敢走漏風聲,當即論斬。

  卡莎碧雅回到了她的房間之後,就沒再出現在眾人眼前過。

  新進的僕役們總是會好奇地問那些資深的管家「卡莎碧雅小姐呢?奴僕好想見見她美麗的模樣。」但最後他們總是只能見到那些老鳥各個面露驚恐神色,什麼也不說,只教他們好好管好自己便是。

  偶而,他們會在二樓那條深邃的長廊中,聽見宛如爬蟲類行進的恐怖聲響由二小姐的房間內傳出,僕役們皆對此避而不談,也甚少接近那道長廊。也據說,二小姐幾乎不吃也不喝,就算下人送來了膳食,她也從不應門。

  這顆諾克薩斯交際場上最閃亮的明珠突然就這麼消失了,愈來愈多的傳聞不脛而走。遽聞,卡莎碧雅在與弗雷爾卓德特使亞伯特.涅斯洛德墜入愛河以後,隨即感染了重病,從此足不出戶,再也沒出現在公眾場合。這樣的傳聞雖然並沒有直接獲得杜克卡奧家的證實,但也隨著亞伯特死亡的消息傳開,成了最為可信的說法。

  杜克卡奧將軍在隔天宛如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般,繼續著自己的工作,上至最高指揮部開會、領政國事、分囑密令、下至訓練新一批下屬、調度府內人事異動……等等。那一日他在將軍身上看見的滄桑,轉眼間全收進了他那剛毅冰冷的綠眸之中,與往常一樣平淡而沉著。


  而他自己呢?

  原本堆積如山的任務,全被塔隆擱置在一旁,他再也沒心思去管那些瑣事。脫去了制服,將鋼刀鎖進了木櫃,白天,他屈身靠在房間的角落,想辦法讓混亂的腦袋沉靜下來而入睡,夜晚,就像個遊魂似地,在諾克薩斯的大街小巷晃盪著,時近清晨回到將軍邸,日復一日,日夜顛倒地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

  杜克卡奧將軍沒有苛責他,甚至也沒再指派任務給他,就這樣放任他渾渾噩噩地度日,再也不像從前一樣,三不五時用嚴厲而冷漠的眼光看待他,甚至想盡辦法讓他離這個莊園越遠越好。


  那她呢?

  塔隆緊閉上雙眼,安靜地靠坐在諾克薩斯某座尖塔的邊上,夜風亂拂他的褐髮,他將雙手覆住額頭,冰涼的空氣卻刺激著他的腦門,這沁涼本應讓他清醒,但他沒有答案。

  
不知已經過了多少天了,他終於鼓足了勇氣,踏進這條看似黑暗得沒有盡頭的長廊。

  滴答、滴答……

  在這冰冷得近乎要令他窒息的空間中,只有壁鐘的滴答聲提醒他,時間並非停滯著。月光從長廊的盡頭撒了進來,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這畫面與數年前並無分別,只是這原屬於他的位置,如今他卻怎麼也無法掙回。

  斗篷的影子微微晃動著,他佇立在她房門前,深褐色瀏海覆住他的雙眼,陰影之下的紅瞳茫然無波,凝滯的空氣中,心臟跳動的聲響愈來愈清晰。

  左手輕輕撫著門板,沉重的額頭靠上了門,整顆心像是被無數條鋼索懸在空中,那怕是一道微風都能吹得他椎心刺痛。

  房內傳來低沉的悉疏聲響,卻沒聽見記憶中的嗓音,他知道,此刻她也在木門的另一側,靜靜地靠著門板不出聲。

  「……卡莎。」

  門的另一端沒有動靜。

  他蠕動著嘴唇。想對她說的話實在太多太多了,卻無從開口。種種的矛盾糾纏著、拉扯著,伴隨著沉重的無力感,與不知能否繼續下去的思念。

  「抱歉……」好不容易張開了乾澀的唇齒,卻只能擠出這兩個字。

  「那天我無意傷害妳……」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令我措手不及。」

  「我很遺憾……我……」

  「我……」

  「我……」

  「請妳……」






  「請你忘了我。」





  那是他最後一次聽見她的聲音,也是她最後對他說的一句話。

  他忘了那時他是如何狼狽地跪了下來,在房門前久久無法自己,再也不能言語,不能言語。





  *





  「喲,朋友,好久不見。」

  塔隆回過頭,看見月光下緩緩走來一道人影。

  「真巧啊,沒想到半夜出門散步竟然會碰見你,嗯……別這樣殺氣騰騰地瞪著我嘛,哈哈──」

  男子逐漸向他靠了過來,面帶不懷好意的笑容。

  「滾。」說完,他轉身就要離開。

  「喂喂,別這麼冷漠嘛,既然能在大街上碰見像你這樣的人物,我想……應該要過來向你打聲招呼是吧?」

  「滾。」塔隆加重了語氣。

  「哎,好歹我也是達克維爾大將軍的血脈,就算你再怎麼心情不好,也不能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吧?」

  「別讓我再說一次。」他將左手伸進長披肩之中,卻摸不著任何武器。

  「噢,看見你才讓我想起來,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呢……你能替我解答嗎?」凱倫摸了摸下巴,看著塔隆的背影,露出頗有深意的微笑。

  「我似乎……有好一陣子沒在宮廷看見卡莎碧雅的倩影了,這讓我相當掛心呢……你一定知道她現在過得如何吧?可以告訴我嗎,朋友?」

  凱倫說完便拍了塔隆的肩膀,但在那一剎那,他看見黑暗中一雙鮮紅的眼眸迅速回過頭來,滿懷殺意地瞪視著他的雙眼,同時他感到喉嚨一陣緊繃,一隻不知在何時竄出的手緊緊掐住了他的脖子。

  「嗚……你……」他面色猙獰,但嘴角卻仍然掛著微笑。

  忽地,一道金色鎖鏈由黑暗中飛射而來,緊緊捆住了塔隆攫著的凱倫脖子的右手。凱倫跌倒在地,咳了數聲後又陰冷地笑了起來。

  隨後,一雙淡金色的雙眼逐漸出現在塔隆眼前,姣好身形緩緩自黑暗中浮現了出來,蒼白而精緻的五官離他的臉愈來愈近。

  「這樣是不行的喲,怎麼能傷害達克維爾殿下呢?」她揮動水晶權杖,金色的鎖鏈將塔隆的手纏得更緊了。

  塔隆毫無反擊之舉,只是漠然地注視著勒布朗,一個字也不想說。

  「想我嗎?」她的指尖抵上塔隆的嘴唇,這情景就像他們初次見面一樣。

  「放開我。」

  面對詐欺師的現身,他的眼神沒有一點波瀾,宛如許久不曾有過漣漪的深潭。

  「……真是無情呢。」

  勒布朗說完,便識趣地解除了法術,讓塔隆的手恢復了自由。

  她原以為會有更激烈的衝突場面,沒想到,塔隆就這麼轉身離開了,淡定的面容完全沒有透出一絲情緒。她看著他的身影緩慢地消失在黑暗中,嘴角勾起了深不可測的笑意。

  待塔隆的背影消失在遠方,勒布朗回過頭來,微笑地看著跌坐在地上,驚魂未定的凱倫.達克維爾,說道:

  「真是頑皮啊,凱倫殿下,為什麼要這樣挑釁他呢?您差點就死在這了呢。」她惋惜地撫著自己的側臉。

  「呵呵……哈哈哈……我終於……」凱倫扶住額頭,瞠大雙眼,裂嘴地笑著。

  「……我終於毀了妳了,卡莎碧雅!!!」

  咆嘯般的笑聲迴盪在諾克薩斯黑暗的街尾。

  勒布朗仰望著月光,似乎在思考著什麼事。半晌後,她跨上水晶權杖,緩緩地飄浮到空中,離地面愈來愈遠。

  「還沒結束喔。」

  凱倫疑惑地望著她愈來愈遠的身影,出聲問道:「……妳說什麼?」

  「呵呵……」

  她沒有回答凱倫的提問,只是漸漸地愈飛愈高,在偌大的圓月前悠然地飛行著。

  不久後,她取出一把有著精雕蛇紋圖騰的刀鞘,輕輕地親吻了它。









  「你終於回來了。」

  一道低沉的嗓音掠過塔隆耳際,將他自迷茫的漩渦中拉回現實。

  大庭燈火被夜風吹得搖搖欲墜,塔隆站在燈火之下,黃光一閃一閃地映在他的臉上。他神色茫然地看著眼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人影,愣愣地開口:


  「將軍……」


  自那個夜晚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親自面見過將軍,像是個逃避一切的孩子一般,躲進了自己的世界。而將軍也沒有再傳他來過,僅是放任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徹夜未歸也不曾責怪,似乎是看透了什麼事情。

  此時將軍的出現,令他不知所措。

  杜克卡奧將軍身穿深紅排扣長衫,黑色斗篷不停地翻飛著,他神色平靜地看著塔隆,緩緩向他走了過去,在他身旁停了下來。



  「隨我來。」







十八歲 無鞘之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