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惡魔代號:怠惰的貝爾芬格(之二)

本章節 4797 字
更新於: 2018-12-19
【第一章】08.惡魔代號:怠惰的貝爾芬格(之二)


在黑暗中再次眨了眨眼,陳文豪發現自己手腳正被銬著,整個人跌坐在深度及腰的水中。他在水中大力掙扎著想離開這莫名其妙的鬼地方,但西裝男子的聲音卻同時間響起。

明明看不見人影,為甚麼有聲音?聲音不停不停迴盪,時遠時近,他才察覺聲音是在腦袋中響起的。陳文豪驚恐萬分下急著站起身想逃跑,卻因為想逃跑站起身的動作他才發現自己的手腳不知何被人上了手銬腳鐐。手腳被銬住的他跌回水裡只能在水裡匍匐掙扎,水跑進鼻腔內的嗆痛讓陳文豪疼痛萬分。


疼痛之餘,黑暗中開始迴盪著對陳文豪而言再熟悉不過的恐怖哭嚎和尖叫。

是那些女人。

被他虐待的那些女人所發出的聲音。

尖叫咒罵哭號尖銳響徹腦袋深處,明明眼睛看不見任何一個人!


陳文豪恐慌掙扎,極力想掙脫手銬捂住耳朵。他無力更無心探究聲音到底從黑暗中哪裡傳來,他只想把手指插進耳朵深處,減低耳膜快被高分貝尖叫聲衝破的強烈刺痛。

突然,全身劇烈疼痛襲來。

陳文豪看見一把又一把的美工刀從黑暗中朝他飛射過來。跟著聲音節奏,一把又一把,深深捅進四肢身體五臟六腑。遠遠超過軀體所能忍受的痛楚,正由外向內張牙舞爪侵襲身上任何一根神經。尖叫聲已無法從陳文豪的乾燥喉嚨裡發出,只剩微弱喘息聲在黑暗裡苟延殘喘。

過於強烈的痛楚使意識快速模糊,尖叫哭號聲漸小取而代之的是逐漸大聲起來的各種嘲笑聲。

陳文豪想起來,以前在學校裡的他。被許多人欺負的他,他叫陳文豪。

在某一天拿著美工刀抵在帶頭欺負他的那個混帳的脖子上。

平常欺負他的人圍繞著看好戲,用各種苛刻言語刺激他,嘲弄膽小鬼不敢殺人。人越聚越多,心跳跟著劇烈加速呼吸節奏紊亂。

「誰說我是膽小鬼,被你欺負的這些日子,我可是一次又一次拿著刀子底在脖子上,抵在一刺下去就能死的地方!沒有用力刺下去,只是我還想活,想靠著自己的力量活下去,跟你們這些只會靠貶低他人來抬高自我的卑鄙噁心鬼不一樣!」他多希望這些話不是只在心裡說著,而是從現在乾澀喉嚨大聲吼出。

「用力吧用力吧,狠狠的刺下去吧!狠狠的證明自己不一樣,跟那些人不一樣。在這個誰也不會來救你的世界,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有個聲音告訴他。

是啊,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將反握著美工刀的手高高舉起,從空中狠狠地朝自己脖子用力捅。刺進拔出,鮮血噴濺在眼前圍觀嘲笑他的人臉上。奇怪,明明沒有痛的感覺,怎麼會有血噴出來呢。正當納悶時,胸前被他挾持當人質的那個混帳,原本還在跟著圍觀者一起鬨鬧,現在一動卻也不動從他手中癱軟滑落。

「原來被美工刀捅,是如此痛。」
「原來被美工刀捅,是如此痛。」

某個耳熟聲音和他的聲音重疊,將他從模糊意識中喚回。

重新回到無處不劇烈疼痛難以忍耐的煎熬之中。

視線跟著意識逐漸清楚,黑色空間轉換成刺眼白色,無法適應光線眼睛瞇著。巨型黑色球體在空間上方,等雙眼從縫隙中適應光線後陳文豪才看清楚懸浮於空的巨大球體是由數不清人臉和殘破肢體聚合而成。

無數張扭曲被剜去五官的女人臉孔,張著沒有舌頭的裂嘴無聲開闔。斷肢配合節奏蠕動,深褐泛黑濃稠血液構成伸縮自如的觸手,將滿身刺滿美工刀的他從水中撈起,緊緊綑綁。

此刻宛如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雙手張開雙腳併攏鮮血迸出。被無數扭曲沒了五官的臉孔瞪視,被竭盡無聲喉嚨開闔裂嘴咒罵。

數落他的罪。

數落名為「陳文豪」此人犯下的罪。

指責他的惡。

指責「陳文豪」身為人犯下的惡。

明明「陳文豪」是他的名字,為何他卻像是在看審判陌生人的湊熱鬧圍觀者。


陳文豪意外感到平靜淡然,看著一股無形力量將惡言化成黑色細線從開闔嘴巴中抽出,聚集編織成一頂荊棘王冠。編織成形的王冠飄到他的上方深深插刺在他腦袋上。溫熱濕潤感自頭頂滑落。

述地,一道人影現身。

是他。男子頭戴紳士帽西裝筆挺,原來是泉月幫派來的殺手。


男子隨意從他身上抽出沾滿鮮紅血液的美工刀,刀片亮熀熀在眼前閃動。陳文豪無法理解眼前西裝男是用甚麼方法,踮著腳尖蹲在刺在他腹部上那把巨大美工刀刀柄上。而且男子的髮色和眼睛好像和剛見面時看到的不一樣,手裡的菸去哪了。

「嘿,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嗎?」西裝男子將紳士帽摘下靠在胸前,動作優雅宛如圖畫故事裡的王子一樣。

「問我之前,怎麼不先去問問那些比我更糟糕上百倍的人呢?」陳文豪怒視男子憤憤不平吼著。

「喜歡上殺人了對吧?」男子無視陳文豪的怒吼提問。溫和笑著,彷彿在問喜不喜歡巧克力蛋糕般從容。

「殺了欺負我的人有什麼不對?什麼不去怪罪欺負我的人?眼睜睜在旁邊圍觀的人沒有錯嗎?是他們逼我的⋯⋯以為我想殺人嗎?以為我沒有罪惡感嗎?沒人來救援的狀況,只能想辦法自己救自己是人類生存本能吧!」陳文豪激動張口反駁。

「憑什麼怪我正當防衛過當?」陳文豪扭曲的粗獷面容顯露憤怒。

「殺了賣淫的酒店女人有什麼不對?」滿臉不屑的粗獷面容歪著嘴笑。

「殺了比東西還不如的女人有什麼錯?」陳文豪笑著張揚他的主義。

「反正女人不過是種會用肉體換錢換名牌包名牌衣服的生物,用毒品控制她們不過是業界普遍方便管理的做法。大家都這樣做,憑什麼只有我被這樣對待?在這個愛慕虛榮的傢伙比路邊石頭還多的時代,貪婪嘴臉的女人,為了錢什麼下流卑賤事情都幹得出來,殺了她們是為社會除害好嗎!」陳文豪大聲嚷嚷著堪比演講等級的內容。

「只是順手殺掉死了不足惜的人,絕對沒有比擄人勒贖撕票先姦後殺和隨機殺人犯的人渣還糟糕,至少丈夫外遇不回家的可憐太太們一定會感謝我啦!」 陳文豪深深覺得自己是應該被眾人感謝的偉大社會清潔員。

「那為什麼你在笑呢?」

「是嗎?我在笑嗎?」

「難道不是在笑嗎?」

「對,我在笑。笑他們罪有應得,活該死得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陳文豪笑得渾身亂顫,跟著顫動節奏鮮血從傷口上湧出。

「所以,喜歡上殺人了對吧?喜歡玩弄屍體的快感對吧?可以用各種『我是被害人』的冠冕堂皇藉口掩飾成為加害人的那股快感,可以在伸張道德正義的藉口之下理所當然毫無顧忌殺人。藉著肢解屍體獲得至高無上踐踏生命的快感,只為了滿足內心曾經待在屬於被踐踏那一方的懦弱自己不是嗎?」紳士帽優雅回到男子頭上。

「一個殺手沒有資格來告訴我這些。」陳文豪朝戴好紳士帽的男子大吼。

「沒有告訴你什麼,只是陳述事實。誰叫你這麼怠惰呢,怠惰檢討自己每天被由溫熱變冰冷的殘破斷肢。用那些冰冷的女人斷肢,滿足自己下半身渴求的快感。在發霉床單上,在廢棄屋地下室深處滿足慾望達到高潮。真是各種的各種的慾望呢。」紳士帽下的眼角意味深長笑著。

「嘖,我不知道現在的殺手身兼狗仔還兼差神職人員哩。」

「你不知道一個人當三個人用是現在的工作模式嗎,可惜我不兼差神職人員的工作,保險員兼情報員兼殺手已經填滿使用額度。需要牧師告解的話,誠心推薦我們的殺手經紀人。他身兼牧師呦,潛在客戶半買半相送,很划算。」

「不需要。我不相信有上帝。要殺要剮隨便你。動作快一點,何必花時間折磨我。」紳士帽下的雙眼覺得眼前畫面,就像幾世紀前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血液順著憤怒瞪視流淌而下。

「相信有惡魔嗎?」

「有惡魔的話我還真想親眼看看,至少惡魔比上帝親切多了。」

「怎麼說呢?」紳士帽下的人毫不掩飾聲音裡的好奇。

「祈禱過無數次,可是再怎麼祈禱,上帝從來沒有現身救過在少年監獄受洗成為基督徒的我。救活我的,卻是當年要我朝脖子捅一刀的謎樣聲音讓我存活下來。我可是認真的想死,每天拿著刀抵在脖子上。刀子刺下去,每天被人欺負的悲慘學校生活就能擺脫。是惡魔的聲音救了我,不是上帝。」

「不,那是你的聲音。你不是嚮往死後的解脫,只是厭倦生前疲於改變的懦弱。這世界沒有上帝,也沒有惡魔。」紳士帽下的眼角溫柔笑著。

「是嗎,是我的聲音啊⋯⋯」陳文豪苦笑著。耶穌消失了。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是一個普通人。耶穌曾經也是個普通人吧。

「既然你說想親眼看看惡魔,就讓我們來看看惡魔長怎樣吧,前提是如果有惡魔的話。」紳士帽下的眼神讓陳文豪意外覺得眼前的男人相當認真。

「別開玩笑了,哪有惡魔。不過⋯有惡魔也沒什麼好意外的,畢竟我都飄在空中被奇怪的觸手捆綁了。」陳文豪被自己處在超現實詭譎狀態的情況引發笑意,因而哈哈狂笑。腹部上巨大美工刀亂顫,更多鮮血不停大把滴落。

「確實沒有惡魔。不過有很接近惡魔的人類,希望能滿足你的小失落。」

由數不清人臉摻和殘破肢體聚合而成的懸浮巨大球體,被看不見的力量重塑成翅膀的形狀。像翅膀形狀的東西,依附在男子背後。

無數張扭曲被剜去五官的臉孔,依然張著裂嘴無聲開闔。斷肢配合翅膀拍和節奏蠕動,深褐泛黑濃稠血液構成的觸手,就像翅膀上浮現的血管。

「你到底是誰?」

「我是卡登諾沙十二惡魔之一,代號:怠惰的貝爾芬格。可惜不是真的惡魔,是保險員兼情報員兼殺手接近惡魔的人類,請多多指教。」

懸浮在刺眼白色空間,身穿標準三件式成套黑色西裝,叫貝爾芬格的男子伸開雙臂自我介紹。身後肉塊拼組的翅膀緩慢扇動,深紫色頭髮和紫色眼睛在黑色紳士帽下格外顯露魅惑。

「⋯⋯⋯⋯」被觸手捆綁著的陳文豪因懸浮球體變形牽引產生強烈痛楚,讓他意識瞬間模糊,而無法用讚嘆聲回應自稱貝爾芬格的華麗自我介紹。

「來吧,膽小鬼。膽小鬼就用膽小鬼的方法結束這一切。」貝爾芬格向前移動,將陳文豪手臂上的美工刀拔掉一些。

「好痛好痛非常痛啊⋯⋯快讓我死吧⋯⋯」陳文豪在心裡嚷著的話迴盪整個無邊無際白色空間,巨大迴音刺激耳膜,讓他從肉體疼痛中恢復意識。貝爾芬格拉起陳文豪那雙早已被切斷神經但仍被觸手纏繞的雙手,幫助他反握著美工刀。

當年沒能捅進自己脖子裡的那把美工刀,正被他握著。

貝爾芬格近在眼前,嘴角上揚微笑。

笑容是如此冷靜。微笑著,眼神滲出讓人畏懼恐慌的冷酷從澄澈紫色瞳孔侵蝕體內。陳文豪感覺到自己僵直身軀深處神經在扭絞,脊椎在打冷顫。

明明貝爾芬格握著他的雙手,是那麼溫暖。

「結⋯束⋯吧⋯⋯」溫暖的手朝他緩慢推進,刀片深深地深深地捅進陳文豪的喉嚨並且筆直穿透。

差⋯⋯不多⋯要死了吧⋯⋯那把刀⋯⋯終於⋯⋯終於⋯⋯終於捅進對的脖子⋯⋯⋯⋯

陳文豪覺得這是他最後一次視線逐漸模糊,整個世界向後褪去,沉重倦意將意識拖進幽靜深海中。說不上來為什麼覺得自己在海裡,是因為嘴巴裡的鐵鏽鹹味越來越濃,還是因為身體冰冷逐漸卸下知覺的關係呢,不得而知。


真的想死嗎⋯⋯⋯⋯


陳文豪問自己。

但注意力卻被耳邊清晰呼吸聲分散,眼神渙散。

只依稀記得貝爾芬格身後剜去五官的頭顱,用數不清深邃黑暗空洞瞪著。一張張裂開露出底部臼齒,鮮血直流依然奮力開闔的嘴。

原以為是無聲惡言詛咒,此刻才明白那是淒厲求救。

明明沒有聲音,可是卻聽得一清二楚。


陳文豪曾經只在心裡大聲吶喊誰來救救他。即使張開嘴,也只是發出自己才聽得到的虛弱嘶啞聲哽在喉嚨。

不是惡魔誘人犯罪。是他的懦弱慫恿他成為拿著「保護自己」的藉口,當成擋箭牌的虛偽施暴者。滿足渴望洩恨的卑劣。

一次也沒有求救過的他。只有推卸一切,推卸給看不見的惡魔。怪罪沒人見過的上帝,輕鬆過著每一天,輕鬆遺忘那把美工刀。

強烈倦意一次次拍打意識。逐漸無法控制的視線,從幽暗裡捕捉上方漸遠的光線。微弱光線如同階梯向上延伸,光的後面是什麼已經無力猜測。

陳文豪知道自己只能遠離,只能回去一開始被水包覆的黑暗。


西裝筆挺的貝爾芬格整理好稍微起皺折的衣服,重新點一根菸。離開無人暗巷。

留下親手掐死自己名字叫陳文豪的男人,和另一位不知姓名如何稱呼的男性一起躺在深夜中黑暗一隅。

手錶冷光顯示時間是凌晨十二點半。

「時間真趕啊,剩三十分鐘要趕路,還要處理掉一個任務對象。這年頭錢真不好賺。」他拉緊帽子,消失於路燈照不到的幽暗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