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於過去的種族

本章節 11030 字
更新於: 2018-12-12
「疼!」
甫從昏迷之中奪回些許意識,滿佈渾身的刺痛感便推波助瀾地讓我完全清醒。掙扎著翻身將自己撐起,靠在了石壁上半瞇著雙眼查看著四周。
鐵籠歪七扭八的解體在不遠處,馬車破破爛爛地摔碎在了另一側,而與我一同落下的巨獸則是消失的毫無蹤影。只能看到兩攤深紅的血跡映著陽光從馬車殘骸的韁繩處延伸至了遠方的暗處之中。
藉著粗糙的岩壁作為攙扶,我朝著血跡拖行的反方向緩慢前進。全身的神經都浸泡在了疼痛中,只有擦傷沒有斷手斷腳已經可以說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艷陽高掛在狹窄的天空之中,雖身處於深谷,但毫無植被的峭壁讓陽光直射至谷底。身上的痛楚受到陽光刺激更顯不適,讓行走的速度又下降了不少。
忽然,一道粗重的喘息聲從後方跟了上來。
偏頭一看,我才注意到自己腳踝流出的鮮血為野獸留下了一條完美的追蹤路徑。牠悠閒地踏著厚重的腳步,顯然完全不擔心會讓獵物溜走。
「該死……」我咬著牙硬是加快自己的腳步,用上所剩不多的體力想拉開距離。
然而,酥麻的震動竄進我的腳底板。呼嘯而來的狂風囂張地劃過了我的頭頂,野獸像是要炫技般地在我前方急煞轉身,血紅的雙瞳中滿是玩弄獵物的神色。
我頹喪的靠著岩壁坐了下來,只能苦澀地笑著直視哈著粗氣的野獸,全身放鬆準備迎接死亡。
「想吃就吃吧!反正我也……等等!你幹嘛?」
然而,感受到是一股濕滑的觸感滑過。
貼上來的血盆大口並沒有將傷痕累累的身軀嚼成碎片,反而從中伸出了濕潤的舌頭舔著我的臉龐。濕黏的口水弄得我渾身不舒服,連忙手腳並用退開。
野獸沒有繼續貼上來,只見牠一屁股坐下後,用著乖狗狗的模樣對我吐著粗厚的舌頭。
看起來,牠沒有惡意?
冷靜下來後,我才開始觀察牠的模樣。
龐大的身軀將近成人的三倍高,獅子般的軀體以及四肢,看上去十分柔軟的尾巴卻在末端有著佈滿尖刺的器官。巨大的頭部有著濃密的腮鬍以及一雙月亮般的突出尖牙,狗類般的面孔正盯著我看,水靈靈的渾圓血曈像是期待著什麼。
我們就這樣互看了許久,但既然不清楚牠想要什麼,自己也不方便移動,我所幸全身放鬆地躺下,好回復方才折騰掉的體力。
意外的,牠竟然走到了我身旁,為我遮擋住了一部分的日曬。
良久,就在高掛的太陽隱沒在了峭壁一端的瞬間,野獸像是要回應著什麼般的忽然發出一聲高嚎,接著便猛然地朝我張口咬來,迅速地用獠牙勾起我的後襟邁開腳步。
「哇啊啊啊!」
感受著事物快速飄逝而過的景象以及灌入口鼻之中的狂風,這隻野獸絕對是我至今見過最迅捷的生物。

模糊的視線之中,野獸帶著我離開了深谷,衝入了一個深暗不見五指的洞穴之中,潮濕的水氣撲鼻而來,密集的溼氣奪去空氣所帶來的窒息感湧進了我的鼻腔之中。
就在即將失去意識的瞬間,夕陽的橘暈瞬間驅散了潮濕的黑暗,坐落於群山之內的廣大平原映入了眼簾之中。
我呆愣地踏上了結實的土地,還來不及欣賞眼前這番壯麗的美景,注意力便被從一旁土丘上滑下來的身影拉走。
身穿馬車上見過的貼身白色長袍,來人有著流順的金色鬢髮垂在臉頰兩側,下半臉用薄布遮掩住,上半部也因背著陽光而看不清。
「是妳救了我?」如果我沒猜錯,那隻巨獸很有可能是有目的性的出現在那裡。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呆站在那數秒後,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挑起腰間懸掛的木笛開始吹奏。然而,明明是一副奮力吹響的模樣,卻聽不見半點音調。一旁的野獸忽卻忽然開始興奮的跳躍著,彷彿正在隨著律動的舞蹈而擺動著。
女孩停下吹奏朝著野獸招了招手,後者便像是要接下獎賞般的小孩露出笑容哈氣,跑到她身邊趴下享受著女孩梳理著牠的鬃毛。
良久,野獸滿足的晃著尾巴離去。
「……你養的?」我挑眉看著玩樂般從山丘上翻滾下去的巨獸,朝著身旁的人問道。
她搖搖頭,朝我伸出了白皙的手,指著遠方平原上升起許多裊裊炊煙的地方。
遲疑了幾秒,但自己的確已經沒了合適的去處,不如就跟她走一遭吧!
牽起手的瞬間,那冰冷的可怕的觸感讓我愣了一下。
「這還是人類的溫度嗎?」我訝異地在心中吶喊著。
看著引領著我往村落前進的女孩,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了我的心頭。
那是,恐懼與困惑交雜的情感。

感受著不斷投射而來的異樣眼光,跟所見之處皆使用白色布料的村落相比,我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顯然格格不入。
尷尬之餘我只能盯著身前矮我一截的女孩,乖順地跟著她的節奏往前行走。
「能問問你的名字嗎?」我小聲地說道,嘗試與她交流好讓自己放鬆點。
「……」理所當然地,毫無回應。
一棟由巨大白布鋪造而出的高大帳棚映入眼簾,圓頂的周邊鑲上了黑與金的幾何圖形,與方才經過的小型圓帳有著明顯的差異。
女孩示意我在帳外稍做等待後,便逕自進入了帳篷內。
閒暇之餘,我觀察著立於帳外的木牌。那是從未記載於書上的文字,我連半個音都讀不出來。
白皙的小手撥開帳門,白色的帽兜探出來朝著我點了下。
穿過門簾後,出現的是一處異常廣大的空間。與外觀完全對不上,彷若宮殿般的擺設,撇除一般宮殿常見的華麗雕刻石柱之外,王座、吊燈以及紅毯無一缺失。與常識不同,王座並非以黃金打造,而是以純樸的石頭雕刻而成。
一名有著銀亮短髮的老人正坐於王座上,身上沒有華貴誇張的服飾,相反地他的模樣簡樸到一般人根本不會認為他是個王,頂多是某個德高望重的老人。
數名身著特殊輕甲的護衛站立於圓帳的兩側,莊重的氛圍雖略遜於神殿騎士,但散發出的氣息卻更加強大,也更加危險。
「你就是那名無才能的孩子嗎?」湛藍的雙眼直勾勾地鎖定著我的雙瞳,深邃的目光彷彿要將我整個人看透一般。
「……是的。」
「孩子,過來。」簡短的語句中雖用上溫和的語氣,但字句間卻顯現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威嚴。
走上台階,老人用佈滿斑點的手托起掛在我胸前的鍊飾。仔細地端詳一番後,臉上的皺紋堆起了一個弧度,一面嘖嘖稱奇一面放下水晶。
「這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老人朝著靜靜站在門邊的女孩招了招手,異樣的言語在雙方之間交流著,彷彿上千百萬隻飛蚊的語調著實地使我感到暈眩。
「我已經吩咐我的孫女安排了休憩之處。請好好休息,我們會在幾日後的返神祭見面的。」
「勞煩你們了。」我根據記憶中書裡所得知的禮節表現我的謝意。
轉身一看,卸下帽兜與遮布的女孩眨著深藍如海洋的雙眼,以平淡的視線盯著我。
撇除身高,相貌、髮色以及髮型都十分相似。但帶領著我進入這片世外境地的人並非我日前見過的人。
曾幾何時,能讓我感到安心的人竟然不在是我的親人與朋友,而是一名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孩。
握起胸前的鍊飾,我對於自己今後該如何活下去感到一股無法言喻的徬徨。
而且,總感覺這裡的人好像都不太友善?

兩天後的夜晚,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造訪了我所在的帳篷。嬌小的女孩鑽進了門簾,朝著正在發呆的我招了招手。
對上那雙異於常人的眼眸,我不自覺地笑了出來。好幾天都沒辦法出去走走,都快要悶壞了。
她逕自坐到了我身旁,抓起我的手的同時,少女興奮的音調在我的腦中倏然炸開。
半閉著著雙眼努力消化著那些紊亂的語句,總算稍稍的整理出些許的頭緒。
族人在明天會舉辦一場盛大的典禮,感謝神明之餘順帶做為客人的招待會。
這似乎便是那位老人提過的返神祭。
不過,總覺得無法讓人感到心安。
「我怎麼不認為他們是要歡迎我。」回想著居民們對我投射而來的不善目光,怎麼想都不對。
「我也不知道呢!」女孩晃著雙腳笑說著。
「你不是這裡的居民嗎?」我疑惑地問道。「好歹能告訴我一些東西吧?」
「說來複雜。」語調驟降的話語流進我的腦中,「我母親是族外人。」
我的手抽動了下,僅僅七個字卻讓我想要逃離這份尷尬。
雖仍算是族中人,卻不能過問族中事的意思嗎?
「對……對了!」我連忙轉移話題。「我還沒問過你的名字呢!」
「葛瑞絲.歐……叫我葛瑞絲就好。」
有點在意那欲言又止的音節,正想要發問時,帳外傳來吵鬧呼叫聲以及一群群散亂的人影。
「看來我該走了,要好好活下去喔!」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並丟下令人費解的文字後,葛瑞絲在確認帳外的群群人影散去後,便鑽出了門帳。
看著空蕩蕩的帳篷,孤寂感再度襲來。蜷縮起自己的身體,腦中閃過的是那五個從小相處在一起、宛如家人的友人們。
還有,教師那天晚上所說過的話。
或許,支撐我活下去的動力,就是再見到他們一面吧?

翌日傍晚,藍眼女孩拿著白色的衣著出現在了帳門口。
雖然這幾日的日常用品與飲食都是她幫我處理的,但還是無法適應她那種來無影去無蹤的行事風格,不知不覺中被她嚇一跳都快變成家常便飯了,宛如人偶般毫無情感的模樣甚至讓我曾經懷疑她是否真的是一名人類。
套上她給我的服裝後,她帶著我到了一處廣場。經過數名正在搭建篝火的族人時,他們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對她行禮。而視線刷過我身上時,卻瞬間切換成前幾天的那種眼神,那種挾帶著厭惡神色的目光。
一絲冷汗滑下我的背脊,周圍的厭惡目光彷彿粗大的雨滴打在我身上,龐大的壓力簡直要把我整個人壓垮。
這完全不是要招待客人的氣氛啊?
隨著夕陽落入遠方的地平線,燃起的篝火代表著宴會的開始。
身著白色紗衣的年輕女性們圍著篝火,隨著火焰跳動與音樂起伏而搖擺著身軀。起初的舞步輕柔如飄雲,滑順如淺溪,但隨著男性舞者們加入以及曲風的驟變,舞動的節奏與力度瞬間上升了一個檔次,剛柔相合與輕重交錯同時併發,彷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文化衝突後相容所產生的舞蹈。
舞曲落幕,舞者退離。
四周的聲響在剎那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不管是蟲鳴鳥嘀,亦或是柴裂聲,更甚至是風聲。
聲音就像是被什麼壓制住般,全都安靜了下來。
叮鈴!
鈴鐺聲彷彿落在寧靜湖面的水滴,化為陣陣漣漪流入了眾人的耳中。
第一聲,第二聲,第三聲……
不自覺地,我靜靜地閉上眼聆聽。
鈴聲一波接著一波,卻不會因相互干擾而吵雜,規律的波幅反而給人一種平靜至極的感受。
音止,我緩緩睜開雙眼。
少女睜著白色的雙瞳漂浮在溝火上方,掛滿小鈴鐺的鬆垮衣物正隨著灼熱的上升氣流微微晃動,但卻沒有一顆鈴鐺再發出聲響。
她那精緻的五官上並無熟悉的俏皮氣息,只有冷漠而平淡的面容。隨著純白的視線掃過,一股莊嚴而神聖的氣息猛然擴散開來,跪下膜拜的想法像是猛然扎入腦袋的木籤般壓迫著我的身軀,迫使著我對著白瞳少女躬身。
訝異之餘,我下意識地咬著牙壓抑住了那股膜拜衝動。艱難地環視四周,只見遍地的白色羊背石正朝著那名女孩伏首著。
只見女孩緩緩舉起手,響指聲猶如黑夜之中驟然落下的雷穿破了凝滯的空氣。
「起來吧!」
那直接於腦中陡現的聲音有著一股異常的吸引力,猶如深淵之中的黑暗傳來了謎之音,猶如濕地中潛伏的泥沼,異常地讓人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抓起桌上的叉子扎進了自己的手臂,總算是用痛楚讓自己找回了一點身體的掌控權。
倏然,一絲違和的氣氛混著痛楚溜進了我的神經之中。
那是純粹的惡意。而且,是那種非殺不可的厭惡!
正想站起身,蒼老的手忽然搭上我的肩膀,無可抵抗的力道硬是將我壓回了座位上。
「年輕人,要去哪呢?」銀髮老者沉穩而鋒利的語調飄過我的耳際。「返神祭,還沒結束呦!」
「我……」吞了口唾液,我顫抖地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沒什麼。」老者輕聲說道。「只是要確認一點事情。」
我也許不明白老人想做什麼,但我明白的是黑暗之中那些銳利的惡意。
或許,是常與麥特恩在熱死人的鐵匠鋪內聊天,多少沾染了些許的鐵匠氣息。
他常常把爺爺的理論掛在嘴邊,我也半敷衍半認真的應付著他。但從沒想過,那個理論有一天真的會排上用場。
據他所說,只要是鐵製品都會有自己的聲音,都會有自己的話語。當然,更不用說是要飲血開鋒的武器。
當一個人打鐵造詣高度足夠,且凝心至極之時,便能看透及理解鐵器們所散發出的氣息。這方面的高手們,甚至能夠藉此進一步預測對方的行動。
我只懂點皮毛,當然不可能全然理解。
但也正是這樣才讓我感到緊張,這種要在熟練度上達到某種造詣的事,可不是我這種半吊子可以做到的。但相對的,鐵器所散發的氣息若是過度強烈,再愚笨再外行的人也有可能感知到。
因此,這代表了一件事。
他們的惡意……不,殺意已經強烈到可以刺痛我遲鈍神經的地步。
「隨你們吧!」深呼吸了數次,我努力讓自己鬆下了緊繃的身體與心神。
鈴鐺的聲響將我的注意力拉回女孩身上,數十顆的鈴鐺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散發柔和的光芒,明明有著篝火的照明,卻比前者更吸人眼目。
只見葛瑞絲微微的張開了小嘴,直接從腦中響起的聲音不再是活潑的語調,而是疊音而無情感的質問。
「試問,汝是否怨恨這個世界?」
她的聲音貌似不是只有我聽到,眾多族人們也在夜色中睜著因火光而閃爍的雙眼,與鈴鐺上的光輝相互照映著。
「……不恨。」我拋出那兩個字的瞬間,似乎看到了鈴鐺上的光芒黯淡了下。「我只覺得茫然與不解。」
從那時到現在,我怨懟的對象,一直都不是這個世界。
而是……我自己。
「若,汝的存在將會導致整個世界陷入紛亂,甚至毀滅。你是否願意以自身的生命消逝來換取和平?」
沉重的問題讓我感到胸口一窒,一時之間答不出來。
寂靜佔據了廣場數十秒後,我才出聲打破這份沉默。
「不願意……」以死換取任何東西,我覺得都是不值得的。
鈴鐺發出了聲響,黑暗中的兵器也發出了蓄勢待發的細語,刺痛著神經的氛圍讓我的語調微微顫抖。
「比起傻傻的犧牲,我寧願努力看看能不能幫助大家。」咬著牙,我壓抑著逃走的衝動把話說完。
我若是輕言放棄,可對不起為我付出的友人們,對不起給了我忠告的教師。
我看見女孩的眼眶微微的睜大,冰冷的雙瞳中似乎有著什麼在閃爍。
「即使,汝將要走過路將會艱困無比,也願意?」
「毫無才能,只會是我的弱點,但絕對不會是我逃避的理由。」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胸中一股熱流延至全身。我硬是將老者壓制的力道給頂開,站起身子毫無避諱地直視那雙無情感的白色眼眸。
一抹直諱而滿意的笑容在女孩臉上漾開。
「汝的決意,我收到了!」
隨著鈴鐺上光芒的減弱,熟悉的神情再次回到了女孩的面容上。
用急促的步伐踩踏著看不見的空氣階梯,葛瑞絲像一隻許久沒見到主人的忠犬,用力的撲到了我身上,讓我們兩人摔成了一團。
「你成功了!」女孩興奮的字句在我腦中跳出。「真的擔心死我了!」
「擔心什麼?」我完全摸不著頭緒。
「擔心你被殺掉阿!」葛瑞絲停頓一下。「被他們,還有我。」
「……」呆愣之餘,我才注意到自己早已滿身冷汗,身上的衣服完全濕透了。
我的確知道對我有著強烈的殺意,但我從沒想過他們會真的下殺手,畢竟我一個人無依無靠的,他們想做什麼我肯定沒法阻止。不過,我還真沒想過會死在葛瑞絲手下。
「雖然我一直沒有問,但我從見到葛瑞絲之後就一直很好奇。」
我的眼神掃過葛瑞絲、銀髮老者以及走出黑暗的人們。
「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他們相互對看了半晌後,老者用著低沉的語調緩緩說道:「我們,只是一群遭到才能之神丟棄,並且被遺忘的種族罷了。

深夜裡,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遲遲無法入睡,自稱族長的老者所說的話在我腦中久久無法散去。
儘管他與葛瑞絲向我允諾,會在明天告訴我所有來龍去脈,讓我了解一切的前因後果。但腦中紊亂而巨量的疑惑所掀起的煩躁,仍舊無法輕易平復。
走出帳外,皎潔的月光讓靜謐的村落染上了幾分更加耀眼的白,幾名路過的守衛朝我點了點頭,舉手投足間雖還是有著些微的排斥之情,但沒有前幾日那樣銳利了。
由於對村落也沒熟到哪去,再加上我並沒想要離開帳棚太遠的打算。倚靠著固定帳篷的木桿,我抱膝蜷起身體盯著天空的月亮緩緩走過大半個天空。
不知何時,疲憊終於成功地將我拉入睡夢之中。

一名睜著湛藍雙眼的少女悄悄的拉過了一塊薄布,輕輕地披在男孩身上。
蹲在一旁端詳著那安詳的睡臉,女孩回憶著這幾日關於他的事情。
雖一開始只是受到爺爺以及姊姊的委託要在服侍之餘進行監視,但幾日的觀察下來,她不認為這個男孩會是需要抹殺的對象。
撇開其他判斷標準,男孩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來監視他的。
少女不懂外界的處事規則,也不懂族人打著什麼算盤,她只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
宴會那時她也在場,負責指揮著眾族人是否下手。
不過,她心中半點要下手的念頭都沒有。
她知道,男孩雖然表現得十分冷靜的樣子,談吐似乎也挺成熟的,但他心中其實有著落入深淵般的絕望。
然而,即使身處於那份旁人無法體會的黑暗之中,他也沒有輕言放棄,仍舊苟延殘喘活下去。
少女不懂究竟是什麼在支撐著他,照理來說一般人早就崩潰了。
不過也許就是不懂,她才會稍稍佩服起這個人吧?

「唔……」
從睡夢中醒來,我扭了扭因睡姿歪斜造成痠痛的部位,身上的薄布在我伸懶腰時滑落地上。
正呆愣著看著腳邊的薄被,思考著自己是否有蓋上被子的問題時,一道身影擋住了溫和的晨光。
她伸手拉起我的同時,熟悉的語調響起。
「早安!」女孩眼帶笑意對上我朦朧的雙眼,「走吧!邊吃早點邊說吧。」
待我與葛瑞絲都入座後,老者讓所有守衛退出帳篷,僅留三人在帳內。
「少年,還沒問過你的名字?」
「米德歐.克爾。您可以稱呼我小米就好。」
點了點頭,老者頓了數秒後才再度開口。
「小米啊!接下來要說的東西會向你解釋一切,包括我們為何存在於此,還有我們為什麼會問你那些問題。但是……我希望你能保密。」有意無意的瞥了一眼一旁抓著饅頭的女孩,族長緩緩說道:「大部分族人們知道的,並不是真正的歷史。我不希望造成大家的恐慌,還請見諒。」
「我知道了。」我鄭重地答道。
與葛瑞絲的視線接觸數秒後,老者娓娓道出了那段幾乎無人知曉、藏於歷史之後的秘密。

世界落成之初,人們在未知而毫無法則的土地上開始了為生存而開墾的生活。在文明與制度漸漸發展起色之時,眾神卻為了決定世界運作的法則,展開了一場導致世界混亂的鬥爭。
在經歷漫長而漸趨枯燥的戰爭之中,有的神選擇主動退出,隱藏於世間靜靜過活,有的神選擇奮鬥下去,卻只能迎來殞落天地間的結局,有的則放棄自身的主導權,自願躬身於某一勢力之下貢獻自己的能力。
而最終,僅存兩大勢力相互對抗到了最後。
然而,就在兩方人馬即將一決高下的前夕,平衡之神-歐狄恩爾卻主動放棄了爭取最後勝利的機會並消失的無影無蹤,讓才能之神-泰勒恩成為了掌控世界規則的唯一神。
歐狄恩爾麾下的眾神百思不得其解,卻也找不到她本人問個清楚,只當作是她在深思熟慮之後所做出的決定。
畢竟,這場眾神間的對立已經造成許多神殞落世間。而歐狄恩爾在眾神眼中的確是一個會為了大局,為了停止悲劇,而願意犧牲自我的神。
世界,便在這之後得到了重製。
以上,便是白族古書之中所記載的情形,也是流傳於世間的古史中所記載的故事。

然而,實際情況卻並非眾人神所知的那樣。
歐狄恩爾在開戰前夕與泰勒恩私下見了面,即使她仍想要奪得唯一神的位置,但長久的拉鋸戰早已讓她身心俱疲,萌生了和平解決的念頭。
但她終究是單純了些,泰勒恩在野心的驅使下暗算了平衡之神,對她施加了一道扭曲的詛咒,硬是將她大半的神力奪走,更因此導致歐狄恩爾從天上墜入人間,消失在了眾神的視線之中。
至此,眾神之爭落下了帷幕,世間紊亂的運則在一夕之間遭到了重整,本來因眾神亂戰而同樣陷入紛亂的人間受到了泰勒恩的整治,最終成了現今的模樣。
一個,僅用才能區分地位高低的世界。
至於歐狄恩爾,她在墜入人間後受到了一群當時被世界譽為最強種族的人們救助,僥倖存活了下來。
他們是一群游牧名族,雖身具極強的基本體能和學習力,卻在歷經數次鬥爭中的利用與背棄後,早早看破紛爭之後的悲傷,率先他人一步地退出了歷史,以免自己再度成為製造悲劇的工具。

「那就是你們嗎?」我訝異地叫道。
「是的。」老者頷首,「不過,那時我們並無白族之名。」
「但我還是不懂。」我歪頭問道,還是無法從故事中找出個端倪,「這段歷史跟我有什麼關係?」
「馬上就要說到了。」似乎對我的插話有些不滿,老者的眉間收束了幾分。
我識相地閉上了嘴,靜靜等待著故事的後續。

泰勒恩知道歐狄恩爾並沒有完全殞落,也知道她對於自己唯一神的位置來說,是一個危險的潛在因子,更有可能導致他失去唯一神的寶座。
因此他不僅透過神蹟顯現指示人們開始追殺歐狄恩爾與協助她的最強種族,更強迫麾下的數名魔神將歐狄恩爾的平衡之力變質一團扭曲而巨量魔能,並從中創造了一群兇性與能力都遠超其他種族的物種-魔族,更因此衍生出了在世界各地盤據而居的魔獸們。
但是,他知道萬事必有例外,規則的運作必定會出現紕漏。
在世界法則重整後經過沒幾十年,世間便出現了突破才能限制的人。他除了具有本身的才能之外,還能在他人所擁有的才能上造就更高的成就。
這樣的存在,無疑打擊到了其他自豪於自身才能的人們,同時他的事蹟也造成人們對於泰勒恩信仰的質疑。
當然,泰勒恩不會放過這個異端的存在。他也許無法親自出面處理,但他懂得如何操縱人心。
魔族-或者該說是魔王-的存在便成了人們凝聚心力的重要道具,就算會導致世間再度陷入生靈塗炭的漫長爭戰也在所不惜,他認為這是清除異類的必要手段。
這同時,也是他去除異端的手段之一。
人心恐怖的地方,就在於體驗過而後的恐懼。
就算對方曾經為自己造就多少成就,也不足以讓對方存留。
勇士又如何?
救世主又如何?
戰無不勝又如何?
當世界不再需要你,當人們懂得你的強大再也無事物可阻擋你,人心就會成為你最大的阻礙。成為,那把奪走你性命的終焉血刃。
這些人,最後不是落得自殺的結局,就是成為人心下的犧牲品。
一次次,成為了勝利之後的獻祭物。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泰勒恩便在世界法則中附上了幾乎無人知曉、僅在特殊時刻作用的戒律。
當異質之人出現之時,魔王必定重生。
兩者就如同正反磁極,前者現,另一方必伴隨而生。
然而,並非每個異質之人都有拯救世界的情懷與抱負,但後者卻次次伴隨而生。
照理說,這個世界早該陷入了生靈塗炭之中。不過,世界卻沒有這樣的歷史。
只因,有人在暗地裡將兩者皆扼殺於搖籃之中。
說來諷刺,但這個暗中維持著世界秩序的隱藏勢力,便是老者帶領的這些人們,曾經的最強種族-白族。
更令我意外的是,葛瑞絲也是這項工作的執行者之一。
「汝無須感到訝異。」
無情感的聲調在我腦中響起。
「葛瑞絲?」
搖頭。
「……歐狄恩爾?」
點頭。
「你……!」我激動地整個人跳離座椅。
「小米,別激動。」銀髮老者晃手安撫著我。「歐狄恩爾早就已經放棄自己的神體了,換得以自身去維持世界平衡的機會。」
「雖對不住,但汝現在只有兩條路,將晶石破壞後在這裡生活下來並從此被世人遺忘,交由我們處理魔王,或者是死於普世之手。」
「把我的水晶破壞?」我疑惑地問道。
「是的。破壞之後汝將會失去意識,直到魔王死去。無須擔心後續的生活,吾等會為汝安排的。」
「這……不就是單純的廢人嗎?」
「你現在看到的白族也有一部份是那些人的後代,我們一向不會隱瞞屬於他們祖先的事情。他們的殺意純粹出於忌妒,還望你能理解。」老者用著堅定而溫柔的眼神盯著我。「如果你選擇了前者,我會跟你說:你不可恥!」
我沉默了下來,眼下我能有走的路只有兩條,但任一個在我眼中都是糟糕到不行的爛結局。
是要逃避掉自己本應該接受的命運,切斷一切連繫的活下去,還是為世人付出後,等待著遭到背刺的那天。
低垂視線,腦中停滯許久的思緒齒輪再度開始轉動,在有限的條件思考突破而出的方法雖不是件簡單的事。
但說巧不巧,這正是我從過去到現在最常做的事。
沒有突出的能力,本來就只能多方嘗試。
我的苟活,才不是那樣的逃避之舉!
我的性命,才不會這樣輕易交出去!
那麼,也許我能打破這個虛假的平衡?
「或是,我選擇第三條路。」我抬起頭,對上了那雙白色雙眸,彷彿鏡面的瞳孔映出了我一度放棄的容貌。
那,再無力再無奈也願意去嘗試的模樣,再多苦難也不怕走下去的模樣。
我現在總算知道教師那些話的意義,他也許……不!他一定也不想讓我失去這份樣貌。
「讓我去把,所有問題的根本解決掉不就好了。」
『「什麼?」』
兩人的異口同聲同時衝擊了我的耳膜以及腦海,頓時讓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
「你要弒神?」老者拋出赤裸裸地質疑。
「不可能!」歐狄恩爾給出了斬釘截鐵的否定。
「也不一定要弒神啦!」我搔了搔臉頰。「只要把泰勒恩拉下唯一神的位置就好了不是嗎?」
「難!」
「非常難!」
老者眉間收緊,神祉語調憤怒。
「不過。」女孩的聲音忽然變回活潑的語調,「不是沒可能的吧?」
「因為歐狄恩爾的關係我也活了超過千年。」葛瑞絲拖著自己的腮幫子樂觀地說道,「一代代的異質之人正在慢慢瓦解泰勒恩所訂下世界法則。要打破它,我覺得絕對並非妄想。」
不可置疑,世間對於是否將才能奉為最高宗旨的觀念並不如早前那樣的絕對,從赫爾他們身上便可以看的到端倪。
「而且。」葛瑞絲用著有點悲傷卻又慶信的眼光看向我,「過去至今的異質之人中,你是第一個想出這種結論的。而且,我也差不多厭倦這個不停輪迴的悲劇了。」
「說到底,才能這東西到底是什麼?」我提出自測定之後便存於腦中的問題,希望同為神明的歐狄恩爾應該能回答。「沒有才能就真的一無是處嗎?」
「非也!簡而言之,那就是用來限制並分化人類的東西罷了。」歐狄恩爾語帶憤怒的低聲說道。
「靠過來,我來告訴你泰勒恩究竟在搞什麼!」
歐狄恩爾伸出發著光的手指,輕輕地抵上了我的額頭,知識便不停地流入了腦中。
與教師的做法十分相似,卻沒有教師那種帶點窒息感的湧入,只有小溪流般的溫柔緩緩進入。
常識之中,才能並沒有清楚的分類。
但平衡之神給予的知識中,卻有著異常清楚的分類,就連解釋也是非常詳細。
才能共分為普遍、特殊以及神祗三種分類,神祗才能與其說是才能,不如說是一種職責,這種人簡單來說就是受到神的眷顧,基本上能力都沒有受到限制,但似乎有著某種後遺症;特殊才能也並非單純的才能,它比神祗才能還要恐怖,簡單來說就是超乎常理的能力擁有者,雖然發展性很低但只要使用得當通常都會造就一名強大的戰士,不過可惜的是弱點會相對十分明顯;普遍,就是最普通的才能,簡單來說就是生活所需的額外特化物,也是限制力最強的一種。
各個才能都有著各自的固有技能,隨著才能發展會漸漸出現。而才能間有著發展高度的限制,而且這限制非常嚴峻,要是輕易嘗試跨越,輕則受傷重則魂飛魄散。
「所以說,從一開始才能就只是一場騙局嗎?」我詫異地問道。
「泰勒恩本來就是不是什麼才能之神,而是自大的戰技之神。你們被賦予的才能,不過是他的把戲而已。」停頓了一下,歐狄恩爾繼續說道:「而且,他會這樣做的原因,你知道嗎?」
「不知道。」現在任何新資訊都嚇不倒我了,我只想把答案找出來。
「他害怕的,並不是只有我。在他成為唯一神之前,就有人類成功弒神,甚至將之取代的例子。」
「那有可能……」
「你說呢?」歐狄恩爾面無表情的看著我,「神,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強大。」
「……」
「如果你真的想要把泰勒恩拉下來,你就必須超越任何一代的異質者。而我認為,你絕對有可能!」
「什麼意思?」我疑惑的看著寄宿在女孩身體中的神祉。
「才能是限制器,而你本身並沒有專屬的才能。」歐狄恩爾勾起了毫無笑意的弧度,期待與躍躍欲試的語句我腦中盤旋。「也就是說,你的存在本身就已經打破了這限制。」
這時,銀髮老者撥開了帳門,門外散亂的人影紛紛站直身子。
老者沉聲說道:「這些人會把一切的知識教給你,我們需要你在短時間內增強自己的能力。」
看著門外無數雙盯著自己的陌生眼瞳,心中那對於未知的恐懼反而在此時更加凝聚,讓我的胸口頓時像是被人塞入了一塊大石,通往未來的道路現在仍舊是一片模糊。
但或許,只要我不放棄地走下去,是不是就能把它構築起來呢?
教師,你是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