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悲喜 (下)
本章節 4531 字
更新於: 2018-12-08
告別熙月樓,楚咲不禁想:那琴娥是這樣好的人,為何會有這般遭遇?
也許……這便是人世間的無奈吧。
獨自在京城待了一個月有餘,楚咲也開始感到倦了。
由於上回已體認到潛入國師府並非容易之事,為免打草驚蛇,她一直都在暗中打聽其動靜,然而最後仍是一無所獲;加上宮中失火造成的騷動似已逐漸平息,看來不會再有人懷疑那屍體的身分,於是動了離開此地的念頭、又莫名不想返回仙界的她,決定再到白水村去探望柳依娘與藍禎。
也因少了犰狳在身邊,她這一路上就有更多的心思去欣賞凡間的景色。
踏進白水村內,還未找到他們母子, 倒先想起過去其他仙人來拜訪蓬萊時,總都會帶些禮物相贈;而基於禮尚往來,福全真人若要去其他仙島,自也不會空手前往,只是他總愛帶上那些自己十分引以為傲的動物當作贈禮,可結果往往卻是……遭到婉謝。
看那些臭脾氣的羚羊就知道了,全仙界哪還有第二個仙人敢有這般嗜好?想起師父,楚咲不禁笑了。
仙界和人間的禮數應當是差不多的,眼下要前去拜訪柳依娘母子,那還得帶禮物去呢……楚咲摸摸自己身上,是一文錢都沒有,偏偏她又不熟悉凡間賺錢之道,一時之間也不知去哪掙。
當然想生出幾個錢對她來說不是難事,然凡習仙道術者,不可變出金銀財寶來供己用,這是天規,不得違背。
正苦無良策之際,她發現自個兒還留著一些招搖山上的玉石,但隨後又為這些未經琢磨的玉石究竟值幾個錢而苦惱。
一兩銀買一石米,萬一玉石不值錢,只能換一把米,那麼拿這一把米去送人豈不顯得小氣?
她左思右想,最後決定把玉石直接送給柳依娘和藍禎。玉石到底沉重些,如此一來便不算是「輕薄禮」了。
解決了一樁心事,楚咲趁興先在村子裡隨便逛逛了。
上回匆匆離去,沒能把這兒的景色看個仔細;今日這樣一瞧,便覺這此地真是山明水秀、恬靜清幽了。
行經一大榕樹下,見一老爺爺正在給一群孩童們講故事,楚咲興致一來,遂跟著坐在後頭聆聽。
巧的是,老爺爺今兒個說的就是天上神仙的事蹟。
儘管說得生動有趣,可傳說故事難免與事實有不符之處,楚咲一邊覺得有趣,可一邊又想出聲指正,一顆心都振奮起來了。
卻是在此時,幾個婦人經過樹下,一路七嘴八舌的,硬生生的打斷了老人的話和這群孩子的興致。
「那老太婆要死不死的,目下還能喘氣不就靠咱們這些鄰人施捨?跩什麼呢?」
「她啊,就這個臭脾氣!早先搬來咱們這個村子時,就沒給人什麼好臉色;不想數年前丈夫死了,要靠人接濟了,不但不知收斂,反倒還變本加厲呢!」
「是說……她真的沒啥親人了麼?就是沒有兒子女兒,也總有一兩個遠親吧?」
「是啊!真希望她的親戚快些出面,好把她帶回去照顧,不然別說會拖累咱們了,她這樣……其實也怪可憐的啦。」
婦人們們齊聲嘆了口氣,旋即話頭一轉,又聊起自家孩兒的事。
隨著她們慢慢走遠,榕樹下又恢復了寧靜,可楚咲也沒心情再聽故事了,復起身去尋找柳依娘母子的住處。
「咲弟!」
熟悉的聲音驟然自後頭傳來,楚咲轉頭一看,便見藍禎開心地跑過來。
「看到背上那把劍,就知道是你了。」語方落下,藍禎的表情漸轉憂心,問:「怎麼突然來了?是不是京城那兒有什麼……」
「不是,我是來看看你,還有柳依……姨娘的。」楚咲一邊說,一邊打量著藍禎。
一個多月不見,穿著粗布衫的他,連臉蛋兒和雙手看起來都髒兮兮的,和彼時的皇子模樣簡直判若兩人,若不是那一聲「咲弟」,她還真認不出他來。
不過,儘管吃穿遠遠不如在宮裡時那般好,可他整個人反而顯得更有精神了。
楚咲自腰袋兒中拿出玉石,塞至藍禎手上。「沒什麼能送你和姨娘的,只有這個了。雖然看起來不值錢,但招搖山的狌狌很喜歡呢。」
「狌狌?」藍禎眨了眨眼。
他的反應令她有些難為情,遂問:「你不喜歡嗎?」
「喜歡。」藍禎笑著收下這些石頭。「只要你送的東西,我都喜歡,我娘也一定喜歡。」
「那、那就好。」
「對了,咲弟你這陣子都去哪兒了?做了些什麼?」
「回京城啊。」楚咲想都不想,信口答道:「還去了幾次妓院。」
「妓、妓院?」藍禎驚訝不已。他早聽聞這咲弟不是一般人,可沒想到事實竟與他所想像的相差甚遠,不禁喃喃道:「原來咲弟已是個成熟男子了嗎?那我……」
「幹嘛啊?還愣在這裡做啥?」楚咲輕推他一把。
藍禎回神,復笑道:「對,你遠道而來,應該累了。我娘現下應該在家,我這就帶你回去找她,你也好順道休息一會兒。」
其後二人回到母子倆所居住的小屋子,柳依娘自是歡喜,說什麼都要楚咲留下來住幾天。楚咲拒絕不得,只得答應。
當晚吃飯時,柳依娘一反平常節儉,煮了好大一鍋米飯,給楚咲添上滿滿一碗。接著這對母子倆還不罷休,頻頻夾菜至她的碗中,楚咲吞嚥的速度趕不上他們的一番盛情,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碗中之物不斷堆疊加高。
柳依娘語帶歉意道:「我這兒沒什麼能招待妳的,就一些粗菜淡湯,希望妳莫要嫌棄。」
「都這樣說了,我還能不吃嗎?」楚咲用僅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嘀咕一句,然後抱著撐死的決心低頭猛吃。
說來柳依娘的手藝挺好,是以無論那些食材有多平凡廉價,經過烹調,味道嚐起來還是不錯的;只是身為半仙人的楚咲說是吃齋,可平常是不需進食的,如今突然塞了這麼多東西進肚子裡,自是有些勉強。
還好沒錢買米給他們,要不然……一想到此,楚咲暗暗打了一個寒顫。
夜裡就寢時,因房子小沒有多的客房,三個人便睡在同一張榻上。柳依娘是最後睡的,待手上的事告一段落,她坐在兩個孩子的中間,替他們蓋好了被,方才躺下入睡。
次日侵晨,當楚咲醒來時,母子二人已把粥菜弄好了。為免悲劇重演,楚咲這回死命護住自個兒的飯碗,不再讓他們添了。
藍禎識相地吃完自己那一份後,便起身道:「娘,我出門了。」
「好。」柳依娘頷首。
「咲弟,我不在時,你不許偷偷離開喔。」藍禎轉頭笑道,隨即抱著用布巾包好的書本離去。
「從他回來我身邊時,我即已和私塾的先生說好,讓他每個月去十天,一天兩時辰,中午便會回來了。」柳依娘笑問:「小咲,妳想跟著去麼?」
「不了!」楚咲急忙搖頭,「我才沒興趣。」
「總聽人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在宮裡看盡許多事之後,我也不知這話到底對不對了。」柳依娘放下碗筷,慎重問:「小咲,妳願意永遠在這兒住下麼?」
「啊?」楚咲傻住。
「當然,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柳依娘苦笑,「可禎兒他啊,興許是過去在宮裡過得不開心的緣故,現今即便已在此村住上一月有餘,他還是無法坦然的結交新朋友。看見他對妳這樣真誠的好,我真希望妳可以多陪他一段時日。」
楚咲不語,只是一個勁兒的把粥吃乾淨。
「吃飽了就出去走走吧,我也還有些事兒要做。」柳依娘溫柔道。
楚咲想了想,問:「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柳依娘微笑道:「不用了,去玩吧。」
「怎麼你們總說不用?」楚咲沒輒,索性出門去。
卻說柳依娘明知楚咲這孩子很不一般,卻未曾向楚咲多問有關其身分、來歷和真正年紀等事,只是把她當成自個兒的孩子般照顧。這一點,儘管楚咲不算是心思細膩之人,仍多少能感受得到。
「唉,我怎麼越來越不會拒絕人了?」
楚咲四處晃了晃,卻越感心煩,後來乾脆又爬到樹上去睡一會兒。
返回那小屋子時,只見柳依娘手中拿著一個紅梅髮飾,笑道:「小咲,這是妳的麼?」
楚咲往自己身上摸摸身找找的確認,半晌才道:「怎麼連這麼重要的東西掉了我都沒發現?」
「真好看。是別人送妳的?」
「嗯。」
「那人一定很疼妳。」柳依娘上前,道:「我幫妳戴上吧。」
「不、不用啦!我不適合!」楚咲趕緊拒絕。
「也是呢,這般穿著是不行的。」
因楚咲借了藍禎的衣服穿,看來仍是十足的男兒樣。柳依娘上下打量,後興沖沖道:「我這兒正好有一套女孩兒的衣服,是村口的王大嬸不要的,要我轉贈給別家的孩子。正巧妳來了,大小看來也合適,就穿穿看吧!」
「欸?這個……我……」
「快過來!」
不容楚咲再說個「不」字,柳依娘一把拉住她往房內走,先是卸下她的劍,強行幫她換上一套妃色的衣服,接著又將她推到銅鏡前坐著,為她梳頭弄髮。
「我啊,一直很希望能生個女兒。」柳依娘愛憐地整理著楚咲的一頭長髮,「禎兒出生時我便想,為何他偏偏是男的呢?若是女孩兒就好了……許多年後我也還是想著,禎兒要是公主,就不必離開我的身邊,在那冷清清的宮殿裡獨自受苦了……」
「姨娘。」楚咲打斷她的話,「那些都過去了。」
柳依娘沉默半晌,點點頭。「妳說的是。這些話要是給禎兒聽見了,亦會不舒服。」
「那個……」楚咲試著安慰道:「姨娘還年輕,要生女兒,以後有的是機會啊,這樣藍……呃,禎哥哥他也不會覺得寂寞了。」
她突然想起昨晚聽說藍禎為避過耳目,已暗暗改姓「柳」,連名字都換成同音的「真」,她自得學著改口。
柳依娘明白她的心意,卻忍不住嘆道:「沒機會了。雖然按例未曾生育的嬪妃被廢為庶人後,是可出宮改嫁的,但我生下禎兒這事,皇上是知曉的,當然也就不會允許我破壞規矩。想來我這輩子,只有禎兒這孩子能依靠了。」
弄妥兩個小髻,再別上那琉璃紅梅,柳依娘滿心歡喜的欣賞著這成果,全然不理會被自己的模樣嚇得臉都歪了的楚咲。
「小咲這樣子真是可愛!」
「不,這個……」
「娘,妳在麼?」
不知不覺已是正午時分,藍禎的聲音自前廳傳來,柳依娘笑著拉起楚咲,走出房門。
「禎兒,你回來啦。今兒個去讀書還順利麼?」
「嗯。」藍禎打量楚咲一眼,問柳依娘:「娘,這是哪家的妹子?還有,咲弟人呢?」
柳依娘強忍住笑,回道:「你的咲弟在……」
話猶未了,楚咲臉一紅,猛然掙脫柳依娘的手,低頭跑了出去,一路上還碰碰撞撞的,弄倒了幾張椅子。
藍禎滿臉疑惑,覺得莫名其妙;可柳依娘看著十分有趣,索性就不說破了。
卻說那楚咲狂奔一陣後,方才稍稍鬆了口氣,緩下腳步。
她摸摸頭髮,又摸摸這身粉色的衣服,愈發感到不自在,卻又不好破壞柳依娘的一番美意。
「啊啊啊啊啊──!」她忍不住大叫,引來路人側目。
昨日那幾個說閒話的婦人湊巧經過,先是不約而同地瞧她一眼,隨後又兀自聊著同樣的話頭。
「都已吃了幾帖藥,還是不見起色,我看那老太婆是病入膏肓啦。」
「我看她犯的,倒像是心病,明明神智都不太清楚了,嘴裡還頻頻喊著那個不知是誰的名兒。」
「唉!橫豎咱們已經盡力了,其他的事兒,咱們再管不著了。」
「也是。」
一旁楚咲聞言,不禁想起招搖山上那隻病死的母狌狌。從前總不覺得當神仙有什麼好,如今一次又一次的目睹耳聞凡間的生老病死,她心下免不了增添幾分感嘆。
循著婦人們過來的方向,楚咲抱著一絲同情,去尋她們所說的那位老婦人。片刻,她來到一間半殘破的老屋子前。
站在門口探了探,楚咲發現這屋內的景況簡直慘不忍睹,破損的牆壁髒污不堪,脫漆的老桌子上只擱著用油紙包的幾帖藥,而僅餘的兩張椅子早已壞了,至於其他像是櫃子什麼的傢俱統統沒有,只一個簡陋的木龕貼牆而立,上頭放著一牌位。
楚咲走近一看,那牌位上寫的姓名,是「李緒」。
那一瞬間宛遭雷擊,楚咲愕然愣住。
不會吧?
不,這一定是在作夢,不然便是恰巧同名同姓罷了……
楚咲的心劇烈跳著。再往裡邊走,她用顫抖不已的手推開房門,只見這沒有點燈的房裡,僅有一縷陽光透進來,使躺在角落舊榻上的那個老婦人之處境顯得愈加悽涼。
於楚咲轉頭往榻上看的同時,老婦人亦偏過頭來,望著這位突然闖入的孩子。
半模糊的意識中,她伸出蒼老嶙峋的手,有些口齒不清地喊出一個名字:
「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