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悲喜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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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03
  又過兩日,那琴娥在房中梳頭準備就寢,突然覺得一陣寒冷,轉頭一看,原先緊掩的窗子被打開,而楚咲竟趴在那兒,背著吹拂的夜風,不知想做什麼。
  琴娥一驚,連忙將她拉進來,又問:「妳是如何爬上來的?」
  楚咲拍拍弄髒的衣服,好奇的目光不斷打量此房內的擺設。只見這兒潔淨整齊,高雅不俗;圖書字畫,瑤琴奕棋,樣樣俱全,連插著各種鮮花的青花瓷亦是十分精美,賞心悅目,滿室芬芳,倒像是個士族的書房。
  琴娥將她牽至床邊坐著,說「恰巧我紅潮已至,這幾日不接客,妳就來陪我聊聊天、說說話吧。」
  「什麼是紅潮?」楚咲問。
  「妳日後便會明白的。」不知其身分的琴娥如此回道。
  「這兒的生活很辛苦嗎?」楚咲又問。
  「陪笑賣肉的日子,豈有不苦的?」琴娥嘆道:「若非不得已,誰會願意來這兒討飯吃?」
  楚咲頓時覺得一顆心沉甸甸的,似是被什麼東西壓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看著琴娥,道:「莫非妳也是被自己父母賣掉的?」
  琴娥笑了笑,搖搖頭。「家境貧苦,爹娘辛勤一世也掙不到幾個銀子;幾個弟妹幾張口,個個都要吃飯讀書……我沒得選擇,只好自己進來了。雖說彼時只換得五十兩銀子,但只消節儉些,怎樣都夠讓家裡用上一陣子了。」
  「五十兩?」對人間物價不甚熟悉的楚咲,脫口道出疑惑:「那是多少錢?能買什麼?」
  琴娥見問,也不覺得奇怪,兀自答道:「一兩可買一石米。」
  「所以一個人只值五十石米?」楚咲皺眉。
  聽她這樣算,琴娥本該感嘆自身的命運,可轉眼卻忍不住笑了出來。「光是一石米,其實已足夠一家子吃上一段時日了。若不計較,五十兩足夠買到風水差一些的房子。又如,一口棺材是三兩,可身後事若要辦得好,五、六十兩的花費是跑不掉的,足見這價值輕重呢,不是這般容易衡量的,有時得看妳自個兒怎麼想。」
  「我還是不懂。」楚咲說。
  「將來妳慢慢會懂的。」琴娥還是那句話。
  「我要走了。」楚咲一時難以釋懷,不想再待下去,可又有些捨不得琴娥,遂問:「我明晚可以再來嗎?」
  「好呀。」
  琴娥才點頭,楚咲就奔往窗外跳下去。琴娥急急上前探看,卻已不見她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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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為已被忘卻的那段往事,又再次浮上心頭。
  彼時年紀尚小,不懂人間醜惡,連妓院是什麼樣的所在都不甚明白;然而在看到父母拿著銀子笑瞇瞇的離去、卻把她這個女兒扔在那樣陌生的地方時,楚咲便已清楚感覺到危險的氣息。
  老鴇與其手下的嘴臉令她感到噁心害怕,出於保護自己的本能,她開始反抗所有的命令,結果每次皆換來一頓毒打。
  好不容易抓到機會逃出青樓,可沒多久便被發現了。他們當場把她打得奄奄一息,若不是漢炛湊巧經過、出手救下她一命,她早就死了吧。
  有好些年,她不斷問自己到底做錯什麼,為何她的父母要那般對待她,可這問題最終是得不到答案的,她只能選擇遺忘。
  第二天晚上再去找琴娥時,琴娥跟她講了許多從賓客那兒聽來的趣事。
  聽聞有許多達官顯要光臨曾光顧這熙月樓,楚咲忍不住插嘴問:「那麼,那個徐國師有來過嗎?」
  琴娥吃吃笑了起來。「他可是有名的俊公子呢!咱們這兒不知有多少姑娘巴望他能來,可惜從未如願。」
  楚咲不以為然道:「那傢伙有什麼好?妳也喜歡他嗎?」
  「只要不找咱們麻煩,便是我喜歡的好客人。」
  「沒有特別喜歡的人嗎?」
  「有呀。」琴娥拾起床邊的圓扇,一邊搖著,一邊想著。「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吧?我遇到一位很是特別的公子。他長得不算特別俊美,卻知書達禮,就是待我這般身分的人亦十分客氣。我倆性情相投,相談甚歡,那些日子幾乎都是聊上一整晚。現下回想起來,他真是我此生見過最好的男人,也不知我倆還有沒有緣再相見……」
  「妳不想去找他嗎?」楚咲問。
  「青樓女子是不能過問客人的身分和姓名的,除非對方自個兒提起,否則咱們不會知道;即便聽說了,也未必能夠當真,畢竟還是有許多人不想讓人發現自己曾到過煙花之地。如今我只能……在這兒痴痴等他想起我、再回來找我了。」
  琴娥輕輕嘆息,又對楚咲道:「小咲,妳須記著,將來若遇到心儀的男子,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意傳達給他知曉;這樣此生就算無緣和他白頭到老,至少不會帶著悔恨離世。」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會死耶。」楚咲說。
  琴娥側頭一思,莞爾道:「是啊,妳到底還年輕嘛。」
  「那妳什麼時候可以離開這裡?」
  「這個嘛……得先贖身才行呀。」
  「只要贖身就可以了嗎?」
  「嗯……」琴娥面有難色回道:「雖說我只消存足一千兩便能替自己贖身,可總要為離開青樓後的日子做打算。要找個好人家託付終身並非件容易之事,就是想從良改做別的活兒,也難免遭別人白眼嫌棄,因此還是得多攢些錢,將來才不怕餓著肚子……唉,話又說回來,若我出去時已人老珠黃,那還有什麼意義呢?」
  楚咲聽了,一時不知如何出言安慰,遂道:「有件想完成的事總是好的。」
  琴娥思忖須臾,搖搖圓扇,道:「妳說的是。對了,姊姊我本是嚴公鎮的人,不知小咲妳家鄉在哪兒?」
  「嚴、嚴公鎮嗎?」楚咲的表情盡是驚愕。
  琴娥頷首,「妳聽說過麼?」
  「那附近……」楚咲遲疑半晌,終鼓起勇氣問:「是不是有個叫菖原的村子?」
  「菖原村呀?」琴娥回憶道:「那地方於十幾年前遭強盜洗劫之後,幾乎全毀,聽聞現下已沒人住了。」
  「那、那原本住在那裡的人,都去哪兒了?」楚咲有些激動。
  「還活著的人,自然都搬走了。」琴娥看楚咲年紀小,不曾想到她與菖原村會有啥淵源,遂問:「妳為何打聽這個地方呢?」
  「那是……」楚咲頓了頓,改口說:「沒什麼。至於我家鄉在哪哩,我也已經不記得了。」
 「是麼?」琴額微笑,不再追問。
  後來直到離開熙月樓,楚咲心裡仍不斷想著菖原村的事。
  那村子,正是她出生的地方,她的故鄉。
  因為離縣城有些距離,是以當她的父母難得說要帶她進城裡玩時,她真的好開心、好興奮,萬萬沒想到他們卻是騙她的,為的是要把她賣給那邊的青樓。
  被強盜洗劫過的村子,大概不會剩下多少活口──這事兒楚咲心裡有數。
  那對男女是否仍活著?還是早就已死在盜匪的刀口下了?至此,楚咲不得不承認自己是十分在意他們的死活的。
  但究竟哪個答案才是自己想聽到的?她沒有深究。
                   ※
  最後一次去找琴娥,那女子興味盎然地說要教她一些事情。
  「小咲的眼神和表情太可怕了,這樣可不好。」琴娥拉著她的雙手,說:「來,注意我的眼睛。」
  楚咲眨了眨眼,試著照她的話去做、將目光定在她那雙媚眼上。
  「當今世上,其實無論出身如何,對女人而言啊,容貌才是最要緊的;就算天生不是美人胚子,仍得學會怎麼勾住別人的目光。那體態姿勢,笑容言語,樣樣均須留心,尤其眼神是最重要的。瞧。」琴娥秋波一轉,不脫不滯,看似深情綿綿,自然而然地展現其獨特的嬌媚神態。
  楚咲有看有聽卻沒有懂,她被琴娥逼得不得不跟著照做一回,結果盡顯露出笨拙的一面。
  琴娥接著又教她笑,可她面部僵硬地試了好幾次,甚至試到差點抽筋,依然學不到琴娥的半分。
  琴娥被逗得樂不可支,道:「妳還是做妳自己最好了。」又轉身自盒中取出一樣東西,交至她手中,「這個,是我這兒唯一適合妳的,送給妳。」
  楚咲微攤手一看,是個精美的琉璃紅梅髮飾,晶瑩剔透,小巧典雅,很是別緻。
  「我用不到。」她說。
  「妳會需要它的,收下吧。」琴娥堅持。
  「那麼,我也想替妳做件事。」不是因為收了髮飾,而是單純喜歡這個女子,楚咲才會如此說,「不知道妳有沒有什麼想完成的心願呢?」
  「想做的事忒多,一夜也說不完;可想讓妳替我做的,卻一件都沒有。」琴娥說,「有想完成的事總是好的……這是妳說的,對不?而今這些慾望,皆是支持我自個兒活下去的信念,不能由妳來代替我。」
  楚咲也些慌了,「可是我……」
  「小咲啊,」琴娥輕輕將她攬入懷中,而後又捧起她的臉蛋兒送上一吻,「去吧。這樣的地方,妳以後別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