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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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08
  當晚安羲堯向父皇請過安之後回到凌雲閣,發現侍候他的小太監正一臉惶恐站在門外。
  安羲堯問怎麼了,小太監朝屋裡一指,原來大巫王霸佔他的床睡著了!小太監覺得很不妥,但又不敢打擾,著實是為難。好在安羲堯半點不介懷,反倒很高興。
  下人已經把兩孩子打亂的房間收拾過了,桌几上多了個小藥瓶、那是安承明剛才拿來灑人臉的。安羲堯拿起來看了看,不覺得有何特別,「皇兄說要,你拿去給他吧。去完你也不用回來侍候,我要睡了。」
  「是。」小太監離開前把門窗都關緊了,又確保各位置的火盆都好好燃燒,二皇子素來病弱,凌雲閣裡半點寒氣都不可有。
  「屋子裡好熱!把火盆都搬出去,我不冷了。」安羲堯卻說。
  
  
  白天時睡過一覺,安羲堯此刻半點睡意都無,今日突然發生好多事,也改變了好多事。今日之前他只是個病秧子、大冬天連走出暖閣都勉強,現在他房間裡多了皇兄給的地圖、過幾天就要去幽州了,這都是尉屠耆的功勞。
  安羲堯躡手躡腳地爬到床上,側著頭端詳尉屠耆。
  尉屠耆醒時若流風迴雪,睡容倒似寧靜的湖泊,像星空燦爛、細草微風。安羲堯盯了半晌,心中越發溫暖,好似最香甜的美好都被勾了出來,安羲堯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感到滿足。安羲堯和尉屠耆鑽在同個被窩裡、枕著同個枕頭,細想起來,他看見尉屠耆時就覺得一見如故,特別依戀這個人,好像只要在尉屠耆身邊、一切都會是好的。
  尉屠耆的睡姿非常端正,他仰躺著、雙手交疊擱在腹部,這睡相可謂死氣沉沉,安羲堯看著看著,決定趴上去聽他有沒有呼吸心跳……
  「尉屠耆,我真喜歡你。你多睡幾天,我把你扛去幽州好不好?」安羲堯趴在尉屠耆胸口,用氣音偷偷地問。
   尉屠耆睡熟了沒有回答,安羲堯一個人喜滋滋地笑著。
  
  
  尉屠耆把父皇治好了,安羲堯著實很感謝,他已經好久沒聽到父皇那樣清醒地喚他堯兒。父皇一喚他、安羲堯就紅著眼眶往龍床蹦。
  燕帝倚在龍床上仍是沒什麼力氣,他畢竟歲數有了,即使祛了病也沒那樣快恢復,不像年輕狼崽子睡一覺又開始活蹦亂跳。
  「堯兒的嘴怎麼傷了?」燕帝向來關心幼子,看到安羲堯嘴唇腫著就問。
  安羲堯回頭看皇兄。父皇最不喜兒郎們打架、聽了定要痛心,安羲堯不肯直說,又不敢當著父兄面前說謊。
  「摔了。」安羲琮替幼弟回答,他的神情仍是那樣端肅,只是比平時少了冷冽。
  燕帝當即令太監去看拿藥膏,親自沾了藥給安羲堯塗上,一面忍不住念叨:「留神些,慢慢兒走,別老是衝來衝去。你身子差,走不動時就乘步輦,太醫的話要聽,別太逞強。」
  「父皇,尉屠耆把堯兒的病治好了!」安羲堯把腦袋蹭過去,讓父皇揉他的頭頂。燕帝聽了僅是一笑,此事在他意料之內。燕帝知道尉屠耆此來只是順便醫治他,尉屠耆千里迢迢來中原想看的人,並不是他。
  
  
  「羲琮。」
  「在。」安羲琮向父皇拱手。
  「接續幾日的大朝會都由你主理。」燕帝順了順幼子的髮頂,安家人的頭髮是梳不直的捲,「你做得甚好,就讓外族認認他們的儲君,朕不出面了。」
  「是。」
  「堯兒這段時間的表現如何?」燕帝是問安羲琮,安羲堯不敢插嘴、只是很用力地點頭表示自己很乖。
  安羲琮回道:「能受教。」意思是調皮還是有、但挨了罰會知錯。
  燕帝遂笑:「堯兒,要聽你皇兄的話,勿頂嘴、勿冒犯,知不知道?」
  「知!」安羲堯十足興奮道:「堯兒病好了,皇兄派堯兒去幽州!」
  這倒讓燕帝有些詫異,然也不過片刻,他曉得長子的安排是何等用意。這樣也好,安羲堯到邊境去當個打仗的王爺,該留在京城權力中心的是安承明。燕帝並不擔心安羲堯是否勝任將職,安羲堯身上狼神的眷寵非常明顯、他沒問題的。
  「未先請示父皇,是兒臣僭越。」安羲琮中規中矩道。
  「沒什麼不好。」燕帝說,「朕瞧堯兒也挺樂意,是不是呢?」
  「當然是!堯兒的身體終於好了,可以安邦定國!」安羲堯挺起胸膛引以為傲,雙眸晶晶亮亮掩不住開心。他並不知父皇和皇兄顧慮的彎彎繞繞,只是覺得到北境捍衛家國是很驕傲的事。狼牙軍就是當年隨光烈先帝奪天下的勁軍,光用想的就令安羲堯迫不急待。
  
  

  
  
  最後的樓蘭王曾被滯留於中原二十年,當他回國繼位時,漢廷命令樓蘭人遷居。
  最後的樓蘭王對他的子民說:你們可以走,走了就別回來。
  樓蘭人走了,為了躲避匈奴和漢軍輪番脅迫而遷居鄯善,他們背棄了河龍的餽贈,羅布泊於是乾枯,白楊樹枯萎,樓蘭城在一夕之間荒廢。滾滾黃沙如浪,河龍就在金黃色的潮汐間,有時將樓蘭吞噬泰半、有時又吐出來曝曬。
  最後的樓蘭王站在羅布泊的中心,捏了一把黃沙:故人,故鄉,故事,全都帶著個故字。時過境遷,遷了幾多次;物是人非,最後連物都沒了。他忽然醒悟過來:子民遺棄了樓蘭,而樓蘭遺棄了他。他回來了,卻被留下。
  他是被留下的最後一個。
  為什麼沒有誰肯為他留下。
  
  
  安羲堯迷迷糊糊地睡著,又迷迷糊糊地醒來,依稀記得做了個亙古悠遠的夢,醒來卻模糊了。他還是趴在尉屠耆胸口,整個人疊在人家身上壓了一夜。
  尉屠耆已經醒了,睜著那雙淡青色的眸子不知望著什麼、也許什麼都不望,只是靜靜地讓時間過去。
  安羲堯動了下,尉屠耆垂眸看他,「醒了?」
  安羲堯猶帶幾分恍惚,醒來就看見尉屠耆、這感覺真好。安羲堯泛起抹嬌憨笑靨,在尉屠耆懷裡蹭了蹭不肯起來,眼底滿是孺慕與依戀。
  尉屠耆把手掌貼在小兒背心,感受這孩子強勁的生命力、比之昨天判若兩人,「看來,應該就是你了。」
  「什麼?」安羲堯不懂,尉屠耆說什麼呀?
  「你名叫,安……羲堯?」
  安羲堯眼睛一亮,「你知道我的名字了!」
  「嗯。」尉屠耆微微瞇了眼睛,狼神的眷寵使這孩子極為亮眼、和他對視時尉屠耆竟感到有些刺目。
  
  
  尉屠耆坐起來伸了個懶腰。安羲堯還賴在他身上不起,尉屠耆沒有推他,只淡然問:「你難道不起來嗎?」
  「不想起來!」安羲堯誠實道:「可是不行,我想撒尿。」說完就抓著褲襠溜下床去,小兒就是小兒,言行作態仍稚氣得很。
  今日天氣不糟,在屋子裡便聽見鳥鳴啁啾。尉屠耆才剛推開門,灰毛就衝進來對著他一通狂吠,但又不像要攻擊,活像在說話。
  「灰毛不可以!」安羲堯還抽不開身,只有轉頭喝斥:「灰毛出去!」
  灰毛不太聽話,還是對尉屠耆吠個不停。安羲堯大為奇怪:「灰毛平常很聽話,沒有這麼愛叫的。」
  尉屠耆不懼灰毛狂吠恫嚇,反倒蹲下身去,對灰毛輕聲說了些話:只是看看,不如何。
  灰毛竟似能懂,低嗚幾聲之後掉頭走了。
  
  
  安羲堯瞧得瞠目結舌,「你對灰毛做了什麼呀?他怎麼又聽你的話了?」
  「沒什麼,牠只是忌憚陌生人。」犬是狼神的眼睛,尉屠耆是河龍的大巫,尉屠耆明白狼神的意思。這孩子,真是狼神所眷顧的。
  「那你多住幾日吧!」安羲堯立刻說,「多住幾日就不陌生了。」
  尉屠耆拒絕了,說自己不屬於這裡。
  「過幾日我就要到幽州去了,不然你跟我去幽州吧!」
  尉屠耆再次拒絕,他同樣不屬於那裡,「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裡?我也去!」安羲堯渾然不計前一句才說自己要去幽州。
  尉屠耆看著安羲堯,小兒知道他要走、雖然沒有哭鬧,但臉上的不捨不甘都湧出來了。「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尉屠耆說。
  安羲堯默了半晌,思考著這句話。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樓蘭的巫王,自然是回樓蘭。
  「那你又知道我屬於哪裡了?」尉屠耆不讓他跟,安羲堯不服,「誰說我不能屬於樓蘭的?我只是沒去過而已……」
  安羲堯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二皇子二皇子不好啦!」安羲堯的小太監匆忙跑來,遠遠地就嚷說不好,「你關心的那隻麒麟死掉啦!」
  安羲堯怔了怔,好像意識到了什麼。
  小太監看二皇子不答話,以為他沒聽清楚,又說了次:「二皇子,南詔送來的麒麟死掉了。」
  「那是犀牛,生於南方,扛不住北方冬寒。」安羲堯把昨日尉屠耆所言重複了次,他好像能夠明白了: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安羲堯衝上去抱住尉屠耆,用力蹭了幾下,「尉屠耆!你回去之後可不要忘了我!」
  「嗯。」尉屠耆盯著這孩子,沒說再見、也沒說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