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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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2-04
安羲堯和安承明一路嚎到太子的書房凌煙閣外,一見到太子又嚇成了寒蟬。
太子大老遠就聽見幼弟和兒子在嚷什麼,原就打結的眉頭更凌厲了,他冷冷地掃了兩孩子一眼,兩孩子就自動自發在他面前跪好。太子什麼都不說,提筆繼續批著他的卷宗,這半年來他監國理政,日日躬親之事只多不少。
安羲堯默默舔著滲血的嘴唇,安承明吸著滴下來的鼻血,兩人都不敢吭聲。
安羲堯摸了摸懷裡,摸出一方皺皺的帕子遞給安承明擦鼻血,他們倆也沒什麼深仇大恨,這種時候還是懂得共體時艱。安羲堯長安承明一歲多,知道該維護安承明,父皇與皇兄喜歡他這樣。
果然,太子看了一眼他們的小動作,就把筆放下了:「承明起來,回房思過。」
安羲堯和安承明鬆了口氣,齊齊站起來,誰知太子朝安羲堯一指:「沒讓你也起來。」
兩孩子的眼睛瞪得老大,安承明轉過頭來看安羲堯:「父王是不是說反了?」他用氣音問。安羲堯委屈兮兮地跪回去,他也覺得說反了,通常都是他病懨懨地被趕回房裡休息、安承明繼續挨罰……
安承明走後,安羲堯孤零零地在兄長的威壓下又跪了一刻鐘,跪到腿僵了跌坐下去,這才哀聲討饒,「皇兄……皇兄我知錯啦,狼神的兒郎不該咬彼此。」安羲堯乖巧地認了錯,上次他和承明打架,燕帝就把他們叫過去,告訴他們同族相殘是多嚴重的事。族內不睦,則外敵有機可趁。
太子重新將卷宗放到一旁,正眼盯著安羲堯,「為何打起來?」
「我在睡覺,安承明拿了一瓶子的水灌我嘴裡!我被嗆醒,氣不過才打他。」
太子皺著眉,覺得這並非安承明平時會有的行為,然安羲堯的樣子也不是說謊,「你說的瓶子,可還在?」
「應該在!」安羲堯靈機一動,跳起來想跑,「我這就去給皇兄找來!」
「站住!」太子一聲喝斥,安羲堯就把剛邁出去的半條腿給收回來,安安份份地立正站直。
太子凝著眉若有所思,將安羲堯上上下下掃視通透。
安羲堯不明所以,被看地好生不自在,「皇兄,怎麼了嗎……」
「你不咳喘了?」
「啊?」安羲堯一愣,「並不想咳。」
太子打從方才安羲堯進門起,就沒聽他咳過半聲,這在以往幾乎是不可能,尤其到了冬季,安羲堯一離開暖閣就會咳到走不動路,如今卻有力氣跑出來,還跟安承明打架了,「你見過大巫王了?」
「見過了……啊!」安羲堯總算意識到皇兄的意思,驚得目瞪口呆,他上下蹦了蹦、又跑到門口用力吸了冷空氣,居然真的沒有咳嗽:「尉屠耆治好我了!我不咳喘了啊皇兄我不咳了!」
太子本要問安羲堯是否聽大巫王說了些什麼,但看安羲堯興奮到滿屋子蹦蹦跳根本沒在聽,便作罷了。
昨日夜裡,太子親自迎接大巫王入宮時,被大巫王問了幾句話。
「你是安慶恩的兒子?」大巫王問太子,太子說是。大巫王輕嘆了口氣,說:「不是你。還有沒有其他兒子?孫子?」
太子秉實相告,有一位幼子,和一位孫子,然後他請教大巫王為何有此一問。
「我在你們安家,找一匹狼。」大巫師的話匪夷所思,卻也不像蓄意裝腔作勢。太子反問:若找到了,欲如何?
「不如何。」大巫師那雙淡綠眸子好似能透徹人心,他坦然地看著太子,「只是看看,不如何。」
太子沒有阻止幼弟興奮之下亂叫亂跳,僅是板著臉沉思,在心中做一些衡量。
「羲堯。」
「在!」安羲堯跑回皇兄面前坐好,背脊打得很直、眉開眼笑的模樣非常燦爛,雙眼神采熠熠像會發光。
「大朝會結束後,你到幽州去。」
「幽……掖幽宮?」安羲堯以為是聽錯。
「幽州。北境幽州。」太子清晰地重複了遍。
安羲堯臉上的燦笑被凍結,先是不可置信,但看皇兄不是在嚇唬他、而是認真要送他去,安羲堯的神情變得很複雜,有些困惑、有些害怕,在他的臉上表情分明。
自從父皇染病臥床,安羲堯的教養之責已全權交給了皇兄。皇兄對他越來越嚴厲,安羲堯憋壞了跑去找父皇告狀,誰知父皇不像從前那樣寵著他,只說要他服從皇兄。安羲堯甚委屈,但也知道皇兄是他未來的主君、未曾真正違逆過。
想著想著,安羲堯臉上出現了很受傷的神情,「我……我想父皇,我不想被趕走。我又不會……難道皇兄以為我會爭權奪位……」
「荒謬!」太子大為震怒:「聽誰說的?」
安羲堯怕極了皇兄生氣,只連連搖頭。
「沒人說你何來這等謬論?」太子以為幼弟意圖包庇而不招供。
安羲堯不是任人踩捏的性子,受了委屈會反彈,不知哪來的膽子衝著安羲琮就叫:「不用誰跟我說!我自己知道!父皇病了,皇兄就要趕我走,你討厭我!我也討厭你!」
安羲琮用力拍了下桌面,砰的一聲把安羲堯嚇得眼眶一紅。安羲琮大步走來將安羲堯揪起,安羲堯以為要挨打了不斷掙扎,奈何皇兄的力氣比他大得多。安羲堯被提到牆邊,皇兄捏住了他的下顎逼他看──這是張掛在牆上的地圖。
安羲堯驚疑不定,含著淚看看地圖又看看皇兄,不明白這是做什麼。這張地圖在皇兄的凌煙閣裡掛很久了,明確標出了大燕江山各地,國疆之外的勢力僅一塊一塊的圈出來。皇兄沉思時常常就是盯著這地圖,安羲堯覺得好玩、有時也跟著看,沒看幾次就記熟了位置,所以皇兄剛才一說幽州他就知道在哪裡。
安羲琮見幼弟不撒鬧了,就指著東北一隅問他:「誰佔了這裡?」
那塊位置在幽州以北、高句麗半島以西,安羲堯怯怯地回說:「渤海國。」
安羲琮便提筆在圖上寫下渤海國,然後沿著北境往西走,「這裡?」雁門關以北的幾個小勢力安羲堯認不得,安羲琮替他逐一寫下契丹、奚族、黨項。
「回鶻。」安羲堯認得天山以北那一大塊西北高原,再接著南境,「吐蕃,南詔。」安羲堯報完之後甚迷惑,不知皇兄為何帶他沿著邊境點了一圈。
安羲琮指著那些墨漬說:「厭惡安家、厭惡你的是這些人。」
安羲堯先是詫異,隨即困惑,「可是……既然討厭,他們怎麼還給父皇送禮物?南詔送了麒麟,真的不是朋友嗎?」麒麟是南詔的鎮國神獸,安羲堯以為那隻會送給朋友,但轉念一想尉屠耆才說過那是犀牛、不是麒麟。
「有臉皮上貢要死不活的犀牛,表示南詔國力下降了。」言歸正傳,安羲琮板著臉:「他們向大燕稱臣,只是因為我們強大。我大燕王朝有蛇牙、虎牙、狼牙軍所向披靡,他們打不過。」安羲琮接著在圖上標出三大軍團的鎮守處。西南吐蕃有蛇牙、正南方震懾南詔的是虎牙軍、而整條北境都是狼牙軍的狩獵範圍,「一旦安家削弱,這些人隨時可能侵犯大燕。」
安羲堯盯著地圖漸漸皺起了眉頭,想起自己最崇拜的光烈先帝。
光烈先帝幫安家奪了天下,可是現在,安羲堯沿著那張不小的地圖轉了一圈,發現大燕安家被敵人環繞,這感覺真讓人不舒服,「那我們能不能搬到沒有敵人的地方?像……像這裡啊,尉屠耆不就是從這裡來的嗎?」安羲堯向光禿禿的西域一指。
「那是沙漠。」安羲琮駁斥,「上無飛禽,下絕走獸。」
既然皇兄說不能,安羲堯就繼續繞著地圖轉,思來想去,除了海上跟沙漠之外的地方都免不了與敵人為鄰,「那……那就把敵人全都消滅!這樣就不怕了。」
「渤海國近年遷都,應是懷著開拓領土的野心。會不會侵犯大燕,就看他們壯大的情況、還有我們強盛與否。」安羲琮指著渤海國的位置,接著往南進入大燕國疆、指向北境:「幽州是我大燕發祥之地,不可有失,有范陽侯率領最精銳的狼牙軍駐紮。羲堯,你去不去?」
「去!」
「北境很冷,兵營很苦,你想清楚。」
「要去!皇子理應安邦定國!」安羲堯像隻少狼被挑起了戰意,狼神的孩子驍勇善戰,捍衛家族理所應當!
「好。」安羲琮將那地圖摘下來捲好,交到幼弟手上。「大朝會結束後,你便離開長安,和范陽侯一起回幽州去。」
書房外來了個傳令公公喚太子,說是陛下醒了,想見二位皇子。安羲堯聽得眼睛熠熠生輝,掩不住欣喜,把地圖一放就往父皇寢殿跑。
「站住!」安羲琮喝斥他:「回來!」
安羲堯退回皇兄面前,可憐兮兮地轉頭,不知皇兄怎麼又罵他了。
「去洗臉。」安羲琮從懷裡拿出乾淨的帕子遞給幼弟,安羲堯臉上還有方才掛彩的血跡,這樣去面聖成何體統。
安羲堯跑到臉盆前胡亂潑了兩下水了事,誰知安羲琮居然走過來,沾濕了帕子親自替他擦。
安羲堯嚇了跳,皇兄素來冷著臉高高在上,這種親近他很不習慣。傷處還疼著、被碰到了安羲堯就想躲,但皇兄捏住了他的下顎退無可退。安羲堯擠眉弄眼嗷嗷哼唧,安羲琮毫不手軟、板著臉把幼弟搓乾淨。
安羲琮甫鬆手,安羲堯便飛也似地竄走了,跑了一段又回頭,看見皇兄撿起被他丟地上的地圖、吩咐下人送去他的凌雲閣。安羲堯忽然覺得,其實皇兄根本不討厭他,其實他也挺喜歡皇兄的。